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政治及其限度
——兼论印度学者帕萨·查特杰的现代政治观
2011-04-13陆保良
陆保良
(浙江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现代性政治及其限度
——兼论印度学者帕萨·查特杰的现代政治观
陆保良
(浙江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现代性政治是政治现代化的应然目标与方向。现代性政治的兴起和成熟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历程。印度学者帕萨·查特杰描述了印度现代性政治的历史和现状,指出:如果把政治有限性置于西方现代性理论背景下进行审视,西方政治学的三大逻辑——公民社会、普遍意义的公民身份和民主政治很难适用于非西方国家。从现代性政治到现实的大众政治,从精英政治到底层政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现代性政治;底层研究;公民社会;民主政治
现代性政治是政治现代化追求的目标和方向,但现代性政治到底是什么,现代性政治能否脱离开西方中心论的语境,现代性政治是否适用于非西方国家,现代性政治对非西方国家有什么影响,这些都是历来引起广泛争议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现实回答曾经困扰了非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设计和政治现代化进程。随着全球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交流的日益频繁,针对世界范围统一的政治共同体是否可能,这是一种现实的历史趋势还是仅仅存在人们理想中的乌托邦,印度学者帕萨·查特杰(Partha·Chatterjee)描述了印度现代性政治的历史和现状,他的研究范式对于我们理解现代性政治及其限度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路。
一
从16世纪到20世纪,现代性的主题一直贯穿于政治社会理论的始终。吉登斯说:“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中,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1]在有关现代性的所有解释中,一般涉及三个大的领域:个体的社会化、知识的理性、权力的合法化。其中,权力的合法化是探讨现代性政治的核心。
现代性政治的兴起和成熟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历程。漫长的中世纪之后,西方世界出现了一些断裂性事件:科学革命、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以及政治制度史上的变革,美国、荷兰、法国等一系列的共和革命。所有这些,促成现代世界出现了一系列的曙光[2]。现代性政治理论随之开始萌芽并成长起来。中世纪晚期,出现了对当时政治社会制度的批判与抨击,人们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些新的政治和社会框架。如马基雅维利写了《君主论》,探讨了世俗君主权力最初的现代观念,把政治从宗教和道德中分离出来。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构想了一个由政治精英和一群技术专家来管制的、有秩序的人为社会。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回答了人类在利己主义的纷争中,社会秩序如何可能的问题。他认为自利的个人为了持久的和平,而把个人的自由权利让渡给全能的国家——利维坦,只有在个人与国家之间订立一项盟约,人们才能生活在一个社会中,从而把国家从神学的领地拉入世俗的、社会的人为产物的范畴内。洛克的《政府论》则更进一步,他从英国自然法的传统出发,认为国家是人的自由意志的联合,由此奠定了立宪政府学说的基础。
在康德的世界中,公民社会是一个理想的、完美的政治世界。人人拥有天赋的自然权利,人人生而自由。然而,每个人的自然权利和权利的自由行使,会导致人类社会的自由散漫状态,也是一种普遍的战争状态。因此,有必要按照平等的原则,通过权利让渡的方式,建立一个外在于每一个个人的国家。只有这样,人类才能进入一个具有普遍状态的公民社会,每一个人的自然权利才能得到国家的认可和法律的保护,从而使每一个人的自由成为普遍共享的自由;只有这样,在一个大的公民社会的共同体下,人类社会才能进入普遍的和持久的和平状态。康德甚至设想,这样的一个普遍的和持久的和平状态会由于地球范围的整体性和有限性而突破一国的疆界,形成国际法和世界法。
对于这样一种世界范围内统一的政治共同体的设想,康德没有丝毫怀疑,他审慎而又乐观地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证明一事物是什么,他可以试着去证明它不是什么。如果这两方面都不成功(常有的事),他还可以问他自己是否有兴趣从理论的或实践的观点假定接受这个或那个可以取代的看法。”[3]康德要求人们接受的这个假设就是:“从理性的范围之内来看,建立普遍的和持久的和平,是构成权利科学的整个的(不仅仅是一部分)最终的意图和目的。”[3]只有这样,人类才可以实现这样一种状态:“在许多人彼此相邻地住在一起时,在人们之间的关系中,我的和你的均依据法律得到维持和保证。”[3]进而,康德坚定地认为:“如果这个观念通过逐步改革,并根据确定的原则加以贯彻,那么,通过一个不断接近的过程,可以引向最高的政治上的善境,并通向永久的和平。”[3]
如果抛开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指责,我们可以对现代政治的特点进行思想史的总结:世俗化、理性化、民主化、法治化。同时,有一系列与此相适应的政治制度设施。如政教分离制度,思想和言论自由制度,宪政,法治,联邦制度,民主选举制度,议会制度,对人权和少数群体权利的保护制度等。
按照正常的逻辑推演,现代性政治必然会走向完美的灵魂和世俗世界。但正如现实从来不会强迫逻辑的存在一样,逻辑从来都没有绝对内在地契合于现实世界。当民主和自由造就了一个越来越多具有相对主义色彩世界的时候,当民主政治的多元纷争、派系林立、程序繁琐让人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韦伯的“现代性铁笼”的论述,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就已经先在地预见了危机时代的到来。于是,现代性政治遭遇了现代性的困惑。
但是西方现代性政治自身还是通过一系列的调节机制,保持了政治制度、政治结构和政治过程的相对稳定性,并以此为非西方国家树立了一种典范。一段时期以来,“西方模式”成了发展中国家争先效仿的对象。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运动遭受重大挫折,进一步坚定了部分国家向西方学习的决心。世界的政治秩序仿佛如福山所说:历史正在终结,走向一个单一的、永恒的现代性民主政治。
由此,我们看到,在理性的旗帜下,从对人性的承认和对人权的保护为出发点,通过精心的制度设计,人类共同体建造了一座以平等的公民身份、统一的公民社会和科学的民主政治为特征的现代性政治的大厦,它富有理想主义,让人充满激情和梦想。
二
这种充满了美、尊贵、崇高和永恒的现代性政治在印度底层学者查特杰那里,却呈现出另一番图景。
查特杰提出了完全不同于康德笔下的甚至是西方人眼中的政治变迁模式。查特杰不仅质疑康德的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之上的权利科学,而且质疑后殖民时代的政治语境。查特杰的大胆怀疑表现在以下几点上。
首先,是否存在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公民社会。
查特杰认为,“平等的个人”和“自由人的政治”是现代性政治的重要理念,因此,公民社会与国家、公民身份与权利、具有普遍意义的公民概念构成了现代民主政治的一幅标准图像。正如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体》中的描述:“通过阅读日报的经验,或追随流行虚构人物的个人生活,形成了大规模匿名社会生活在物质上的可能性,作为公民社会基础的民族,就是在这样一个同质空洞时间中生存和成长的,而建立在这种同一性和普遍性基础上的现代性政治构成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的最根本的特点。”但查特杰认为,这是一种乌托邦。查特杰指出:尽管印度独立后,采用了西方现代政治的理念,实行了现代代议制民主,好像每一个印度人都成为其中的公民,但是这里没有普遍的公民身份。
由此,政治领域有组织精英的界地和无组织下层领域之间发生了断裂。这一镜像意味着,所谓的公民社会只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诸现代精英团体构成一种封闭联合,从包括大众生活的更大范围的社会共同体中隐退,将自己包裹在公民自由和理性法律的高墙内。在现实政治过程中,“一个由高级种姓成员组成的立法团体不会通过一项法律,消除不可接触限制,批准互相通婚,废除使用公共街道、公共庙宇、公共学校的禁令。……这不是因为他们不能做到这些,而主要是因为他们不愿做这些”[4]。现实的政治过程导致团体、阶级、共同体、族群——所有类型的有限连续性——之间的一种策略政治的不可避免性。这在印度民族历史的形成过程中,表现得十分突出。由此形成的政治格局是:因民族、种族、宗教、语言和文化的差异而导致的实质性的等级制度和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和侵犯并存,殖民地治理行为的异质性时间的存在。在这种语境下,安培德克尔的为争取贱民公民权的坎坷斗争,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分治,从反面证明了现代公民政治在印度社会的失败。正如孟加拉作家撒提那斯在小说《多赫来新传》中所说:“那主人追随圣雄甘地,乞求摆脱贱民身份。然而,平等的公民身份只存在于一个传说中的‘罗摩神话王国’。”
这就是当今人类中超过3/4人的政治生活——大众政治,也就是查特杰所说的政治社会。在这里,公民理性渐趋泯灭于个人意志的国家感性中;在这里,公民身份躲避在基于法官个人裁量的政府权力的角落里;在这里,普遍意义的公民争先恐后地奔走在人性失落的认证征途中。而现代性政治,依旧是普遍的。
其次,是以社会属性为主导的“公民身份”还是以自然属性为基础的“人口”构成了现代性政治的客观存在。
查特杰对“公民”的概念进行了新的表述——人口。查特杰指出,与建立在大众主权基础上并赋予公民以平等权利的民族国家相联系的,是古典的公民社会;与将人口和追求多重安全的福利政策的治理机构相联系的,是现代的政治社会。显然,与带有参与国家主权的伦理意涵的人口概念完全不同,查特杰对公民概念作了完全描述性和经验性的诠释,他试图搜寻可以通过诸如人口普查和抽样调查等统计技术来加以检验的痕迹。很明显,他没有找到。正如福柯指出的,当代权力统治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某种“国家的治理化”(governmentalization of state)。由此,构成启蒙运动政治概念重要组成部分的参与公民权的概念,在许诺以更小代价为更多人民带来更多幸福生活的治理技术的胜利进军面前迅速消退[5]。国家和社会事务的管理由政治转向行政。
再次,是被治理者的具体还是治理者的抽象。
公民社会是以财产和共同体为中介的,因此,公民社会宣扬的平等和自由,只能是资本的平等和自由、抽象的平等和自由、形式上的平等和自由,而现实的政治过程是有差别的、实质的不平等。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下层,被压缩成为一个道德共同体,凭借自然权利的概念,进行政治活动,争取生存权利,这就是政治社会与政治社会中的民主。在持有“公民社会”理论的人看来,这是一种亚法律(介于法律推行和政府行政的中间地带——作者注)的行政过程,是一种现代治理技术,是针对不同人口群体所进行的不同的资格和身份确认及区别对待。查特杰坚持,要在维持最基本的社会秩序的地域,保持公民社会的城堡。查特杰期望,在这种异质时间中的政治过程运作所需要的真实伦理空间中,对于同质空洞时间秩序的初始抵抗也许会成功地发明政治正义的新术语[4]。
三
在唤醒了对于公民社会、公民身份和民主政治的迷梦后,查特杰实际上在告诉人们,现代性政治是一个幻想,统一纯洁的设计、尊贵崇高的永恒并不存在。现实的政治制度和政治过程是有限连续性的、含糊的、亚法律的,充满着异质性混乱和复杂矛盾下的紧张与冲突,甚至是暴力和犯罪。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现代性政治是有问题的。或者是一种空想的乌托邦,存在于全知全能的哲学家理想世界中,或者是有意的阴谋,用以保护社会上层的特权和利益。
由此,我们必须来反思本文开头的主题,即现代性政治是什么。根据查特杰的分析,结合价值判断的局限性,对现代性政治进行任何永恒的评价都是转瞬即逝的。理性从来不喜欢惰性,对现代性政治的即时界定必是思想富有的表征。基于此,我们认为,所谓“现代性政治”,从历史的角度看,它是一种政治发展过程,是从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一直到稳定的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形成的整个阶段。从制度模式意义上看,它是综合宪政民主、法治、人权保障、思想和言论自由等一整套的制度设计。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这种政治制度在归于现代性的名下之后,又多了一层理想色彩,代表了一种具有示范意义的、被广为认可和接受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价值追求。现代性政治越来越符号化。
在符号化的过程中,现代性政治脱离开西方国家的哲学藩篱。尽管在现代性政治形成过程中,它与西方国家的政治发展过程和政治制度模式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有形世界的层面上是无法脱离开西方国家的诉求的,但是,符号化的政治理想是极易脱离开西方国家现实政治的边缘,进而向非西方国家扩散的。由此表现为西方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间的对比与差异、冲突与矛盾,也表现为现代性政治在非西方民族国家政治现实上的不可适用性。
不可适用性并不是说现代性政治对非西方地区的民族国家没有任何影响。正如查特杰所说:“现代国家的合法性清晰而不可动摇地建立在大众主权(popular sovereignty)之上。这在今天已没有疑问。大众主权当然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基石,但是,大众主权观念还具有一种超出民主领域更为普遍性的影响。即使最不民主的现代统治形式,也绝对不能根据神圣权利,或者王朝继承、或者征服权利,来宣布其合法性,而必须根据无论以什么方式表达的人民意志宣布其合法性。寡头政治,军事独裁,一党专政,无不代表人民或必须宣称代表人民,进行统治。”[4]由此,我们看到,在当今世界的民族国家体系中,任何一种政治形态都无法回避现代性政治的张力。
现代性政治在西方国家范围之外的发展中国家的适用问题,用艾森斯塔德提出的多元现代性的理论也许能得到更好的解释。艾森斯塔德认为,现代性内部包含着一种普遍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冲动,同时,现代性强调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及社会秩序的任意性这两者之间的博弈。对于现代性的接受,由于各民族原文化共同体的影响,不同的国家必然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因此,在西方现代社会秩序建立的同时,一种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动员同时兴起,表现为形形色色的社会运动(主要指资本主义的反向运动)。我们看到,民族国家运动、原始宗教主义运动、民族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接受西方的现代化技术,反对西方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组成了一幅多元现代性的全景图示[6]。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希望通过经济共同体的构建和意识形态的整合来代替和对抗现代的文化和道德改良方案。这些运动都在现代政治的背景下逐渐发展起来,都在对现代性政治的正面效应进行着回应,都在从潜在的民族和文化多样性中显现而清晰起来。这些都值得我们去反思。这种反思充满着曲折,但毕竟有所收获。
同样的问题表现在世界范围内,即:全球化时代,具有现代性政治特征的政治共同体之存在的可能性。很明显,在当今世界中,民族国家是行动的主体,根本不存在民族国家间的公民社会。即使将来可能存在,那也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吉登斯在谈到后现代性时,把全球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在卷入民族国家体系(包括欧洲和国家体系)之前,现代国家并未形成自己的主权,主权是在与民族国家体系的碰撞过程中产生的”[7]。现代性,从其全球化倾向而言,不可能是一种独特的西化之物,它不可能永远遵循着西化的路线,因为我们在这里所谈论的,是世界相互依赖和全球化意识。世界文化是一个多样性的有机整体,对现代性这种制度作出多种反应是完全可能的。文化的历史性不断提供着东西方政治现代性的双向交流性和互动性。政治文化的流动不是单线的。
探索现代性政治及其在非西方国家的限度,方向已经明了,但是,仍然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研究。如果借用新制度经济学的观点,核心问题在于:民族国家内部的公民之间、不同的集团之间,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具有独立主权的民族国家之间,充分的利益表达机制和政治制度的均衡点在什么地方。对此,查特杰乐观地认为,政治社会不是霍布斯所说的“丛林”,而是文明国家中的一场民主的纷争,其中,精英上层学到了治理的手段,而社会下层的普通大众则品尝到了民主的奶酪,这仍然是一个和平共赢的时代和社会。或者说,“大众政治,在相当程度上是以人们现在普遍期望政府在其功能中将之包含在内的各种现代治理体系的功能和活动的综合”[4]。只是,从现代性政治到现实的大众政治,从精英政治到底层政治的高原与平地之间,有一片蜿蜒复杂的地带,等待着我们去穿越。
[1][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2][英]布赖恩·特纳.社会理论指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德]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原理——权利的科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印度]帕萨·查特杰.被治理者的政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米歇尔·福柯.疯癫与非理智——古典时期的疯癫史[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6][以色列]艾森斯塔德.反思现代性[M].北京:三联书店,2006.
[7][英]安东尼·吉登斯.超越左与右——激进政治的未来[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D0
A
1007-905X(2011)03-0069-04
2011-03-13
陆保良(1973— ),男,山东鄄城人,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吕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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