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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索隐神学
——对法国耶稣会士续讲利玛窦之后文明对话的研究

2011-04-12芬兰黄保罗

关键词:索隐耶稣会神学

[芬兰]黄保罗

(芬兰赫尔辛基大学世界文化系芬兰)

汉语索隐神学
——对法国耶稣会士续讲利玛窦之后文明对话的研究

[芬兰]黄保罗

(芬兰赫尔辛基大学世界文化系芬兰)

利玛窦之后,其“适应”策略虽然被部分传教士继承,但天主教内部宗派矛盾引起的“礼仪之争”及部分中国人反教而导致的教难,使天主教在华传播遇到空前困难。在此背景下,白晋、马若瑟、傅圣泽、郭中传作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特使被差遣到康熙王朝。他们虽遵循利玛窦“适应”路线,却讲出不同的汉语索隐神学。由于其“前见”与许多批评者不同,汉语索隐神学长期受到简单的否定与批判,但“前见”既可能是错误的“偏见”,也可能是正确的文化人类学想象,因此,汉语索隐神学主张者的研究在基督教文明与中国文化相遇中具有重要意义。

汉语索隐神学;原始神学;白晋;康熙;前见

一、引言

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去世后,耶稣会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等继续“适应”策略,借天主教与中国文化的相通处而接近清皇室,借天文学、数学等科学吸引华人。后因天主教内部的“礼仪之争”及部分中国人反教而导致的教难,使天主教在华传播遇到空前挫折。

在此背景下,白晋(Joachim Bouvet,1665-1730)、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傅圣泽(Jean Francoise Foucquet,1665-1741)、郭中传(Jean-Alexis de Gollet,1664-1741)①作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特使被差遣到康熙王朝。他们虽遵循利玛窦“适应”路线,却讲出不同的汉语索隐神学。

本文旨在探讨上述汉语索隐神学的内涵、诞生、影响、原著、主题、方法、缺点、西方神学背景、合理性,及其对汉语神学的意义[1]。

二、汉语索隐神学的内涵、诞生及其影响

本文用“汉语索隐神学”指称清初一批法国耶稣会士因循利玛窦的做法,继续将基督教与中国文化进行衔接的神学,他们试图在汉语语境中用索隐法来探索犹太—基督教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关系。

“汉语索隐神学”是笔者提倡的“汉语学术神学”种概念之下的一个新的子概念[2],本文试图在汉语语境中对其进行学术分析。所谓“汉语语境”,指中国汉语言文化及传统是理解与研究基督教的背景。所谓“学术”是以理性(尤指逻辑推理与实证)为标准进行的研究[2](P93-94)。所谓“索隐法”(Figurism,索隐派),则是拉丁文“Figura”的译法,乃希腊文“Typos”一词的翻译;是对《旧约》索隐式的注释方法,研究《旧约圣经》中具体事件蕴含的象征意义,并以此揭示其中暗藏的信仰秘密和教会发展的线索②。用这种方法探讨犹太—基督教与汉语言文化之间的关系,就是汉语索隐法。所谓“神学”则是“对上帝/基督教进行研究的学科”。从学术视角研究的“汉语索隐神学”,也可称为“汉语学术索隐神学”;本文将其定义为:在汉语言文化语境中利用学术与索隐的方法通过探讨中国汉语言文化与上帝/基督教之间的关系,旨在证明中国汉语言文化与犹太—基督教同属一个传统。这并非延续或肯定清初耶稣会士旧有的一套,而是用学术方法对上述索隐神学进行批评性研究。“索隐神学”、“汉语索隐神学”、“汉语学术索隐神学”三个术语密切相关,却不能简单等同或完全换用。

利玛窦将儒家分为古儒与今儒,他认为古儒与基督教思想相通,使用“天”、“上帝”等术语,并尊重“祭祖”和“祭孔”的礼仪,使人们相信中国传统与犹太—基督教传统有相通之处;而白晋等学者的索隐神学,则认为中国历史、经典、文字不但与基督教相通,而且它们都是犹太—基督教上帝的启示,中国传统中对上帝启示的保留甚至比犹太教《圣经》(大致相当于基督教《旧约》)的记载更完美。这颠覆了天主教的经典观和神启观。

汉语索隐神学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康熙皇帝命令白晋研究《易经》,二人之间专门就此方面的书信往来有十封之多③,康熙与白晋的动机并非一致,后者旨在强调中学乃西源,籍此宣扬天主教,而前者可能意在论证西学乃中源。但白晋的索隐方法和思想引起康熙的兴趣,这与他处理“礼仪之争”有密切关系④。17至18世纪的华人对待汉语索隐神学,反对、赞成和同情者均有。在华的多明我会等天主教传教士极力反对,在华耶稣会士响应者也寥寥无几,其领导不但禁止白晋等人与皇帝谈论索隐神学,甚至拒绝他们谈论任何宗教问题,深怕他们传播异端神学思想⑤。

白晋等汉语索隐神学在欧洲也产生多种影响。天主教梵蒂冈官方持反对态度,但当时的博学之士、关心两河流域与古埃及的东方学家们、启蒙运动人士和社会大众则非常感兴趣,以致在欧洲兴起了美化中国的热潮:或认同索隐法,或被中国文化所吸引,或借中国自然理性文化来批评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神启宗教。

汉语索隐神学最终在18世纪随白晋等提倡者和康熙皇帝的去世而销声匿迹,其作品多被保存在法国民族图书馆和梵蒂冈图书馆而无法出版。在神学界和教会正统教义里,汉语索隐神学遭到禁止。在学术界和思想界,虽有当时的博学家和启蒙人士加以宣扬⑥,但影响也很快消失。在教会及社会草根民众中,其影响力却从未消失。很多来华传教士都喜欢利用汉字中的象形与会意法来揭示中国文化中所蕴藏的基督教教义,成为吸引华人皈信基督的途径,且对支持福音差传的外国基督徒也有很大吸引力。许多华人布道家如宋尚节、倪柝声等人也喜欢使用索隐法来向中国草根阶层的民众宣教;这一传统在当今海外华人福音派的布道方法中得到传承[3]。在学界,此问题虽少有问津,提者也多视之为荒诞不经,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始,德国柯兰霓(Claudia von Collani)、美国魏若望(Fr.John W.Witek)、孟德卫(D.E.Mungello)和丹麦龙伯格(Bjorn Lomborg)等人,对清朝汉语索隐神学家及其思想进行学术研究,得出肯定性结论,呼吁神学界和中西交流学界对此加以关注[4]。上述关于汉语索隐神学的部分著作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大陆出版[5],但汉语神学界的关注尚不够[6],张西平及部分学者近年虽在来华传教士研究中提及索隐神学问题,但还未把它作为专门问题深入探讨[7]。

三、汉语索隐神学原著、主题、方法及其缺点

1.汉语索隐神学原著

中国和欧洲都曾批评汉语索隐神学,耶稣会士们生前几乎无法出版作品,只有傅圣泽在1729年出版了部分书稿。文献翻译不仅费时,而且神学家之间分歧不断,再有耶稣会士之间,他们与天主教其他宗派以及梵蒂冈之间,还有罗马天主教会与清朝王室之间交流不畅,误解时有发生。

白晋等提出汉语索隐神学之前,利安当(Antonio de Santa Maria Caballere,1602-1669)在《天儒印》中探讨了类似的索隐法[8]。白晋的索隐神学著作主要有:1699年之前,他写了《天学本义》(拉丁文名为Observata de vocibus Sinicis Tien et Chang-ti,直译为《关于华人的“天”和“上帝”两个字的观察》)[9],1707年他写《中国古籍中出现的三位一体的奥迹》(Essai sur le mystere de la Trinite tire des plus anciens livres chinois)一书[5](P63)、《古今敬天鉴》(De Cultu Celesti Sinarum Veterum et Modernorum,1707年自序,仅有抄本)和《象形文字之智慧》(Specimen Sapientiae Hieroglyphicae),其著作丰富⑦。有关《易经》研究的一些著作可从梵蒂冈图书馆找到[10]。

傅圣泽被康熙皇帝召进宫辅助白晋研究《易经》,因此可算白晋的学生,尽管二人后来分歧很大。现存关于傅圣泽索隐神学的最早著作,是一封他于1709年写给马若瑟的长信以及论文《论尧至秦所谓统治中国的三代》(Memoire sur le systeme des 3.dynasties que I’on pretend avoir gouverne la Chine depuis Yao jusqu’aux Tcin)。另外有关手稿有90篇,书信631封,他所刊布的西文数据、传记、专著、论文及中文和日文资料,魏若望在书中有详细列举⑧。

在索隐神学方面,马若瑟可谓白晋和傅圣泽的学生。据说马若瑟在广东曾于《特里武论文集》(Meroires de Trevoux)中发现了一篇关于布列加(Melchior Dalla Briga,1686-1794)的文章[4](P120),该人破译过埃及的象形文字并宣称古埃及人已经知道了圣三位一体,但现在无从知晓该信是否到达收信人手中。1725年马若瑟发给法国傅尔蒙(tienne Fourmont)《关于中国书籍和文字的一篇论文——选自梅尔希奥·达拉·布列加译自易西斯女神腰带的一封信》(Dissertation sur les letters et les livres de Chine,tiree d’une lettre au R.P.de Briga,Interprete de la bande d’lsis),其中附有随船教士鲁约(Rouillot)对该文的质疑及马若瑟的辩护文字和一篇辩护文。《象形字典文稿》(Draft of a hieroglyphic dictionary)则从汉字来讨论索隐神学[4](P120)。《中国古籍中之基督教主要教条之遗迹》(Selectae quaedam vestigua praecipuorum religionis christianae dogmatum ex antiquis Sinarum libris eruta,也称《中国经书古说遗迹选录》,拉丁文本)现藏于巴索邮政图书馆。《易经理解》(Notices critiques pour enter dans l’intelligence de l’Y King,也称《经书理解绪论》,二开手写本,共98页,藏巴黎国家图书馆,法文编号12209号,书有三篇。此手稿仅有一篇。它详细分析了六十四卦的前两卦。《六书实义》则是写给博学华人的中文著作。另有《怎样应用五经及解决其中的问题》、《天学总论》和《经传众说》等[11]。而郭中传的索隐神学著作被研究的并不多。

2.汉语索隐神学的主题和方法

汉语索隐神学的主题几乎涉及了教义的各方面,如挪亚(Noah)是所有人(包括中国人)的共同祖先:大洪水后,挪亚的儿子闪(Shem)向东迁移,带着关于亚当的原始知识来到中国。故中国典籍中可见很多基督教之前犹太教时代的神圣启示。而中国传统中的伏羲(据说是《易经》的作者),其实是《圣经》里的人类祖先以诺(Enoch)的中国称呼。另有弥赛亚(Messiah)启示:中国典籍中的“圣人”就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弥赛亚”,故耶稣基督诞生,在中国典籍中早就被预言。白晋认为,古中国人早知基督教传统知识,这可在《易经》等古典汉语经典中找到痕迹,因他们与《圣经》有许多连接点和相似之处⑨。另有许多基督教的教义,如三位一体、从无造有、圣母怀孕、舍己牺牲等,都是汉语索隐神学主题。

汉语索隐神学的方法主要有四种。首先是编年史学(chronology)。此法认为中国历史早期的某个阶段并非只属于中国,而属于全人类。洪水之前的中国历史如欧洲历史一样悠久,在宗教上二者拥有同等重要性。他们根据《圣经》推出上帝创造宇宙及人的时间始于公元前四千多年,而中国编年记载与此无法吻合,但若按照索隐神学思路来理解中国历史,就可以调和中国历史与《圣经》纪年之间的矛盾⑩。

第二种是汉字字形分析法:根据六书的传统汉字造字法,耶稣会士较早用拉丁文Hieroglyphy来翻译汉字的“象形文字”,把表述中国文字字形特点的方法理解为“神圣形象的描述”,认为其中隐藏着上帝的神圣启示。正如会意字“休”被理解为“人”靠在“木”上以示“休息”之意,汉语索隐神学家们把“船”理解为挪亚一家“八口人”(挪亚夫妇、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及其配偶)在“方舟”的故事,认为上帝把挪亚方舟之事启示在这个汉字之中。同样,“义”被理解为“羔羊”(耶稣基督)披戴在“我”之上,使人“称义”而圣洁。而“婪”则表明“女子”(夏娃)在两个树木(林)前的贪婪和被诱惑犯罪之事11。

第三种方法是神话传说的类比。他们从中国神话传说中寻找与《圣经》的相通性,如女娲补天、黄土造人、大禹治水,以及姜源履巨人足印而生周人祖先后稷与圣母玛利亚因圣灵感孕而生耶稣基督的相似等12。

第四种方法是中国的经学。他们从《易经》和《春秋》所论述的“圣人”观点,认为中国所有经典所指向的都是“那个人”(弥赛亚基督)。像《圣经》乃欧洲人的文化根源(甚至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化也都被看成是关于“救赎”的预示)一样,《易经》乃中国文化的根本,一切的经典都是对其的注释、说明和发挥。传统儒家的诗、书、礼、春秋、四书,道家的老、庄、列、法家和杂家的韩非、鬼谷子、吕氏春秋、山海经等,都被视为《易经》之发展。甚至连《楚辞》里提到的昆仑山也与基督教的“乐园”联系起来13。

上文罗列了索隐神学的主题和方法,这并不意味着笔者完全接受它们;但它们的视角有重要意义,首先它为基督教在华传播与文化交流提供方便门径,其次它能为犹太—基督教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关系,以及全人类文明起源提供诱人的探索欲望。所以,从学术视角分析与批评汉语索隐神学,有重要学理价值。

3.汉语索隐神学受到的批评

汉语索隐神学受到的批评来自多方面。首先,索隐派诠释的前见(presupposition)受到批评,因为这种方法以犹太教和基督教教义为前见来诠释中国文化和历史。这样的批评有一定道理,生硬比附显得牵强,但反对者是否一定有理呢?其实批评者之“前见”是“中国是中国、犹太教是犹太教、基督教是基督教,它们不相干”[12]。但中国与犹太教及基督教真的就风马牛不相及吗?这毕竟是没有结论性的问题。

其次,索隐派的选择性和诠释性翻译(selective and interpretative translation)受到批评,因此法在引用中国经典时有选择性,且在把有关汉语文献译成西语时,似乎只顾及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而没考虑反证。

第三,索隐派逻辑是演绎而非归纳,从犹太教和基督教前提所推出的结论,使很多人无法接受。这表面涉及逻辑方法,其本质仍是“前见”问题,因演绎与归纳是相对的,所有的逻辑推理都是这两种方法的结合,不仅索隐派以演绎为主,其实强调归纳法的论证也都以某个演绎出来的结论为前提。

概而言之,除去编年史学之类因时代限制而与如今科学明显冲突之外,汉语索隐神学与其批评者之间的本质冲突是“前见”问题,这是现代诠释学所讨论的方法论核心。以汉字字形的六书分析为例,为什么索隐神学的“六书”被理解为荒诞不经的“拆字法”,而中国文字学家的分析就被认为是学术性的真理探讨?这牵涉双重证据和三重证据问题。传统论证一般强调每个论点应有地上文献资料和地下考古文物来作证据,如此方能赢得信任。其实,现代诠释学表明,所有论证都离不开论证者的“前见”。这种“前见”可能是错误的“偏见”,也可能是正确的文化人类学之想象力。即使抛开基督教的“人类都是亚当和挪亚后代”这样的教义,单纯从理性推理出发,如我们无法认定“人类有共同起源是假命题”的话,汉语索隐神学的“前见”也完全可能是正确的文化人类学想象力,而非错误的“偏见”;相反,完全拒绝和彻底批评汉语索隐神学者,倒需认真思考自己是否有充足根据,还是只从自己的“偏见”出发?需要注意的是,任何学术努力都无法避免“诠释循环”。索隐神学虽无法彻底摆脱“诠释循环”的束缚,但它并没有简单地犯下“循环论证”的逻辑错误。因此,索隐神学有其合理性。

笔者反对索隐神学的批评者,主要是基于他们“先见”的不可靠。当然读者会质疑,即使批评者的“先见”有误,索隐神学也不一定就不辩自明。索隐神学长期被束之高阁,笔者重提旧路至少有三个稳固的起动基础:其一,清初耶稣会士后,华人基督徒和传道人圈子里,“索隐神学”作为传道方法和处理犹太—基督教与中华文明关系的方式,从没消失过。其二,自20世纪80年代,西方柯兰霓等人对汉语索隐神学的研究,引起学界关注。其三,在全球化影响下,汉语文化界、宗教界与学术界意识到以往对清初索隐神学的否定,过于简单,现在有必要重新探索。

四、汉语索隐神学的背景及其合理性

白晋等提倡汉语索隐神学,并非异想天开或者标新立异,其背后有悠久的传统与合理性根据。“索隐法”最初是基督教响应犹太教和其他宗教及哲学的责难,而试图将基督教与他者联系起来的一种努力,特别为证明《旧约》是对《新约》的预表,而努力在两约之间寻找对应的类型文字,因此可被称为《圣经》类型学(Biblical typology)。

索隐神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犹太神学,斐洛(Philo)就曾用索隐法对希罗文化圈宣扬犹太教,试图证明它们之间有很多对应的思想和观点,从而调和其间的冲突,以达到用犹太教涵括希罗文化的目的[13]。

索隐神学与原始神学(Prisca Theologia)密切相关,因很多古代教父认为,异邦文化中包含上帝启示,如赫米斯·托利司梅吉思托司(Hermes Trismegistos)、墨库尔·托利司梅吉思托司(Merkur Trismegistos)、俄耳甫斯(Orpheus)、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和柏拉图(Plato)等思想中都有基督教痕迹,如一神论、三位一体、理念世界、从无造有、神秘主义等[14]。

基督教内,与索隐神学相似,出现了解经学上的安提阿学派和亚历山大学派之分,其中索隐式的解经法或者将异教融入基督教,或者证明基督教更优越,如奥利金(Origen)和亚历山大的克莱门(Clement of Alexandria)等的“寓意解经法”就促使基督教索隐思想的建立[15]。

在1150至1250年间,索隐神学与犹太教的喀巴拉(Cabala)神秘学说相结合[16]。14至16世纪文艺复兴时,原始的索隐神学思想再次被欧洲人推崇。特别是在1500至1800年间,索隐神学发展兴旺,在研究亚述、两河流域和古埃及等的东方学家(Orientalist),以及对中国感兴趣的早期汉学博学家(Proto-Sinologian)中,都颇受欢迎。如莱布尼茨(Wilhelm Leibniz,1646-1716)一方面努力寻求“语言的普世原始形式”(Universal Primitive form of Language)和“真正的文字(Real Characters)”,另一方面努力将《易经》卦象与上帝神圣启示结合起来而发展出“二进制”。德国路德宗牧师米勒(Andreas Muller,1630-1694)发表《关于理解汉语的合适之匙的建议》(Propositio super clave sua Sinica)的文章。门采尔(Christian Mentzel,1622-1701)对“中国之匙”(Clavis Sinica)进行探索。他们的思想都受索隐法影响,而其有关中国的知识则主要来源于赴华耶稣会士[17]。

到17世纪,白晋等法国耶稣会士赴华时,主张中学西源,提出汉语索隐神学,承接犹太教、天主教和基督教内部的悠久传统,这样的主张在宗教语境中具有充分合理性。这种汉语索隐神学积极影响欧洲启蒙运动思想家莱布尼茨、孟德斯鸠和伏尔泰等人,他们虽然批判天主教会和基督教会,但对宗教本身和中国文化却持肯定积极的态度[18][5](P529-551)。

白晋赢得康熙皇帝的欣赏和信任,以至于在皇宫中侍奉近20年。康熙不但向他学习天文、数学与几何,且对索隐法感兴趣,并命令白晋等研究《易经》,可能旨在反用“中学西源”而主张“西学中源”,也可能试图以此来解决“礼仪之争”[7](P30)。傅圣泽曾认为,关于中国经典和礼仪,索隐法能使梵蒂冈和康熙皇室都满意。因为梵蒂冈禁止中国天主教徒参与传统礼仪是误解中国经典之故,而康熙觉得中国传统不被尊重不是天主教的本义,因为天主教与中国传统是吻合而非冲突的。若按索隐法诠释中国经典和传统,则既保持了天主教教义的正统性,又尊重了中国文化,因此是两全其美之法[19]。

五、汉语索隐神学对于汉语神学的意义

汉语神学的宗旨之一,是在汉语语言文化语境中言说基督教及其上帝,这种研究应成为中国学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基督教而言,汉语神学可帮助基督教及其神学在汉语语境中的处境化,且同时保持其本质特色,真正做到开放与委身的统一。从汉语语言文化视角而言,汉语神学可为中国带来实用价值和真理元素,可以丰富、发展、促进汉语文化的繁荣。在感受到汉语神学对中国的必要性之后,汉语语言文化语境才可为基督教及其神学在中国的生存和发展给予合法性承认与鼓励。汉语索隐神学正是以此为目标,其创始人白晋在1715年就明言此意16,法国汉学家戴微密(Paul Demiéville)也有所论述17。

索隐法西方早已有之,但将此法用于解释中国文献和传统,则主要得力于白晋,其基本倾向在于从中国古籍(尤其是《易经》)中寻找基督教及《圣经》遗迹。汉语索隐神学本身是“礼仪之争”的产物,白晋等人不赞成反对利玛窦路线,而是发展了利玛窦路线,因为基督教若要在中国生存下去,既需要遵循中国人祭祖、祭孔等习俗,尊重中国文化,同时又不能违背基督教的教义。

这是一个两难选择,汉语索隐神学就努力化解二者之间的矛盾。一方面承认中国文化的合理性,从而使基督教能在中国立足,被清政府接受。因为他们很清楚康熙皇帝的态度:一个根本否认中国文化,不认可中国祭祖、祭孔习俗的外国传教士无法在中国生存下去,更谈不上进入皇宫。另一方面通过索隐神学的方法,将中国文化归之于基督教文化,从而弥合自身理论上的冲突,保留基督教本身的特质,这将能取得教廷和欧洲社会的支持。

因此,柯兰霓等人通过对白晋等汉语索隐神学家的研究,不但从学术目标而且从学术方法上肯定了汉语索隐神学的努力,他们的共同意见值得重视。白晋等博学之士倾毕生之力游走于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君王路易十四和康熙皇帝之间,严格按照学术理性规则,通过对比、考证和各种证据来“索隐”诸多现象背后的共同本质,成功与否可以评估,但绝不应轻率地以“无稽之谈”来漠视。

著名学者卓新平与赵敦华教授先后发表论文,谈到索隐与还原的问题,对我们有一定启发[20][6](P145-172)。二人论述没有超越清初在华耶稣会士和西方学者的水准,主要从学理上梳理索隐神学的内容与来源,提醒读者重新对其进行关注。比起他们二人,本文进行了更专门、系统和全面的梳理和分析,是迄今文献中不曾出现的,可谓本文的贡献。

本文不仅批评既有的清初汉语索隐神学,也期盼勾划自己的一套“汉语学术索隐神学”之“当下”进路的纲领。首先,汉语索隐神学所提出的犹太—基督教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关系,绝非伪命题,乃是一个人类并没有真正解决而且值得继续研究的问题。其次,汉语索隐神学受到批评,主要是批评者的不同前见,而非汉语索隐神学的目标和方法不符合理性与学术规则。这一点尚未在学界达成共识,所以有研究的必要。第三,汉语索隐神学应谨慎推导结论,但犹太—基督教文明与中华文明代表世界总人口的大部分,且双方对人类文明的起源都有论述,探讨二者之间的关系,自然合理。

本文最大贡献,应是推翻了学界对该问题的简单否定与忽略,使读者意识到汉语索隐神学研究的价值,从而为进一步探索提供基础。

注:

①白晋等提出汉语索隐神学之前,利安当(Antonio de Santa Maria Caballere,1602-1669)已进行过类似探索。

②这是柯兰霓在白晋研究专著中引用《大拉鲁斯百科词典》对词条“Figurisme”的解释。见柯兰霓著,李岩译.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1.

③康熙曾十分关心白晋和傅圣泽研究《周易》的情况,在梵蒂冈图书馆中还留有康熙有关白晋读《易经》的圣谕。见《梵蒂冈图书藏早期传教士中文文献目录》,亦可参阅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M].台北:文化大学出版社,1983,1054-105.

④张西平为柯兰霓(Claudia von Collani)的著作《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作序时,介绍了康熙安排白晋等人研究《易经》的情况、目的和影响,认为康熙让白晋研究《易经》是他“礼仪之争”中采取的重要步骤。见柯兰霓著、李岩译.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 1-23.完整的十件文献,见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417-423.

⑤赞成白晋来华的耶稣会士主要有纪理安(Kilian Stumpf, 1655-1720)、马若瑟、郭中传,以及傅圣泽,同情此观点的有樊公元(Joseph-Simon Bayard,1661-1725)、聂若望(Jean-Francois Noelas,1669-1744)、魏方济(Francois Nǒel, 1651-1729)和冯秉正(Joseph de Mailla,1669-1748)等。其他传教士几乎全部反对汉语索隐神学。

⑥法国汉学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1788-1832)对索隐派傅圣泽的评价,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5,556.

⑦比如《康熙帝传》,中译本名《康熙皇帝》,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根据1941年日本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后藤末雄的日译本译出。该书对康熙帝的文治武功、品德、性格、生活、爱好等都有详细介绍。还有1981年出版的《易经大意》(Idea Generalis Doctrinae libri Ye Kin)及《中国皇帝历史画像》(Potrait Historique de l'empéreur de la Chine),这两本书颂扬康熙皇帝而非孔子。另有《中国现状记·满汉服装图册》,作者在卷首介绍中国政治组织,试图将此制度介绍给自己的祖国。

⑧上述传教士著作大多收入杜赫德(Jean Bastiste dr Halde,1674-1743)所编的《中华帝国全志》,或称《中华帝国及中国鞑靼之地理的、历史的、年代记的、政治的、博物的记述》。见莫东寅.汉学发达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9,87-88.

⑨关于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救世主,白晋提到儒家的圣人、黄帝、后稷、伏羲及圣父与圣子的合一,见柯兰霓著,李岩译.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 179-209.

⑩白晋对世界年限有详细研究,他提出世界发展三个阶段和自然三重状态。见柯兰霓著,李岩译.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154-179.

[1]David E.Mungello.The Spirit and the Flesh in Shandong [M].Honolulu: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2001.1650-1785.

[2]黄保罗.汉语学术神学:作为学科体系的基督教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85-98.

[3]远志明.神州忏悔录:上帝与五千年中国[M].台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5.14-57.5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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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柯兰霓.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M].李岩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103-209.

[6]卓新平.索隐派与中西文化认同[J].道风:汉语神学学刊,1998,(8):145-172.

[7]张西平.欧洲早期汉学史—中西文化交流与欧洲汉学的兴起[M].北京:中华书局,2009.514-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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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来小乔】

Sino-Christian Academic Figurist Theology: An 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Dialogical Attempt by some French Jesuits in Following the Footprints of Matteo Ricci

Paulos Huang(Finlan)
(Department of World Cultures,University of Helsinki,Finland)

After the death of Matteo Ricci,although his strategy of accommodation was followed by some missionaries,the internal conflicts among Roman Catholic church led to the Rite Controversary.And many conflicts happened also between Christians and Chinese society because of some Chinese people’s opposing attitude to Christianity.Thus,Christian missionary work faced difficulties in then China.In such a context,some French Jesuits such as Joachim Bouvet,Joseph de Prémare,Jean Francoise Foucquet,Jean-Alexis de Gollet, were sent by Loius XIV to the Qing Court of KANG Xi Emperor.Although they followed Ricci’s strategy of accommodation,they made a different Sino-Christian Figurist Theology.Because their“Presuppositions”were different from others’,they had been denied and criticized for a long time.In fact,the“Presupposition”might be a wrong prejudice,or a right cultural imagination.Thus,the studies of those Sino-Christian Figurists might have been of an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the encounter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ulture.

Sino-Figurist Theolog;Prisca Theologia;Joachim Bouvet;KANG Xi;presupposition

B 972

A

1000-260X(2011)02-0005-07

2011-02-01

芬兰国家教委一级项目“国学与西学比较研究”(2010.1)

黄保罗(1966—),男,芬兰籍华人,赫尔辛基大学哲学及神学双博士,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赫尔辛基大学兼职教授,吉林大学匡亚明讲座教授,从事基督教神学、大国学(中国学及汉学)等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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