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贞《史记索隐》“王师叔”正讹
2011-04-18苏芃
●苏 芃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唐开元初年司马贞所著的《史记索隐》,与之前裴骃的《史记集解》、之后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合称“《史记》三家注”,是《史记》汉唐古注的集大成之作。其中,《史记索隐》尤被世人推重。毛晋在《史记索隐》单行本的跋语中说:“读史家多尚《索隐》,宋诸儒尤推小司马《史记》与小颜氏《汉书》,如日月并炤。”朱东润先生在《司马贞<史记索隐〉说例》中对该书评价也很高:“《索隐》语颇详密,又少异同,其所以陵驾裴、张,取重后世者,非无故也。”[1]
《索隐》称引古书及相关旧注十分广博,“总四百二十种”,[2]在三家注里是最多的,这些引书材料具有不容忽视的学术参考价值。这其中有一家名为“王师叔”的旧注共被征引5次。现依照中华书局《史记》点校本(以下简称“中华本”)①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2版,2003年7月印刷的全十册繁体点校本《史记》。出现的顺序罗列如下:
(1)《孔子世家》:“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索隐》:《离骚》云“明五帝以折中”。王师叔云“折中,正也”。
(2)《屈原贾生列传》:“汩徂南土。”《索隐》王师叔曰:“汩,行貌也。”
(3)《屈原贾生列传》:“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索隐》按:王师叔云“羌,楚人语辞。”言卿何为也。
(4)《屈原贾生列传》:“重华不可牾兮。”《索隐》王师叔云“牾,逢也”。
(5)《屈原贾生列传》:“乱曰:……”。《索隐》王师叔曰:“乱者,理也。所以发理辞指,撮总其要,而重理前意也。”
核查《史记》其他几个重要版本,以上5处“王师叔”出现情况如下:
第1处: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皆作“王师叔”。②本文所引《史记》蔡梦弼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乾道七年(1171年) 蔡梦弼东塾刻本,耿秉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淳熙三年(1176年) 张杅桐川郡斋刻八年(1181年)耿秉重修本,黄善夫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 建安刊本,段子成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蒙古中统二年(1261年) 段子成刻明修本,彭寅翁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 彭寅翁崇道精舍刻本,评林本据明万历四年(1576年) 刊本,殿本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二十五史》影印清乾隆四年(1739年) 武英殿刊本,《史记索隐》单行本据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 毛氏汲古阁刻本。
第2处: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皆无此注。
第3处: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皆作“王师叔”。
第4处: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皆无此注。
第5处: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皆作“王师叔”。
另,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毛氏汲古阁刻《史记索隐》是惟一存世的《索隐》单行本,该本5处“王师叔”与中华本全同。
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四《世家》“折中索隐师叔”案:“《后汉书·文苑传》王逸字叔师,而《索隐》皆作‘师叔’,屈贾传注同,或别有所据,仍之。”[3]
从历史上看,我们在古文献里找不到“王师叔”的记载,《索隐》的“王师叔”,实际上就是“王叔师”讹误。“师叔”和“叔师”只是一字误倒的关系,这类讹误现象在古籍传承中时有发生。具体论证如下:
第一,我们仔细分析中华本5处“王师叔”不难发现,这5处旧注都和《楚辞》密不可分。《孔子世家》的一处是有关《离骚》“明五帝以折中”的旧注,其余4处皆出现在《屈原贾生列传》里,也和《楚辞》相关。
通过核查王逸的《楚辞章句》,我们发现除了《孔子世家》下《索隐》引“王师叔云‘折中,正也’”在今本《楚辞章句》[6]中找不到对应文字外,其他4处“王师叔”旧注均有相对应的文字,现列表如下:
中华本《史记》“王师叔”旧注 《楚辞章句》《索隐》:王师叔曰:“汩,行貌也。”(页2487)《楚辞·九章·怀沙》:“汩徂南土。”王逸注:“汩,行貌。”《索隐》:按:王师叔云“羌,楚人语辞。言卿何为也。”①(页 2488)《楚辞·离骚》:“羌内恕己以量人兮。”王逸注:“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索隐》:王师叔云“牾,逢也”。(页 2489)《楚辞·九章·怀沙》:“重华不可兮。”王逸注:“,逢也。”《索隐》:王师叔曰:“乱者,理也。所以发理辞指,撮总其要,而重理前意也。”(页2490)《楚辞·离骚》:“乱曰:已矣哉,……”王逸注:“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
这样看来,“王师叔”和“王逸”应该就是一个人,《孔子世家》下《索隐》引“王师叔云‘折中,正也’”极有可能是《楚辞章句》的佚文。
第二,从裴骃《史记集解》和司马贞《史记索隐》的体例特征看,司马贞《索隐》多有和裴骃《集解》相重复的旧注。我们通过考察5处“王师叔”相关的《集解》文字看,这种情况在第2处和第4处里也是存在的。
第2处《屈原贾生列传》:“汩徂南土。”《集解》王逸曰:“汩,行貌。”《索隐》王师叔曰:“汩,行貌也。”
第4处《屈原贾生列传》:“重华不可牾兮。”《集解》王逸曰:“牾,逢也。”《索隐》:王师叔云“牾,逢也”。
《集解》称“王逸”,《索隐》称“王师叔”,“王逸”和“王师叔”无疑指的就是一人。
还有一点看似巧合的现象:在第2处、第4处里,蔡梦弼本、耿秉本、黄善夫本、段子成本、彭寅翁本、评林本、殿本都没有“王师叔”的旧注。其实这并非巧合,而是因为这些《史记》版本都是《史记》二家注或三家注的合刻本,其中既有裴骃《集解》,又有司马贞《索隐》。没有“王师叔”的旧注,是因为刻在《索隐》之前的《集解》里已经有了“王逸曰……”为了避免重复才删除了“王师叔”的旧注,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索隐》的“王师叔”就是“王逸”。
第三,“王师叔”在《史记索隐》5个不同的位置出现,这并不像是偶然讹误,有没有可能王逸的字是“师叔”而非“叔师”,《索隐》存其古貌呢?我们通过考证发现这种可能不存在。
据《后汉书·王逸传》记载:“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明代张溥编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蒐辑有《王叔师集》。此外,《后汉书》李贤等注引张华《博物论》《册府元龟》《郡斋读书志》等对王逸的记载都是字“叔师”,而无一处字“师叔”。更为重要的一点证据是:《唐钞文选集注汇存》所收的《离骚经》“王逸注”后有“陆善经曰‘逸字叔师’”,[4]这是历经千余年流传至今的古写卷,具有原始性和共时性,参考前贤对它的断代研究我们得知它的抄写时代和司马贞《索隐》年代非常接近,甚至还可能早于《索隐》的成书时代。这些材料有力地证明了王逸的字一定是“叔师”,不会是“师叔”。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史记索隐》的5处“王叔师”,并不像张文虎所言“或别有所据”,而无疑就是“王叔师”的讹误。从《史记》版本异文看,这个讹误由来已久。时至今日,中华本《史记》还在承袭这一系列的讹误,这是应当纠正的。
[1]朱东润.司马贞《史记索隐》说例[M]//史记考索(外二种).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42.
[2]程金造.史记索隐引书考实[M].北京:中华书局,1998:763-764.
[3]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7:454.
[4]周勋初整理.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7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