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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英雄”时代的“理想主义”写作——毕淑敏与后新时期中国文学

2011-04-12马春花

关键词:毕淑敏昆仑崇高

马春花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后英雄”时代的“理想主义”写作
——毕淑敏与后新时期中国文学

马春花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在“后英雄时代”,毕淑敏对英雄、崇高、牺牲、救赎的理想主义书写本身,是这个时代的病症与救赎的双重表征。她的写作,一方面补足了琐碎平庸的时代匮乏,另一方面也暗合了大众对一个逝去的英雄年代的浪漫怀旧。

毕淑敏;后新时期中国文学;“理想主义”写作;“后英雄”时代

与诸多“少年得志”的先锋小说家们相比,毕淑敏起步也晚,35岁才发表第一篇小说《昆仑殇》。但是,在迄今为止二十多年写作生涯中,毕淑敏一路走来,收获颇丰,各种文学奖项之外,其作品受众亦多多。《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预约死亡》、《女心理师》等小说甫一问世,即引起轰动,至今畅销不衰,构成了“后新时期”中国文学的一个“标志性”的现象。特别是其有关“疾病与疗救”题材的小说,切中时代病理,反映大众渴望,引发无数的反响与共鸣。毫无疑问,毕淑敏是90年代以来最受大众欢迎的作家之一,而其作品也是理解后新时期中国的一个镜像。但是,与毕淑敏旺盛的创作热情、巨大的文化效应、以及广泛的受众群体比较起来,文学批评界的关注似乎并不相称。多年以来,虽然并不乏以毕淑敏作为研究对象的论述,但具有一定理论深度和历史精神的批评却极为少见。对于那些已将新时期以来的先锋文学理念内化为“集体无意识”的学院批评家来说,毕淑敏作品中的英雄主义的历史情结、众生平等的乌托邦宏愿、理性和谐的思维方式,无法让批评家们在审美趣味、语言形式以及文化理念上产生认同。而且,批评家也无法运用套路娴熟的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时髦的理论与批评话语,将毕淑敏小说归类到诸如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家族小说、女性写作等的招牌之下。批评的失语,对毕淑敏来说,似乎势在必然。但轻忽一个受众广大、作品等身的作家及其作品,无法对她作出适度的批评与定位,显然是整个文学评论界无力面对一个现实中国的体现。调整理论话语和批评方式,找寻关于毕淑敏及其写作的新诠释向度,不仅是对于作为一个“文学现象”的毕淑敏的应有回应,也是对于一个失去了理想、英雄和历史的时代的回应。本文试图从毕淑敏小说的几个关键词入手,意在探讨从“昆仑系列”到“疾病与疗救系列”小说中,毕淑敏建构了一个何等独特的小说世界,这个小说世界何以能契合时代的需要,并产生如此广泛的大众文化认同。

毕淑敏创作其处女作《昆仑殇》时,当代中国文学的“寻根”、“先锋”与“新写实”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革命历史叙述的雄浑美学(崇高)与英雄史观正为一种颓废美学(反讽)与庶民史观所取代。“崇高/英雄”,因曾附丽于其上的虚伪、压抑,以及对个人的扼杀,而成为“惟恐躲避”不及的对象。新潮小说中的人物,面目虽也千变万化,但既不“高、大、全”,也不再“红、光、亮”,或沉迷于饮食男女、“一地鸡毛”,或“我是流氓我怕谁”、游戏人间,或“小鲍庄”里“爸爸爸”、寓言中国。毕淑敏创作伊始,正躬逢先锋其盛,却并未游走其间,而是不拘一格,重拾革命年代的英雄主义美学精神,以昆仑雪原为背景,书写野营拉练、穿越五千公尺以上的冰冻无人区的军人形象。其在后革命、后英雄的历史语境中,重构了“崇高”美学的新内涵,赋予“主体、人格、尊严、意志、苦难、牺牲、超越、信念”等“过时”的词语以新的历史意义。

在毕淑敏的“昆仑系列”小说中,“崇高”首先体现在雪域高原这一外在环境本身。毕淑敏极力渲染昆仑的浩茫与无限,它那撕不开的黑夜、壮丽的午日,它作为对象的强大有力,让人产生的震惊与畏惧,这就是崇高。在《崇高的与优美的观念之起源的哲学研究》一书中,爱德蒙·柏克认为,崇高的产生乃是由于我们面对某种强大有力对象的惊愕,继而我们意识到没有危险,于是惊愕之感就会转化一种愉悦之情。崇高的特性在于其巨大无匹的力度。[1]毕淑敏的昆仑雪域与其说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没有危险的对象,毋宁说是一个等待着人去征服的、为激发人的英雄主义情感而存在的客体。高原的粗犷、荒蛮,构筑了一个异常残酷的生存背景,竟使人时时面临死亡的恐惧:“缺氧和严寒像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刈去一条生命”,“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内脏都几乎冻成冰砣了”(《昆仑殇》);“奇寒而威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阿里》)。雪域高原的严寒、缺氧与无常,是为了突出征服之后产生的崇高感与愉悦感,突出人的主动性和一种刚健豪迈的英雄主义气概。毕淑敏曾谈过这种感受:“在雪山之上,一个人面对苍穹,那种人的渺小和宇宙的浩淼,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令你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主动性的人。比如一座山,它虽然非常古老,非常雄伟,可是它不会动啊;我呢,我可以爬上去。”[2]“当我真的站在那座山的主峰之上时,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崇高。它其实是一种发源于恐惧的感情,崇高是一种战胜了恐惧后的豪迈。”[3]121毕淑敏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这种战胜恐惧、征服自然之后的崇高感:

你把左手五指锲进岩峰,尽量锲深一点儿,不要管指尖已经出血,指甲已经翻凸。在这一瞬间,你的肌肤要硬过山的肌肤,直到手指上的簸箕和斗同山石的每一道纹路紧密嵌合,像一套严丝合缝的螺钉螺母拧在一起,锈成一砣,任何力量都无法使之分开,你就胜利了!在这极短暂的时间内,你可以拥抱阳光,拥抱生命,拥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拥抱你已经享有和将要享有的一切幸福。因为,山承认了你,它是你的朋友,你们达成了血肉相依、生死与共的默契……[4]148

在生与死、人与自然的较量中,在“把人物逼进某种绝境”[3]121中展现出勇气与力量,最终生的渴望战胜了死的诱惑,人的意志与力量征服了自然的阴谋与挑衅,于是,一种夹杂苦痛的愉悦、一种超越痛苦的愉悦就产生了,它就是崇高:“群山匍匐在你脚下,蓝天盘旋在你四周,生命属于你自己!大地托举着你,天空抚摸着你,你为自己所攀越的高度而震惊和自豪。你是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骄子。无论多么软弱的人,在这一刹那,都会感到人类自身所拥有的伟大力量。”[4]150毕淑敏小说中的“崇高”不仅仅指外物——作为万山之父的昆仑,而更是人格自身,是人得以战胜困难、黑暗、死亡、恐惧的力量、尊严、意志与信念。

《昆仑殇》铺排了一组为意志、信念、尊严而牺牲的英雄群像。用鲜血和生命撕破黑夜的号手李铁,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别人坠落山崖的金喜蹦,长眠于无人区的美丽女兵肖玉莲,敢于质疑野营拉练方案最后坠落山涧的参谋郑伟良。当然,小说主要塑造的还是“一号”这个较为复杂的人物形象。“作为一种精神的维系,他要令昆仑部队光辉的业绩,发扬光大,永世流传”,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号”主动请缨,要在昆仑高原进行野营拉练,甚至要穿过冰冻无人区。他是英雄、硬汉、传奇。毕淑敏书写他毋庸置疑的威严与刚强,写了他建立功勋、收获荣誉的强烈欲望,也批判了他神圣宗旨背后的私人野心和英雄气概之下的冷酷。不过,毕淑敏显然无意制造“一将功成万古枯”的历史批判,对他犹疑挣扎、柔情软弱、悲哀自责的内心情感的“人性”书写,实际上冲淡了对于他的批判。同样,对部队中弥漫的狂热的献身精神,以及支撑这种牺牲行为的所谓的“荣誉”和“信念”,也缺乏进一步的批判。小说中惟一的清醒者是参谋长郑伟良,但除了指出“一号”错误的那次“火山喷发”外,他也只能服从。围绕“苦难”、“牺牲”、“信念”、“荣誉”、“死亡”而产生的悲壮感与崇高感,冲淡、削减了包含在这死亡与牺牲中的荒诞与虚无。小说结尾,拉练中牺牲将士的子弟穿上军装来到昆仑,其中也包括“一号”惟一的儿子,这些新鲜的生命也许是要继承先烈的遗志与精神,以示英雄的意志“生生不息”。小说结尾写道:“圣父、圣母、圣灵般的昆仑山上出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但是,先烈们的精神是什么呢?鲜活的生命成为冰冷的死亡的目的与意义又何在?这一切是很难深究的,对于像毕淑敏这样生于共和国新建的初年、成长于一个狂热的乌托邦时代的个体来说,个体惟有在一种基于未来主义的牺牲中才能获得意义。于是,死亡与苦难笼罩上了悲壮与崇高的理想主义色彩,虽然牺牲的底色中依然是无尽的荒诞与虚无。

这种以崇高与悲壮做底色的英雄主义情结隐含在毕淑敏的所有文本中,即使日后的创作远离了高原雪域,创作题材也发生了变化,但这种英雄主义情结并未发生本质改变。为理想献身的医生、为孩子牺牲的母亲,与“昆仑系列”中为荣誉献身的军人未有区别。《红处方》中的简方宁高贵美丽,人格完美,献身人类的戒毒医学事业,却被自己的病人暗算,染上毒瘾,在自杀前她写道:“一项伟大的事业,是要用生命鲜血作祭品的”,她的殉道在小说中表现为一种崇高的奉献精神。《生生不已》中的母亲以耗尽自身的方式去维持和滋养小生命,以自竭式的奉献,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血玲珑》中的母亲为了救患血癌的女儿,不惜以身体来博取医生的好感,为了“血玲珑”的医治方案,为了怀孕,竟然去求强暴过自己的人。毕淑敏喜欢赋予小说中的人物——不管是像“一号”的大人物,还是普通的军人、医生甚至是下岗女工、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工——一种崇高的道德尊严和庄严的人格魅力。一个女工妈妈宁可不为自己买一顶急需的帽子,也要给儿子买一个变形金刚;一个下岗女工虽历经生活的各种苦难与不幸,依然葆有天性的善良和道德的尊严;而那个临终关怀医院的女护工善良得则像佛和菩萨,“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对崇高与悲壮的理想主义精神的过度追求,甚至干扰了其小说的基本叙事逻辑,像《女工》中的浦小提以自己的工作、“饺子”及其东方女性的气质征服了外国工程师,以至于使其向她求婚,但却被她坚决拒绝,用这些来提升浦小提这样一个底层女工的道德尊严,不甚符合生活逻辑。而其小说人物往往性格单一,不够复杂、丰富,而且缺乏发展变化。像《生生不已》、《血玲珑》、《两只不会变形的金刚》中的母亲就是母爱的符号,《红处方》、《拯救乳房》、《预约死亡》等小说中的女医生则无一不敬业、善良、正义、富有牺牲精神,是“圣女”的形象。

毕淑敏笔下的英雄虽然具有了相对复杂的内在性,但如同革命时代文学中的英雄人物的极端的符号化、意识形态化一样,其同样“缺失向人类精神困惑的深入”[5]。不过,一个歌颂崇高的小说空间、一个英雄主义的人物形象,或者只有出于现实世界的理解之外,方能构成对于现实世界的批判与讽喻。在“后英雄时代”书写英雄、崇高、尊严本身,大概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

毕淑敏的创作或来自切身经历,或来自有意体验,①毕淑敏曾是《北京文学》提倡的“新体验小说”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所谓“新体验”,即要求作家在创作之前亲身体验所要表现的某种生活环境,甚至自己暂时加入到那种生活当中,以取得与所要表现的人物相同的“心理体验”,从而使作品更具“现场感”。《预约死亡》、《原始股》是毕淑敏“新体验小说”的代表。她自己说过,“我只敢写我大致经历的事情,我只敢描述那些我确有把握的情景。”[6]除了“昆仑系列”中军队故事之外,便主要是那些涉及疾病题材的作品了。从《教授的戒指》、《最后一支西地兰》、《女人之约》、《预约死亡》、《生生不已》等中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无一不与疾病/疗救有关,即使是似乎与救赎无关的《预约财富》,其主人公身份也被设定为医生,而且是经历了人生的惶惑与矛盾,平静地回到了自己医生身份的医生。毕淑敏小说中的“崇高”人物,除了军人,就是医生;小说情节,除了围绕雪原边陲的军队,就是围绕各种疾病及治疗展开,像《血玲珑》中的“渐进型贫血症”与“血玲珑”的治疗方案,《红处方》中的吸毒与自杀戒毒的“红处方”,《拯救乳房》中的乳腺癌与程远青的“心理治疗小组”,《女心理师》中的各种心理疾患与精神治疗,还有《女人之约》中的肝癌、《紫色人形》中的烧伤、《生生不已》中的脑瘤、难产、以及《预约死亡》中那些平均不会超过两周的临终病人……当代没有哪个作家像毕淑敏一样如此关注人的身心疾患,尽管也有不少作家在从事写作前也曾有过医生的经历。医生经历的生死自然比普通人要多,对其写作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但惟有毕淑敏自始至终,一直执着于疾病与疗救的叙事。

毕淑敏“疾病与疗救”系列作品中所涉及的疾病,前期多为难以治愈的生理绝症,像癌症、白血病等。对创伤身体的描写,毕淑敏跟残雪、余华一样冷静、真实、残酷。《拯救乳房》中,成慕海的患乳腺癌的外婆由于无钱医治,她的乳房烂通到后背,鲤鱼嘴大的疮口里爬满蛆虫,不时掉出黑脓和腐肉,她最后被活活地烂死。《预约死亡》中的那些病入膏肓的临终病人,“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作者真实描绘身体遭受疾病摧残后丑陋枯萎、惨不忍睹的外在形状,但与余华、残雪夸张对身体的自残及伤害、并由此渲染生命荒凉虚无不同,毕淑敏的疾病书写仅指向作为自然链条一环中的生命与死亡本身,而且,在真实、冷静的病体书写之外,是人面临死亡的平静与温和,是“绝望而平和”的状态。这正是毕淑敏疾病书写所真正关注的——人如何克服死亡的恐惧,怎样安宁而有尊严地死去。《预约死亡》是毕淑敏死亡观的集中表达。首先,死亡既不神秘,也不恐惧。对待死亡,应该像那个女孩小白一样,“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其次,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草枯叶落,借齐大夫的话来说:“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而一旦人得了无法治愈的绝症,美丽平静的安乐死,或者不失为一种减少痛苦保持尊严的好的死法。

“人终归一死”,“重于泰山”者少,“轻于鸿毛”者多,对毕淑敏来说,死亡就像鹅卵石,不轻也不重。毕淑敏对死亡的探讨,并不指向革命年代的意识形态驯化,但也不指向“千年一个土馒头”里所蕴含的生命无常的虚无与苍凉,对死亡的日常祛魅书写,是对人心灵的安抚与慰藉,它指向的其实是生,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人生的温暖与明亮。毕淑敏认为“人的生存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知道有一个大限,人才会去思索这个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只有懂得生命意义的人,才有勇气探讨死亡。”[7]那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在《红处方》中,简方宁说:“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借简方宁之口,毕淑敏指出,高尚的情感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这就又回到了“昆仑系列”中已蕴含的“理想主义”情结。毕淑敏“疾患系列”小说虽围绕“疾病”和“治疗”展开,而实际上,则是为了歌颂其中所展示出来的真、善、美的道德情操与人性光辉,其中有无私牺牲的母爱,有恪尽职守、普渡众生的殉道,而这伟大人性的体现者,这人类疾病的救赎者或者是一个母亲,或者是一个女医生。毕淑敏小说中的母亲/患病的女儿、女医生/病人的人物结构的设置,一方面继承了自鲁迅以来现代文学“疾病与疗救”的启蒙/拯救主题,另一方面又在很多方面修正了这一主题,其中关节,需仔细分析。

疾病与现代文学的发生关系密切,鲁迅弃医从文的表述每每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发生学论述的焦点。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说:“从那一回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能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8]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鲁迅又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9]鲁迅的表述内含两个对立项:精神/身体,我们(启蒙者)/他们(愚弱的国民)。对“我们”这些现代启蒙知识分子来说,揭出“愚弱的国民”精神上的病苦,显然比救治“他们”的身体更为重要,因为民族国家而非个人身体才是启蒙知识分子关注的焦点。国民性批判,批判的既是民族国家一员的国民的精神的愚弱,更是这“病态社会”本身。而疾病在现代启蒙者那里,并非仅仅作为生理疾病出现,它更是象征和隐喻,个人的“疾病诗学”成为了解国家“政治病源学”的关键。

在毕淑敏这里,疾病不再有特别的含义,疾病就是疾病,疾病并非隐喻,虽然她笔下的疾病类型与现代生活方式密切相关,虽然她也说过疾病与隐喻的话:“疾病是有性别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板,你可以得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那是富贵病,是豪华享受的同义词,你不丢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们立刻会想到你身份不高。经常在路边大排档吃饭,你才得了传染病。”但毕淑敏写疾病意不在隐喻民族国家,意也不在进行新的国民性暴露与批判,她之所以由医而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喜欢医学,也喜欢文学,在小说中,我把这两种喜爱搀和起来,挺快活的。医学术语通常是艰深和晦涩的,医学话题也很令人沉重。我竭力想把肃穆的题材写得轻松一点幽默一点好看一点。如同那些很苦的药粉,裹一层美丽的糖衣。”①毕淑敏:《分享生存,分享死亡》,中安读书网,2003-08-04。鲁迅从文,是为揭其“苦”,针砭时弊,是为批判;毕淑敏从文,在于裹“美丽的糖衣”,是为“普渡众生”。在鲁迅这样的男性启蒙知识分子看来,“病死多少是不能以为不幸的”,但对毕淑敏这样一个总是以医生的眼光与母亲的眼光来看问题的女性来说,由病而死事关重大,她像地藏菩萨,要收留一切受苦受难的身体与灵魂,她要给他们以慰安。

毕淑敏近来的小说,从《拯救乳房》到《女心理师》,逐渐由外在身体的医治转向精神的救赎。在对待启蒙者/病人的态度上,鲁迅们要做的是“改变”,而毕淑敏则是“注视与倾听”,她说:“我会始终如一地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我的病人,我会全神贯注地倾听他或她生理和心理上的痛楚。我会运用我所有的智慧和经验,帮助他们与病魔和死亡抗争。我会在生命无可挽回的逝去的时刻,守候在他们的身边。”毕淑敏像是人生旅途上的牧师,为滚滚红尘中的众生指点迷津。正如王蒙所评:“(她)没有忘记医生治病救人的宗旨、普渡众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水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于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体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10]

结语

英雄主义与救赎情结,在毕淑敏不同题材的小说中,侧重不同,概括说来,前期“昆仑系列”小说具有一种崇高与悲壮的美学色彩,其中的英雄主义情结更为浓厚;后期“疾病与疗救”系列小说中,“普渡众生”的救赎情结更为突出。不过,无论是英雄主义还是启蒙情结,在新时期中国都受到质疑与批判,因此才有了“新写实小说”的日常美学与“新历史小说”的“史诗解构”,而毕淑敏何以在此文化氛围中异军突起呢?也许,应该在后新时期中国的整体语境中来理解毕淑敏。9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逐渐失去批判的勇气与社会干预的抱负,个人化写作的出现,既是对宏大叙事的反动,亦是社会干预失败后的逃遁。性与身体,既是灵魂的麻醉剂,也是反抗的惟一武器。随着市场经济和商品社会的全面来临,个人化写作成为中产阶级写作的代名词,而身体成为市场的目标与消费的对象。毕淑敏“疾病与疗救”系列是后新时期文学中的“身体写作”的另一面向:不是身体的欲望迸发,而是身体的失衡疗治,其关注的是如何安顿我们无所托付的身心的问题。毕淑敏对奉献、牺牲、理想、崇高、意志的礼赞或者并不新鲜,但却是这个时代的病症与救赎的双重表征。她的写作,一方面补足了琐碎平庸的时代匮乏,另一方面也暗合了大众对一个逝去的英雄年代的浪漫怀旧。此外,毕淑敏坚守的也是一种传统稳固、与主流社会相符合的伦理尺度与价值标准,她绝少愤世嫉俗的批判,她“力求成为一个和谐的因子”,她多讲的是励志而不是越界的故事,像女心理师贺顿、女工浦小提的故事,即使是《女人之约》,讲的也是一个所谓的“坏女人”如何顽强地想得到“好女人”认可的故事。毕淑敏的温情、希望、理性、和谐,不仅满足了大众对一个“好的故事”的心理需求,也符合时代大众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要求。更何况,毕淑敏小说是如此好读,语言流畅,故事性强,立场明确,情节跌宕,在引起大众好奇的同时,也在抚慰着人们已然支离破碎的身心。大众喜欢毕淑敏,时代需要毕淑敏,自然并不意外。

[1]何兆武.译序[M]//康德.论优美感与崇高感.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6.

[2]孟晓云,毕淑敏.勇气自尊都握在自己的手中[M]//藏红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337.

[3]毕淑敏.凝视崇高[M]//毕淑敏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

[4]毕淑敏.昆仑殇[M]//藏红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5]刘俐俐.书写他者的困境和批评的失语——论毕淑敏文学创作及其现象[J].文艺争鸣,2000(4).

[6]毕淑敏.别把你的秘密告诉我[M]//毕淑敏文集·倾诉.北京:群众出版社,1996:20.

[7]吴菲.毕淑敏访谈·好的作品还在我心中[N].广州日报,2000-04-05.

[8]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439.

[9]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512.

[10]王蒙.作家—医生毕淑敏(序言)[M]//毕淑敏.毕淑敏作品精选.中国社会出版社,2002:1.

Bi Shumin and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Post-new Era

MA Chun-hua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China Ocean University,Qingdao266100,China)

In the“post-hero”era,Bi Shumin’s idealism writing on the hero,loftiness,sacrifice and redemption is the dual symptom of disease and redemption in this era.Her writing complements the epochal shortage caused by triviality and mediocrity on the one hand,and coincides with people’s romantic nostalgia about a bygone heroic era.

Bi Shumin;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post-new era;the post-hero;“idealism”writing

I206.7

A

1674-5310(2011)-04-0054-05

2011-05-05

马春花(1972-),女,山东青岛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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