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悲歌，人性的彰显——英伽登现象学美学视角下卡顿与游坦之的人物价值比较

秦 静

(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古往今来，文学作品中的痴情男子形象真是数不胜数，不但中国小说中人物众多，西方小说中也不乏其人。比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塑造的卡顿，他的为爱牺牲就不知赚得了多少多愁善感女孩的泪水，而金庸笔下《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更因其对阿紫盲目的爱令人印象深刻。而两个同是痴情的人物在个性塑造、人物形象以及激起的读者情感方面又有着很大的不同。从英伽登的现象学美学角度出发，分析比较两个人物在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方面的异同，以实现对其深层次的解读。

一、英伽登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理论

曼·英伽登是当代波兰哲学家、现象学美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可以说，现象学美学的理论构建主要是由他来完成的。其研究的现象学美学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美学理论,主要是由本体论、认识论和审美价值论三部分组成。

其中，审美价值论是英伽登晚年研究的中心，也是他的现象学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在这一研究中他定义了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两个不同的概念：艺术价值是在艺术品本身中呈现的、并存在于作品中的某种东西。而审美价值则是读者面对作品进行审美意向活动中才显现出来的。也就是说，艺术价值处于文学作品的“艺术极”，而审美价值则处于文学作品另一极——“审美极”。[2]

这里英伽登严格地区分了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的不同。在他看来,艺术价值就是文艺作品本身呈现的、并存在于作品中的某种东西；而审美价值则是某种仅仅在审美对象中,在决定对象整体性质的特定时刻才显现自身的东西。作品本身是艺术价值,审美具体化则是审美价值。前者存在于作品所创造的文本中并自身呈现出来,是审美价值的实现条件；后者则存在于读者的审美具体化中,即呈现在文艺作品的具体化中,只有在忠实地建构作品特征时才能与作品的艺术价值具有同一性。[3]

英伽登还认为审美价值的形成是和审美主体意向性的情感活动分不开的：“在这种意向性情感中，和同某种东西的直接意向性联系的同时，表现了对它的某种评价形式。正因为如此，对审美价值的承认发生在一种情感活动中，它构成人们对价值的适当‘反应’。”“只有在同审美对象的直接交流中才能对它可能的价值做出独特的和生动的反应。”[4]实际上，这里英伽登强调了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造作用。他认为，作品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空白”和“不确定领域”，有待于通过再创造，即“重新建构”来加以充实，从而使作品的潜在意蕴不断外化。换句话说，作品仅有一部分意义由作品自身显现出来，这就是艺术价值部分，而剩余的部分即审美价值部分要通过读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显现。因此，作品本身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体系，它只有和读者发生密切联系并在读者的再创造中才具有审美的现实性和无限性。[5]

二、两人物艺术价值的对比

卡顿与游坦之是这样相同而又不同的两个悲剧人物，他们都爱上了不爱自己的女孩，最后都因为所爱的人而死，但造成他们悲剧的原因、人物的个性特征、艺术形象却又如此截然不同，因此由作品本身所呈现出来的艺术价值也就各具特色了。

在《双城记》中，律师助手西德尼.卡顿的长相与男主角查尔斯.达尔内一模一样，但两者的命运却大相径庭。作为律师,他才华出众，却甘心情愿躲在人后，做别人成功的垫脚石，他仿佛亲手筑起了一堵墙，把自己与名、与利、与社会隔绝，默默地逗留在角落里。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富有才华，感情深厚，却无法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得幸福，这一点反映在他对露丝的爱上尤为明显。他爱上了露西，却不愿去追求，他内心的善良和自卑使他担心自己 “难免使她痛苦、悲哀和悔恨,会玷污了她,辱没了她,拖着她一起堕落” ,[6]143于是他把爱情隐藏在心里,决定只作姑娘身边默默的祝福者。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与查尔斯的竞争,选择了白天独自在枕边空流眼泪,选择了痛苦时在露丝家附近的索霍街口徘徊,选择了祝福露丝与达尔内的婚姻,选择了对露丝的誓言——“我愿为你和为你所爱的人做任何事，我愿抓住一切机会为你和你所爱的人做出任何牺牲。”[6]145他是这么说也是这样去做的。当他作为查尔斯的替身，平静地接受本不属于他的死亡，安详地走上断头台时，他实践了对心中爱人露丝的誓言———为她和她所爱的人做出血的牺牲。

从艺术形象上来看，卡顿的自卑一目了然,他的才华却也不容忽视。造成他悲剧的原因既是他个性的自卑，更源于其深沉的情感。因此，卡顿的情感虽然炽热却也单纯，人物形象尽管丰满却也不难读懂。从艺术价值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简单明晰的角色，是一名典型的正面悲剧人物。

再看金庸笔下的游坦之，可以说他是《天龙八部》中一个最离奇的人物。起初他是聚贤庄庄主幼子，自幼不喜用功，和武侠小说中常见的世家平庸后人并无太大区别。后来乔峰聚贤庄一役，游坦之家破人亡，人生遭此巨变他也只是浑浑噩噩度日，模模糊糊想着找乔峰报仇。而一旦报仇不成，他大惊之下，继而沮丧，以后再听到乔峰在什么地方，立刻惊慌觅路逃走。这样窝囊的一个人，竟然修成绝世神功而不费吹灰之力，无数正邪两派高手在他寒阴掌力下丧生，乔峰失去的丐帮帮主之位也由他轻易得来。而他本身不过是个心地卑劣、人品下乘、既无才亦无勇的小子，一生之中最高的理想，就是博得歹毒少女阿紫的欢心，为她杀人放火或残害自身都在所不惜。从人物形象来看，游坦之虽经历复杂却还不足以令人过目难忘，但正由于他对阿紫盲目离奇的情感使这一人物有了全然不同的生命力，即使金庸笔下的男性角色浩如烟海，他仍能在读者脑中脱颖而出，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表面看，游坦之爱上了阿紫，是他倒霉。事实上，爱上了阿紫，使游坦之有生以来第一次人生有了目标，有了中心，有了期望、等待，有了狂喜、忧惧。游坦之一生为崇拜阿紫的感情所支配，他是如何迷恋上阿紫，他自己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活着是为了阿紫，受苦是为了阿紫，做大英雄、做帮主、做小人、做坏人，都是为了阿紫。他唯一一次不自私的行动，唯一的自我牺牲，也是为了阿紫：他的眼睛移植到阿紫身上，她因此而复明；她抱着乔峰尸体跳崖，他也活不下去了，只能跟着跳了下去。[7]

游坦之为人浑浑噩噩，胸中情感简单而又盲目可以说是一名混角；而他武功阴毒杀人无数，又可以说是一名歹角；但他本身却又是受害至深的一个可怜虫，一个付出全部的痴情人，所以又可以说是一个悲剧人物，对这样一个角色只能用离奇来形容。可能金庸所写本是武侠小说，故事情节可以更天马行空、别具一格，因此就作品本身所体现的艺术价值而言，游坦之是比卡顿更复杂、更难懂，因而也令人印象更深刻的一个人物。

三、两人物审美价值的对比

尽管审美价值是以艺术价值为基础，但由于审美主体即读者意向性的情感活动，艺术价值以外的审美价值可以通过读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显现。因此，同样这两个人物在读者的再创造中还可以具有审美的现实性和无限性。虽然卡顿与游坦之都是古往今来少有的痴情悲剧人物，可以激起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的强烈的情感反应，但这样的情感体验又是如此截然不同，从而使得这两个人物通过审美体验显示出的审美价值也是大相径庭。

首先，狄更斯笔下的卡顿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虽然有点自卑，还有些懒惰放纵的习惯，但并不影响人物本身正面善良的形象，使无数女性读者一开始就从情感上接受了他；反观游坦之，他一出场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窝囊形象，让读者无法对其抱有多少好感，后来他又遭到阿紫的折磨而毁容，这就更无法让人从形象本身喜爱认同他。其次，卡顿所爱的女孩是小说中美丽善良的女主人公露西，这就使读者能从情感上认可、同情他的这份感情；而《天龙八部》中的阿紫简直就是金庸小说里少有的歹毒残忍、作恶多端的年轻女子，爱上这样的女孩，只会让读者觉得匪夷所思。再看卡顿深爱露西的方式：他精心地呵护和珍藏着这份感情，即使在失去了她，在她作了妻子和母亲之后仍然能够体贴地理解她，而且挚爱如初，于是那份原本深沉而真挚的爱便又让读者感到几分苦涩与酸楚的味道。及至卡顿作为查尔斯的替身，平静地接受本不属于他的死亡，安详地走上断头台时，他牺牲式的死亡让读者感到无限地遗憾辛酸也唤回了读者的很多希望，很多畅想。

人们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超脱世俗的最纯洁、最崇高的爱。这种爱纯得像冰，热得像火，是人性中最美好的、最悲壮的行为，是一种理想化的美。它可以默默的悄无声息，也可以爆发出无限的力量和勇气。为了爱人的幸福牺牲自己的生命，哪怕这种牺牲是因为拯救自己的情敌。这样的故事不可思议，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能力，但它传递给人们的却是作者对于人性、对于爱情的思考。此时卡顿在读者心中激起的强烈跌宕的情感使人物的审美价值得到了体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纯洁的人物，是一个让无数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感动落泪的人物！

相比之下，游坦之盲目离奇地爱上阿紫，为了她甘愿忍受折磨、毁容、甚至杀人无数，读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所爱之人都是厌恶多于同情，甚至心中说不出的别扭难受。即使他为了阿紫甘愿挖出自己的双眼为其疗伤，我们也只是感到他可厌可鄙多于可怜可敬。最后阿紫将他的双眼挖下归还，他又跟着阿紫一起跳崖，这场面简直是血淋淋毫无美感可言。而他的死不但对于所爱的人没有意义，更无法激起读者关于爱情的任何美好想象。以至于我们每读到游坦之就深思一次，次次都说不出的迷惘难受，就像有时感到人世又是邪恶卑鄙，又是可悲可悯，似是毫无意义，又似是万般哲理都在其中。总之，游坦之这个人物够复杂离奇，够耐人寻味，但读者通过意向性的解读体味到的不是人性的伟大或是爱情的美好，却是复杂迷惘、离奇痛苦的人生。因此，游坦之在读者的审美再创造中的价值是远远比不上卡顿的：这只是一个让人感到可厌可怜、可鄙可恨却毫无美感可言的人物。

四、结语

一部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除了形象塑造本身所体现的艺术价值外，读者通过自身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等意向性的情感活动所领悟到的审美价值也不容忽视。卡顿的艺术形象虽简单易懂却让人体验到人性的美好、爱情的伟大，其审美价值高于艺术价值；游坦之人物塑造复杂离奇、堪称经典却使人感到人生的痛苦迷惘，其艺术价值应在审美价值之上。但无论如何，即使这两个人物在小说中都非主角，游坦之在人物众多的《天龙八部》中更是所占篇幅甚少，两人却给读者留下了比主角更深刻的印象。究其原因，除了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个性独特外，作者塑造角色的功力，通过角色表现出来的艺术价值，以及读者从中体验到的审美价值是让这两个人物鲜明深刻地印在读者脑海里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