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费罗对刘半农的间接影响探究
2011-04-12王晓俊
王晓俊
(河南工程学院外语系,河南郑州451191)
文学作品的影响研究,实质上就是为确认对作品的影响关系而进行的深入分析及批评。笔者在阅读《翻译研究的互文性视角》时发现它提出一个观点:“刘半农的创作不仅深受英国诗人的影响,也深受美国诗人的影响。”有研究者根据这句话提出刘半农深受朗费罗的影响,原因是他们有一首相同题材的诗歌《铁匠》。虽然它们有很多雷同之处,但是,笔者认真研究了几本刘半农的传记与文集,并没有查阅到他们之间有直接影响的关系。关于学术研究,胡适曾提出如此训诫——“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它一直成为影响研究的一把尺子。我们不妨以《铁匠》一诗为个案,做一个朗费罗与刘半农的比较解读来讨论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影响的问题。
一
刘半农(1891-1934),是我国第一个对民歌进行学术调查的先驱者,也是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之一。刘半农不仅写诗,而且译诗。“他是第一个译介外国散文诗的诗人,他是第一个使用‘散文诗’这一文体概念的诗人,也是第一个写出中国的散文诗作品的诗人”[1]。刘半农和胡适在中国诗坛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中国新诗的“始作俑者”,而刘半农又是继胡适之后对“新青年”诗群影响最大的一位。
朗费罗(1807-1882)是美国19世纪的杰出诗人,他开拓了美国19世纪的文学疆域,加速了美国文学的发展,成为最受欢迎的美国民众诗人之一。朗费罗早年游学欧洲,从事语言文学研究(刘半农与他的求学经历和学术研究是相似的),一生著作甚丰。朗费罗曾为美国文化独立战争作出很大的贡献,在当时被认为是美国“文化独立战争”中华盛顿式的人物。他的这种背景,引起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正在争取独立的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共鸣,1917年的《华侨杂志》在3卷8期刊登了由颜铸欧、陈稼轩合译的《村中锻工》。20世纪初的刘半农究竟是读了朗费罗的英语诗歌原著还是读了汉语翻译,现已无法考证,但是他确实作了《铁匠》一诗,内容与朗费罗的《乡下铁匠》(即《村中锻工》)无甚差异,给研究者留下了很多的遐想空间。
二
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指出,每一件艺术品总要涉及四个要点,即作品、艺术家、世界和欣赏者[2]。在四要素中,“只有作品才是最重要的”[3]。而从作品的角度来观察,文学只有两个基本要素,一是形象,一是语言。文学的本质“在于形象”[4]。文学形象是通过语言间接地诉诸人的审美想象的心理形象,综合表现各种不同感觉信息、呈现多种感觉效果的全方位的艺术形象。我们仅从听觉形象方面观察两位诗人笔下的铁匠这个文学形象。听觉形象是最鲜明、最生动、最富于审美价值的,伟大的音乐艺术及其音乐形象正是建立在这一心理机制和基础之上的。听觉形象就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诗人常常会有意识地借助这些拟声音来表达诗歌的含意与主题,实现音意的相互配合与衬托,形成读者的听觉形象。现在,我们首先品味朗费罗的《乡下铁匠》给我们听觉的冲击力:Under a sp reading chestnuttree/The village sm ithy stands;/The sm ith,a mighty man is he,/With large and sinew y hands;/And themusclesof his braw ny arm s/A re strong as iron bands.译文如下:一棵栗子树延伸宽广/乡下铁匠铺靠在树旁/铁匠是个有力气的汉子/一双大手又粗又强壮/胳臂上鼓鼓囊囊的肌肉/结实得就像铁打的一样。第一行,/p/暗示铁匠动作迅捷。第二行,/d/暗示铁匠动作粗糙。第三行,/m,n/暗示铁匠歌唱音乐的效果,同时,/n/的反复出现把打铁时的响声模仿得惟妙惟肖,把铁匠汗流浃背活生生的形象描写得淋漓尽致。第四行,/l/暗示铁匠的安宁。第五行,/s/暗示铁匠的镇静。仅以朗费罗诗中前六行为例:有三行押/aen/这个响亮的拟声韵,即 stands、hands、bands,通过对这些拟声韵的运用,一个勤劳朴实的手工业者的形象应运而生。读者从作品的文字中好像听到这个乡村铁匠乒乒乓乓打铁的声音,这样一个勤劳的手工业者的形象如此成功地被塑造出来了。刘半农的《铁匠》一诗的开头也给我们一个心理上的听觉形象:“叮当!叮当!/清脆的打铁声,/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朗费罗用韵的最大功用在于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穿起来,创造了一个完整的曲调。同时,朗费罗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铁匠:拳曲的头发又黑又长,脸色像树皮一样焦黄。他听牧师讲道和祈祷,也听村里唱诗班合唱,听出了他的女儿的嗓音,使他止不住心花怒放。朗费罗的铁匠的文学形象是丰满的,而刘半农笔下的铁匠的形象则欠缺很多,更多的是个人的思想。
民谣是表现劳动者的生活、抒发劳动者的思想和感情的主要方式,带有一种原始的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美,清新朴实。朗费罗的《乡下铁匠》采用的民谣体的诗歌创作方法和叠句的技巧是向欧洲学习借鉴的,而刘半农《铁匠》采用的民谣体则是对本土挖掘、学习并借鉴的结果。朗费罗对歌谣形式的把控充斥着一种特有的无穷魅力,字里行间为读者创造了无限的遐想空间:“现在我很想尝试一种更为高超的旋律,一种更为崇高的歌。多年来,每当我心情舒畅的时候,它们那种美妙的旋律总是不断地在我的灵魂中高吟低唱。我坚信这些旋律不久就会汇入一个交响乐中,这首交响乐不但能配得上主题的庄严,而且能为生命中烦恼和愤怒、悲哀和神秘提供相应的表现。”[5]朗费罗的《乡下铁匠》把传统英国民谣那种简洁而明快的音韵形式与浪漫主义的情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合理地继承了英国优秀民间文学的传统,又赋予了古老的民谣以新的形式和内容,焕发出勃勃生机。朗费罗充分传达铁匠的忧郁、伤感、凄美,以及最后的激励。相比之下,刘半农反复说自己对民谣的偏爱就显得主观了,其见解完全是个人的气质造成的,由此可以推断刘半农并不是在读了朗费罗的诗歌之后想到运用民谣体创作了同题的诗歌。刘半农曾经就歌谣的好处说道:“它的好处,在于能用最自然的言辞,最自然的声调,把最自然的情感抒发,真的的确是文学上最重要的一个元素。”[6]“唱歌的人,目的既不在于求名,更不在于求利”,因此在歌谣中“往往可以见到情致很绵厚,风神很灵活,说话也恰到好处的歌词”[7]。在刘半农看来,歌谣是信口凑合而成,不是精心结构而成的。唱歌的人只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将个人的情感自由抒发。当我们听到赵元任作曲、刘半农作词的《叫我如何不想她》时,我们更容易理解民谣对刘半农的魅力。
在诗歌语言方面,由于朗费罗与刘半农都选择了歌谣体,他们就都有共同的一面:自然朴实。朗氏的诗歌在语言上以优美、质朴、清新著称,能做到雅俗共赏:唱“下里巴人”者能从中得到乐趣,吟“阳春白雪”者能从中挖掘哲理。刘半农的诗则在语言上贴近生活,地方色彩浓,很富于劳动群众的生活气息,处处流溢着民间味,既形象,又有情趣,精练省俭。冯文炳先生说:“刘半农的诗原来乃只是蕴积的,是收敛的,而不是发泄的,这正是他的感情深厚之故。”[8]1920年,刘半农告别祖国,到欧洲攻读语言学,由此开始了学习生涯,并且学有所成。而从欧洲求学归来后的朗费罗则就职于哈佛大学,他根据自己的学习编写了一本语言学教材在大学里使用。刘半农与朗费罗都是各自国家语言学理论奠基人,都同在欧洲学习语言,对语言有相同的见解是正常的事情。因此,笔者认为对于诗歌语言的相同面,刘半农并不是学习朗费罗的,尽管他们都有知识者的人道主义情怀,以及与民众相同的价值立场。
三
两者主题相差甚远。朗费罗的《乡下铁匠》主题如下:一、做人要诚实;“他的眉毛浸透诚实的汗水/他挣他能挣的钱,他敢面对整个世界,因为他对谁也不欠账”。二、对亲人的思恋;“他一定又想起她了,/不知她在坟墓休息得怎样,/于是他用粗硬的手,/抹去眼里的泪光”。三、有信仰的幸福;“倾听牧师的祈祷和传道,/倾听他的女儿,/在乡村唱诗班里唱歌的声音,/这使他心情舒畅”。四、因必有果;“劳累——欢乐——悲伤/一生中他努力向上,/每天早晨他看着工作开始,/每天晚上又看着它结束;/有的工作计划,/有的工作完成了,/然后他得到了一夜的安详”。五、耕必有获;“多谢,多谢你,我珍贵的朋友,/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在这样冒着火焰的人生熔炉里,/一定可以炼出我们的财富;/这样铿锵作响的铁砧上,/便可造就出每个火红的事业和思想!”刘半农的《铁匠》的主题只有一个:勤劳。“朋友,/你该留心着这声音,/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你若回头过去,/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飞射在漆黑的地上”。从朗费罗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他是一位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者,他秉承着人道主义的真挚情感,惟妙惟肖地刻画出劳动者的苦难人生。刘半农也是自发地、主动地感受到劳苦人民的觉醒意识,劳苦人民对世界和生活的抗争的一幕一景及期待未来美好日子的思想凸现在他的创作中:“叮当,叮当,她锤子一下一上,/砧上的铁,/闪作血也似的光,/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环口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刘半农对劳动者身上特有的劳动美及人性美的颂扬,如同在描绘一幅生动的油画,栩栩如生。有学者认为在新诗革命的初期,新诗形式的创作非常有难度,由于当时诗歌革新派在指导思想上缺少打破传统诗歌形式的勇气,所以新诗直接移植了英语诗歌的的结构,引进新的诗歌母题,导致新诗的诗句都与古代汉诗截然不同,而与以英语为代表的西方诗歌相似。朗费罗的诗风清新优美,以抒情见长,主张为人生而艺术。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刘半农接受了朗费罗的影响,他经历过五四民主主义思潮的洗礼,“劳工神圣”的思想意识是逐步形成的,这种意识一旦形成则是根深蒂固的,他在同情劳动者的困难人生时,表现出了劳动者和命运顽强拼搏的精神。
社会关系涵盖了人与人之间复杂社会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决定了相互之间的“影响”关系。一个社会和一个个单独个体,时时处处、方方面面都相互渗透着影响因素。“自主”和“主动”是影响的接受者接受影响的前提条件,被动的影响不能称之为接受影响;接受者所接受的影响及接受影响的方式,主要取决于接受者的自身条件和需要。如果将朗费罗与刘半农放在一起研究,刘半农的《铁匠》一诗只不过是对前者的模仿和借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每一种文体形式的现代化建设,从开端、发展到成熟,无不与对外国文学的吸收和模仿相关联,刘半农也不例外,甚至还是一个模仿典型。借用是接受影响后的副产品,各取所需,充实自己的创作。借用不能只顾照搬前人作品的语言形式,而要根据表达的需要赋以其新意。有的借用句子、篇章,有的借用意境等,刘半农对朗费罗的借用可以说是全方位的。美国学者约瑟夫曾说过,一位作家所创作的艺术作品,注定不是个体单独的生存空间所能够营造的。如果作品中彰显出外界带来的某种冲击效果,同时这种效果又是他自身的本国文学传统和他本人所无法解释的,我们就可以推论这位作家受到了外国作家的影响。从以上的分析可知,刘半农创作的《铁匠》一诗并没有直接受到外来的影响。
[1]蒋登科.散文诗文体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22.
[2]艾布拉姆斯.镜与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4.
[3]赵炎秋.形象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2.
[4]柳士军.朗费罗在早期中国的影响研究[J].时代文学,2008(7).
[5]刘半农.刘半农书话[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131.
[6]柳士军.朗费罗紫色的诗魂[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3).
[7]王珂.百年新诗诗体建设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154.
[8]杨胜兰.语音和思想的共鸣——朗费罗诗歌《潮起潮落》之评析[J].新西部,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