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马修·阿诺德的文化理论视角解读贝娄小说《赫索格》
2011-04-12宁东
宁东
(广东医学院外语教学部,广东东莞523808)
在美国著名小说家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小说世界里面,《赫索格》无疑是评论家们最为关注的代表作。目前,国内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主要是集中在小说中人物形象与作者主观精神的外化[1],小说中的精神受难与道德困境[2],对存在主义的颠覆[3]以及戏仿手法[4]等方面,尚未有从马修·阿诺德的文化理论的视角对该小说进行的深入分析。
其实,社会批评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的文化理论与贝娄作品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有论者认为贝娄的小说是对阿诺德所代表的文化精英论传统的继承与超越[5]。在其观点的启发之下,本文试图从阿诺德的文化理论的视角解读贝娄的代表作《赫索格》以丰富读者们对于该小说的文化内涵的理解。
一、阿诺德文化理论中对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精神的阐述
马修·阿诺德作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化主将,其文化理论有着深远的影响。有论者认为他的文化理论的核心问题体现为 “如何实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同步发展,以及如何实现新旧社会之间的完美衔接”[6]。从这个角度看来,他的理论对我们理解当代社会仍不乏借鉴意义。
阿诺德在其著作 《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 and Anarchy)中对希腊精神(Hellenism)和希伯来精神(Hebraism)进行了详细的阐述。首先,他对这两种精神进行了区分。他认为,“希腊精神的指导思想是意识的自发性,希伯来精神的指导思想则是严正的良知”[7]。希腊精神强调对知识的追问,而希伯来则强调人的道德律令和人生之责任:“希腊精神最为重视的理念是如实看清事物的本相,希伯来精神中最重要的是行为和服从”[7]。这种行为和服从来源于对人生而有罪这个问题的认识和摆脱这种负罪感的渴望。二者体现为智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不同特征,处于一种冲突与交替的状态,形成了人类精神发展的主线:“希伯来精神和希腊精神互相更迭,人的智性冲动和道德冲动交替出现,认识事物真相的努力和通过克己自制得到平安的努力轮番登台——人的精神就是如此前行的”[7]。其次,阿诺德认为两种精神各有利弊。希腊精神鼓励人“摆脱蒙昧状态,看清事物真相,并由此认识事物之美”[7],曾极大地推动了人类的思想解放和给人以美好和光明,“其朴素和魅力,使希腊文化精神及其影响下的人生获得一种飘逸、澄澈和光彩,使之充满了我们所说的美好与光明。困难被排除在视线之外,理想之美与合理性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思想”[7]。但是它有着内在的缺陷,主要体现在其人性论上,它忽略了人的道德性与自律性。而 “人的德性、自制是完美之不可或缺的根基,只有筑起自律的台基,希腊人所追求的完美才会枝盛叶茂”[7]。与之相比较,希伯来精神强调行动,强调习惯和自制,使得人能 “勤勉地履行职责”[7],维护了社会的稳定和增强了人的责任意识。但其对于人生的看法有时显得片面和偏颇:“希伯来精神坚持让我们天性中的一个方面,而不是所有的方面达到完美;它单单提出道德的一面,它只强烈地关注这些,使严厉的道德良心成为几乎唯一的大事;至于各方面达到完美,让人性得到全面和谐发展等等,则可推迟,留待日后到来世再关心”[7]。最后,阿诺德认为人性要达到和谐和至善,最理想的状态是两种精神的互补和融合。他认为:“如果说鼓励我们牢牢抓住现在的标准,促使我们坚定地站在现有的地基上的力量是希伯来精神,那么,鼓励我们查看这种标准,检验我们脚下的地基是否牢靠的力量,就是希腊精神,就是给予我们的意识以自由的活动空间,能扩展意识范围的禀赋”[7]。而贝娄的小说 《赫索格》对阿诺德的这些看法进行了形象化的展现。
二、赫索格身上的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
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贝娄的代表作 《赫索格》讲述了大学历史教授赫索格的悲剧性遭遇。赫索格是颇为知名的 《浪漫主义与基督教》一书的作者,他自己美好的学术理想和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有着尖锐的矛盾。他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拥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故事主要讲述了他和前妻戴西,前妻马德琳及其前妻的目前丈夫格斯贝奇的情感纠葛以及他和花店主人雷蒙娜之间的关系,和由此引发的对社会和人类的深度思考。
小说主人公赫索格身上的希腊精神主要体现在他对知识的热爱与对其学术理想的追求上。阿诺德认为希腊精神 “注重智慧”[7]和强调 “看清事物的真相”[7],体现为一种智性的冲动。这种智性的冲动在赫索格身上尤为明显。赫索格有着成为学术专家和人类智慧的引导者的雄心壮志:“他相信他现在做的,是有关人类前途的工作。二十世纪的革命,群众从生产中解放出来有了时间过个人的生活,但是并没有给予他们填补这一空白的东西。而整个人类文明的前进——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类的延续——要看摩西·赫索格的成败了”[8]。赫索格极想通过自己在知识探索方面的努力,出版一专著一举成名,令其他人的研究黯然失色。在写 《心灵现象学》时,他认为他找到了证明自己才智的机会:“此书一出,他就会…包揽这一题目,使其他研究这一题目的学者惶然失色,让他们看他们所做的那些研究算是什么,会使他们大吃一惊,彻底暴露他们的浅薄和无能。…这就是他要为自己说的话。他是个好学深思的人”[8]。而在现实生活中,赫索格体现了希伯来精神的深刻影响。如果说希伯来精神强调“严正的良知”[7]和社会责任的承担。赫索格对自己生活理想的描述体现了希伯来精神所强调的良知和责任感:“我一直尝试着做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我做我的工作,尽我的本分,履行我的职责,期待着 ‘善有善报’”[8]。这与赫索格在学术上力求高歌猛进,当仁不让的态度是绝然不同的。难怪雷蒙娜把赫索格的性格归纳为 “希伯来清教主义”[8]。希伯来精神强调 “至高无上的责任感”[7],而赫索格认为自己一生体现了希伯来圣经所强调的 “个人对历史的责任感”[8],希伯来精神强调 “克制自我,奉献自我,追求神的而不是个人的意旨”[7]。而赫索格把他所做的事情归结为神的神圣事业,他感叹道:“上帝啊,我为你的神圣事业拼命向前奔跑,但不幸频频失足,迄今未能到达斗争的地点”[8]。
在小说中,我们经常能看到赫索格的学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智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的矛盾,希腊精神所强调的价值观和希伯来精神所强调的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当赫索格在全力追求希腊精神所强调的智性冲动时,却违背希伯来精神所强调的责任与道德。对学术理想的过分强调导致他忽略了对家人的关心和与朋友的交流,导致他在面对应当履行的职责时采取了一种逃避的态度,这便使得他在道德上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诚如赫索格在书中所作的自我批评:“他承认自己是个坏丈夫——两个婚姻都如此。他待第一个妻子戴西很糟糕,第二个妻子马德琳则要把他搞垮。对儿女,他虽不乏慈爱,但仍是个坏父亲。对父母,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儿子。对兄弟姐妹,虽然亲爱,但平时很少来往。对朋友,自高自大。对爱情,十分疏懒”[8]。诚如道德感的缺失是希腊精神的致命伤一样。对知识的过分强调也导致了赫索格道德感的缺失。他的第一次婚姻的破灭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的第一任妻子戴西可以说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人物。正如小说中所提到的那样,她 “对任何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8],在生活上对赫索格照顾得很好, “稳重、匀称、有条理、能控制自己”[8]。她为人坦荡且善解人意,“每次遇到不满的地方,她就说出来,但只说一次而已,从不多说”[8]。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她支持赫索格在学术上的追求和工作:“赫索格说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空,她也就信了他的话”[8]。她正是赫索格所需要的女人。但赫索格却没有充分认识到她的可贵之处,把她看作 “乡下姑娘”[8],在戴西的父亲病重时也没有去看一下,只会顾着自己看书,“读着有关狂热主义的文学作品”[8],写他的 《浪漫主义和基督教》。这在道德上是说不过去的。更为严重的是,他错误地认为戴西学问不够,妨碍了自己学术理想的实现,当那个 “不但风姿迷人,而且容貌漂亮,才智超群”[8]的马德琳出现时,赫索格抛弃了戴西,与马德琳结为夫妻以图在学术上进一步登堂入室。这无疑是赫索格在道德上犯的一次非常严重的错误,而他也因此吃到了苦果。马德琳不象戴西那样无私和体谅赫索格。而且她与赫索格的关系不像戴西和赫索格的关系那样具有互补性。马德琳有着自己的学术追求,而在这一点上,她与赫索格形成了竞争,而且她认为自己的成功远比赫索格的成功重要。诚如赫索格后来所领悟到的:“我知道马德琳的野心是想在学术领域取代我,压倒我。她在爬向最后的峰峦,即将成为文人的女王,坚不可摧的女才子”[8]。而这种竞争关系使得他们的夫妻生活充满了紧张,使得赫索格在学术上和识的追求上举步维艰。这也体现了道德缺失对希腊精神所强调的智性的发展所带来的限制和负面的影响。赫索格其实也非常清楚为什么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他举另一个学者的成功例子来说明自己为什么失败。他和另一位学者默梅斯坦有着同样的学术上的想法,他由于道德上的缺失和家庭的不和谐,来不及把该想法变成论文发表,而默梅斯坦做到了。默梅斯坦的论文发表后得到了行家的好评。在总结这件事情时,赫索格承认自己输在了人格和道德上:“默梅斯坦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位优秀的学者。至少,他一定没有个人的戏要演,没有家庭的困扰,能够给世人当一个良好的楷模,因而应该在人类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他,赫索格,在他追求一种大综合的时候,却犯了一桩违背自己良心的罪”[8]。而当赫索格想转向希伯来精神所强调的良知和责任,重新开始生活时,过分的罪感又成了他精神的枷锁。为了从破碎的婚姻中解脱出来,他邂逅了雷蒙娜,一个 “美得迷人,受过良好教育,有点儿外国情调”[8]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生。但赫索格很明白他并不是真正的爱着雷蒙娜,他们的关系更像一种逢场作戏。但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他又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在雷蒙娜那渡过一夜后,他止不住对自己的良心进行谴责:“我身上有什么善良,有什么持久的善良么?我除了能从这种反常的行径(只是混合感情的一种顺差)中得到一点东西外,难道在生与死之间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没有自由?只有冲动?那么我内心所有的一切善良又如何呢——难道它没有任何的意义?难道它只是个笑话?难道只是个使人感觉幻想是有价值的虚假的希望?”[8]。从这可以看出赫索格有着对至善的憧憬和追求,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又难以摆脱诱惑,在情感上一次又一次地犯着良心上的 “罪”。诚如阿诺德所言:“‘罪’成了困难的别名;了解自我、战胜自我的困难,阻碍人们走向完美的困难”[7]。显然,在把知识的追求摆在一边之时,他又感觉失去了精神的自由。
从以上分析,我们看到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在赫索格身上的不同体现,赫索格的学术追求体现了希腊精神的主要特征而赫索格的现实生活则是体现了希伯来精神的指导地位。而赫索格的内心矛盾主要是这两种精神的内在的矛盾,即追求其学术理想,力求希腊精神所强调的 “看清事物本相”[7]的智性冲动和希伯来精神所强调的道德要求和责任感的理性冲动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的解决不可能是在二者中选择一个放弃另一个所能实现的。正如在赫索格生活的早期阶段采取的舍生活而取学术导致其最初的两次婚姻的破裂一样。如果说希腊精神强调知的重要性,而希伯来精神具有 “将行置于知上的基本倾向”[7],两者体现了知与行的不同特性的话,那么这种两种精神达到协调发展的关键是知与行的统一。因为“知与行按其本质是不能彼此分离的,行要有正确的知为依托,…知与行互相交涉相互平衡”[9]。人在追求希腊精神的智性超脱之时,应充分考量到自己的道德与责任,而人在践行希伯来所强调之责任的同时,又要有超脱的眼光。从整篇小说看来,赫索格在处理这两种精神的矛盾时,体现的是知强行弱的特点,他理论上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在践行时又是抵挡不住现实社会的诱惑,出现犹豫与彷徨,这是其生活悲剧的根源所在。
[1]张钧,殷耀.人物形象与作者主观精神的外化——从摩西·赫索格透视贝娄对人生的探索 [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3):64-68.
[2]刘兮颖.《赫索格》中的精神受难与道德困境[J].外国文学研究,2009(6):111-121.
[3]戚涛.弘扬还是颠覆——评贝娄的 《赫索格》[J].外国文学,2002(3):45-52.
[4]段良亮,单小明.《赫索格》的戏仿解读[J].外国文学,2004(3):79-83.
[5]辛雅敏.当代精英作家的两难之境及其解决——索尔·贝娄对文学精英论传统的继承与超越 [J].郑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147-150.
[6]殷企平,余华.阿诺德文化观中的核心[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7(2):206-218.
[7][英]马修·阿诺德.韩敏中译.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00,99,108,103,103,105,107,125,119,107,103,100,96,100,104,99,100.
[8][美]索尔·贝娄.宋兆霖译.赫索格[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174,165,262,178,286,178,6,175,176,176,176,175,176,6,106,286,19,285.
[9]刘锋.《圣经》的文学性诠释与希伯来精神的探求——马修·阿诺德的宗教思想研究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