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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

2011-04-19贝西西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朱丹老师

贝西西

贝西西,女,原名贾琼,20世纪70年代生于西安。长期从事时尚杂志编辑工作,曾在多个杂志担任过编辑。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几百万字的作品。现任某杂志主编。

1

知了叫个不停,教室外的树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反射的粼粼的光正好映得小郁眼睛睁不开。衬衫已有点微湿了,腋下黏黏的,真讨厌,小郁想。小郁巴望着下一场雨,好让她也喘口气,天太热了。

几何老师杨老头在黑板上画着各种辅助线,搭积木似的,以解决一道难题。小郁的眼睛却是只打战,她看到杨老头的衣服也湿了,但他看起来仿佛毫无知觉。有时,小郁天真地想,怎么这些老师都不像人一样,他们似乎不会被生活的困苦所折磨,丝毫不。杨老头衬衫里还穿着一个背心,腋下也有湿湿的一片,小地图般慢慢渗出来。小郁低下头,趴在桌上,向外望去,炽白的阳光这时正浓,仿佛这阳光可以扯出一丝丝白亮的线来,无数条,每一根线都是烫的,灼人的。拿本练习簿在底下悄悄地扇,总归可以凉快点,课自然是听不进去了,睡也睡不着,热得过火了,连昏昏欲睡都没有,只有更清醒的热。

抬眼望去,朱丹脑门上也出了一层汗,本身她就有极重的抬头纹,层层的汗在这抬头纹里积聚汇合,成了小小的溪,远望去是闪亮的几条线。感到有人看自己,朱丹回过头来,与小郁的目光对视,然后一笑,朱丹笑起来,整个脸都有点撮起来。接着,她也拿起一本书来,在底下扇着。

天闷得厉害,教室的空气是黏腻的,不知中午谁吃了糖三角,这么热的天,食堂竟然还会蒸糖三角。大约是糖汁滴在桌上,这会儿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味,还有谁的臭脚丫子味,一两只苍蝇在空中嗡嗡飞过,更是让人受不了。

杨老头讲了一会儿,终于也感觉到了疲倦,他走下讲台来,让大家自习。然后,他点一根烟,坐下,轻轻喘口气,喝一口大茶杯里的水,扫视了一下这帮学生。杨老头是年级里最年长的老师,是年级组长,戴个茶色眼镜,花白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茍。初三了,要用功啊,不然怎么办呢?他喃喃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学生听。

一会儿,窗户透过一丝凉风,这丝凉风让教室里的人都一醒神,向外望去,天空飘过一片阴云来,看来,要下雨了。立刻,大家来了点精神。这时,下课铃响了,大家呼啦一下全部跑向外面,准备去透口气,只听到书被捅进桌肚传来咚咚的声音。

教室外,一部分同学冲向初中部的办公室中间,那里的花坛间有一个水龙头,另一部分同学冲向操场上的教师宿舍前,那里的一排树下也有两个水龙头,再不然就要跑去高中部那里了,太远了。花坛间的水龙头挤满了人,大多数是男生,将热气腾腾的头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然后从人缝里退出来,动物样地来回甩,甩得水花乱飞,然后意气风发地露出一张又黑又苦的笑脸来。冲了头,衬衫也湿了一大半,解开纽扣来,不敢解得太开了,被教导主任看见了又要说的,尽量解开到胸前第三颗纽扣那里露出一点比脸庞白得多的胸肌来,那胸肌上长着淡黄的茸毛。女生大多是来到水龙头底下,将衣袖挽得高高的,在水龙头底下冲一冲,洗把脸,有带手绢或纸巾的,浸湿了,然后也从人缝里退出来。洗了脸的女生眉毛都是一根一根的,眼睛不比刚刚上课时,有了一层水雾,显得娇柔,脸上还淌着水珠,就又拿湿的手帕去擦脖子,实在是太热了。过了一会儿,水池边人少了,几个男生便用手指捏住水龙头打起水仗来,这水仗打得酣畅,弄得自己和他人浑身浸湿,也落得开心。水池边的花坛里,不知什么花,直愣愣竖起一根,头顶上开出一朵憨厚的粉色花朵,有很多根,被这些男生用水不留神到了,也稍稍地弯下腰去。如果有女生在旁边,这水仗便要打得更长久一些,几个男生猴子样地在水池和花坛之间跳来跳去。

不一会儿,上课铃又响了,上操场那边的水龙头去的人也回来了,一样的身上湿了,一个个脑袋洗过后,刺猬似地竖着。

天空的云更密了一些,将太阳遮住了半个,看来这雨要下定了。教室里哗啦哗啦扇风的人更多了,这节课是历史,并不是主课,于是大家胆子大了一些,坐在最后面的高个子男生开始将本子拿出来扇,一条腿还放在了凳子上。历史老师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也不在意这些,看这些学生大爷似的在最后一排扇风,只当没看见。这些学生有些真是个子长得比老师还要高的,顶着一个刺猬头,犯不着说他们。

不过一会儿,窗外的凉风更大了,吹进来,甚至带着一丝泥土的味道,从这风里已经嗅到了水气,肯定要下雨了。天迅速阴下来,一会儿连着教室都要暗下来了似的,从最后一排向前望去,那历史老师本就脸小,个子又低,这会儿只剩下个黑框眼镜了。日光灯被打开了,使这教室里莫名就有了一种惨淡的感觉。有的人趁着刚刚光线的阴暗,跑去与别人调换了坐位,坐在自己想要说话的人身边,开始说话。一会儿,风更大了,刮得窗户哐啷啷作响,接着就听得一声干雷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落在地上,都是一个个铜钱大的印儿,打得树叶也啵啵作响。从窗户飘进来的雨点,落在本子上,好大的一个水点,泼进来似的。雨声越来越紧,终于噼呖啪啦地下起来了,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外面是一片茫茫的水雾,大家齐声喘气,享受着等待已久的大雨。雨下得太急太紧,雨雾中不知是燕子还是什么鸟,箭一样,嗖一声,蹿进对面的屋檐下,再不见出来。

干燥的泥土被水暴淋后激起的土气弥漫在教室里,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地上的水哗哗地流,雨像一排大幕由近及远拉开。历史老师也和大家一样,直愣愣地看着这大雨,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笑道:这是看雨还是看书啊……大家这才哈哈一笑,象征性地翻开书来。

教室里终于不那么闷了,大家有了点精神,小郁写了张小纸条给朱丹:下午去我家!其实小郁大可以等下了课再说,可是她们就是喜欢玩这样的游戏。朱丹拆开来看了,点点头。

朱丹看看桌肚里,是刚刚课间啃了一口的青果,小郁给的。小郁总是爱吃这种果子,这里的人管这种果实叫青果,是还未成熟的苹果,果农为了保全好的果实,便将一些长得不太好的果子在未成熟时便打下来卖。青不溜湫,脆生生的,咬起来,酸得腮帮子直打哆嗦,虽是新鲜,却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小郁是怎么吃的,朱丹想想牙都酸。

铃声响时,大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大家站成一排都在房檐下看,渐渐地便有人冲进了雨里。小郁和朱丹等着,冲进雨里的大多是男生,反正忍受了大半天的闷热,就图个痛快。

人渐渐都走完了,小郁和朱丹对看了一眼,说,走吧。朱丹先冲进了雨雾里,对小郁说,你在这里等,我取自行车去。从车棚回来的朱丹已经湿透了,头发贴在脑门上,湿了的格子衬衫贴在身上,显出她丰厚的肩膀。

朱丹载着小郁在雨中艰难前行,路上的水像小河似的流着。小郁从后面抱着朱丹,感到朱丹的背一扭一扭,左右上下移动,突然想笑,有了点痒痒的感觉。奇怪的是,在雨中,湿透了,朱丹的身体还是热的,有源源的热量传来,小郁想,这真是个火人。

到小郁家时,朱丹将车子扔在院子里,两人一进屋子,地上立刻积起两滩水。进了小郁的房子,扔过来一个大的浴巾,两人擦干头发,找了几套衣服,朱丹都穿不进去,是的,她比小郁整整高出半个头去,又生得粗大。终于,小郁找到一件宽大的睡裙,总算可以让她先脱了衣服了。

朱丹迅速将自己扒光了,只留下个三角裤衩。小郁瞟一眼朱丹,背是浑圆的,她自己则瘦而弱小。朱丹穿上睡裙胸便显得平坦了,只有两个小小的尖。解放了,解放了,朱丹叫道。小郁知道,她是指脱掉胸罩了。朱丹发育得早,上面又有一个姐姐,早早有人照料,初一便带上胸罩了。朱丹倒是羡慕小郁这样瘦而玲珑,不用被束缚。小郁没有朱丹这样丰硕,最小的胸罩她还填不满呢。

换完衣服便开始找吃的,昨天的冷饭,用来做蛋炒饭。小郁在旁边剥葱,朱丹已经起锅倒油了。小郁母亲小学时便去世了,父亲是跑长途的,家里便终年只有小郁和哥哥两人,这段时间,哥哥小小年纪便交了女朋友,更是不着家了,偶尔回来,给小郁扔一袋吃的,或者留一些钱,也不知一天都在干什么。

两碗葱花蛋炒饭,还去巷子口买了几个烧饼,这是买给朱丹的,朱丹的饭量一直比小郁好,再有一瓶腐乳和一碟小泡椒,便是晚饭了。两人一边吃,一边商量后天的模拟考试,商量着怎么个坐法,两人好有个照应。小郁嘟着嘴:“我看几何我只能考四十分……”朱丹叫道:“四十分!四十分也不错了……你看黑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辅助钱,我看了都眼晕。”

饭吃完后,照例是小郁去洗碗。雨已经停了,两人搬两把躺椅上楼顶上待着去,屋里这会儿还是闷热的,等那闷劲儿散光了再下来。楼顶被大雨冲刷过后,清洁又凉爽。小郁抱半个西瓜上来,上面插一个勺子,让朱丹挖着吃。她自己又拿一个青果来啃,啃得喀哧喀哧的。朱丹就搞不清楚,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含着一口西瓜嘟囔道:“你烦不烦,兔子似的,牙要倒了……”

天黑了,下过雨后的天空异常洁净,满天的星斗。朱丹摇着腿,抱着西瓜,露出大白腿来。小郁笑倒,下面有人呢,看到了,看到了。朱丹嘴一撇,看看去。小郁真是羡慕朱丹,她常常对自己的身体充满惶恐,不知该怎样面对这身体,总想藏起来,藏都不知如何去藏。

夜终于深下来了,屋里的热气也该散尽了,她们下楼来,打桶水,在屋里擦澡,小郁先帮朱丹擦,撩起睡裙,手伸进去,朱丹的背那么宽,小郁要左右来回地擦,一条淡黄的内裤都够不到朱丹的腰上,朱丹的背上还有淡金的汗毛,特别是内裤上方。小郁笑道:你这个野人!终于戳到朱丹的痛处了,她讪笑着,扭了扭背。小郁便擦着擦着突然一下拐到朱丹腋下去胳肢她,朱丹太奇怪了,看似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一咯吱,完全是个小孩子,蜷成一团,在床上抖着笑。笑完了,也过来胳肢小郁的腰,两人闹作一团,差点踢翻了水桶。

躺在床上,拉灭了灯,黑暗中有一两只蚊子时有时无的嗡嗡声,竖起耳朵一细听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突然,小郁在黑暗中说,朱丹,我们考一个高中吧,不要分开好不好,反正我俩学习都不好,也考不上重点高中。朱丹点点头。不一会儿,朱丹便睡着了,传来鼾声。小郁翻个身,碰到了朱丹的背,那背是烫的,也不知朱丹火气怎么这么大,小郁赶紧离得远些。明天得早起,她在黑暗中上了闹钟。

2

这个夏天真是难捱,考不完的试。就像一路要跳无数的障碍,无非是为了通过最后那个大的障碍。赶紧考完拉倒算了,是好是坏就这一遭了。小郁一边做着复习题,一边感慨。

突然闻到一股红烧肉的味道,哥回来了,在厨房做饭,还带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头发特黄,像个外国人似的,眼睛很大,猫一样,看人时定定的,闪着光。这女孩脸非常光洁,不像这个环境里的女孩子,又白,更显得一头黄发有点耀眼了,小郁看着这女孩子,心想,哥怎么拴得住这女孩子呢,就哥那一点定力都没有的样子?

安虎骑到椅子上,看那个女孩子把一碟红烧肉,一碟青菜蘑菇,一碟西红柿蛋放到桌上,紫菜汤是小郁端上来的。安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开始在外面混,这阵大约在爸爸一个朋友开的汽车修理厂里帮忙,时常衣上沾着油污,不过这倒也好,总归是学了一门手艺,原本爸爸是这么想的,可是安虎在那里并不安分,经常出去和街上的朋友鬼混,喝酒,打架。这些父亲并不知道,小郁知道。有一次晚上放学,小郁看到在华安街的拐角处,昏黄的灯光下,一伙人打架,旁边一辆自行车和三轮车翻倒在地,还有几瓶啤洒冒着白沫躺在街边。哥哥安虎光着上身,在路灯下,像某种兽类一样健硕,头发是板寸,眉毛一横,像两扇门楣似的。手里拎了个啤酒瓶子,拨开人群向一个靠在墙上的人走去,“哐”一声便砸向了那个人的脑袋,血慢慢流出来,安虎还在那人身上踹了几脚。夜空下,墙上有一只黑色的猫睁着诡异的眼睛看着哥,突然惊恐而轻灵地一跃,跳进黑暗……小郁远远看着这一切,一阵阵发抖。心想,等这次父亲回来,等着这次父亲回来,一定要告诉父亲,一定要。她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有一天,她就见不到哥了。

安虎有时很怕安郁,很奇怪呵。安虎怕这个沉静瘦弱的妹妹,看你一眼,你仿佛什么事也藏不住一样。吃饭时,安虎和那个女孩子,一边吃一边耳语,也不知在说什么,总之两人高兴得不行,女孩子吃着吃着就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将筷子往碗上一搭,看着哥说话,哥好像将自己所有的趣事都掏出来了似的,歪着脑袋在那里不停地说,他看到这个女孩子喜欢,更是得意。

这女孩子做饭的手艺还行,烧得红烧肉蛮好吃的。安郁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哥哥整天不在家,她都是凑合凑合算了,只是有时朱丹过来,两人一起还做点什么。米不好,有点糟,大约不做饭久了,这些米放的时间长了吧。吃完饭,安虎扔给小郁一些钱,便又要出去了。小郁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有时半夜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就知道那是哥哥回来了。哥回来的声音小郁很熟悉,那是缓慢的,小心的,先把钥匙插进去,转三圈,然后慢慢推开门,吱呀一声。小郁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太阳明晃晃的,再去哥房子里一看,床上乱七八糟,换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扔在椅子上,人已经不见了。

安虎出门时,对小郁说:“晚上把门反锁好,窗户也都关好。说不定我晚上就回来了。”小郁在心里冷笑,说不定……安虎出去时在那女孩子腰上轻轻捏了一把,那个女孩子微微抿了一下嘴。这哥哥的心是完全野了,小郁想,就是不知这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她想着父亲早点回来,父亲回来这个家就能回到正轨了,父亲这会儿不知在哪里呢,长途一跑经常是一个月,两个月的。有时偶尔托人捎话回来,说是在某个地方卸货,再过一阵就回来了。多亏了有朱丹陪自己,朱丹住在六道巷子,离小郁家也不算远,经常不是朱丹过来,便是小郁上朱丹家去。小郁将哥哥换下的脏衣服洗了,晾到楼顶上去,有时,小郁觉得自从母亲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是她一个人的了,父母的房间她更是很少进去,那间房子的灰尘落了厚厚一层,她也懒得去擦。房间里有穿衣柜,衣柜上面有个镜子,不知为什么小郁总觉得她每次进那个房间,身影一晃,往那面穿衣镜里看去,是瘦弱的自己,再一望去,便仿佛看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像是母亲的眼睛似的。小郁就有点难过了,久了,便也不大愿意进那个房间。哥哥现在的样子,没着没落没人管,这些话她向谁说去?难道向一面镜子说?那不是母亲,小郁知道。

3

模拟考试考完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小郁在考试时给朱丹扔了一个小纸球过去,有了小郁的小纸球,朱丹的最后两道大题才得以解决,那些虚虚实实的线真是看得朱丹眼睛都疼了,不知为什么,朱丹的这种立体思维特别差。

朱丹今天穿一件开领的短袖,在领子那里翻出很大两片衣领来,衣服是荷绿色的,像两片大大的荷叶铺在胸前,她原本胸就大,这样一穿,几近招摇。小郁不停地扫一扫朱丹的胸,朱丹却丝毫没有感知。也奇怪,朱丹这样的女孩才初三就发育成这个样子,少女的胸原本是没有长成形的,都小三角似的,但朱丹却是丰满的,波涛似的。再看朱丹脸上的表情,完全一副不谙世事的孩子的表情,这身体仿佛是从不与朱丹商量的,自顾自地一天天壮大,不顾朱丹的心智与表情。一跑起来,浑圆的胸鼓鼓地动,头发是小小的雀尾巴,随着身体的波动也一跃一跃的。

小郁穿天蓝色的布裙,白色衬衫,一双圆头小黑皮鞋,已经很旧了,这是父亲有一次回家来买给她的,好几年只给她买过这么一双鞋,而且号码都不对,刚开始穿时小郁还要给鞋子前面塞两团碎布。小郁与朱丹走在一起,一个魁硕,一个瘦弱,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其实朱丹平时穿衣不这样的,都是黑裤白衬衫,或者墨绿色与暗蓝衬衫,穿双黑色布鞋,20世纪90年代中期人们管这种鞋叫板鞋,男生女生都爱穿这种鞋。朱丹偶尔一穿特别女性化的衣服,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这衣服就是与她不贴合,像是刚从别人身上扒下来套在她身上的一样。小郁知道,这是朱丹的姐姐给她的,完全不管能不能穿,就给她了。这个时期的孩子一个个都不知如何对待自己这日新月异的身体与面孔,只有一天惶恐地学来学去,不知道哪一种衣服适合自己穿,况且,就是真知道,又哪里来的经济条件去实现呢。

朱丹那两片大的荷叶领实在是太大了,和小郁一块儿走着,突然刮来一阵风,竟整个地掀起来,遮了朱丹的脸。领子一刮起来,下面便是朱丹高耸的胸,明明动作与表情还都是一个孩子似的,身体却出其不意地成人化了。小郁有时都替朱丹发愁了。心想,还好自己的身体没这么招人耳目。其实小郁的这些担心是多余的,朱丹自己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她没小郁这么敏感,只是苦于每次晨跑或做体操,这高耸的胸部让她感到很大的负担,刚刚发育的身体总是一坠一坠的疼。

这个夏天,大家就都要毕业了,只剩下最后的中考了。小郁和朱丹是不太紧张的,只有班里学习好的一些学生,还有父母亲有各种关系的学生在紧张着,要么是要考重点中学,要么就是要通过各种关系调往别的高中。这所中学从来是名声比较差的,所以对自己的孩子还抱有一点希望的父母都想办法让自己的孩子上高中时离开这里。三十六中学,全市都闻名,最有名的混混都出在这个学校,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出的混混最有名。小郁与朱丹的命运注定要升入这所中学的高中部再上三年,她们俩人的未来一清二楚,一眼就望到边了。总归学习也不是最差的,这个学校如果不收她们,又去收谁来上这所学校的高中呢?分数线就是定的再高,也没人来上这学校。

其实这种道理没人向学生讲过,但不知怎么回事儿,这些学生就像本就明白这个道理一样,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循环,最后,老师只能说这里的生源太差,学生却嘻嘻哈哈笑着。这笑无非是说,你们不教我们又能教谁呢,难不成这学校不办了不成?

打眼望去,初三年级组的一排教室,要毕业了,学生们太兴奋了,有一两个教室的门板都被卸掉了一块,天蓝色的门中间空出老大一块来,像掉了颗牙一样。但门还锁着,看着看着就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了,空那么大一块,人都可以爬进去,也不知还锁什么门。

4

朱丹回到家,先抱起桌上的凉瓶咕咚咚喝一通,然后将自己摔在床上。电风扇嗡嗡地吹着。朱丹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梦到姐姐回家来了,一回来就骂她,骂她懒,长着一身的膘,不知多干点家务活,整天就会睡。朱丹听着,低着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又何偿不急呢,可这身体就是不听她的,她有什么办法,就像蓬勃的海绵,迅速地充满活力地壮大。再说了,朱丹在梦里想,当年你上初中时的照片还不是胖乎乎的,却在这里说我。

想着想着,她就醒了。电风扇还在转着,她一摸脑门,已经睡了一层汗了。母亲在外面喊道:吃饭了……母亲有着轻微的眼病,可能是遗传下来的,治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眼睛看这个世界总觉得是蒙蒙的一片,对于朱丹这个女儿看起来,也是不甚明了的。西红柿鸡蛋面,还有一盘凉拌的黄瓜。父亲问朱丹考得怎么样,朱丹嘴里塞了一口面,道:还可以吧。父母很清楚这个女儿的学习状况,也明知她是要升到这个学校的高中部的,再混上三年,出来寻个出路去。

弟弟还没回家,说是同学聚会,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母亲专门将拌面的卤留下一半来,怕弟弟回头再没吃饱。这个儿子最上母亲的心,毕竟是快四十岁才得来的儿子。当时在这城乡结合地带,双女户的家庭是可以再生一个的。母亲终于铤而走险生下了这个儿子,当时还交了五千块钱的罚款,那五千块钱是把当时这个家里的老底都给掏干净了。交完罚款的第二个月,父亲便跑到朱家大哥那里去借钱了,日子太清苦了。这儿子来之不易,全家人都宝贝着这个儿子,连朱丹也是,弟弟只比朱丹小两岁,和朱丹一个学校,但却像是小了许多似的,朱丹常常要操心弟弟的行踪,替父母操心弟弟,一听到学校门口有人打架,就快速跑出去看看,弟弟有没有加入。

这个年纪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孩子饭量都奇好,朱丹更是,常常发觉自己的胃像是一个城堡,不知道底在哪里,只有感觉吃饱了,没有感觉撑着的时候。朱丹吃了两碗面,一个烧饼,还洗了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地吃了,丝毫不觉得胃里有什么撑的。父亲看看这女儿,微微笑了一下。朱丹低下头来,她知道父亲这微微一笑里的用意,她吃得快比父亲都多了,再加上身体奇怪地仿佛一夜之间便像一粒珍珠米似的发起来了,很不好意思。

吃完饭,朱丹把碗筷收拾起来,去洗碗,在厨房看到了母亲给弟弟留的那一碗西红柿鸡蛋卤,里面全是鸡蛋,朱丹笑了,母亲在别的地方眼神不行,在这种地方却完全看不出眼神是有问题的。朱丹动作迅速地洗着碗,想着下午和小郁约好了要一起去游泳的,小郁还不会游泳,要朱丹教她。

太阳这会儿正毒,白晃晃的,父母亲吃完后便午睡去了,朱丹打开衣柜翻找自己的游泳衣。游泳衣是把布用无数的细小松紧带扎起来做成的,于是这游泳衣便莫名地像一团充满泡泡的花朵似的,握在手里是虚松的一把。当穿在身上时,圆圆的身体把那些泡泡撑平了,想来设计这种游泳衣的人是适合那时的情况的,这样的游泳衣穿在身上不会显得原形毕露,贴在身上。朱丹的泳衣是红色的,红底上面有着小白花,团成一团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待着。

朱丹穿了件黑色的大短袖,绿色的短裤,凉拖,姐姐上次回来戴的一顶大宽沿的草帽在家里,她戴上便出门了。太阳明晃晃的,一辆汽车过去便掀起一阵热浪来,吹得人要大口喘气。游泳池是一个研究所的内部游泳池,也对外开放,对外面价钱要比内部的人贵。内部的人一个夏天办一张卡就行了,而外面的人如若在那里游泳,一次要四角钱,后来涨到五角,涨到一块时,外面去那里游泳的人便很少了。

其实朱丹并不喜欢游泳,本来自己身体就长得丰硕,且游泳池里有许多人都认识,有同班的同学,还有同级的同学,太阳下,雪白或者黝黑的身体来回穿梭,朱丹本就生得白,一进游泳池,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一步一步踏过去,那地是灼热的。朱丹总是希望快快把那段从更衣室里出来走向游泳池的路程走完,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置身于游泳池那温热的水里,掩埋起来。小郁总以为朱丹对自己的身体是不在意的,怎么会呢,她有什么办法。

远远看见小郁在门前等自己,小郁穿了件黄色的小裙子,上面有无数棕色的大蝴蝶在飞,抖来抖去的,看着更觉得热。手里还拿了两包冰冻果汁,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冰冻果汁是那个时代的饮料,是一种果汁水,用塑料密封了,然后全部冻成冰块出售。喝时,嘴将袋子咬个小口,然后吊在嘴上嘬着。那时候这个地方的孩子都喜欢喝这个,夏天每人手里都捏一包冰冻果汁。有质量好的,也有质量差的,质量好的贵一点,果汁还算浓郁,质量差的,如白糖水一般,有的喝到最后化光时,发出苦味来,非常寡淡。但孩子们是靠这个来消暑的,就是不好喝,拿块冰在手里也是好的。

两人买票进去,进了更衣室,穿上泳衣,这泳衣是去年的,朱丹今年胖了,把那红底白花的泳衣泡泡全给撑开了,几近于要平了。朱丹叫道,完了,这泳衣的松紧非要被我撑坏了不可,今天这泳游完了,这衣服也泡汤了。小郁与朱丹的泳衣是一样的,不过是蓝底白花。显然小郁的泡泡没撑开,也因为颜色在视觉上的错觉,更显两人是对比强烈的。

涉过一个小小的起到过滤作用的小水池,两人来到了游泳池里,她们还不敢在深水区里玩,只能在浅水区里玩。游泳池里熟人真是很多,三班的三个男生,一班的两个女生,还有四班的几个人,再还有,虽不是同级同班的,也是校友,常在学校里见的。这时,突然大家见了面都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对方,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笑笑。

朱丹坐在泳池沿上,有班里调皮的男生这会儿与她们熟了,便突然出其不意地不知从哪里跑来,迅速将朱丹推进水池里。朱丹的落水真是声势浩大,激起了大片的水花。一会儿朱丹从水里冒出头来,头发横贴在脑门上,显得很奇怪,她重重喘了一口气,呛了水咳嗽着。将头发撩上去,然后嗔怪地瞪着那个男生,又生气又欢喜似的。

小郁在水里,这水被太阳晒了好几天,完全是温的,水里散发着消毒粉的气味。她们来得不巧,这泳池的水是一个星期换一次的,看来这水已好几天了,不像刚刚换的水,水是碧绿的,动起来也很有张力,身子在水里被水波卷着一荡一荡的,舒服极了。

一会儿,小郁从水里爬上来,爬上那个水泥台子,躺下来,在太阳下晒着,身下的水潺潺流着。身上的水迅速就被吸干了,过不了多大一会儿,身上便有了一点灼疼感,这太阳真是太厉害了,于是再跳到水里。

朱丹教小郁游泳,其实她自己也游得不太好,但是比小郁总是强一点的。在水里小郁非常兴奋,乖乖地按朱丹教给她的做,让她摆臂就摆臂,让她呼气就呼气。朱丹让小郁先练憋气,潜水。小郁很紧张,生怕在水里一头翻下去,一只手紧紧抓着朱丹的胳膊,朱丹笑了,说,这样,我和你一起潜下去,你要是翻下去了,我会救你的。

小郁潜到了水里,朱丹和小郁一起没入水底,在水下,朱丹看到小郁又惊又怕的表情,在微绿的水中。太阳这时正当中午,照得连水下都是微亮的,小郁蓝色起白花的泳衣在水下应着微绿的水,像团团水草。小郁的头发也漫开来,云雾一样,这时小郁苍白的脸在水下竟是透亮的,发出莹润的光来,瓷器一般。眼睫毛都看得清楚,一闪一闪,尖尖的鼻子在凝息着,脸上微微有着轻微的惊喜。小郁这时早已忘记了朱丹的存在,全身心都在她最初级的潜水学习中,朱丹在水下看着小郁,突然发现小郁完全像一个精灵一样美丽,她看着看着,呆了,伸出手摸了小郁的脸一下……

5

折磨人已久的中考终于考完了,走出考场的这一天,大家一同将书抛向空中,解放了一样。小郁和朱丹露出轻松的笑容,下午她们约好了,一起去滑旱冰,还有班里的一些同学,大家一起去,反正考完了,考得好不好都是这个样子了。

一伙人骑着自行车向仁庄的滑冰场去了,今天天气不太热,是阴天,还有点凉风。班里的男生良权紧跟着她们的车,朱丹用余光看到了,悄悄有了一点欣喜,小郁看出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一路横行,路上有成年人过来,不免要替这一帮孩子让路,他们横占了整个车道,人们只有稍稍避一下朝气蓬勃的他们。大家一路嘻笑喧哗,引得人们侧目。只有大的卡车或公共汽车过来了,他们才慢悠悠地将自己的队伍战线缩短一点,收敛一下他们激昂的兴奋。

溜冰场上人很多,想来今天别的学校考完试的学生也都来了。满场看去,都是学生,拉着手,在冰场里一圈一圈地转。比较能够吸引目光的都是几个学校出了名的混混,这些帮派的小头头们经常几个中学来回乱蹿,常常一个学校的混混头来找另一个学校的混混头,两人很有派头地在学校的大门外进行交涉,相互一只手都操在裤子口袋里,两人都点一支烟,用拇指食指捏着,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弹着烟灰。

个子最高的那一个小郁认识,是四十三中高三的学生,小郁见到过他和哥在一起打群架,外号叫马脸。马脸脸长得长,眼神极柔善,眼睛向下吊着,但却带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那眼神是一种错觉。对的,那是一种错觉,马脸打起架来绝对的心狠手辣,据说这个城市里有名的一个流氓就是让马脸把腿给打断了。马脸这会儿和一帮朋友坐在溜冰场的边上,旁边放着几瓶冰镇的啤酒,还有一个女孩站在他旁边,小郁认出来了,那个女孩不是和哥一起来家里的那个女孩子吗?她看见了小郁,冲小郁笑了笑。

大家一伙人一拥而上,都去买票,卖票的女人探出头来,喊道,没了没了,只有十四双鞋了,刚来的要等。第十四双正好到小郁这里,于是小郁将那双鞋让给别人,陪朱丹一起等。好在过了不大一会儿,就有人退场出来了,这时她们才进去。

小郁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有几个人是来溜冰的呢,但朱丹喜欢,在这里玩得很起劲。穿上硕大的旱冰鞋两人都像狗熊似的,尤其朱丹,本就长得丰硕,这会儿架在旱冰鞋上,更是显得憨笨。两人都滑得不好,不像马脸那些人都是老混混了,常来这里滑。她们两人战战兢兢拉着手慢慢沿着冰场的外圈向前溜。良权溜得比她们俩好,不时过来对朱丹说两句什么,于是小郁便道:“良权,不如你带着朱丹滑吧,我歇一会儿。”朱丹微微低下头,有点害羞似的,连手心都出汗了。良权点点头,从小郁手里接过朱丹向前滑去。

小郁扶着栏杆在冰场旁的椅子上坐下,看他们滑。大约良权滑得快了,朱丹一个不留神摔跪在地上。良权忙扶她起来,朱丹用手抓着良权的胳膊用力起来,哪知脚下一滑又摔倒了。小郁站起来,心想还是自己和朱丹一起滑吧,好在两个人滑得都不好,跌倒也是两人一起跌。

这时马脸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滑了过来,她滑得很好,轻盈地溜过半个滑冰场,像只蝴蝶似的来到小郁身边,然后向小郁伸出一只手。小郁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她手里。小郁现在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叫马晴,去年已经高中毕业了,现在正在家里待业。她和马脸是一个学校的校友。她与马脸还有哥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郁也不清楚,只是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女孩子,虽然她很漂亮,但从她身上小郁仿佛总能嗅出一丝不祥似的,这是一种非常诡秘的感觉。马晴带着小郁一圈圈在场子里溜,有时因为小郁不会滑,笨拙地跌倒时也会把马晴一起带倒。这时场边便有男生起哄,嘲笑马晴,马晴爬起来后,高喊一声:“笑什么笑,你们生下来就会滑啊?忘了当初姐是怎么一个个教你们这些雏的?”马晴眼睛很大,又黄,完全像个外国人,睁大时,便带了一种霸气与妩媚,再加上一头淡黄的头发,非常引人注目。

小郁有点不好意思,对她说:“还是我自己滑吧,我自己慢慢学,你看,我总是把你给带倒了……”马晴听出了小郁的意思,因为她太引人注意,小郁一摔倒,原本是没人注意的,这下反倒引更多的人注意了。马晴笑了笑说:“那好,你自己玩吧……”然后放开小郁的手,一溜烟地又溜到场边去了,她滑得帅极了。

来到朱丹身边,她还是和朱丹一起慢慢溜吧。有时两人一起跌倒,再爬起来又跌倒,脸上都是灰,相对看着笑。

小郁冲朱丹撇撇嘴说,那,我看那个良权对你有意思哦?朱丹嗔怪地看小郁一眼,道:“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求我给他爸买药而已。”小郁笑了:“真只有买药这么简单吗?”朱丹的姐姐在市里的药品进出口公司,良权的父亲得了一种肝病,有一种药倒真是不好买的,要来求朱丹的姐姐。

一会儿,良权买了三瓶冰峰汽水,一瓶用手举着,两瓶抱在怀里,向她们滑过来。坐在场边喝着冰峰汽水,喝一口先打一个饱饱的汽嗝,这是这个城市历史最悠久的饮料,口感略微有点发苦,但这个城市的居民却非常热爱,以致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的夹击下仍占有自己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

良权家与小郁家离得近,父亲是工厂的锅炉工,母亲在国营招待所里当服务员。良权学习也是一般般,想来与朱丹小郁一样是要升入这个学校的高中的,再上三年,也出来做事情。他们三人的未来都是很清晰的,没有悬念,他们的父母所认识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他们的人生产生一点悬念。甚至于今天考完试,大家连考试内容都懒得去讨论。

小郁看到,马晴和马脸在场上滑冰,大家把中间地带让出一个圈来,都在看。马脸也滑得很好,像电视里的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潇洒地滑过去,衬衫被风吹起来,马晴还在场子里单腿翘起转圈,真是太让人羡慕了。小郁心想,哥知不知道这马晴还和马脸滑冰呢?他们之间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呢?

6

暑假快结束时,小郁和朱丹去学校看成绩,果不出她们的所料,两人都升入了这个学校的高中。有一部分同学去了别的中学,有的是父母动用了关系,走了后门,有的是确实学习好,下了苦功,考上了重点高中,这样的人全年级只有四个人。

小郁和朱丹坐在操场的一棵树下,谁也不说话,不知是为升入高中欢喜还是悲哀,她们望着远方。太阳正烤着操场,远处一群男生还在打篮球,现在老师都放假了,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晒得油黑闪亮。小郁看看朱丹,朱丹正在看操场上打篮球的良权,良权本就个子不太高,又瘦,撞不过别人,常常被人一闪便闪过了,然后怅然地看着球被抛向远方。小郁问朱丹:“你说我们高中毕业后干什么呢?”朱丹盯着操场道:“不是还早着呢吗,干嘛想那么远的问题……把现在过好了再说。”小郁没有说话,一想到还要在这学校里漫无目的地待上三年,感到非常茫然。

新学期到来时,小郁和朱丹他们的教室终于转到了高中部,高中部在学校的北边,那北边的教室曾经是他们所向往的,因为一进入高中,连老师对你的管束都会变得客气起来,在初中部时总像训个小屁孩似的对你。

第一天来上课,教室来了很多新同学,别的学校里考得不好的落底生,上不了别的高中的,也都来这个学校上高中了。所有的学习不太好的和学习差的学生又聚在一起成了一个新的年级,大家都非常高兴,兴奋地相互打量着。不停地向认识的人打探别的同学,教室里的嗡嗡声几乎停不下来。

班主任是一个音乐老师,四十岁出头,说起话来嘴里总像含了一包水,就像她上音乐课时,总是对学生说的那样,唱歌时,嘴里要像含了一包水,这样气才可以从丹田发出来,而不是单纯用嗓子唱歌。一般来说,不是主课带班主任的老师,学生都是不太怕的,因为老师并不能常见到他们,音乐课一个星期才两节,再说有什么好唱的呢,又不是去考音乐学院,嘴里含不含一包水有什么关系。

真是幸运,小郁和朱丹又分到了一个班,都在一班,而良权分到了三班,小郁看到,朱丹在看新学期的班级排名册时,稍稍抿了一下嘴,然后往后找去,直到在三班看到了良权的名字,才没有再找下去。

新书拿到手后,将去年的旧挂历找来,裁开,用来给新书包个皮。小郁总是喜欢用挂历的背面包书,素白素白的,而朱丹却喜欢用挂历的正面,看着花枝招展的。看到朱丹的书包里多了一沓书,不用猜小郁都知道这是谁的。她微微笑道:“呦,已经是贤内助了。”朱丹听了,扑过来用书打小郁,两人扭作一团。

第二天清晨,来到学校时,良权早已在等了,朱丹把包好的书交给良权,良权匆匆往朱丹手里扔了四个肉包子,就跑了。朱丹抱着四个冒着白汽的肉包子走到小郁面前来,给小郁两个,两人一边咬着一边进了教室。

早读时,有人进了教室,同学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这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刚从别的学校调来的。抬头望去,很年轻,肤色略黑,黑亮的头发在额头上中分,打着点卷,穿着西装,着一条牛仔裤,手很大。这老师从小郁身边走过,小郁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清新而凛冽,很有力度,很久后,小郁才知道那是一种剃须膏的味道。

第一节就是语文,新来的老师在讲台上告诉大家自己叫康生,然后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很潇洒。粉笔在黑板上发出咯吱吱的叫声,落下些许的粉笔灰。他在讲台上扫视着大家,这老师很怪,看人总是直勾勾的。小郁想,这个环境里的人是不兴这样看人的。

小郁心不在焉,一边听着课一边看着树上的一只鸟,是一只什么鸟呢?画眉?正想着,下课铃响了。

7

入秋后,渐渐的早上有了薄雾,每个人走进教室里眉睫上总有些蒙蒙的水汽,教室外的树开始落叶,落得很多,每天早上值日的人便扫在一起,点着了,这样,每个教室门外便都冒着袅袅的青烟。

父亲上个月回来了,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又出车去了,说是这一次接了一个大活,车一直要到西藏去。小郁明显看到父亲黑了也瘦了,夹着烟时手上粗大的骨节异常显眼,毛衣的袖口也已经脱线了,小郁心里异常难过,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把哥的事和父亲说。父亲回来的这一个多星期,天天晚上在家做饭给小郁吃,然后看着小郁吃的同时,自己再喝上两杯酒,在嘴里呷得滋滋作响。哥这个星期也天天在家,向父亲报告自己在汽车修理厂的现状,很多都是骗人的,哥一边说着,小郁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编吧你。想着父亲好不容易回来这一两个星期,小郁实在不愿意打破家里这种祥和的氛围。父亲的脾气是极暴的,小郁见过父亲揍哥,绑起来,用皮带抽。哥现在渐渐大了,个子比父亲还高一些,父亲不能像以前那样打哥了。走时,父亲交给小郁一千块钱让她放好,小郁俨然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了。

早上小郁来学校时,父亲的车已随车队出发了。小郁骑着自行车,一边往学校走,一边想,今天下午她要给哥说,让他回来住,就说自己害怕,晚上有人总敲门——不能让哥这样一天到晚不着家了。

第三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以前只教高中部的,很多初中部的女生都曾私下议论过这个体育老师,很像高仓健的,极少笑。据说他为人也很严苛,尤其对女生。女生对他的课总是充满了惧怕又充满了期盼。这老师姓林,学生私下都叫他:林高仓健。

快到正午时,清晨的薄雾还是没有散尽。一到操场上,林老师先让同学们绕着操场跑四圈,这是一个大操场,会要人命的。于是便有女生请假,所有的老师对女生的生理假期都是没有办法的,但林高仓健却从不手软,他只略微地转动着眼睛看一看同时向他请假的这几个女生,然后挑兵点将似的用手点出一两个他觉得或许是在生理期的女孩子,然后朝剩下的猛喊一声:跑步去!那两个被他点着的女孩子便羞红着脸站到了操场边的树下。

渐渐的,女生们熟悉了这种方式,有些女生竟喜欢上了和林高仓健玩这种游戏,她们乐得在生理期或者不在生理期时都站在那几个人里让林高仓健挑,有时这林老师也会看出这套把戏,便把脸一黑,连那一两个也不挑了,吼道:全去跑!这些女生好奇怪的,听了林高仓健的训斥仍旧是欢喜的,心里痒痒地像虫爬过一样。

小郁从来不会参加到这种游戏里去,她觉得这是非常幼稚的事情。朱丹也不会,每次生理期,朱丹只会闷着头,慢慢地跑完一圈又一圈,虽然小郁也知道,朱丹的月事一直比较汹涌。她们两个一前一后,慢慢地跑完那一圈又一圈的大操场。

但这一次,林老师有点过分了。林老师眼睛扫了一下队伍,发现有人没穿运动鞋——林老师一直要求所有同学在他的课上是必须穿运动衣和运动鞋的,以表示对体育课的尊重。这时队伍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啊”——那是朱丹的声音,这一声“啊”,小郁是太了解了,朱丹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啊”里,仿佛有了一种撒娇的感觉,又细又尖。朱丹没有穿,她真是忘了,以往每次忘了穿时,她们都会在前一节课时就和外班的同学换一换,而这一次,朱丹一下第二节课,便跑去买早点了,买早点的人太多,回来时,已来不及了。

朱丹站在队伍的前面,眉毛拧成了一团,傻傻地看着林老师,其实朱丹这样看着别人,是一种抱歉与胆怯,但是她太笨了,做错事的人看人眼神不该是这么猛烈的,以致林老师看到了一股挑衅的味道,也是因为高中部的这些女生在林老师面前撒娇和玩小把戏的太多了,林老师在女性心理面前终于有了一次判断失误。这也难怪,朱丹从来就不是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又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了一个让人产生错觉的表情。林老师这一次真的有点过分了,连小郁都没有想到,林老师竟然冲朱丹叫道:脱了鞋给我跑四圈!听到这个命令时,所有女生都倒吸一口冷气,全在庆幸自己今天穿了运动鞋。真是太不给面子的命令了,这个时期的女孩子是多么在意别人怎样看自己呀……

小郁看到朱丹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接着她渐渐明白了,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惊异地看着林老师。这时林老师也已经发现自己发出了一个错误的命令,但话已说出口,当着这些学生实在不能收回。朱丹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鞋,开始沿着操场跑,这一跑便有人窃窃地笑。小郁看到朱丹的脸红了,朱丹穿了一双白色的袜子,半圈没跑完,袜子的脚掌与脚后跟已变得乌黑,又穿了一条黑裤子更是显眼。初秋的薄雾还没有散尽,地上是冰凉的,小郁有点愤怒了:为什么只让朱丹一个人跑,不是还有两个男生也没有穿吗?为什么?小郁第一次很凶狠地看着林老师,充满了不平与怨愤。

这时林老师让别的同学都去练单杠,小郁却站着一动不动,她径直来到朱丹的鞋子旁边,拎起朱丹的鞋子,站在那里,等着朱丹。小郁的背挺得直直的,用身体表达着抗议,林老师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冲她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小郁回过头,目光如炬地看了林老师一眼,转过身,继续刚才那个姿势。林老师妥协了,他感知到这个女孩子的背影充满了愤怒与力量。

操场上还有别的班级在上体育课,小郁看到了,最糟糕的是三班也在上。当朱丹胖硕的身体跑过三班的队伍时,同学们又发出一些哄笑,大家指指点点,小郁看到良权别过脸去不看这里。这一瞬间,小郁心里对良权生出淡淡的轻蔑。当朱丹跑过一圈经过小郁这里时,小郁看到,朱丹的眼里有了一层薄薄的眼泪。小郁冲朱丹喊:快点,就完了……朱丹点点头,继续跑,因为稍有一点胖,身子一扭一扭地吃力。

跑完时,朱丹已是气喘吁吁,小郁等着她,将鞋子递给她,朱丹一边穿鞋子,一边落下泪来,泪掉在地上,像一朵激烈的小花。站起来,小郁在那里想了一下,说:走,我们不上了……朱丹愣愣地看着小郁,仿佛没有听明白小郁的话似的,很迟疑地向后退了一步,小郁拉起朱丹,径直走过那群同学,走过班里的队伍,她直视着林老师,一步一步走过去。在这一瞬间朱丹简直都崇拜小郁了,她发现小郁身上有着她所看不到的一种勇气,不知来源于哪里。

林老师看着小郁和朱丹走出操场,没有吭声。从此,林老师开始注意这个叫小郁的女孩子,她怎么敢和我对峙?这个瘦弱的女孩子,她怎么敢?

这件事之后,朱丹总算被很多同学记起了,记起了她是那个被林高仓健罚光着脚跑步的女孩子。良权见了朱丹渐渐躲闪,朱丹总是对自己说,他没有看见的,没有的,但直觉告诉她,他还是看见了,并且是她让他感到难为情。朱丹的心理压力非常大,她发现这件事之后,她怎么样也无法面对良权了,青春期是多么奇怪啊,一件小小的事情便可以让一个人放弃很多,丧失对很多事情的信心与希望,有时完全是搭不上边的事情,自己对自己失望又沮丧。

小郁和朱丹有一个月都没有上体育课,朱丹总是战战兢兢地问小郁,这样合适吗?合适吗?小郁并不回答朱丹,只是非常安静地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朱丹想了许久,最后终于对小郁说:“小郁,你犯不着,为了我的事这个样子的,我都不在意了……其实都是我太笨了……”小郁打量一眼朱丹,道:“没出息,明明是林高仓健他太过分。”朱丹嗫嚅着说:“可他是老师啊……”小郁眼里闪出凶光:“老师怎么了……”朱丹低下头,把一个小纸条撕成一片又一片,再揉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球。

8

秋天的雨真是讨厌的,这个城市一到秋天,每下一遍秋雨天便要冷一下,仿佛每一遍的秋雨都在催着这季节一步步向冬天迈去。冷风夹杂着秋雨,打着人的脸,鞋子若是湿了更难受,脚趾湿凉凉的,再坐在课堂里,一上午也暖不过来,小郁和朱丹的鼻头都有点发红,一遍又一遍地搓手。

现在中午她们也不回家吃饭了,都在学校食堂或者学校外的小饭馆里吃一点,在小饭馆里一般吃得比较多的就是小馄饨和小笼包。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端上来时,良权走了进来。小郁马上叫道:“良权,这里……”良权走了过来,朱丹却低下头来,小郁说:“来,我请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良权笑笑,一笑两颗门牙便露了出来。良权说:“不用了,我和班里一伙人吃呢,下次和你们吃吧……”话音没落,便看到三班好几个人走了进来,有两个女生三个男生,良权看了朱丹一眼,便走了过去,与他们班的同学坐在一起。

小郁瞄一眼朱丹,还是一声不吭地吃馄饨,她的馄饨已经要吃完了。小郁心想,这两个人真是奇怪的。小郁不明白,从此朱丹与良权便不再说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很久后朱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但起因应该就是那次光脚跑步的事情。朱丹觉得,从此她再也不能面对良权,面对这个其实并不算优秀的男孩子,她唯一的自尊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她本就不是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在家里被父母忽略,在学校被老师忽略,从未被太多人记起,被记起时却是在那样的时刻。她在这男孩子心里还能有什么呢,她是不能面对了。

朱丹潦草地吃着小笼包,急急地喝了剩下的馄饨汤,便将伞持在手里等小郁吃完,小郁很识相,连忙赶紧吃完起身。走出饭馆,茫茫雨雾中,路上显得一片汪洋,接着一阵冷风吹来,小郁和朱丹都打了个寒战,两人搂得紧一些,相互搂着对方的腰,一步一步向前探去。

放学时,天已暗得快要跌下来一般,小郁今天骑自行车,朱丹和弟弟今天一起走,他们的伯父过生日,要一起去伯父家。小郁看到,在雨雾中,朱丹坐在弟弟的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艰难地前行着,风一会儿便将伞吹翻了,向后飞去,成了一个喇叭花的样子,朱丹在后面忙作一团。还不如不打伞,等到了,肯定也湿了,小郁想。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开了门,小郁突然警觉地感到不对,有人回来了,接着她想,可能是哥回来了。哥的房门微掩着,有一片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里面传来声音,很奇怪的声音。

小郁走过去,推开门……

很久以后小郁再回忆起那一幕时,总觉得那是终身印在她脑海里的一幕,让她觉得这种事情如此不洁,如此让人恐惧。小郁甚至一直怨恨哥,为什么让她看到这一幕,为什么不关好自己的门,以这样的方式使她窥视到生命最真实的一面。

小郁是很久后才知道这种方式叫口交的,从一些国外的AV片里知道的,但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时刻被小郁以这样的方式看到,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郁不能去形容那种姿势,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姿势,近似于搏斗了,在台灯下的那片光晕里,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抑或三个人?这样的体位小郁没有见过。再加上哥的这间屋子本身就放了很多杂物,里面到处充满了阴影,而独在这片橘黄光晕里有两个姿势奇怪到让小郁无法想象的人,再从某个角度看去,小郁看到了哥哥血脉喷张的脸,脖子上爆起的血管,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仿佛自己的生命在残忍地被别人掠夺一样,而他也凶狠地想要去掠夺别人。小郁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一个女人硕大的乳房被哥狠狠地攥着,捏得那乳头充血到快成为紫色一般,这完全是一种最原始与恐怖的极端刺激,小郁尖叫着,惊恐地夺路而逃,手里的伞掉在门前,一会儿就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滩……

小郁穿过厅堂,肩膀在慌乱中撞在墙上,冲进里屋的洗手间,“砰”地关上门,突然不知为了什么,小郁便号啕大哭起来,她又不敢放大声音,拿一条毛巾捂在脸上,将自己整张脸埋在毛巾里,浑身发抖。小郁在一瞬间看到的情形,让她以为哥哥被人伤害了似的,那正呼应了平时她对哥的担心,总觉得有一天哥便会有意外发生。总之,小郁被这意外吓着了。

一会儿,哥来了,听到了小郁在洗手间里哭,他站在门外小声地说:“郁,把门开开,没事的,没事的,哦,别哭了,哥错了,还不行吗?你以后就懂了,快,把门开开……”

小郁仍旧在里面抽泣,她现在已明白了,但仍是不愿意开门。她一个人坐在门后,听哥哥一声声地叫她,不愿意出声。小郁从门缝里看着哥双脚的阴影,看了一会儿,那阴影便消失了。小郁这才打开门,她不能想象,性的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她实在搞不懂性怎么会如此恐怖。

哥走了,只给小郁留下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小郁,对不起。还有两百块钱。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小郁起身锁了门,将靠在哥门前的雨伞拿到自己房间里。哥的房间门关上了,灯也灭了。紧闭着的门里流淌着情欲的味道,小郁能感觉得出来,生命的液体隔了这么远仍旧如此有穿透力地漂浮在空中,小郁感到一种淡淡的厌恶,一种说不出来的黏腻感觉。

在这一时刻,小郁多么想要见到朱丹,可是今天朱丹没有来她家。夜越来越黑,沉沉地压下来,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就没停。躺在床上,小郁突然想,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呢?是马晴吗?当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是极端的时,她是一点也分辨不出来这个人的,想着,小郁又突然摇一摇头,不要,她不要再想那么恐怖的情景了。

小郁仍旧感觉到十分委曲,她慢慢流下眼泪,接着泪便不停地滑下来,从眼里冒出来,顺着眼角滚下来,渗进乌黑的头发里,不断地渗进去。这一刻,小郁非常想念一个人,想念一个能到她身边来的人,这个人不能是父亲,她不能去和父亲说这种事,母亲更是不可能了,朱丹吗?可朱丹和她是一样的,一样对这种事情感到陌生而遥远,甚至不比她知道得多。

渐渐地,小郁睡着了。她将自己的门反锁了,钻进被窝里,抱着自己的肩睡去,在此时此刻,小郁感觉到如此没有安全感,她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非常迷惑,她只想躲起来,让谁也找不到自己,让自己消失掉。

整晚小郁都在做梦,她梦到自己走到一片森林里,森林里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树,缠绕在一起,再走近一看,仿佛每一棵树都是两个人扭缠在一起,痛苦地撕裂着对方,又享受,又凶狠,小郁一步步向外退,却发现怎么也退不出来……

天亮时,小郁睁开眼,眼角好干,她起床,拎一桶水,来到哥的房子,定了一下神,打开哥的房门。床铺已经收拾过了,应该是那个女孩子做的吧,哥是从来没有收拾床铺的习惯的。小郁将那桶水泼在哥的地板上、床上,听到水泼到地上的声音,这种水倒在地上的碎响,让她放松了许多……是的,要洗干净,小郁想。

9

小郁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朱丹,只是朱丹越来越多地来小郁的家里住,有时一住就是几天,朱丹的妈妈也并不在意,小郁也常去朱丹家。小郁家隔壁住的都是本家亲戚,又知道小郁爸爸常在外跑车,有时也陪陪小郁。

这一天,朱丹月经来了,少有的痛经,晚上回到家时,已经直不起腰了,小郁给朱丹冲一杯红糖水,看着朱丹热热地喝下去,再灌了暖水袋让她抱着。可朱丹还是疼得不行,这种情形一般是小郁比较多一些,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却是朱丹,实在不行了,小郁便给朱丹揉,用了劲用掌心在朱丹的小肚子上揉,小郁的身体非常敏感,她从掌心感到丝丝凉意从朱丹身体里渗过来,这便是朱丹疼痛的原因吧。朱丹本就有点胖,身上极柔软,像起伏的海洋一般,揉着揉着,朱丹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脸上有了点血气。她看着小郁道:“小郁,你真好,我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小郁瞪一眼朱丹,嫌她话多。

洗手间里小郁看到朱丹换下的手纸,小郁想,朱丹和自己是如此不同,她的月事总是如此汹涌,让人感觉她的子宫是如此浩大,同样的构造里也有如此神秘的差异。而且她们两人身上的味道也是如此不同,小郁身上有一种凛冽的清新,而朱丹却有一种奶香奶气。小郁常常取笑朱丹是个奶妈,朱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姐也这么说我的。

第二天有一节体育课,小郁和朱丹终于决定在罢上了这么长时间的课后去上体育课了,但是朱丹在生理期,这一次又确实不舒服,于是小郁去找林高仓健帮她请假。小郁并不看林老师的眼睛,将头扭向一边,只说朱丹不舒服,朱丹站在一棵树下,低着头,万分难堪地拨弄着脚下的石子。林老师看着小郁,点了头。这便算她们俩和林老师和解了。

期末考试快来临时,天已变得极冷了,教室里也很冷,说一句话,吐出的是一口口的白汽。教室外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青砖铺就的地上覆着薄薄一层霜凌,走上去总是滑滑的。

元旦快到了,这时仍有同学在相互写贺卡,但小郁却从来不写,她觉得很没意思。班里已经开始有一对一对的人出现,在这个年级里谁和谁是一对,在这种学校里的人都是非常清楚的。大家都是在混日子,时常能听到课堂上哈欠连连,有时老师气得无语,在课堂上呆呆地看着学生,学生也呆呆地看着老师,双方相对着叹气。有时,学生还会安慰一下老师,有胆子大的学生在底下叫道:“老师,别生气了,就这个样子了。”这口气听起来,他们比老师还要大度,人生多宽阔呀,他们早看开了,劝老师不要计较了,也看开点。老师一听这样的话,倒被他们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数学在大家眼里完全像一个古怪的城堡,只有在上语文课时,还能有一点兴奋的迹象。名叫康生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非常能侃,他讲课时喜欢带上艺术这个字眼,仿佛经他口里所说出来,那些文章那些事情都成了艺术。有时大家对康生也有一些喜欢,因为他如此相信学生,相信他说的学生们都当了真,他非常自信地认为学生们认为他说的都很对,真的对艺术有了理解,但他不知道,这些学生远远超过他所想象的狡猾。他们在课堂上与他一唱一和,甚至为他鼓掌,但老师并不知道,这些高个子的男生在找乐子,逗老师玩,看到老师认真了,他们心底非常快乐,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掌控老师的情绪,在暗暗得意。有些男生是留了几级下来的,有些男生则曾是别的学校有名的混混,他们每一节课,翻开书,用平时用来夹烟的手搓开书页,有时看得久了会让人产生出一种滑稽的感觉。他们一点也不感到自卑,有时他们翻开书,茫然到不知这门课讲到哪里了,然后左右看看,将书翻到老师讲的那一页,将崭新的书压一压,压平了,非常用力地往桌上一放,像给老师鼓劲似的挺挺身子坐好,嬉皮笑脸地看着老师,这一瞬间,老师也笑了,摇摇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刚开学时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那时,老师们还指望能好好带一带这些学生,学生也因为受刚开学新鲜气氛的影响,像模像样。可到了现在他们终于露出了原形,班里除了那几个学习好的人,课堂基本是乱的。是一对的已经坐在一起了,完全光明正大,自己调换了位置,两人埋着头也不知在底下说着什么,一会儿还会看到两人的手在桌子下面扭打在一起,咯咯笑出声来。

小郁有时看着这一切,感觉如同做梦一样,窗外有浅淡薄雾飘浮着,偶尔有几片叶子落下来,教室里晕白的灯光下,大家蠢蠢欲动,老师讲老师的,学生在下面各干各的,炉子里有火苗悄悄舞动,这便是整个青春期她对这所学校的印象。

放学时,小郁和朱丹去车棚取车,学校的车棚在一个拐角的院落里,取了车后,要从几个教室的后窗经过。这天,她俩都走得晚,值日,又去帮生物老师做标本。当她们经过这几个教室的后窗时,她俩看到,在寂静的教室里,两个同学抱在一起,长久地接吻。已是冬天了,天微微暗下来,在阴暗里,那个男生的手倔强地在女生的身上探索着,女孩子被挤在门背后的一张桌上,突然,那个女孩子的半个膀子便从衣服里跳出来,雪白的肩膀在这清冷的空气里显得那样有穿透力。他们热烈地接吻,丝毫没有感觉到小郁和朱丹的注视。

小郁和朱丹匆忙走过,两人一路上长久沉默。最后朱丹才说一句,这些人简直疯了……他们才比我们大一岁呢,才上高二!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说这话没来由。

这一天,小郁去了朱丹家,朱丹妈妈在包饺子,韭菜和大肉馅的。她妈妈因为眼神不好,包的饺子都含着菜,往案板上一看,花花绿绿的,于是小郁和朱丹洗手去包饺子。不一会儿,朱丹的弟弟朱军回来了,将书包“啪”地往桌上一扔,头上还冒着丝丝热气,便嚷嚷饿了。朱丹妈妈赶紧给儿子先下已经包好了的饺子,半大的小伙子真是要吃死人的,刚刚三个人包的饺子不一会儿便让朱军一个人全吃了,感觉还有点欠似的。于是这边三个人继续开包,屋子里弥漫着韭菜味与袅袅的水蒸气。小郁想,这也是好的,多么温暖的家啊,哪像自己家,父亲去工作,哥不知去向,听人说哥跑去另一个城市倒卖假烟去了,总之,她现在完全是拿哥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注定是一个浪子。

朱丹爸爸回来时,带了些柿饼回来。这个时候的柿饼是刚刚好的,刚刚被打过霜的柿子做出来的柿饼非常香甜,大家在灯下咬着柿饼,手上沾着薄薄的糖粉。朱丹爸爸呷着酒,吃着饺子,这时朱丹的爸爸不再那么严肃,突然变得很柔软,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柿饼甜丝丝的香味也飘浮着,这大约是朱丹家最祥和的一晚了。

10

元旦时,学校组织元旦晚会,先是学校的大晚会,完了以后便是每一个班级里的小晚会。每个教室都被同学们用五彩缤纷的纸装点了一番,那种闪着光的塑料纸,交叉着从教室拉过去,像结婚的新房似的。

小郁她们班在学校的晚会上表演了一个大合唱,大家都要穿黑色的健美裤,这实在让人尴尬,尤其是朱丹,她本就生得骨架偏大,青春期的丰腴又还未褪去,一穿上健美裤这种紧裹着身体的裤子,便有点露骨了,朱丹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直披着一件军大衣,临到上场时才脱下来,班主任看到了,慌忙示意朱丹往后排的中间站,朱丹低下头,挤在大家中间,从台下看去,只看到半个额头。

学校的晚会结束时,小郁和朱丹一起往回走,突然就有男生跑过来,往小郁怀里塞贺卡,竟然有三个男生,还有一个男生塞给小郁一个音乐盒,庸俗的金色,小郁拿在手里看看,压根不知道怎么打开。

晚会散场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教室里的桌子都被抬开围成一圈,上面放着一堆又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糖果。这是班主任用班费买的,大家哄闹着坐在一起,有人打开收录机,有人在中间跳舞,那时很流行机械舞,这些男生抽筋似的跳,有人哄笑,有人将花生扔过去与他们打闹,班主任看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这个老师知道,她在这里这些孩子们是玩不开的。

班主任走后没多大一会儿,教室的灯便拉灭了,昏暗中传来一声声尖叫。这时别的班同学也开始串门,有人悄悄推门进来,也有人出了这个教室向别班走去。大家开始相互追逐,传来一阵阵嬉笑与尖叫,这才是游戏真的开始,大家都非常喜欢这种气氛,谁也看不清谁,相互推来推去,传来一声声带着压抑与惊喜的尖叫,每个人身边都会突如其来地伸出一只手,或一双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小郁并没有在这种游戏中体会到多少刺激,不就是黑暗么,小郁想,她常常是待在黑暗里的,有什么可惊奇的。朱丹倒是时时惊恐着,惊恐里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期待,小郁有点不快地皱了皱眉。

小郁拿了书包,说,我们走吧。朱丹却问小郁:“他们接下来还会玩什么呢?好像是猜人,让一个人过来,让另一个人蒙上眼睛用手摸,看看是谁,但只能是女孩子摸男孩子……”没有听完,小郁便从教室里走出去了。出了教室,望向远处,又是一片茫茫的雾气。

回去的路上,朱丹载着小郁,路灯一个个的都亮起来了,这一天非常冷,小郁坐在车后,紧紧抱着朱丹的背,朱丹的背很温暖,她一年四季火气都是极大的,身体里总透来一阵又一阵的热潮。

这一天,朱丹仍旧在小郁家住,进了门将车子放好,关了大门,才想起来,她们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去找吃的,只在碗橱里找到几个冷馒头,还有几只鸡蛋,于是,朱丹生火,炸馒头片,烧鸡蛋汤。油倒多了,馒头片放进去后,吱啦啦乱响,在锅里快乐地迅速变黄。小郁在做汤,滚沸的水,鸡蛋甩进去,迅速开成花,再放进去紫菜,黄白相间,调了味,淋上几滴香油,便好了。找来豆腐乳,两人便坐下吃饭,小郁薄薄地在馒头上抹一层豆腐乳,咬一口,喝一口汤,吸着气。朱丹拿来两片,放半块腐乳进去,一捏,再一匀便吃起来,一吃饭才感觉到真饿了,胃如机器般迅速运行起来,觉得更加饥饿……两人正吃着,听到敲门声,小郁心里突然一紧,有了不祥的预感。

敲门的是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外,穿便装,眉上有一颗痣,微皱着眉,问道:“谁叫安郁……”小郁从朱丹的背后走出来。现实终于证实了小郁的猜想,哥出事了。哥被拘留了。小郁一时间不知去抓什么,只有抓住朱丹的胳膊,她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急忙叫了隔壁的婶娘,赶往派出所。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小郁的脑子里完全是空白的,她不知自己在走向何方,这条夜路像是走不完了似的。

这个派出所在一个胡同里。胡同里没有灯,派出所门口的传达室里传来微弱的光。小郁多年后都记得走进这条胡同时的情景,那条胡同深不见底似的,一直通向她所有的预感。派出所中迎面是一座小二楼,楼上长着经年的爬山虎,现在是冬天了,已经干掉,在墙上莫名地出现了很多隐隐的网,干枯的藤枝,风一吹,细碎地响着。二楼几个房子亮着灯,这个人带着她们三个人走上二楼,先打开房子,让她们看了一眼安虎。安虎的额头骨肿着,眼里有血丝,两只手被一双锃亮的手铐铐在一个架子床的二层上。一只炽白的灯泡就在安虎的头顶上晃,显得安虎的眼睛更大了,凸出来了似的,眼眶反倒深陷了下去,眼球狠狠地凸出来。安虎一看到小郁,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叫一声:“郁……”小郁扭过脸,不愿看到安虎似的,迅速退出去,像是被吓着了一样。

小郁被带到一间房子,像是一个审讯室,里面生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上面水壶里的水开了,“吱吱”地冒着白气,旁边还有几个谁烘的馒头,好像放了几天的样子。至始至终,小郁都是在浑沌中度过的,机械性地回答着这个人提出的种种问题,她甚至记不清,这个人都向她提出了一些什么样的问题,自己又是怎样回答的。她只记得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停地感到累,感到想要睡觉,不停地将胳膊放到桌上,想要睡一会儿。这个中年人,动了一丝恻隐之心,看出了小郁的不经世事,小心而温和地说:“你要现实点……”你要现实点,这句话很久后都响在小郁的脑海里,她想,我还不够现实吗?还不够吗,怎样才算是现实呢?

走出这间房子,小郁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抬眼望天,觉得自己看到了半个月亮,但有时她也怀疑那不是真的。她终于明白,哥真的出事了,哥在三天前,将一个碎了的啤酒瓶子扎进了马脸的身体里,而且长久以来都在贩卖假烟还有黄色录像带,警察已经盯他很久了。

小郁知道,哥是真的爱那个叫马晴的女孩子的,这个叫马晴的女孩子将哥折磨得就像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小郁认为,那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这些事情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但她知道,哥能把马脸打成那样,肯定与这个叫马晴的女孩子有关。从这一刻起,小郁有点暗暗地恨那个叫马晴的女孩子,她也恨哥,恨哥不争气,不看看自己的能耐,专碰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二婶红着眼和朱丹在走廊的尽头等小郁,小郁一步一步走过去,经过关押哥的那间房子时,她甚至都不愿扭过脸去看一眼哥。二婶皱着眉,急得直跺脚,不停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爸又不在家……”

回家时,已是半夜了,一路走回去,传来一阵阵狗的叫声,在清冷的夜空里传出很远。小郁想,哥真是完了,爸却还不知道。一路上,小郁就用一只手拽着朱丹的胳膊,木然地向前走,朱丹这时也毫无主意,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小郁,像很怕小郁随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倒下一般。

到家后,二婶摸摸小郁的头,说:“乖,小郁先睡觉,明天把你姨和你姨父叫过来商量商量看怎么办……你今天先好好睡觉……”

朱丹送走二婶,转过头来,发现小郁坐在地上,朱丹过去拉小郁起来,发现小郁像是没有了骨头一样,再怎么拉也拉不起来,也不说话,朱丹突然就害怕了,蹲下来,惊恐地看着脸色煞白的小郁,拍拍她的脸,道:“小郁,小郁,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小郁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朱丹,哀哀地叫一声“朱丹……”接着伸出手臂去,像一个乞讨怀抱的孩子,朱丹突然眼泪就出来了。她跪下来,抱紧小郁,小郁在朱丹的怀里,并不出声,只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将脸埋在朱丹的怀里,往里拱。这时,朱丹已经泪水滚滚而下了。

这天晚上,朱丹是抱着小郁睡的,小郁被头发盖住了脸,朱丹宽厚的身体完全将小郁盖住了,小郁以一种在子宫里的姿态蜷成一团,就是这样,还一直缩,一直缩,像是真的想要变回去似的,变成未形成时的样子。朱丹至始至终,泪水不停,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哪里来这么多泪,她怎么会这样难过,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仿佛这世界上也只剩下她们俩人,只有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隐隐亮起来时,朱丹刚刚有点犯迷糊,想要睡去时,小郁却在朱丹的怀里抬起头来,她看着窗户上的微光,轻轻地说:“朱丹,我哥可怎么办啊……朱丹,我不能告诉我爸,让他着急……”

朱丹松口气,她知道,她所认识的小郁回来了。

11

又一个夏天到来时,小郁和朱丹已经上高二了,奇怪,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朱丹开始变了,在半年的时间里,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褪去了青春期膨胀的丰腴,开始变得有型,不再像原来那样还有着一种笨,她开始散发出一种娇憨,脸部线条也开始变得立体。而同样奇怪的是小郁却开始变得丰腴,挡不住似的,整天小郁都感到这个身体是膨胀的,让她时时感到呼吸不顺畅,仿佛身体中有一种无形力量在与她的精神抗衡,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要怎么样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小郁还是比朱丹矮,但因为身体变得丰腴,不再像以前那样与朱丹对比强烈,小郁的脸慢慢圆润起来,脸上少了以前那种凛冽的气息,有了一种温和,眼神也开始柔和,缺少了力度,但某一瞬间,转头看一个人时,仍旧可以看到以前的那个小郁。小郁竟然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成熟了,如此迅速,不再像是一个小女孩,不再单薄,显出一个完全成形的少女体态来。朱丹却在这一年里,脸上有了放松的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脸上时时有着惊恐,她有了一种状态,仿佛终于能接受自己这个样子了似的,不再慌乱,而是能够沉着地面对自己,对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了。

她们的教室已经搬到了北边最里面的教室,紧挨着高三年级组的教室。她们变得老练了,时常站在树下看着刚刚入学的新生,露出轻微的过来人的笑容。

同学们都很奇怪,像小郁这样的女孩子竟然没有男朋友,在他们的想象里,小郁是该有一个男友的,她这样不同,这样有主见,却没有一个男友,这不免让男生和女生都有点好奇。连老师也觉得奇怪,总是疑心小郁在外校或者别的地方有自己喜欢的人。这个学校只有像朱丹这样毫无个性的女孩子才有可能被认为是没有男友的,而小郁这女孩子看上去便是很有心思的样子。小郁微微笑着,她知道别人在怎样看她,而他们不明白,小郁已经不是这些人所能想象的小郁了。

每个月的月底,朱丹都会陪小郁去看她哥哥,哥哥被关进了劳教所,那个劳教所叫三河劳教所,在外县。每次去时要坐长途汽车,小郁和朱丹拿着大包小包,在扬满了灰尘的路上拦住一辆辆北去的长途车,闻着车厢里传来的一阵阵复杂的味道,荡来荡去,荡向一个叫三河的地方。

途中会经过一条河,河边有个饭馆,有个加油站,司机总要在这里歇脚,也让旅客吃饭或者解手。小郁和朱丹在河里洗把脸,咬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里面加了葱花炒鸡蛋,坐在一边慢慢吃,一个硕大的水壶,她们共用,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河边的空气很好,远处山上的树林绿得层层叠叠,小郁望着远方,猛烈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感觉非常好,好像生活永远可以重新来过一次似的。朱丹在一旁脚不停地拨弄水花,有时故意一用劲,水花溅起很高,溅到小郁的脸上。小郁便将水壶里的水向朱丹泼过去……朱丹惊声尖叫,她穿的是白衬衫,湿了衣服会成透明似的贴在身上的。她跑出老远,看着小郁,痴痴地笑。

三个小时的车,翻过一座山和一片平原,就到了三河。三河这个县盛产西瓜,叫三河蜜,沿路便有瓜农支着一张床,在田边叫卖西瓜。这里的西瓜都不大,又小又圆,却汁多味美,小郁还在路边买了两个西瓜带上,想着到劳教所给哥带去。

车在县城的中心停下,小郁和朱丹从县城往东走,再叫一个三轮车,骑上十几分钟便可以到三河劳教所。此时,哥已在三河劳教所待了半年了,小郁在哥出事时没有告诉父亲,父亲那时也不知在哪里,有一次打电话到居委会,说那时在川藏线上,小郁只说家里一切都好。直到父亲过年回家,才知道了一切。

小郁现在回想起父亲知道这一切时的情景仍感到难过,他将一张桌子拍得稀烂,手是通红的,姨和姨父不停劝父亲,却无法使父亲平静。父亲无法接受,哥在家时竟然是这个样子的,生完气后,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小郁,远远地向小郁伸出手……父亲知道,小郁替自己承担了太多恐惧与责任,这孩子的勇气与沉静有时使父亲感到恐惧,她是从哪里得来这种力量呢?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而儿子身上却没有一丁点女儿的特质,有的只是愚鲁。

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父亲买了年货回来,推开门,却看到好几个亲戚在家里,父亲疑惑地看着这一切,感到了一点不对劲儿。整捆的鱼干掉在地上,几只鸡扑腾着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小郁低着头,却没有看见安虎,父亲便知道出事了。

三河是典型的北方的县城,路两旁种有白杨树,路上尘土飞扬,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地里有刚刚下了种的玉米,偶尔有几只羊从地里慢慢穿过。三河劳教所是周边几个城市里最大的劳教所,劳教所前有好多家小旅馆,是专供来探望的家属开的,还有几家小饭馆,卖面食或者饺子的,小郁和朱丹一般总要在这里住一晚,因为赶不上回去的车了,只能坐第二天的车回去。

隔着铁栏杆看到安虎,安虎已被剃了光头,刚刚长出发茬来,小郁并不看哥,只是将给哥带来的东西一一递给他。安虎叫一声:“郁……”小郁仍和当初一样眼睛连抬也不抬,在心底里带着怨恨,安虎便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里便闪了泪花。

小郁和哥说话时,也是不看哥的,只是静静地说,说父亲的事情,然后交代哥在劳教所里好好的,不要再惹事儿,家里都等着他出来。此时的安虎听话极了,就像小郁是个母亲一样了。小郁走时,安虎想了许久,终于问道:“小郁,马晴现在怎么样了?”小郁转过头,眼睛里闪出寒光来,她不能听到哥提这个名字,她想,如果不是马晴,哥怎么会出这么多的事情,她讨厌那个马晴,那个像猫一样骚的女孩子。哥突然哭了:“小郁,这事不怪马晴……她是爱我的……我也是爱她的……我给她写了好些信,都没见她回过,你帮我打听一下,看她怎么了……”说完低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郁看着哥那窝囊样子,心里想:这便是爱吗?她不能体会,爱会让人如此疯狂。

夜晚来临时,这个地方黑极了,路上一点光亮也没有。小郁和朱丹住在一个小招待所里,住一间最便宜的房子,墙角到处都有晕黄的图案,让人非常疑心是什么造就的这种图案。就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只有几个频道,一打开便嗡嗡作响。床上的毛巾被又干又刺,扎着身体,让人生出一种不洁的感觉来。梳洗完毕后,两人躺在床上,房子里有蚊子,听到朱丹不停地拍自己的身体,拍得啪啪的响,小郁就在黑暗里笑,说朱丹的血是甜的,“你看蚊子只叮你一个人,却不叮我”。朱丹也很奇怪,这蚊子确实不去叮小郁,便打趣道:“回头有机会要尝尝,看看小郁的血是不是咸的。”

这间小旅馆,朱丹已经很熟悉了,她们每一次来都住在这里,没有卫生间,在楼道的尽头有一个公用的卫生间,晚上起夜,朱丹总要小郁陪自己一起去,她会害怕。

“小郁,你哥入狱时,原本要判八年的,最后怎么判了四年啊,二婶说,你后来去找那个处理你哥案件的刘师傅了,改了口供,托了律师。说你去了两次,刘师傅就帮忙找人把你哥的案子给压下来了,你是怎么办的啊……二婶他们都说你厉害。”

黑暗中,小郁眨了一下眼,道:“睡吧,不早了,那些麻烦事提它干什么呢?”朱丹啪又一声大力地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叫道:“终于打到一只了!”朱丹是很容易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的,不一会儿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听到朱丹的鼾声,小郁在黑暗中翻个身,她睡不着了,盯着天花板,有个破落的电风扇在黑暗中一圈一圈缓缓地转着。她眼里闪出一幕幕她不愿记起的画面。是呵,谁能知道,小郁是如何将哥八年的刑期改成四年的呢?小郁清楚地记得那一双手,手上总是带有倒刺,那是一双经常干粗活的手,也像某一种营养不良的人,终年手上都长有这种东西,干裂老化的皮肤慢慢变成的小肉刺。抚在她身体上时,隐隐带来细小尖锐的痛,这种痛如此清晰而隐秘,使她不能忘怀。

她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她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一个又一个的片段,最终的一个片段。

那个巷子深处的派出所,像是小郁的一次精神探险,她记得她走上那一个个的台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水池的滴答声,偶尔看到一只老鼠迅速地穿过楼道,楼道迎面挂着一面镜子,大约是居委会的人送来的,上面有红色的字,“立警为公,执政为民”,小郁清晰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时还非常单薄的自己,充满了恐惧,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凝视。当她转过身来时,眼里已没有了恐惧,有的只是无畏,这面镜子在这一刻教会了小郁一切,尚未洞见世事的小郁,甚至对性事都不是非常明了的小郁在这一瞬间里突然就成熟了,她的精神早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成熟了,并且在一瞬间对成人世界开始了如指掌,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与聪慧。有时小郁会感激这面镜子,有时又憎恨这面镜子,这种感觉异常复杂,后来再回想,仿佛那面镜子将小郁的一生都照得清清楚楚了,在十七岁的一个冬夜里,她这样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转过身时,镜子深处有个影子淡淡地倒下,正是多年后,小郁倒下的身影。

小郁是怎样将那个负责哥哥案件的人堵在那个审讯室里的呢?她怎会如此老练?她眼睛灼灼地看他……她甚至刻意挺了挺自己的胸,十七岁的小郁将自己还不算丰硕的胸挺了挺,指望着这人可以看明白。小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那样大胆而无畏的话:“你要怎样?怎样?”那个人被吓住了,他起初是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思维出了问题,这个小女孩子这样和自己说话,这样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充满了挑战与暗示,一切都是那样无畏。接着他明白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会使出这一招来,突然有了点手忙脚乱,眼神慌乱地看了一下别处,手紧紧抓住了架子床的一根柱子,脑子在一瞬间竟然就没意识了,这太让他想不到了。这个四十岁的民警从这个小女孩身上读出了一种凶险与奇怪的诱惑,真的,真的是诱惑。小郁别无他法了,家里的钱全扔进去也不能捞哥出来,她还有什么办法?她只能这样挺了挺自己的胸,来之前,她专门穿了海绵垫最厚的一副胸罩。

那个冬天的夜晚,朱丹在传达室里等着小郁,小郁突然拉灭了二楼这间房子的灯,将那双长着肉刺的手放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上,那个中年人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时已被小郁抵在了墙上,她渐渐感到那个人慢慢变得坚硬的下体,像一只待出击的野兽一样在膨胀,她现在甚至记不清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了,她只记得那双手的触感,滑过她单薄的身体,带来的锐痛。那双手有些犹豫,小郁却是那样勇敢,将那双手向自己的身体深处引去,那双硕大的手掌起初还将小郁单薄的身体揉搓着,只是那样揉搓着,毕竟这是一个青春凛冽的身体,小郁听到粗重的呼吸中夹杂着烟味,她竟然一点也不怕。当她想要快速结束这一切时,将那双手果敢地放向自己的身体深处时,这双手突然停住了……灯亮了。

小郁该庆幸,她遇到了一个好人,这个好人背过身去,他让小郁走。他说,你的事,我会尽量办的……小郁半信半疑,她还不太相信,怯怯地走过来,再去牵那个人的手,那个人将小郁的手用力甩开,粗声道:“出去!”小郁没法了,以为这事是办不成了。

后来,这件事情竟然真的就办成了,简直让小郁惊喜,只是哥被这个人狠狠毒打了一顿,小郁不怪这个人,哥是需要被人打一打,打一打就醒了,她心里甚至是感谢这个人的。后来,小郁还见过这个人一次,他却装着不认识小郁,小郁很识趣,远远看着他骑一辆旧的大自行车穿过巷子。

这是小郁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小郁从此无所畏惧,加深了她此后探索的底限。

朱丹的鼾声越来越重,小郁也有点犯困了,有时她也会想起那双手,异性的手,抚摸在身体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也想象着自己的手便是那双曾经的手,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想要体会到人们所描述的那种感觉,一路直下,带有一种自虐的感觉,但是除了种种尖锐细小的痛,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当时太想把这事办成了。小郁所有青涩的关于性的幻想都被这生猛的现实劫持了。

终于有一只蚊子,嗡嗡飞着,过来叮小郁,小郁不动,等待着,只轻轻一拍,便将这只蚊子拍死在掌中,她在黑暗中轻轻一笑。

12

小郁常常和朱丹一起走过学校,高二的男生越来越大胆了,有时在路上骑着自行车,突然就哗地猛一刹车,将车横在小郁和朱丹的面前,冲小郁说:“安郁,请你喝汽水……”这时的小郁是不吭声的,微微笑着抿抿唇,眼睛直视着这些男生,看着他们嘴上刚刚长出来的一层青色的绒毛,小郁知道,他们心里的鼓在欢快地擂着。这样的时刻大多是朱丹说话,客气地拒绝,然后与小郁走掉,将那些男孩子傻傻地扔在身后。

她们终于也变得越来越老练,有时放学后,朱丹骑自行车,小郁有时坐在后面,有时小郁也会坐在前面的前梁上,然后慢慢骑过学校的花园,看着新入学的一些低年级学生,充满傲慢与轻视……

谁都知道小郁和朱丹好,常常有喜欢小郁的男生便会来找朱丹,让朱丹给他们带话,朱丹总是微微一笑。朱丹不明白为什么小郁对这些男生都不感兴趣,但她隐隐有一种直觉,她知道,小郁和自己以及和这些男孩子已经不是一种人了,已超脱出了他们这些人的认知,小郁是什么样的人朱丹也不知道,但她相信,小郁不会选择这些男生里面的任何一个。

升入高三后,大家在这个学校要待的日子已经不多,仿佛都已经要看到头了似的,此时,大多数人都是奔着这个毕业证去,将这个高三的毕业证拿到手后,大家便可以信心满满地奔向社会,每一个人都急匆匆地,将自己交付给社会。

小郁与朱丹都巴望着赶快结束这学生的生涯,离开这毫无目的的学习,又上不出个什么,大家都知道,还都要在这里耗着。她们幻想着,到了社会上,她们会生出很多新的希望,有很多目标,那是另一个人生了,等待她们去充实与体会的多彩人生。

高三的这个夏天如此闷热,完全不像北方的夏季,小郁和朱丹回来时,身上汗澿澿的,总要冲凉。不能穿短袖,腋下总是湿的,让女孩子非常尴尬,小一点时,还无所谓,现在已经长大了,完全是一个大姑娘了,让女孩子非常头疼。

考完试了,两人终于喘了一口气,总算把这恼人的三年磨完了。一回家便冲进洗手间,打两桶水,相对着冲凉,水花四溅,相互为对方擦背。

窗帘是蓝色与粉色花纹相间的,外面的阳光炽白,透过窗帘还可以感到热浪滚滚袭来。午后的街道静悄悄的,人们都在这房子里躲避热浪,只有知了偶尔的叫几声。

小郁和朱丹今天无比放松,她们不愿穿衣服,两人赤裸躺在床上,她们早已习惯这样,小郁一头黑发铺在身下,朱丹的头发则是一种栗色,朱丹的头发又多又厚,散开后,用了洗发精也散发出一股朱丹身上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总是让小郁感觉到安全。

小郁仍旧喜欢吃那种青果,也正躺在那里弄头发,朱丹将一个洗好的青果递给小郁,小郁伸过嘴咬。这时小郁从对面的梳妆镜里看到了这个情景,硕大的梳妆镜正好将她们全部呈现出来,那样逼真而全面,甚至她们的私处也是一清二楚的,两个蓬勃的身体,茂密的隐私之地,她伸过头去,朱丹将一个青果递向她的嘴里,渐已变得丰满的乳房微微垂下,她含着那个苹果……朱丹并不去看她,侧转着脸,身体柔软的起伏曲线,那样无邪,小郁的心,突然向下一沉,生出一种茫然。

这个午后,被小郁终生记在脑海里,头顶的电风扇缓慢地转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这间小房子,仿如海底,屋子里散发出青果淡淡的青涩与苦香,她们十七岁美好而蓬勃的身体横沉在这里,那样美好而无辜。

小郁咔嚓咔嚓地咬着酸得掉牙的青果,她突然对朱丹说:“朱丹,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朱丹笑笑道:“好好的,说这种话,怎么会分开呢?”接着她又问:“小郁,你干吗总喜欢吃这种青果,又没熟,又酸,有什么好吃的?”

小郁轻轻地说:“没熟,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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