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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趣味的祛魅解读①

2011-04-12李占伟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迪厄区隔布尔

李占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审美趣味的祛魅解读①

李占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西方美学史上,趣味理论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康德审美趣味理论的提出,更是影响了诸如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等众多的近现代艺术形式与艺术流派。然而,我们在运用与借重康德的审美趣味理论时,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趣味的原初内涵,而且基本缺失了对该理论普遍适用性的质疑与反思。因此,我们有必要在回复传统趣味内涵的基础上,对康德的趣味无功利性、趣味普遍性等审美趣味理论进行一次祛魅式的解读,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趣味;审美;区隔;布尔迪厄

一、康德之前的趣味理论发展

西方美学史上的趣味理论,如果以康德为中心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前康德时期、康德时期、后康德时期。前康德时期实际上也可以大致划分为两个阶段: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是第一个阶段,从文艺复兴到康德 (不包括康德)为第二个阶段。在前康德时期的第一阶段当中,趣味基本上还没有和审美判断相联系,在西方各国语言里,有关趣味概念的原初内涵基本上都是和口味、滋味、味觉相连的 (这点也与中国的传统一致)。而西方传统哲学、美学在对五觉的论述当中,一般只把触、味、嗅觉看做形而下的“器”,而将视觉与听觉尤其是视觉放在了与审美发生相关的位置。它们普遍认为触、嗅、味觉与身体联系过于紧密,故而只能产生低层次的简单快感,而视、听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脱离身体限制,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能够产生纯形式的观照,由此而引起的快感即便会导向放纵也不足为害,这些原初的认识实际上也导致了今天西方哲学、美学的视觉中心主义。如此一来,趣味在最初不仅不能与审美判断相连,甚至还有可能影响和限制审美的发生,不过这种现象因为文艺复兴的到来得到了巨大的改观。

文艺复兴运动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发现了“人”,发现了“人性”,甚至可以说发现了人的个性。人的感觉得到了较为全面的关注,味觉尽管还没有被提到如康德那般的审美判断高度,但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被完全地贬斥了。据某些国内学者考证,趣味与审美判断相连的最早表达应当来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皮科,皮科在 1486年为友人的长诗作注时,使用了“优雅”一词来分析人的美,他认为优雅之于人体美,犹如盐之于菜肴一样不可缺少。之后,16世纪末意大利的风格主义者们才最早较为明晰地把趣味作为鉴赏和审美的隐喻术语使用。①参见范玉吉:《审美趣味的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第 32-35页。另据某些国内学者考证,西班牙文学者格西安 (Baltasar Gracian,1601-1658)首先将“趣味”一词用于伦理和政治领域,他所说的有鉴赏力、趣味高雅的人,就是一个完美的、善于交际的人,也就是一个在社交场合言谈风雅、举止得体、彬彬有礼的人。他所表达的趣味是一种不能教、不能学的先天神秘禀赋,基本上属于非理性主义的范畴。②曹俊峰著:《康德美学引论》,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63页。然而,不管是人体美的最初引入还是政治、伦理学的最早使用,我们可以看出趣味与判断的最早相连都是基于一种经验性的感性立场。格拉西安的趣味概念传入法国以后,对法国 17世纪中后期的美学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尤其是与当时艺术理论中的古典主义 (诸如“三一律”等)形成了对峙,并由此开启了经验派与理性派关于趣味判断的长期论争:前者以趣味的最初内涵为基础努力探讨趣味经验性的审美判断,后者则从理性入手去探讨趣味作为审美判断的可能性与普适性。趣味经验论的代表人物有霍布斯、哈奇生、休谟、博克等,而理性论派的代表人物有笛卡尔、莱布尼茨、约翰逊、莱辛等人。他们以各自的哲学观为基础,发表了众多的关于趣味审美判断的见解,也正是他们之间的论争促使了趣味问题逐渐成为西方艺术理论和美学的中心问题之一,与此同时,也使得趣味概念始终“在感性与理性、直觉与思考、特殊与普遍、先天与后天之间摇摆前进”①曹俊峰著:《康德美学引论 》,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70、121-122、161、94页。,康德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上,登上趣味判断论述舞台的,他所努力要做的就是彻底解决上述趣味经验论与理性论之间的抵牾。

二、康德审美趣味理论的形成

康德关于趣味判断的论述主要体现在他的《实用人类学》和《判断力批判》两部著作中,而据曹俊峰先生的考察,康德为《判断力批判》拟定的原名就是《趣味的批判》,之所以后来发表时改成了前者,主要是出于与前两个“批判”相对应的考虑,因为与理性和知性处于同一列的是判断力,而不是趣味。②曹俊峰著:《康德美学引论》,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70、121-122、161、94页。实际上,就《判断力批判》的体例上我们也可以看出康德在这部著作中着重论述的是“趣味判断”。《判断力批判》第一卷的主要论述对象是“美的分析”,这一卷就是从“鉴赏判断”开始入手的,而且整个上卷都是围绕着鉴赏判断进行的。“鉴赏判断”的德文是“Geschmacksurteil”,这个词是由 Geschmack(德文的“趣味”)和 Urteil(德文的“判断”)两个词组成的,通常的译法应为“趣味判断”。③曹俊峰著:《康德美学引论》,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70、121-122、161、94页。而国内宗白华先生和邓晓芒先生的译本均采用的是“鉴赏判断”,笔者认为可能是他们考虑到“鉴赏”比“趣味”更有动词性的意味。为了论述方便,下文我们在介绍康德的鉴赏判断理论时,均替换为“趣味判断”。

实事求是地讲,康德并没有完全忽略趣味的原初内涵,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趣味先验审美判断理论的完成也正是在趣味原初内涵的基础分析上一步步完成的。在《实用人类学》中,康德曾为“趣味”下过一个明确的定义:“口味 (Geschmack)这个词,如前面已经讲过的,其本来意义是指某种感官 (舌、腭和咽喉)的特点,它是由某些溶解于食物或饮料中的物质以特殊的方式刺激起来的。这个词在使用时既可以理解为仅仅是口味的辨别力,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合口味。”④康德著,邓晓芒译:《实用人类学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第 148-149、152-153、149、149页。那么这种基于感官的千人千变的感觉如何可能被运用于其他领域呢,如何来标志审美的评价能力呢?这首先是因为“没有一种场合像一群好朋友吃一顿美餐那样,能够如此长久地在一次享受中保持住感性和知性的协调,如此经常地重复那种兴致”。为了使这种美好的感觉持久地出现,东道主必须挖空心思“使他的宴会安排得多种多样,也就是让每个人的感官找到一些合适的东西,这就可以充作一种相对的普遍适用性”⑤康德著,邓晓芒译:《实用人类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第 148-149、152-153、149、149页。。这样,口味作为特殊的感觉便具有了一种可以运用于其他感觉领域的可能性。不仅如此,康德还对上述的口味 (也就是“趣味”)进行了辨析,将其分成了两类,一类就是经验性的趣味,这种趣味“既不能要求有真正的普遍性,因而也不能要求必然性”⑥康德著,邓晓芒译:《实用人类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第 148-149、152-153、149、149页。,这就是康德所说的“反射性趣味”(Gustus Reflectens);另一种趣味则“必须先天地建立起来,因为它指示着必然性,因而也指示着对每个人的有效性”⑦康德著,邓晓芒译:《实用人类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第 148-149、152-153、149、149页。,这就是“反思性趣味”(Gustus Reflexus)。康德关于趣味审美判断的先验普遍有效性理论正是基于这种“反思性趣味”展开的,在《实用人类学》的后半部分,包括《判断力批判》中,康德便直接用“趣味”代替了“反思性趣味”,趣味原初的味觉感性意义也因此被完全剔除了。⑧曹俊峰著:《康德美学引论》,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70、121-122、161、94页。如此,趣味 (鉴赏)便真正成为了一种判断美的能力,而趣味判断也就是审美判断,审美判断力也就是趣味判断力。

在完成了上述的准备工作之后,康德开始了其对趣味判断的先验分析。这里我们必须首先看到的是,康德对趣味判断的先验分析也是其哲学理论构建过程的一种逻辑必然,因为当时德国哲学传统普遍将人类的认识能力分为知、情、意三个部分,康德通过《纯粹理性批判》对知性的批判,找到了先天的纯粹知性概念和知性原理;而通过《实践理性批判》对理性的批判,找到了先天绝对的道德律令;那么相应的情感能力必然也涉及一种自己的先天原理,只有完成这个批判才能够最终完成其批判哲学的理论架构。那么,康德是如何完成趣味判断的先验批判的呢?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康德趣味判断论述的四个契机。首先,从质的方面来讲,趣味判断不是认识的、不是关涉善的,更不是单纯的欲念与快感,而是一种“不带任何利害的愉悦或不悦而对一个对象或一个表象方式作评判的能力”⑨康德著,邓晓芒译:《判断力批判》,人民出版社 2002年版,第 45页。。其次,从量的方面来讲,康德认为趣味判断尽管是单称的、主观的、不关涉逻辑概念的,但却具有一种普遍性,这种普遍性的来源就是“共通感”,所以康德通过这个契机得出的结论是:“凡是那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喜欢的东西就是美的。”①②康德著,邓晓芒译:《判断力批判》,人民出版社 2002年版,第 54、72页。再次,从关系的方面来讲,康德认为趣味判断有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所谓“无目的”主要是因为趣味判断并不涉及概念,而又“合目的”主要是因为对象的形式正好符合了主体的想象力与知解力的自由活动,仿佛是一种先在的和谐。在这个契机研究中,康德不仅分析了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而且区分了纯粹美和依存美,还表达了他对美的理想,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美是一个对象的合目的性形式,如果这形式是没有一个目的的表象而在对象身上被知觉到的话。”②最后,从模态或者说从方式方面来看,康德认为趣味判断不涉及概念的必然性,乍看起来,这个契机的分析所得出的结论与前面的量的分析极为相似。实际上,关于量的分析主要探讨的是趣味判断的普遍性,而此处则主要探讨的是趣味判断的必然性,只不过康德论及的趣味判断的普遍性与必然性都是建立在“共通感”原则基础上的。至此,康德完成了他对趣味判断的原理与本质特征的分析,我们可以大致作如下的概括:所谓趣味判断,是那种无功利性可言的,由对象的形式所引起的一种愉快的感觉,这种愉快的感觉尽管是单称和个人性的,但却因为“共通感”的预设,从而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此外,基于这种审美趣味无功利性的先天普遍性,康德还极力强调了“天才”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作用,认为艺术的发展以及艺术标准的制定都是由“天才”来完成的。康德的这种趣味只关涉形式且无功利性的论述在西方美学史与艺术史上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甚至于近代的先锋艺术无不将康德的这种论述奉为律令;③这 其实也是康德被视为形式主义美学鼻祖的原因,但实际上康德并不是绝对的形式主义者,因为康德区分纯粹美与依存美,而且认为纯粹美是极为少数的存在,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完善自身对形式的论述的。而他关于艺术天才的论述经由尼采等人的推崇也影响巨大,并形成了韦伯所说的“卡里斯玛意识”。康德趣味判断理论的完成以及其产生巨大影响的时期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趣味理论的“康德时期”。

三、审美趣味理论的祛魅解读

在康德审美趣味理论流行与产生巨大影响的过程当中,也不乏对其提出质疑与批判的理论家,这些批判与质疑主要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进行的,他们的代表人物有布尔迪厄、齐美尔、考斯梅尔、珍妮特·沃尔夫(JanetWolff)、特里·伊格尔顿等④齐美尔主要是从消费社会理论中时尚的视角对康德审美趣味理论进行反思与发展的,考斯梅尔则是通过将趣味判断延伸到视听之外的感觉入手,而沃尔夫、伊格尔顿则主要是从艺术社会学角度对康德的审美无功利性进行了意识形态维度的考察,布尔迪厄则是以其特有的阶层理论对康德审美趣味进行了祛魅式的反思。,也正是这些理论家对康德审美趣味理论的批判与反思使西方“趣味”理论进入了后康德时期。

从一定意义上讲,布尔迪厄是第一个将趣味从美学领域 (在康德审美趣味影响下形成的近现代美学)中解放出来的哲学、社会学家,他在回复传统趣味内涵的基础上,对康德的审美趣味无功利性进行了彻底的祛魅式解读与分析,他甚至认为康德预设的这种先验的审美趣味无功利的判断标准不过是康德想要将他本人所隶属的阶层习性普遍化的产物。他对康德审美趣味理论的挑战与反思主要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的:首先,他认为康德趣味理论只是一种共时性的分析,有必要回到历史中去对其普遍性的前提进行质疑与反思;其次,他认为康德的审美趣味观与普通大众的趣味审美观是相对立的,实际上康德本人的审美趣味观也代表了他附属阶层的习性认知;再次,他认为康德所谓的审美趣味的无功利性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这种纯粹无功利之下实际隐蔽执行着社会区隔的功能。此外,他认为康德所论及之艺术天才不过是艺术场域、艺术机制构建的过程中的产物,而所谓的“卡里斯玛意识”也不过是一种盲目的艺术神学拜物教。那么,布尔迪厄对康德审美趣味理论进行批判与质疑有什么样的深层原因呢?

布尔迪厄对康德审美趣味无功利性的质疑在深层次里是和其一贯的认识论与方法论相关联的。布尔迪厄在认识论上继承了其业师巴什拉的“认识论断裂”(Epistemological Rupture)思想。巴什拉在自然科学发生巨大变革,尤其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等伟大科学发现的基础上,认为理性的先验范畴、超验主体已经不再可能。他认为科学的发展并不像以往人们认为的那样,是不断积累与扩大的过程。科学的发展必然包含着一种对以往历史的断裂与拒斥,尽管这种拒斥不是完全的拒绝,而是将原先的知识进行一种重新的排列,但科学成果并不具有连续性的特征,这就是所谓的“认识论断裂”。布尔迪厄继承了这种思想,认为当一种规范科学研究形成一定的成果,并通过各种方式获得重要的统治性地位时,这种科学范式可能就会阻碍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所以,科学首先也是至关重要应当解决的问题就是将预先建构的客体的建构过程当做研究的客体,这是真正的科学断裂的重点所在。康德的审美趣味理论实际上就正好符合了他的“认识论断裂”要求,一方面康德的审美趣味理论提出之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在美学史与艺术史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长期以来,人们并没有将康德审美趣味理论构建过程本身作为客体进行研究,并没有去反思它的普遍适用的可能性。所以,布尔迪厄认为有必要对其进行一次“认识论断裂”的质疑与批判。这种质疑与批判进一步讲还与布尔迪厄反思社会学的方法论 (尤其与其反思性的第三个层次)深层关联。布尔迪厄认为在学术研究过程中,广泛地存在着“唯智主义”倾向,也就是指研究者通过一种“抽身而出”外在于世界、高高在上的姿态观察与研究对象,总结出一套可以包打天下的理论规则,从而不加反思地到处运用这种理论去肢解和阐释社会世界的姿态。布尔迪厄一贯反对“宏大理论”那种包打天下与居高临下的态度,并不断在反思着理论的普遍有效性,他曾直言不讳地质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历史活动,比如科学活动,它本身处于历史中,却又能生成既贯穿整个历史又独立于历史的真理,它超脱于一切,却又具备具体的时间地点,并且还永远地、普遍地有效?”①布尔迪厄著,陈圣生等译:《科学之科学与反观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第 6页。如此,康德审美趣味中的那种普遍有效性的预设也必有可能成为布尔迪厄的反思对象。

布尔迪厄在对康德审美趣味批判的过程中,通过其独特的社会阶层理论创造性地发现,趣味不仅具有审美判断的功能,而且具有社会阶层区隔的功能,这就是他所说的“趣味能分类,也能分类分类者”(Taste clas2 sifies,and it classifies the classifier)②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6、p1、p56.。他认为,我们对趣味的认识不能够再仅仅局限于纯粹的审美领域里,而是要回归到趣味最初语义学含义当中,联系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他关于趣味论述最重要的著作《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就是在对法国社会饮食、服饰、音乐、摄影、体育等各式各样日常生活的经验性考察的基础上完成的。他在《区隔》的开篇就表达道:“除非我们将通常意义上所运用的那种狭义的、受限制的‘文化’带回到人类学广泛意义上的‘文化’上来,除非我们重新将那种关于精致物体的高雅趣味与关于食物口味的基本趣味联系起来,否则我们将无法真正理解文化实践。”③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6、p1、p56.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看清楚:“合法美学经验无非是占据统治地位者做出的合法区隔的结果。更具体地说,美学经验赖以发生的美学性情,与一定的阶级习性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什么样的行动者,他在社会空间中占据何种位置,他拥有什么样的文化资本,他必然会秉有什么样的趣味。”④朱国华:《合法趣味、美学性情与阶级区隔》,《读书》2004年第 7期。布尔迪厄根据行动者在社会空间当中占有的资本总量以及资本结构的不同,不仅分析了趣味在垂直层面上的区隔作用,而且分析了同一阶层在平行面上的趣味选择的不同。他在《区隔》一书中大致划分与讨论了三种趣味:统治阶层的趣味 (也即大资产阶级的合法趣味)、被统治阶层的趣味 (也即工人、农民等阶层的趣味),此外还有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中产阶层的趣味 (也即那些小资产阶层的趣味)。

统治阶层的趣味,在布尔迪厄看来又可以称为“自由趣味”(Taste of Freedom)或者“合法趣味”。之所以自由,主要是因为统治阶层在社会空间当中占有大量的各种资本,尤其是经济资本、政治资本以及文化资本,因此他们可以摆脱日常生活物质需要的紧迫性,从而强调形式高于功能;之所以合法,主要是指统治阶层通过各种手段将自身的趣味合法化为整个社会的普遍趣味。很显然,布尔迪厄对于这种趣味的分析来自于上述康德的形式主义美学、纯粹美学。统治阶层追求的是一种与普罗大众断裂的“高级”审美趣味,在服饰上,他们更多考虑的是漂亮、典雅、高贵等形式上的特征;在饮食上,他们更多追求的则是音乐背景、环境、服务以及菜肴的秀色等;在欣赏艺术作品时,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作品的叙事策略、风格变化等形式方面的特征;在语言表达上,他们追求的是高度的修饰、委婉典雅的措辞;在行为上,则处处表达出一种矜持、知书达理的特征。总之,无论是在艺术的审美欣赏中,还是在日常生活当中,他们处处追求一种异于其他阶层尤其是下等阶层的趣味追求,这实际上是因为“自由趣味只能通过与必然趣味的关系来确认自身,必然趣味也因此被判定为审美层面上粗俗的趣味”⑤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6、p1、p56.。而与其对比的“必然趣味”(Taste of Necessity),就是我们接下来要介绍到的被统治阶层的趣味。

被统治阶层的趣味,之所以被布尔迪厄认为是必然的趣味,是因为身处工人、农民阶层的人由于在经济资本以及文化资本上的严重匮乏,使得他们不得不面对物质生活的紧迫性,并由此产生了一种功能性需求趣味。他们在饮食上追求的是实惠与糊口,在衣物上追求的是耐穿与保暖,在语言上显得粗糙、随意,而在艺术欣赏上主要想从作品的内容中获得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感、生活上的实用感。这些都使他们与统治阶层趣味在垂直层面上形成了区隔与差异,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统治阶层趣味的追求与认同,比如“他们用冒着白沫的酒来充当香槟,用仿制的皮具来代替真皮,用复制印刷品来替代绘画真迹,都说明了他们接受了统治阶层所定义的什么是值得拥有的商品”①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那么,这种无意识的认可是怎么形成的呢?我们在介绍完中产阶级趣味之后,将会分析其原因。

处于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之间有一个比较尴尬的阶层,这就是中产阶层,一方面中产阶层基本上摆脱了如工人阶层那样的物质生活紧迫感,所以他看不上普通民众的必然趣味;另一方面,与大资产阶层相比,他们缺乏足够的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尤其缺乏足够的文化资本,所以尽管他们渴望拥有上流社会的那种自由趣味,却往往因为经济上的相对匮乏或者文化上解码 (Decode)能力不够而不得。其实布尔迪厄认为这个中产阶层内部也是相当复杂的,在他看来至少可以分为败落的小资产阶层、执行小资产阶层和新兴小资产阶层。②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其中,前两者相对来说都倾向于保守的取向,不论是在物质消费抑或是艺术欣赏过程中,他们尽可能地通过勤奋、努力来积累资本以追赶大资产阶级,从而与自由趣味更加接近,他们往往希冀通过花较少的钱而附庸最好的风雅。而新兴小资产阶层趣味是布尔迪厄论述较多的,布尔迪厄认为新兴的小资产阶层与那些将要衰落的小资产阶层完全不同,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化资本,他们积极向上,对生活充满信心,“在针对一切与生活艺术相关的事物斗争中都希求扮演前卫的角色”③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他们甚至不惜以贷款消费来完成对上流社会的附庸,在艺术趣味上表现出毫不妥协的先锋精神与符号挑战。也正是在这些层面上,布尔迪厄认为这些新兴的小资产阶层是趣味的“传输带”(Trans mission Belt),他们与区隔自己的那些上流阶层进行消费和竞争的竞赛,同时又将自己想要区隔的那些阶层也拖入消费和竞争的竞赛中来,如此,他们不仅完成了自身的趣味合法化,同时也潜在地帮助上一阶层完成了他们趣味的合法化。④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那么,这些趣味到底是如何完成自身合法化的呢?尤其是作为社会准则的自由趣味是如何完成自身区隔的呢?

布尔迪厄首先认为教育在这个过程当中是一个重要的灌输机制和再生产工具,这里所说的教育不仅指学校教育,也指最为普遍存在的家庭影响以及家庭教育。布尔迪厄认为家庭在形塑个人的最初趣味的过程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认为我们的口音、饮食以及生活习惯等等都透露着家庭原初的特征,我们每一个人在孩童时代就内化了家庭成员在社会空间中所占有的位置习性。⑤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另一方面,我们所受的学校教育也在形塑我们的趣味习性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布尔迪厄认为学校所进行的那些趣味的培养不过是统治阶层的代言,他们在教育的过程当中不断灌输统治阶层趣味,以至于我们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它的合法性,我们的趣味习性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中被培养出来的。

另外,被统治阶层主观上的“误识”在趣味的合法化过程中也具有一定的作用。由笛卡尔“我思故我在”所肇始的二元对立思维,在西方哲学上形成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我们在对世界的感知过程当中基本上是按照这种思维进行的。布尔迪厄在《区隔》当中也认识到了这种普遍存在的二元对立,在分析问题的过程当中也较为普遍地采纳了这种思维,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的话,就会发现布尔迪厄实际上是在批判的立场上对待这一思维的。在《区隔》的结论部分,布尔迪厄有过这样一段表述:“在给定的社会形式当中的所有行动者,都共享着一种基本的知觉模式,这个知觉模式通过一系列成对对立的形容词开始其对象化,这些形容词同时又在不同的实践领域完成着对人或者物的分类与限定。”⑥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386、p346-370、p366、p365、p101、p468.布尔迪厄列举了高雅与低俗、精致与粗糙、轻快与笨拙、独特与普通等对立的概念,并认为这些对立之所以被心甘情愿地介绍,是因为它们背后潜在的整个社会秩序的对立。这一系列符号对立当中的认知区分实际上是为了隐蔽地帮助完成社会区分的。被统治阶层在自觉地接受这个认知区分模式的同时,实际上也形成了对统治阶层趣味的认同,从而也自觉地认为自身的趣味就是粗糙的、笨拙的、普通的与低俗的,这种知觉模式的深层“误识”实际上与统治阶层趣味达成了一种共谋,帮助统治阶层完成了区隔与统治。

总之,布尔迪厄以其阶层理论为基础,以场域、资本和习性概念为手段,对合法趣味以及美学性情进行了社会学视角下的分析,不仅揭示了审美趣味合法化的历史性,而且还解释了趣味的区隔功能,对于我们全面认识审美趣味具有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陆晓芳 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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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2—0150—05

2010-11-20

李占伟 (1983-),男,河南漯河市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2008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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