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体系与关系主义的“美学立场”
2011-04-12廖述务
廖述务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理论体系与关系主义的“美学立场”
廖述务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有关“反本质主义”的持久论战表明,在处理一些知识、概念问题方面,学界都能较有效地规避本质主义的禁锢,并防范反本质以至陷入相对、虚无的陷阱,但在处理理论体系时,则往往无法逃逸出僵化的思维模式。这种僵化主要表现为对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二元区分的盲目固守。而理论体系归根结底涉及到文学理论的“美学立场”与功能问题。对此,关系主义重新启用了“美学立场”这一左翼思想界很具实践效能的传统概念。不过,它并没有因其美学立场而放弃文学性质与特征的研究。话语分析这一方法论有效地将美学形式与立场结合了起来。
反本质主义;关系主义;美学立场
近来,围绕“反本质主义”,学界展开了激烈的争辩。这当中,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是作为本质主义的典型个案出现的。但有意思的是,童庆炳在回应学界批评时,断然否定自己是一个本质主义者,而声称自己恰恰是一个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反本质主义者。在他看来,经由尼采、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等人的努力,所谓本质与反本质之战早已偃旗息鼓,毫无悬念了。[1]他还进一步指出,我们反本质主义并不意味着事物没有本质,“事物的本质是指事物的呈现出相对稳定的一致性的特征,它是被历史社会文化语境建构起来的。”[1]如是看来,童庆炳的观念俨然与陶东风的“建构主义”形同孪生兄弟了。这种趋同通过福柯“事件化”这一概念得到进一步的加强。陶东风所强调的知识的“地方性”与“历史性”,其理论基础之一就来自福柯的“事件化”观念。福柯这样批评历史学的“非事件化”,“由于历史学家失去了对事件的兴趣,从而使其历史理解的原则非事件化(de-eventualization)。他们的研究方法是把分析对象归于最整齐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最终外在于历史的机械论或现成结构。”①The Foucault Effect:Studies in Government Rationality,Harvester Wheatsesf,1991,p.78.在福柯那里,“事件化”这个概念首先是指对于“自明性”的决裂,它意味着把所谓的普遍理论、真理还原为一个特殊的事件,它坚持任何理论或真理都是特定的人在特定时期、出于特定的需要与目的从事的一个“事件”。②参见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从“事件化”观念出发,陶东风否决了已有文艺学学科体系,并将其还原为事件性的知识论。童庆炳也将其《文学理论教程》的产生过程当成是“事件化”的典型,因为它与特定的历史时段相关:它不仅是邓小平“文艺不从属于政治,但也不能脱离政治”的一种学术表达,同时也是一代学人在“文革”结束后提出的新论,这是一个兼顾到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和文学的意识形态性的理论,大体上符合那个时代语境的历史要求,也可以为当时多数人所接受。[1]暂且不论童庆炳相关言论是否精准,但它起码告知我们:在当下,即便是苏联文论模式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学者,也对本质主义避之惟恐不及。至少在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实践经验层面,本质主义与僵化的思维模式密切相关,是一种保守、落后的观念形态。
有趣的是,被目为反本质主义代表的陶东风也做出了相应的理论抗辩。他对部分学人将其界定为反本质主义的代表甚为不满。他认为:“‘本质主义’的对应词是‘建构主义’,而不是‘反本质主义’。因为反本质主义给人的感觉是完全否认本质的存在,而建构主义则承认存在本质,只是不承认存在无条件的、绝对的普遍本质,反对对本质进行僵化的、非历史的理解。”[2]南帆也被一些研究者视为反本质主义者。①参见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杨春时:《后现代主义与文学本质言说之可能》,《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1期;赵牧:《“重返八十年代”与“重建政治维度”》,《文艺争鸣》2009年第1期。但南帆明显谦虚地表示过:“在相当范围内,表象与本质的二元对立对于认识世界的功绩无可否认”,而且,关系主义不过是“在本质主义收割过的田地里再次耕耘”。[3]南帆无疑认可的是具体事物本质的多元化,这种多元取决于关系的网络:“关系主义倾向于认为,围绕文学的诸多共存的关系组成了一个网络,它们既互相作用又各司其职。总之,我们没有理由将这些交织缠绕的关系化约为一种关系,提炼为一种本质。文学的特征取决于多种关系的共同作用,而不是由一种关系决定。”[3]显然,南帆否定的是固守某一种关系,抑或认领某一种永恒的本质。这种否定并不意味着取消对事物“特征”与“本质”的认知。
从“反本质主义者”与“本质主义者”的理论抗辩可以看出,两者在知识论层面并没有水火不容的冲突。甚至可以说,许多热衷“戴帽子”、“站队”的论文有虚张声势之嫌。但这并不意味着论争毫无意义。应当说,这场理论论争的烽火主要不是燃烧在知识论层面,而是燃烧在了学科理论体系层面。也就是说,在处理一些知识、概念问题方面,学界都能较有效规避本质主义的禁锢,并防范反本质以至陷入相对、虚无的陷阱,但在处理理论体系(主要表现为理论教材)时,则往往无法逃逸出僵化的思维模式。
这种体系上的僵化主要表现为对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二元区分的盲目固守。首先来看童庆炳理论教材的体系。他是这样概括的:“我们没有吸收当时已经在中国开始流行的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的纯语言的文学观,也拒绝回到单一的‘文学从属于政治’的僵硬的文学观,我们的时代意识也是很清楚的。从教材体系的构架上,我们用文学活动论加以展开,这里我们不但吸收了艾布拉姆斯的文学活动四要素论,更重要的是运用了马克思的人的活动论,运用了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思想。”[1]这一貌似创新、涵盖一切的体系,包括“五大板块”,其实直接承袭自苏联模式。有研究者认为,这一典型的辐辏式结构弊端明显:“较为稳固的结构和思维容易转化为封闭的一成不变的结构和思维。”[4]结构的封闭性主要体现在对外部研究的拒斥上。尽管童庆炳在论述中流露出对多元的宽容情绪,但大体上依旧坚守内部与外部研究的分隔与界限。他认为,学界应当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致力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另一部分人则去研究文学性在各个领域的蔓延。两路人马可以交锋,但不要相互指摘。[1]这样,文化研究的一些主题如阶级、性别、民族等,不能进入童庆炳主编的教材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陶东风则特别强调要重建文学理论的政治维度。[5]显然这一诉求尚未完全成熟。有研究者如是批评陶东风:“强调好政治带给文艺学的自主性,不能推导出好政治也能给文艺学的研究带来突破性进展,从而丰富对于文学性质的认识。从好政治之‘好’中,推导不出文艺学所需要的研究创新,除非硬性地将好政治的‘好’等同于文艺学的创新,可二者根本不在一个逻辑层面上,处理的也不是同样的问题。”[6]这一批评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它抓住了陶东风理论资源(伊格尔顿、杰姆逊等人的政治批评)存在的弊病:“伊格尔顿、杰姆逊的‘文学批评’,已经变成了非文学的批评,它能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作用,但产生这种作用的原因不是在研究文学的性质时发生的,而是在研究中所包含的政治因素发生的。”[6]以伊格尔顿为例,他确实曾关注过修辞学与话语分析,但在言及文学理论的政治性时,却无形中遗忘了形式的理论价值。在他看来,形式主义是意识形态偏见的共谋犯,已经伴随传统文学走入了历史的死胡同。[7]正因为如此,陶东风的理论教材在处理内部与外部研究时一样陷入矛盾:“文化研究对于文学主要是一种‘外部’研究,它在拓展文学研究的视野和方法的同时,又有消解‘文学自身’的危险。”[8]
从陶东风重建政治维度的伸张可以看出,理论体系归根结底涉及到文学理论的“美学立场”与功能问题。所谓内部、外部之区分,并不纯粹是形式、结构问题,而是关系到文学理论的价值定位。但上面的论述表明,这一区分无形中又成为文学功能实现的阻碍物。关系主义恰恰在这个层面显示出旺盛的理论活力,它首先要破毁的就是这种僵化的内部、外部二分法。早在《文学的维度》一书中,南帆就创造性地提炼出“话语光谱”这一理论范畴,其意图正在于再度将文学话语引渡到现实之中。这一做法无疑是对形式主义的一个反动,因为他强烈意识到侧重“内部研究”的形式主义诸学派的弊病在于其“理论锋刀逐一截断了文学与现实之间的种种联系”。[9]28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要舍弃形式主义(内部研究)的理论成果。于是,南帆重新启用了“美学立场”这一左翼思想界很具实践效能的传统概念。他认为,美学涵义的形而上学思辨让许多人感到了乏味,但是,“如果将美学视为一个实践性问题,同时将美学的洞察方式同文学话语的性质联系起来,那么,美学仍然是文学的前提。”[9]31
那么,文学究竟是如何依凭这一美学立场产生实践性效能的呢?这需回到关系主义层面文学话语的独特维度上来。索绪尔曾经指明,语言“共时态”考察的对象是同一时间层面上诸多要素之间的关系。此一语言学转向无疑给予关系主义最大的理论启示。南帆以此为理论线索,认为“功能性的文学考察必将联系到共时态的诸多社会话语系统”。人类存活于社会话语之中,社会话语的光谱将由众多的话语系统组成。相对于不同的社会场合、事件与主题,人们必须分别使用政治话语、商业话语、学术话语、礼仪话语,如此等等。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在话语分析的层面上,一样可以说主体是诸多话语关系的总和。在主体的诸多话语维度中,文学话语是不同寻常的,它作为社会无意识的代言,常常可以最敏锐地察觉到日常语言蕴涵的深刻危机。文学的美学立场正产生于文学话语与日常话语的冲突与对撞之中。[9]24-31在特定的时空中,文学话语的革新可能改写整个社会的人文环境。比如在“五四”与上世纪80年代,这种改写就曾声势浩荡地席卷过人文场域,向社会展示出文学话语这一不同寻常的维度所具有的美学效能。南帆认为,马尔库塞的相关思考正与这一现实的美学实践遥相呼应。马尔库斯敏锐地察觉到,发达工业社会凭借其发达完善的技术已经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统治系统。而意识形态则遵循着固有的模式运行,单向度的语言阉割了人们的否定意向与逃逸冲动。在现代性的视野中,这种统制是无远弗届的。这时,美学,包括作为感性形态的文学,因其感性学的特征正可发散出拯救的耀眼光芒——“审美的天地是一个生活世界,依靠它,自由的需求和潜能,找寻着自身的解放。”[10]104他甚至认为:“一场革命在何种程度上出现性质上不同的社会条件和关系,可以用它是否创造出一种不同的语言来标识,就是说,与控制人的锁链决裂,必须同时与控制人的语汇决裂。”[10]106语言形式的美学实践意义在于,它可以打破控制人、规训人的习以为常性——“这种习以为常性作用于每一实践领域,包括政治实践,它表现为一种直接意识的自发性,但却是一种反对感性解放的社会操纵的经验。艺术感受,正是要打碎这种直接性。”[10]111在南帆看来,这种习以为常性显然已经被铭刻在了日常话语之中,只有借助文学话语才能有效打破每一实践领域的统制与操控。
关系主义并没有因其美学立场而放弃文学性质与特征的研究。话语分析这一方法论有效地将美学形式与立场结合了起来。①参见拙文《理论自反与体系重构——评南帆、刘小新、练暑生合著<文学理论>》,《南方文坛》2010年第1期。南帆认为,话语分析“正在成为文学理论的又一个入口”,“是文学、语言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交汇之地”。[11]可见,关系主义的美学立场建基于形式与意识形态的融通,在此意义上,内部与外部研究的硬性区隔已经被有效地穿透。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纯粹的内部研究,任何语言形式都蕴涵意识形态的内容,而文学也不是政治的替代物,只有依托于形式,才能产生马尔库塞意义上的美学力量。有论者指出,南帆的理论教材致力于概念与范畴的文献式阐释,只能算作文学理论的关键词研究。[12]还有的认为,它忽略了文学内部因素的研究,抑或是另一种对福柯式权力的本质化认同。②参见方可强:《文艺学:反本质主义之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赵牧:《“重返八十年代”与“重建政治维度”》,《文艺争鸣》2009年第1期。这些论述显然都没有领会到南帆理论教材蕴涵的内在体系,即它倾向于重建美学立场与文学形式的互动关系。正如南帆所说的,“文化研究可以放大考察的半径,但是,文本和形式始终是一个不可摆脱的圆心。即使在文化研究的名义下,文学批评也仍然要坚持对文本和形式的研究。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文学批评考察的是意识形态施加在文本和形式之上的压力。”[13]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陶东风在理论上做了一些修正。他力图追索文学理论与文化研究的关系,以及文学性和文学研究模式在其他社会科学、人文科学领域运用的情况。[14]显然,其目的在于沟通内部与外部研究,找到两者汇通的桥梁。但审美的感性功用与实践效能并没有进入他的视野,使得这一“汇通”与重建文学“政治维度”的努力依旧处于割裂状态。
[1]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J].文艺争鸣,2009(7).
[2]陶东风.反社会学视野中的文艺学知识建构[J].文学评论,2007(5).
[3]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J].文艺研究,2007(8).
[4]董学文,金永兵.中国当代文学理论(1978-200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28-334.
[5]陶东风.重审文学理论的政治维度[J].文艺研究,2006(10).
[6]刘锋杰.反本质主义的“建构”:盲点摸不出大“象”来——兼论文艺学研究中的价值维度、知识维度与要素维度的共生[J].文艺理论研究,2010(6).
[7]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18.
[8]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60.
[9]南帆.文学的维度[M].上海:三联书店,1998.
[10]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1]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11.
[12]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J].文学评论,2007(5).
[13]南帆,刘小新,练暑生.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35.
[14]陶东风.文学理论:为何与何为[J].文艺研究,2010(9).
The Theoretic System and“the Aesthetic Stand”of Relationalism
LIAO Shu-w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As is shown in the portracted controversy over“anti-Essentialism”,while 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effectively evaded the constraint of essentialism and guarded against anti-essence even to the point of being entrapped in relationalism and nihilism in their disposal of some issues as to knowledge and conception,they have always failed to remove rigid thinking,as is evident in their blind adherence to the binary division btween the internal study and the external study.The theoretic system is,in the final analysis,involved with the“aesthetic stand”and functions of literary theories,and therefore the“aesthetic stand”—a traditional concept enjoying much practice efficacy in the Left ideological circles—has been re-utilized in relationalism.However,studies on the properties and traits of literature have not been abandoned due to its aesthetic stand because of the effective integration of the aesthetic form and stand through discourse analysis.
anti-essentialism;relationalism;the aesthetic stand
I0-03
A
1674-5310(2011)-04-0125-04
2011-05-01
廖述务(1981-),男,湖南武冈人,文学博士,现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西方现当代文论与中国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