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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流变的特点和研究方法

2011-04-12伏俊琏杨晓华

1.伏俊琏,2.杨晓华

(1.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2.西北师范大学 图书馆,甘肃 兰州 730070)

故事流变的特点和研究方法

1.伏俊琏,2.杨晓华

(1.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2.西北师范大学 图书馆,甘肃 兰州 730070)

一、中国早期同一故事的多样性和故事的历史化

中国是一个史学意识发达很早的国家,我们只要看《周礼》中带“史”的官职那么多,就知道“史官”是多么重要。史官不仅要“作书”“藏书”,而且还要“读书”[1]。“读书”就是诵读书。当然这里“书”的内容很宽泛,史书仅为其中之一部分。春秋时期有一位诵史的杰出人物左丘明,他是一位瞽史,一位没有视力的讲史官。他讲诵的底本《左氏春秋》生动地展现了200多年的当代史,其中也穿插讲述了远古的故事,如后羿和寒浞相继篡政,少康复国中兴及孔甲畜龙等故事,分别见于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和昭公二十九年。《史记·夏本纪》只收录了孔甲畜龙一事,少康中兴事见于《吴世家》,而后羿、寒浞篡位事没有收录。后人因孔甲事近于神话,后羿与少康事不见于《夏本纪》,便怀疑这些材料的来历,其实这都是来自瞽史世代相传之口。后来,当瞽史的口传历史书于竹帛,就成了史籍上所说的“瞽史之记”、“瞽史记”(《国语·晋语四》)。左丘明在讲诵的过程中,加入了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故事和史事在这里是混为一谈的。孔子认为这就是“文胜质”,而韩愈则称为“左氏浮夸”。事实上,瞽史的接受方式和传播方式,都是通过口传的形式。他们有极强的记诵演唱能力,史官讲诵场境的双向交流状态,使得他们每一次讲史都是一种积极的创造。

比左丘明更早的著名瞽史师旷,晋国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有“《师旷》六篇”,这六篇都失传了。但我们认为,可能还散见于其他典籍,如见于《逸周书》中的《师旷见太子晋》,见于《韩非子·十过》中的《师旷援琴而鼓》,见于《说苑·建本》中的《师旷论学》,见于《说苑·辨物》中的《师旷论晋平公出畋》,见于《新序·杂事第一》中的《师旷论天下有五墨墨》,见于《说苑·正谏》中的《咎犯谏平公》等,都可能是《汉志》著录的小说《师旷》遗篇[2]。所以,早期史官的讲史就奠定了中国讲故事的传统。

早期故事的多样性和它的传播有关。《左传》《国语》有大量情节类似而描述互有繁简或文字略有异同的情况,这就是讲史传统造成的文本多样化。口头讲诵往往保留传统主题、故事情节、审美观念等,但讲诵中的创造、改编也往往使得同主题故事面目各异。

《韩非子·喻老篇》载有右司马以隐谏楚庄王的故事,说楚庄王即位三年,不发政令,无所作为。右司马以隐谏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鸣,默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过了半年,果然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楚国大治。这段故事,《吕氏春秋·重言篇》、《史记·楚世家》、《滑稽列传》、《新序·杂事二》等都有记载,只不过人名不一样。这充分说明,这个故事在当时流传比较广,而学者各据所闻,所以就有了不同的记载。

《战国策·齐策一》有一则故事,写美男子邹忌穿戴整齐,想与城北徐公比帅气,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无法和徐公媲美,因为徐公是齐国美男的冠军。但问其妻、问其妾、问其客,都说他比徐公更美。于是他由此悟出了纳谏治国的道理。这段故事,前人多系于齐威王即位之年(前357)。其实这类故事当时流传的版本甚多。《新序》佚文载齐国田巴改制新衣,问其妾及从者,皆曰“姣”,过淄水自照,甚丑,于是向齐王陈述问政之道。《吕氏春秋·恃君览》记载齐国贤人列精子高穿柬布之衣问其侍者,侍者以为“姣且丽”,窥井自照,奇丑,于是想到臣之谀君。邹忌讽谏齐王的事情就是同类依托之作,年代不必深究。而且问妻、问妾、问客的叙事方式,同一情节重复三次,同一句话反复三遍,是民间故事叙事中常见的复沓重叠的推进形式。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夫说经多引故事,而故事一经演讲,不得不随其说者听者本身程度及环境,而生变易,故有原为一故事,而歧为二者,亦有原为二故事,而混为一者。又在同一事之中,亦可以甲人代乙人,或在同一人之身,亦可易丙事为丁事。若能溯其本源,析其成分,则可以窥见时代之风气,批评作者之技能,于治小说史者倘亦一助欤?”[3]

因为中国的讲故事是从史官来的,所以故事讲究求实、讲究探求本事。《墨子》一书保存的早期古书最多,也记录了不少近代史的故事。比如在《非儒》篇中,讲了有关孔子的两件大事:一件是孔子周游列国到了楚国,当时楚国的白公想篡夺王位,对楚王虎视眈眈,而孔子居然还向楚王推荐白公的心腹之臣“石乞”。后来石乞果然发动了宫廷叛乱,劫持楚王。但最后却失败了,白公也遭到诛戮。第二件则是孔子到了齐国,齐景公想给孔子封地,由于晏婴坚决反对而作罢。孔子心怀怨恨,设法把鸱夷子皮(范蠡)安插为齐国大臣田常的门客。后来,齐国想攻打鲁国,而孔子派子贡说服齐国改打吴国,又劝说越国帮助鲁国与齐国决战,果然齐国兵败,田常家族趁机兴起,以致后来篡夺了姜齐政权。这两件大事,其他典籍也有记载,但在《墨子》书中,全都和孔子联系起来。除了“非儒”之外,就是考实了。至于《墨子》把神话历史化的故事,也是神话故事考实的结果。如《非攻下》所记禹大战三苗的故事,与黄帝大战蚩尤的故事更是同一个神话故事的不同流传版本。而黄帝战蚩尤的事出现在较晚的文献,可能是禹战三苗故事的改造。《庄子》中寓言故事有200多则,虽然多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但凡是涉及的人物,只要是有其他史料可以考证的,其时代都不会有错乱。也就是说,其事未必真,其人则真是生活在那个时代。而后的《韩非子》,有意识搜集当时流传的各种故事,都把不同的版本保存下来。我们读《储说》诸篇,“一曰”的记载甚多,这种异说并存,已经有探究故事流变的意思了。

《楚辞》中有《渔父》一篇,写屈原至于江滨,遇见渔父相互对答的故事,汉代人以为是屈原自己写的纪实之词。所以司马迁写《屈原列传》,就把这段全部抄上,作为屈原生平的一部分。《庄子》中也有一篇《渔父》,写孔子坐在林中杏坛,与白眉披发渔父相遇。渔父逍遥泽畔,托颐听琴,嘲戏孔子。孔子则“愀然而叹”、“曲要罄折”。显然,本篇是用诙谐笔法,虚构人物和情节,戏薄圣贤,阐扬道家思想。但三国魏嵇康撰《高士传》,却把庄子之寓言、屈原之假说合成一篇史传。至唐成玄英撰《庄子注疏》,竟考证“渔父”为春秋时之范蠡,完全历史化了。

晋习凿齿《襄阳耆旧传》中有一篇《宋玉传》,已散佚不全,今存者有《宋玉因其友见于楚襄王》、《对楚王问》、《宋玉赋高唐之事》等故事。第一则见于《新序·杂事五》,第二则见于《新序·杂事一》和《文选》,第三则即《文选·高唐赋》的开头部分,也见于《文选》江淹《拟潘岳述哀诗》李善注引《宋玉集》。显然是把以前有关宋玉的传说故事汇总在一起了。可见早期的故事往往被后人作为真实的历史记录。故事传说的历史化,是误将传说作为史实,而忽略了故事传说丰富的文化价值。

二、现代故事流变研究的方法和意义

汉代以来形成的中国学术传统,其核心方法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是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序》中对刘向、刘歆学术的总结,他说:“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语此。”“学”指形而上的道,“术”则指形而下的技。而考镜源流,就是刘勰所说的“振叶寻根,观澜索源”。故事流变可以包含在这种“考镜源流”当中。我们看《诗序》、毛公的传、郑玄的《诗谱》和《诗笺》,对于《诗经》的本事,都是极力考索,追其源头。南朝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汇集了众多《三国志》传主的同类资料,尤其是相关故事的不同记录,虽然刘知几认为“喜聚异同,不加刊定,恣其击难,坐长烦芜”(《史通·补注》),叶适甚至认为,“(裴)注之所载,皆(陈)寿书之弃余”(《文献通考》卷191“经籍考”条引)。实际上裴松之既是历史学家,也是文学家、故事学家,他所关注的就是史事的流变异同问题,而不仅仅是折中一隅。唐人的类书,尤其是敦煌出土的民间类书,虽然不能说考镜源流,但它们有时把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记载罗列一起,在一定意义上具有关注故事流变的功能。

唐代开始,历史和文学的界限更为明晰。六朝人把志怪当作史来写,如干宝之于《搜神记》,颜之推之于《还冤记》,但唐人则是“有意为小说”,甚至可以编撰故事进行人身攻击和政治斗争,如《白猿传》和《周秦行记》。至北宋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考异》,对同一事件而有不同记载者,则参考众多史料详加考证,说明为什么选择此而不用彼的道理。这是真正的历史学家的方法,与唐前史学家的观念大不一样。清代学者对待历史故事大致都效法这种方法。

清末朴学大师俞樾在研究经史之余,曾对《三侠五义》作了修改,其中修改最大的是第一回的情节。俞樾认为原书第一回所写狸猫换太子事过于荒诞,于是根据《宋史》、《默记》、元人杂剧等记载的包公、李辰妃、八大王事,“别撰第一回,援据史传,订正俗说,改头换面”(《七侠五义序》),重点突出包公在故事转折中的巨大作用。这是真正意义上文人对小说的考镜源流式的修订,已经有了研究故事流变的性质。

当然真正意义上的故事源流的研究,是现代学术所开创的。顾颉刚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关于孟姜女研究的一组论文,可以说标志着现代故事学研究新范式的建立。顾先生对记载于各种古籍和流传于当时口头的有关孟姜女的材料进行归类分析,对这个故事的产生、传播及变异状况进行系统的考证,目的是对孟姜女故事的起源、情节的变化、流传的地域及其与历史文化尤其是与民众心理的关系,作出尽可能科学的阐释。顾先生的研究方法具有很明确的操作性。大致是:第一,把每一个故事的种种记载和传说,依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第二,研究这个故事在每一个时代呈现的面目;第三,研究这个故事的渐渐演进,由简单变为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局部而渐渐扩大的种种演变过程;第四,尽可能地解释每一次演变的原因。可见,顾先生试图由这样一个“演变法则”来认识故事的源头、发展及变形。显然,顾先生是把自己“层累地造成的古史”的学术研究方法运用到故事流变的研究中来了。八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方法经过了历史的考验,至今仍然不失为一种研究故事演变的有效方法。

笔者长期研究敦煌文学,敦煌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的故事性和民间性。故事性是和史事性相对的,民间性是和文人性相对的。因为具有故事性特征,所以传承和变异是其内在特质。又因为具有民间性特征,而其产生、生存和流播又和各种民间仪式相关联。下面我通过两个例证来谈谈故事流变研究的方法和意义。

敦煌本《韩朋赋》是敦煌文学的精品,是一篇爱情婚姻悲剧。敦煌本主要抄于中晚唐,可以看出韩朋故事在敦煌流传的情况。容肇祖先生曾考证《韩朋赋》是唐以前的创作*参见容肇祖:《敦煌本韩朋赋考》,载《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但证据不足,学术界相信的人不多。现在我们可以根据相关材料,梳理这个故事的上流。

唐懿宗时段公路撰有《北户录》一书,同时代的崔龟图为其作注,在注中引用了南朝陈江德藻撰写的《聘北道里记》,其中提到了“韩凭冢”。注中还引用了《四部目录》,说本书中“有《韩凭书》,叙事委悉而辞义鄙浅,不复具记”。《四部目录》这部书已不可考知,应当是刘宋至隋唐间众多国家藏书目录中的一种[4]。其所引《韩凭书》也已不传,但崔氏说它“叙事委悉而辞义鄙浅”,说明它和敦煌本一样有很强的叙事性,注重细节的描写,语言也很通俗。

更可贵的是崔龟图注中还引用了《无名诗集》中200多字的韩朋故事,与敦煌本大体一致:二本都有韩朋、贞夫、宋王、梁伯四个人物,都有掘墓、埋石、生树、伐树、化鸟、复仇等情节,语言上都以四言为主,押了很自然的韵。所以,这两个本子是同一个系统,属于民间讲故事的系统。《无名诗集》其名,我们在传世公私目录中查不到,应当是盛唐之前一个流传不广的下层文人的诗文集。以上是韩朋故事在六朝后期及唐代前期流传的大致情况。

两晋之际,干宝的《搜神记》也用近三百字记载了韩朋故事,但用散文形式叙述大意,显示的是案头读本的性质和文人的志趣。文人所传韩朋的故事与民间传说是两个渠道,所以容肇祖先生认为,敦煌本韩朋故事不是从《搜神记》这个系统来的,而是从民间文学系统来的。

主要记载汉代故事的《列异传》中也有韩朋的故事,虽然是典型的文人记载,但至少说明韩朋的故事在东汉已经广为流传了。

1979年,敦煌汉代烽燧遗址中发现了西汉晚期的韩朋故事残简。残损很严重,据裘锡圭先生的考证,其叙事的方式接近于民间系统[5]。这说明韩朋的故事不但在西汉时已经流传,而且流传到敦煌这样的边远之地了。

《说苑》中有一则先秦故事,除了主人公的姓名外,故事框架与韩朋夫妇故事很相近,我曾考证它就是韩朋故事的源头之一[6]。

唐代以前韩朋故事的流变大致如此。至于宋代以后记叙韩朋夫妇的故事,逐渐脱离了此前歌颂忠贞爱情的主题,更侧重于突出韩朋妻的节烈和文才,她从一个执著于爱情的民间女子变成诗才泉涌的才女和从一而终的烈女,表现出不同于民间文学的文人旨趣。

五四运动以后研究故事流变,有时过分强调域外文化对中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无庸置疑,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把中国的著名故事大都说成是从印度来的或受佛教影响而来的,就未免偏颇。比如,认为墨子和印度有关;古诗《孔雀东南飞》是印度讲唱艺术在中国产物;中国之龙王,是从印度传来的;唐代的变文,完全是从印度来的,绝不可能在中土找到源头;看图讲故事这种方式,也是从印度传来的;等等。其实,文化史上主题相似、情节雷同、人物相类的故事很多,它应当是人类生活经历相似、思维方式相近的反映。比如,“狸猫换太子”这一在中国民间家喻户晓的故事,学者以为它是从佛典来的[7]。我从汲冢出土的《古文周书》中发现了一则“玄鸟换王子”的故事,其故事情节和框架与“狸猫换太子”基本相同,它是“狸猫换太子”故事的源头,应当是毫无疑问的[8]。

故事源流研究的学理告诉我们,我们不要用历史学家的眼光寻求故事的“历史真相”,事实上没有所谓故事真相;我们要力图在各种史料和口传的层面努力寻求这个故事的源流和变化之真。这种研究方法的关键便是探讨其“传承性”和“变异性”。这种传承性和变异性之中,蕴涵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化风貌和文化性格,显示了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和民众心理追求。

[1]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1959:263.

[2]伏俊琏.师旷和小说《师旷》[J].贵州社会科学,2010(4).

[3]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G]∥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17—218.

[4]陶敏,陶红雨.《北户录》崔龟图注所引《韩朋赋》残文考论[J].文史,2005(4).

[5]裘锡圭.汉简中所见韩朋故事的新资料[J].复旦学报,1999(3).

[6]伏俊琏.韩朋故事考源[J].华学,2008(9,10).

[7]李小荣.狸猫换太子的来历[J].河北学刊,2002(2).

[8]伏俊琏.“狸猫换太子故事”源头考[J].文史哲,2008(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09YJA751040)

2011-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