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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19钟华华
钟华华
钟华华,男,1981年1月生于贵州省习水县一偏远小村,自幼丧父,家境贫寒,从小由外公抚养。参加工作前,在家乡小镇上做过农民,当过小贩,在镇上的天主教堂里做学徒唱过经歌。初中时代在外公家读书时,喜欢看各类文学杂志。后来阅读了现代欧美小说家及中国当代小说家作品。中专毕业后,供职于县电信公司。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胡屠户咬着牙,硬生生迸出一句。他正撅起屁股,一下一下,卖命地磨稻镰。面前是温顺的河。女人秀就像河一样温顺。想起温顺的女人秀,昨晚躺在提调官身下,他手中的镰刀越荡越快。霍!霍!霍!响亮的磨刀声,伴随着他迸出的那句话传出去老远。
疤子脸躺在打谷机里,嗅到了特殊的味儿。他不得不翻身爬起来,朝瓦盖头家走去。瓦盖头家就在不远处,中间有一条干得发白的小路连着。两边都是泥巴小屋,在镇上像两个可怜巴巴的乞丐,相互依存着。一直以来,两间泥巴小屋和从洪水中逃难而来的主人一起,成了难兄难弟。可就在昨天,小路一下子变成了深渊,两头像住了饥饿的魔鬼,互相对峙起来。
那条小路,疤子脸闭着眼,也能很快摸索过去。瓦盖头是他的好伙伴,好得像亲兄弟。可是,今天,疤子脸走在小路上,腿紧绷绷,酸涩得历害。费了很大的劲,他才拖着自己,走到瓦盖头家门口。
瓦盖头趴在矮矮的窗口上,像中了邪,向着河对面的乡场张望。疤子脸看出瓦盖头眼神忧愁。瓦盖头愁眉苦脸的样子,特别俊秀。疤子脸一下子想到了脸上的伤疤,觉得与瓦盖头相比,有些自惭形秽。这伤疤是在火塘边烧的。女人秀抱着他打瞌睡,他扑到了柴火里。疤子脸并没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对当时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记忆犹新。当然,女人秀也挨了胡屠户一顿巴掌。
瓦盖头看见了疤子脸。疤子脸的伤疤一下子变得通红,像要冒出血来。瓦盖头满眼含烟,他也嗅到了空气中特殊的味儿。瞎子奶奶赶场去了,他盼望奶奶赶紧回家。只有奶奶回家,这空气中特殊的味儿,才有可能消除。
疤子脸急急地问,你爸爸呢?
瓦盖头说,在后檐沟磨镰刀呢。瓦盖头对疤子脸关心爸爸的动向感到害怕。他意识到霍霍的磨刀声里,隐藏着可怕的凶险。
疤子脸赶紧上前几步,侧耳一听。果然从瓦盖头家的后檐沟里传出卖命的磨刀声霍霍霍——响声不绝。
瓦盖头也扭过头去,看见爸爸的屁股一上一下,狠狠抖动着。后檐沟是一片桉树林。有缕清风吹来。提调官的酒嗝声和熏人酒气,无情地横扫着两个孩子。
疤子脸跟着瓦盖头,朝提调官走过去。提调官边飞快地荡镰刀,边恶狠狠地骂,“萝卜扯了窝窝在,睡了算个球!还谈什么兄弟,还有什么海誓山盟!”瓦盖头的爸爸是村里的提调官,骂出的话显得有些文气,令人捉摸不透。
瞎子奶奶呢?疤子脸紧接着问。
去镇上赶她的破场去了。瓦盖头气鼓鼓地回答。在这紧张时刻,奶奶丢下他一个人承受。他对奶奶在这紧急当口去赶场尤为不满。瞎子奶奶八十多了,三天一场集市,场场必赶。她就是病得快要死了,也嚷着要去赶场。
乡场就在河对面的一个沙丘上。瓦盖头牵着奶奶,去赶过很多次。乡场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每次瞎子奶奶和他,像远方来的叫花子,忘情地跟着赶。
瓦盖头突然觉得,去想奶奶的事没有意义,赶紧问疤子脸:
“你妈呢?”
“在里屋伤心地哭呢。”
“是因为你爸爸磨镰刀?”
“不,是因为我们的爸爸磨镰刀。”
“她哭个屁呀!一切都是她惹的祸!”疤子脸突然气冲冲冒了一句。
“不是她惹的,不是,真的不是,疤子脸……”
太阳滚山,瞎子奶奶才回家。她是让河对面的汪二婆牵回来的。汪二婆是跛子,走路像小鸡啄米。可她眼好使,她和瞎子奶奶就成了生死相依的好朋友。
瞎子奶奶回到家里,热得满脸流汗,嚷叫着,瓦盖头呀,给奶奶端洗脸水。
瓦盖头猛地一跺脚,洗个鬼呀,爸爸在磨刀呢。
瞎子奶奶耳朵也不好使了,隔老远就把头侧过来,让瓦盖头大声说。瓦盖头只好跑过去,贴着她的耳朵,又焦急地说了一遍。瞎子奶奶嘿嘿笑了,露出了黑洞洞的嘴巴。
磨镰刀有什么稀罕?你爸爸是想去割猪草。
瞎子奶奶说话间,瓦盖头已经打来了一盆清水。他把木盆往奶奶面前一放,没头没脑地说,磨刀不是割猪草呢,要割人呢。他说完这句话,就像吐了一肚子闷气,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瞎子奶奶手刚伸进脸盆,里面像长满了刺,她枯枝般的老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把一盆水打翻在地。她故作镇定地问,割谁?瓦盖头气鼓鼓地说,割屠户叔叔。瞎子奶奶脸也不洗了,使劲把耳朵伸过来,急急地问,疤子脸爸爸?瓦盖头说,是呀,他也在磨镰刀,霍霍作响呢。
瞎子奶奶踮着小脚,一言不发,站到门口。胡屠户和提调官,立即停止了磨镰刀。胡屠户和提调官同时直起腰,两把镰刀已经寒光闪烁,雪白的青光反射到了黄泥巴墙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仿佛是警告,也仿佛是预约。两把镰刀互相照射,步步紧逼。
今天清晨,天还没亮,瓦盖头就被疤子脸家的打骂声吵醒了。他支起耳朵,听见了女人秀的嘤嘤哭声。紧接着,他看见爸爸提调官提着裤子,慌张地从发白的小路上跑过来。爸爸光着脚,雪白的光脚踢落了小路两边的露水。
爸爸边跑边回头骂,“哥喝糊涂了,萝卜扯了窝窝在……”
瓦盖头老远就闻到了爸爸的酒味。紧接着,又一股酒味扫了过来,胡屠户像牲口,低声号叫着站到了发白的小路上。
爸爸是镇上的提调官。他本是有名字的,自从做了提调官,他就没名字了,躲雨镇的人都叫他提调官。瓦盖头一直觉得爸爸有才,有点生不逢时的落魄相。他生性豪爽,是个家懒外勤的家伙。妈妈在世时,常常感叹说,“你爸爸身上的肉不疼,也会割坨给别个!”
瓦盖头从妈妈的话语里,听得出她对爸爸是又恨又爱。后来妈妈得病死了,他就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评价爸爸。爸爸很早就在镇上做提调官了,专帮人们主持红白喜事。爸爸当提调官时,喜欢叉着腰,挺着身板,对着黑麻麻的人群吆喝。那神气,那口吻,让瓦盖头看得入迷。
有红白喜事,几乎都会杀猪。提调官前脚走,胡屠户后脚就跟了出去。镇上的人都啧啧称赞,两家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比亲兄弟还亲。
胡屠户是镇上出了名的屠户。他的出名,不仅仅因为杀猪,还因为杀女人。
胡屠户满脸横肉,一锤子打不出个屁来。他嘴上长着几根稀拉拉的老鼠胡。也许是常年吹猪的原因,他尖尖的嘴巴上,总泛着油光。男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胡屠户那张嘴,是怎么去吹女人的,而女人们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躺在他嘴下,任凭他浑身吹个遍。
可胡屠户就有这本事。胡屠户偶尔会冒一句,女人?算个球!和猪一样好杀!于是,只要胡屠户杀完猪,悄悄带走一个女人,镇上的人就会在背后小声说,胡屠户今天又要杀女人了。
女人秀,不是胡屠户在杀猪的场合带来的。她是在躲雨镇对面,高高的桐花岭上明媒正娶的。他不过是花了几叶猪肝,两串大肠和一瓶苞谷烧,就把秀的爹妈买通了。
秀的爹妈想,让女儿嫁给杀猪的,天天都有肉吃,这就是理想中的好日子。秀也想,别看他一锤子打不出个屁来,眼睛却像丢梭子一样撩人。关键是爹妈懦弱,常常受人欺压。看见胡屠户手里提把杀猪刀,她一下子就获得了安全感。她心里盘算,嫁给他,全家人就罩在杀猪刀的保护下,谁也别想欺压了。
几次往来,爹妈就满心欢喜,把水灵灵的女儿秀嫁给了胡屠户。
胡屠户常年在外。提调官屁股一抬,他就去抓浸满了猪油的篓子。篓子里全是家伙,柳叶刀、刨子、梃杖、尖刀、开刀、剔刀……提调官个子高些,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女人秀常常倚着门框张望。
听说男人杀猪也杀女人,女人秀找胡屠户闹过。有次胡屠户喝醉了酒,提把杀猪刀,一脚把她踹到了门背后。那次过后,她再也不敢找胡屠户闹了。
她心里的安全感一下子没了,只留下门框上空空的背影。瓦盖头妈妈在时,心烦了,可以找她聊聊心事。没几年,瓦盖头妈妈不在了。胡屠户在不在家,她都显得郁郁寡欢,心头像塞了团草,吞不下也吐不出来。
提调官高高的身影走在前面,胡屠户就只能躲在他的影子里。
女人秀的心思也躲在提调官的影子里。
她想不通,为什么提调官在镇上,就没有乱杀女人,哪怕两兄弟喝醉了酒,胡屠户杀女人去了,他也会歪歪倒倒摸回泥巴小屋。女人秀觉得提调官是个好男人。瓦盖头妈妈死后,他再也没找过女人。秀一下子可怜起瓦盖头妈妈来,觉得她没享尽男人的福。
提调官时常在家里进出,女人秀不敢看他。他问兄弟在家吗?秀若说不在,他拔腿就回去了。或是渴了进屋喝水,他也像在自家水缸里舀水喝一样,也不看女人秀的脸色,喝一气,抹抹嘴就走了。
只有一次,提调官和胡屠户喝醉了酒,胡屠户杀女人去了。他跌跌撞撞回了家,一头撞进秀的屋子,醉熏熏地骂,兄弟太不像话了,管不了他,家里放着个好女人不用……骂着,就要倒到地上,女人秀想去扶他,他摇晃了一会儿,又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泥巴小屋。
昨天两人又出门了。河对面小寡妇家娶儿媳妇。她帮胡屠户把家伙放到背上时,在背后狠狠看了提调官一眼。这个男人只是嘴角扯动一下,她心头就立即颤了。两人走下河沟时,提调官回头望了一眼,也许他什么也没看,她就浑身酥了,麻了,半天没挪开身子。
小寡妇家猪很肥。当提调官吆喝大伙把又白又胖的猪抬到案板上时,男人们小声开起了小寡妇的玩笑。小寡妇在屋子里忙得团团转,她根本听不见,即使听得见,她也懒得听。因为是娶儿媳,不是嫁姑娘,玩笑就有些出格、大胆。
有男人指着猪又白又圆的屁股说,小寡妇家猪养得肥呀。另一个男人立即接着说,能不肥么?是镇上好多男人尿养的呢。从人缝里钻出一个青光脑袋来,对大家挤眉弄眼地说,小寡妇这么会伺弄猪,伺弄男人也肯定……青光脑袋话没说完,头上立即挨了几巴掌,狗日的,你倒想呀!骂完,便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提调官正好从堂屋里出来,他脸一虎,叉着腰吼了一声,瞎闹啥?帮忙!众人立即如鸟兽散,分头干活去了。瓦盖头总是在天擦黑儿时到场,免得遇上提调官爸爸严厉的目光。自从当提调官以来,提调官不准瓦盖头吃闲饭,免得人说闲话。
胡屠户不一样,疤子脸去吃闲饭,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专心杀自己的猪。等酒席一散,有女人可杀,他就背着家伙,带着女人在夜色中消失了。
酒席上猪肉粉条和刀尖肉太诱人。瓦盖头趁黑偷偷潜到小寡妇家,找个角落美美吃了一顿,然后用袖口擦擦嘴,又悄悄回家了。他扭头走上了一面斜坡。
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坡上亮晃晃一片。他觉得有些刺眼,抬头看见一条田埂上走过一个熟悉的影子。是胡屠户。他刚想开口喊他,就接着看见小寡妇急急跟在身后。瓦盖头只好捂住嘴,躲到一个稻草垛的影子里。
瓦盖头知道胡屠户杀女人去了。他要把小寡妇带到河对面的保管室里。这个挨千刀的!瓦盖头学着女人秀的口气,骂了一句,一定是渴了好久。小寡妇走得慌里慌张,好几次差点跌下田埂。瓦盖头想起屠户叔叔用尖刀把猪又白又圆的屁股开破时,小寡妇心醉神迷的目光,他就知道两人肯定要发生事儿。
提调官也喝高了,他主持了一场喜事,众人把他劝得大醉。他隔着河,远远对着保管室的方向骂了一句,然后裤管也没卷,踉跄下了河。河里好端端一个月亮,被提高官突然踩碎,成了影子,随水飘走了。
瓦盖头已经闻出了爸爸的酒气,慌忙跳上路,朝泥巴小屋跑去……
胡屠户和小寡妇在保管室里弄出的响动,是疤子脸描述的。瓦盖头这才想起,胡屠户和爸爸磨刀,与小寡妇的叫声有关。可他努力想想,觉得又与她无关。
疤子脸坐在门口的桃树上,像狗啃屎一样,啃着一截黄灿灿的红苕。雪白的磨刀石躺在那儿,没有了霍霍作响的磨刀声。胡屠户也趁着酒意,在里屋呼呼大睡。女人秀还在抽泣,她在等待灾难降临,手里却不自觉地摸索着做活计。这就是女人,即使有再多痛苦,手上也不会忘记操劳。
看着女人秀泪水涟涟的样子,瓦盖头猛然想起,亲如骨肉的两家人,突然变成相互对峙的魔鬼,与自己有关。
那天李子花开了。整个躲雨镇上,花香熏得人眼泪汪汪。这样的季节,没有人会杀猪,红白喜事也很少。疤子脸喜欢下河摸鱼。而瓦盖头,喜欢在田埂上晒太阳。瓦盖头摸到了疤子脸家后面的田埂上,眯着眼晒太阳。他正迷迷糊糊间,听见疤子脸家响起了磨刀一样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一荡一荡地从疤子脸家里屋的窗口飘出来。开始瓦盖头以为是磨刀声,没去管。可那声音邪门了,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他只好细细一听,发现那声音不对劲,伴随着床的吱呀声,还有一些叹气呻吟……
后来,瓦盖头猛地一拍脑袋,想起两家人反目成仇,一定与这事件有关。或者说,这个事件是导火线,直接引起了更严重的事件发生。那天,他好奇地摸到疤子脸家后檐沟。窗户很矮,他只需踮脚探头,就看清楚了里面发生的一切……
瓦盖头后来把那场景叫做杀女人。胡屠户杀女人的称号,也是瓦盖头发明的。他伸着脖子,看见了屠户叔叔,把女人秀架在身下,屁股就像磨镰刀那样,一下一下,卖命地动着。那场景,又像是屠户叔叔在杀猪。
女人秀又白又圆的屁股,在屠户叔叔胯下,拼命扭动着。有束阳光照进屋子,正好打在女人秀那圆屁股上。瓦盖头顿时被照得头晕目眩。霍霍霍的声音,从屠户叔叔喷着酒气的嘴里泻出来。女人秀被奇怪的声响折磨得死去活来。嘴里痛苦地叫着妈,叫完妈,又像头受宰的猪一样哼哼叽叽……
这场景,除了屠户叔叔没带杀猪刀外,和杀猪完全没有两样。瓦盖头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感觉屠户叔叔在杀人。他从为数不多的几次观看露天电影的经历中,学到了一些知识,觉得必须去通风报信,否则,就不是好孩子。
奶奶赶她的破场去了。疤子脸正在河沟里摸鱼。在河这岸,只有爸爸在家里大睡。冬天里,该死的死了,该娶的娶了,该嫁的也嫁了,春天就特别闲。爸爸手上没活,就只好沉睡。
瓦盖头怕提调官严厉的目光。可他觉得,这事就是冒着枪林弹雨,也得向他通风报信。瓦盖头气喘吁吁跑回家,一脚踢开爸爸的房门,他也不管爸爸高兴不高兴了,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提调官睡梦中惊得弹了起来。瓦盖头辟脸就说,爸爸,屠户叔叔杀女人了!快呀,正在杀!提调官穿着裤衩,光着膀子,跟在瓦盖头后面,朝胡屠户家后檐沟跑去。里屋霍霍霍的声音不绝于耳。瓦盖头兴奋得满脸通红,带领着提调官站到了后窗口上……
提调官也看傻了眼。瓦盖头小声催他,爸爸,屠户叔叔在杀女人,快救呀,快!可提调官像脚上长了钉子,一动不动,嘴巴张的老大。瓦盖头只好去看爸爸的脚,没想到,他不经意看见爸爸裤衩有根树杆一样的东西弹了起来……
瓦盖头还在喊爸爸。提调官就举起了巴掌,扬手给了他一耳光。瓦盖头记得,当时他“哇”地一声就哭起来了。屠户叔叔像屁股上挨了一针,筛糠一样颤抖着泄了气,一下子趴到了女人秀身上,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打量着窗口。
瓦盖头只顾哭,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恶狠狠的抱怨从窗口里飘出来,“你!……”随即就飘进了风中。泪眼朦胧中,他还看见女人秀躺在屠户叔叔油光光的身体下面,拿一双哀怨的眼睛挖了爸爸一眼……
瓦盖头被拎回家抽了一顿。就在提调官提着他一只胳膊往家走时,他看见爸爸裤衩里那截树杆一样的东西像条虫子,一下子变得懦弱无力,在裤裆里吊着脑袋甩来荡去,来回拍打着他粗壮的大腿。
疤子脸运气好,摸了一大串鱼。隔着老远,瓦盖头就看见那串雪白的鱼肚皮,在月光下面,闪烁得叫他睁不开眼。
他很喜欢鱼。喜欢鱼儿雪白的肚子和那些闪光的鳞片。那些鱼儿,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梦境,让瓦盖头痴迷不已。可是今晚,他恨透了这一切与光有关的东西。他把那串鱼想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这刀在空气中荡着,发出刺耳的、让人伤心绝望的霍霍声,跃跃欲试地要扑到他的心窝上。
疤子脸把鱼挂在一棵李子树上,他觉得瓦盖头过于慌张了。男人间的事,他一个小孩顶个屁用。女人秀在灶房前埋头哭。疤子脸想问候她一句。可是她干了那档子事,他无从下口。
女人秀看见了疤子脸,她几乎用哀求的声音对他说,“娃,你求求你爸别……”疤子脸心里颇烦,大声打断了秀的哀求,“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一下子想起了妈妈秀的眼神,这眼神昨天傍晚他看见过。
昨天傍晚,他跟随着提调官伯伯回了家。一进屋,妈妈秀就问他,你爸爸呢?疤子脸似乎觉得胡屠户正在干一件光荣的事,理直气壮地说,他杀女人去了,在河对面的保管室里。
当时,疤子脸刚说完,女人秀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不过,很快,她脸上不知是惊是喜,立即烧成了两朵桃花,又像天边的晚霞,红得吓人。疤子脸看见妈妈秀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她怒气冲冲地朝着疤子脸说,去把你爸给我请回来!
疤子脸捉摸不透妈妈的意思。但从她的神态上看,她像头快要发疯了的母狮。女人秀可从来没这样过,她从来都温顺得像只羊,说话也和风细雨。疤子脸只好边扭头张望,边朝河对面的保管室走去。
保管室虽说在河对面,其实路很远,在对面的深山里,荒弃很多年了,只有野猫野狗才会在那儿撒尿或露宿。疤子脸走过了几道田埂,看见妈妈秀仍然站在门框里,不过她的脸朝向了小路另一端,站在那儿朝瓦盖头喊叫。
女人秀朝瓦盖头喊,瓦盖头,我家牛打圈了呀,快叫你爸爸!
两家人的耕牛搭伙养,都把那只黄牯牛供奉得像祖宗。黄牯牛打了圈可了不得。它踩坏了个别庄稼不打紧,要命的是怕它摔坏了腿,有个三长两短,两家人的地就没法耕了。
瓦盖头赶紧去叫提调官,提调官在床上醉得不醒人事。费了好大的劲,瓦盖头才弄醒了他。提调官愣着气鼓鼓的眼,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听清是牛打圈了,他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光着强壮的膀子,踉跄着脚步,朝疤子脸家赶去。
疤子脸家牛圈在后檐沟。女人秀穿件雪白的汗衫,又圆又大的屁股顶着门框,细细的腰肢上方,气鼓鼓的胸脯挺得厉害,几乎把门框塞满了。瓦盖头跟在爸爸的后面,想去看看热闹。
女人秀红着脸,满眼急切。提调官头也没抬,瓦盖头看见他的眼神故意避开秀的腰身。爸爸说,牛呢?秀扭动了一下身子,说,在后檐沟呢,打圈了。说完,她侧身让爸爸进了屋子。瓦盖头觉得,爸爸进屋子时,整个身子是紧挨着女人秀的胸脯进去的。
瓦盖头也想从女人秀支在门框上的胳膊下钻进屋里。秀一把就挡住了他。她开口,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齐的牙。秀说,瓦盖头,黄牯牛不认人呢,怕踩坏了你!她转身塞给瓦盖头一截苕,门立即就关了……
瓦盖头既想看爸爸教训牛的神气样,也担心喝醉酒的爸爸被牛踩伤了。他想跟到爸爸身边,要是牛发起怒来,要踩爸爸,他还可以在旁边小声提醒。门关上后,随即就被抵死了。瓦盖头围着泥巴屋子转悠了一阵,实在没有去后檐沟的门。
他只好绕很远的路,从桉树林那边下来,爬到了疤子脸家的后檐沟。瓦盖头在后檐沟里偷看过屠户叔叔杀女人秀。他熟悉地找到了那个窗口。他探出头,才发现那扇窗被屠户叔叔堵死了。
就在瓦盖头失望地想拔脚离开时,他听见屋子里传出来那熟悉的女人秀痛苦的呻吟声。那声音像被压到了地下,从墙根处传来,飘在空中。
自从上次挨过爸爸的巴掌后,瓦盖头一下子就可以想象出一个女人骑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样子。瓦盖头不敢偷听,上次爸爸的耳刮子还让他记忆犹新。他赶紧踩着月色,跑回了家……
这时,疤子脸走了很远的路,他在河沟里,把妈妈秀吩咐的事忘了。他在河沟里摸了几条鱼,放在沙滩上一个小水窝里。他躺在沙滩上数了一阵星星。星星太多了,他数来数去,总是数不清。直到两眼晕花,他才猛然想起秀吩咐的事儿。
他慌忙把水窝子刨了个缺口,鱼儿们就欢快地朝河里游去了。他朝对面的深山里跑去。在保管室里,小寡妇在杀胡屠户。
保管室的门窗早就被路过的人偷回家盖房了。疤子脸一眼就看见保管室的地上铺了张席子,月光从窗口飘进来,散落在席子上。小寡妇和爸爸胡屠户都脱得精光,两团肉呼呼的身子,在铺满月光的席子上,泛着令人晕眩的雪白。小寡妇骑在胡屠户的身上,像棵狂风中的桉树……
请回胡屠户后不久,清晨时分,两个孩子被一阵猛烈的吼叫声吵醒,随即看见了小路上的那一幕……
瓦盖头最早看见爸爸和屠户叔叔站在太阳地里的场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那年,瞎子奶奶收割麦子时跌了一跤,老骨头都跌碎了,浑身裹着纱布。瞎子奶奶把提调官和胡屠户叫到跟前,耳语了一番。俩人便相约在爷爷们墓前立下海誓山盟,决心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同时,喊出:“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那时,瓦盖头和疤子脸,还是屁一样丁点的孩子。他们觉得爸爸们的举动一点也不好玩,不如捏捏泥巴、逗逗虫子好玩。
后来,瞎子奶奶自己拔了些草药敷在身上,竟然从死神眼皮底下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瞎子奶奶,从此不干活了。她喜欢上了赶场和闲逛。
瞎子奶奶赶了半天场,擦黑时分,瓦盖头总算把她从乡场上请回了家。
一夜相安无事。直到清晨,浓烈的苞谷烧才呛醒了所有人。俩人又站到了发白的小路上,像公牛一样瞪着,恨不得一口吞掉对方。
瓦盖头仔细搜寻他们身前身后,发现没有镰刀,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疤子脸打着哈欠,朝他走来。瓦盖头首先发问,疤子脸,你妈呢?
疤子脸也有些意外,瓦盖头竟然问起他妈妈来了。他正要回答,女人秀从小路上扑了过来。她走到两个男人的面前,一头跪了下去。求求你们,别割脖子了,你们是对天对地发过誓的好兄弟!是我犯了糊涂,要割,你们就先割了我吧……说完,就是呜呜的哭声。
瓦盖头小声说,“她好可怜!”既像是在对疤子脸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疤子脸愣了一下说,“爸爸杀了那么多女人,妈妈只不过是杀了一回男人。”
瓦盖头小声说,“是呀,杀的还是我爸爸,他们亲如兄弟呢,不至于翻脸成仇……”
疤子脸附和说,“对呀,也不至于要到互相割脖子的地步。”
瓦盖头突然悄声问疤子脸,“要是我们是爸爸,你该怎么做?”
疤子脸头抬向天空,想了想说,“搬家!”
瓦盖头叹了一口气说,“搬家不好,把秀赶走……”
疤子脸有些生气了,“那可是我妈呢,要是你妈,你愿意赶走她?”
瓦盖头觉得说错了什么,只轻轻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好都不好。
任凭女人秀怎么哭,两个男人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地喝苞谷烧。女人秀哭了一阵,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要过去夺胡屠户的酒碗。胡屠户一把推开了她,低低吼了一声:干你的活去!
提调官把脸别到一边,不忍心看女人秀的样子。女人秀只好爬起来,用手背擦擦眼泪,圈里的猪和牛饿得呱呱叫。她伤心过后,想到的是去地里捞猪草。她背着背篓,扭动着又圆又大的屁股和柔软的腰身抽抽搭搭地走了,这就是女人。男人可以喝闷酒,喝完闷酒可以打架。而女人,只能流眼泪。女人边流泪,还得边双手操劳……
太阳升起来了,泥巴墙上两个磨刀人的影子,一上一下,卖命跳动着。整个躲雨镇都清醒过来。只有瞎子奶奶还在沉睡,似乎她眼瞎了,世界就从此没有了白天黑夜。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胡屠户随着颠簸的屁股,硬生生迸出一句话。随即,是霍霍霍——要命的磨刀声。
“萝卜扯了窝窝在,当哥的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还谈什么兄弟,还说什么海誓山盟……”提调官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像冒泡一样,冒了一串丧气和一串伤心绝望。
就在两个男人磨刀的时候,瞎子奶奶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门口正在发生的一切,可总是徒劳无功。在紧张的空气中,疤子脸躲到了瞎子奶奶的屋子里。
瓦盖头生怕瞎子奶奶听不见外面的响动,扯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奶奶,他们又开始磨刀了!瞎子奶奶装作没听见,吩咐瓦盖头说,给我取麻来。瓦盖头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只好跑到太阳地里,把雪白的泛着亮光的麻给奶奶取了一捆。
外面的磨刀声像秋风一样,一阵紧过一阵。两个跃跃欲试的魔鬼一样的身影,在墙上跳动着。镰刀上了好钢火,经过漫长的磨荡,刀口又细又长,雪白如浪里鳞光闪闪的白条鱼。当两个男人同时直起腰,把镰刀从腋下亮出来时,瓦盖头和疤子脸看见了镰刀上薄得几乎透明的、见血封喉的镰齿……
瞎子奶奶撩起裤管,一直抹到腿根,露出她枯瘦如柴的大腿。她把雪白的麻丝搓成指头粗细,然后又把指头粗细的三股麻绳,像编辫子一样,搓成一大股麻绳……
疤子脸在小路边上放哨,他看见爸爸们已经有了动刀互相割脖子的迹象,立即就跑到瞎子奶奶跟前。瓦盖头拉着疤子脸,给奶奶跪了下去。瞎子奶奶停了手中的活,嚷叫起来,这对活宝,非要动真格的?
瞎子奶奶挪着小脚,细碎的步子,让两个孩子牵着,跑了出来。
胡屠户已经把细长的稻镰架到了提调官的脖子上。
提调官眯着眼,居高临下地说,哥喝酒喝糊涂了,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你先动手吧!他的双眼像要滴出血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胡屠户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他双眼血红。嘴角的老鼠胡子也跟着脸上的肌肉扯动了几下。这几下,是每次在他扳倒猪,把猪摁在案板上时,常常会发生的动作。瓦盖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拽住瞎子奶奶的胳膊肘,奶奶看不见,瓦盖头就想通过这无言的传递,让瞎子奶奶知晓眼前的形势。
沉默最可怕。连一向大大咧咧的疤子脸,也伸手捂住了嘴巴。正当瓦盖头担心屠户叔叔锋利的镰刀会无情地割断爸爸的脖子时,胡屠户开了口,他狠狠地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瓦盖头看见爸爸闭了眼,把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在太阳底下。瓦盖头甚至可以看见青筋在汩汩跳动着,里面汹涌的血流得飞快。
没想到,这个一锤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屠户叔叔,又开口说话了,“我们是兄弟,不能违背了当年的誓言,要动手,就一起动吧!”提调官笑了笑,俊朗如月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他猛地亮出了腋下寒光闪烁的镰刀……
这时,太阳急速飞驰着,五彩阳光穿透一团雪白云朵,猛地扫到了所有人的脸上。就连瞎子奶奶的紧闭的眼眶,也被刺激得疼痛难忍。就在屠户叔叔和提调官爸爸愣怔的当口,瞎子奶奶双眼像突然获得了光明,瞄准提调官的手,猛地抓下去,把镰刀朝自己枯瘦如柴的胳脯上割去……
瓦盖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疤子脸更不明白了。瓦盖头只记得当时瞎子奶奶说了句,“你们的血年轻,留着有用,我的血老了,干了,没用了。”
果然,瓦盖头看见奶奶把镰刀割向自己枯瘦如柴的胳膊时,削铁如泥的镰刀居然停顿了一下。等一条深深的伤口暴露出来时,瓦盖头和疤子脸甚至看见了雪白的骨头。长长的伤口,只渗出了少量黑色的血,像秋天屋檐上的雨水,流淌得有气无力。
胡屠户和提调官手中的镰刀,不约而同,咣当掉到了地上……
瞎子奶奶的伤口受了感染,后来又得了风寒,她一下子就病倒了。瞎子奶奶像一把干枯的荒草,很快就会随风而逝。提调官和胡屠户,天天轮流着给瞎子奶奶熬草药。瓦盖头和疤子脸,天天轮流着给瞎子奶奶喂药。瞎子奶奶开头几天还喝几口,后来就不喝了。
女人秀和两个孩子守在她床边。她一个劲地抚摸着瓦盖头和疤子脸的头说,奶奶不中用了,要走了,要走了……说着她就昏睡过去,一直睡了很长时间。
正当瓦盖头和疤子脸以为瞎子奶奶醒不过来了,要跑去地里叫爸爸们回来时,奶奶却开口说话了。紧闭的眼眶也睁开了麻丝大小的一条缝。瓦盖头激动的哭起来,“奶奶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疤子脸却泼了他一瓢冷水说,那是回光返照呢,很快瞎子奶奶就会死了。果然,瞎子奶奶挣扎着,欠起身,对瓦盖头和疤子脸说:“要搬家,就搬吧,你们是好兄弟,隔河相望的好兄弟……往后准备条船呐,麻绳我还没搓完,你们接着搓,做条好缆绳,隔河渡船相见方便……”
瞎子奶奶话还没说完,就落气了。这时正值盛夏,躲雨镇下了几天暴雨。
提调官和胡屠户把瞎子奶奶埋进了桉树林。躲雨镇的人争先恐后,绕道从石拱桥那边跑过来帮忙。人们说,提调官是个热心肠,为镇上的红白喜事费了不少心。胡屠户也是把好手,镇上还找不出杀猪杀得如此出色的屠户。小寡妇也裹在人群中,她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朝着男人们瞟……
提调官和胡屠户商量了一晚。胡屠户决定搬到河对面的保管室里,他熟悉那里的环境,只需装上门窗,打理打理,就可以安下家来。瓦盖头家不用搬,再说,只剩下提调官和他了,爷爷奶奶辈都在桉树林里,他们得守在这里。
女人秀没被赶走,她和疤子脸跟在屠户叔叔屁股后面。一家人蹚过河,朝桐花岭深山里走去。
搬家的一行人走远了,瓦盖头心里突然袭来一阵悲怆的孤独感。单就孤独感而言,他情愿霍霍霍的磨刀声,一直在两间泥巴小屋里从天黑响到天明,又从天明响到天黑。
这一切都不可能了。疤子脸边走边回头朝泥巴小屋张望。瓦盖头甚至看见,一向冷漠如屠户叔叔的疤子脸,眼里也闪烁着亮光光的泪花……
瓦盖头跟在后面,远远送了他们一程。到河边的时候,河水上涨了,洪水滔天而来。搬家的人只能绕到上游的石拱桥,通过石拱桥达到彼岸。
瓦盖头望着滔天的洪水,想象起爷爷辈发生的那场洪灾。后来,他想起奶奶临终时嘱托的话,他觉得奶奶就像个先知一样。他决心接手瞎子奶奶的活,把麻绳搓完,然后央求爸爸,到桉树林里砍树造船……
“爸爸会同意造船,一定会的!”
[编者按]《山花》下半月刊自创办以来,还差一个月就有两年时间了。坐在编辑部里,我们一边追着时间编发稿件,一边就像等待戈多那样,等着下一个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新人。两年来继曹永、钱磊之后,我们等来了钟华华,这位同样生长于穷乡僻壤的年轻人,或许更值得期待,因为他的雄心和抱负,也因为他的准备,他的可能性。不是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才被发现的。和很多成名的作家一样,钟华华有一个在文学意义上弥足珍贵的“苦出身”,幼年丧父,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在天主教堂里当学徒。后来他读过福克纳、马尔克斯、辛格,这些养分组织、丰富了他文章的肌理、细节,让它们有着与他人迥然不同的异趣和陌生,这也使他未来的创作前景令人期待。的确,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文学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