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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学研究视域中“北京”的问题化
——兼论日语学者日本文学研究的局限与可能①

2011-04-12王升远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北京文学日本

王升远

(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日本文学研究视域中“北京”的问题化
——兼论日语学者日本文学研究的局限与可能①

王升远

(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相形于起步较早、成果丰硕的“上海学”,日本文学研究视域中的“北京”尚未被学界予以“问题化”,系统研究付之阙如。对于日本而言,中日战争的爆发使上海作为“资本主义最前线”的意义随之消散,北京继之而起,成为“东亚建设的基地”。这一身份与中华故都、文化古都的本土身份相叠加,成就了北京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文化意义;相应地,日本文学中与之相关的文学表达也呈现出多维交杂的色彩,值得深入研究。日本文学“北京学”可借鉴“上海学”的经验,但更应立足于具体问题,在材料、视野与方法上作出更大程度的开拓和超越。对于本应成为日本文学研究之主力的中国日语学者而言,如何发挥自身双边语言文化优势,扬长避短,在中日之间确立自身的学术坐标,是亟待反思的。

日本文学研究;北京;问题化

旅日学者刘建辉的《魔都上海——日本知识人的“近代”体验》以其在研究的视野与方法上的开拓在中日学界影响甚大。两年前笔者向刘先生提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中日学界,日本文学“上海学”研究业绩丰硕,而“北京”却备受冷落,鲜见相关论述?刘先生答:日本学者中想做的人多,但难度很大。想做的人多,就意味着“北京”——作为一个“问题”,其意义与价值已逐渐被学界识者所发现、承认;难度大就暗示着“北京研究”需要在材料、视野、方法上有大胆的创想与开拓。陈平原曾指出:“上海开埠百余年,其‘西学东渐’的足迹十分明显,历史线索清晰,理论框架也比较容易建立……相对来说,作为古老中国的帝都,加上又是内陆城市,北京的转型更为痛苦,其发展的路径也更加曲折,很难套用现成的理论。读读西方关于城市研究的著述,你会很受启发,可用来研究北京,又总有些不太适用——在我看来,这正是北京研究的潜力所在。‘北京学’必须自己摸索,因而更有理论创新的余地……”①陈平原:《“五方杂处”说北京》,引自《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3页。而遗憾的是,落实到日本文学、中日比较文学研究领域,“北京研究”目前尚处于近乎荒芜的状态,乏人垦拓。小文所呈现的是笔者近年来关于日本文学、文化视域中“北京”问题化的一些初步思考和种种可能性探索之“一端”,仅作为一家之言提出,以就教于方家。

一、“北京学”的“内”与“外”

近年来,都市文化研究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之一。在我国,该领域的研究也正日渐引起学界关注,从“隐学”走向“显学”,相形于上海的“先知先觉”和“上海学”蔚为大观的研究成果,“因地名学”的“北京学”之兴起还是较为晚近的事。17年前在一则随感《“北京学”》中率先提出“北京学”概念(《北京日报》1994年9月16日)的陈平原认定“不管作为千年古都,还是作为现代化都市,‘北京’都是个绝好的研究题目”;“作为八百年古都,北京的现代化进程更为艰难,从抵抗、挣扎到追随、突破,其步履蹒跚,更具代表性,也更有研究价值”。

“北京研究”可以有多个侧面,国内“北京学”的中心——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近年来致力于从文学、史学、地理学、经济学等诸多层面解读北京的前世今生,作出了一定的成绩。而具体到城市与文学关系的研究,就不能不提到两位编者和两位学者的贡献。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三联书店,2005)是一份限定严格的专题散文汇编,“所以举凡政治家、历史学家或其他科学工作者所写的关于北京的文章”。刘一达主编的《读城——大师眼中的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与姜编的思路大抵一致,所收作品的时段也大致相同,但时限略微放宽,一些解放后的散文也见收其中。此二编为今人系统地解读北京以及本课题的研究提供了可资参考、比较的文学文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但是,编者自有编者的眼光和趣味,加之篇幅所限,编录范围也只能限于散文,历史、政治学者等的著述自不待言,将小说、戏剧、诗歌等统统排斥在外,则大大限制了今人对现当代知识分子之北京书写的多面性、丰富性与复杂性的想象与认识。另一方面,由于沦陷时期特殊的政治文化氛围,其时“文学北京”是何种面目,从以上二编中难以知晓。

若论中国本土文学、文化视野中的“北京研究”,成就最大的首推两位北京的“都市外乡人”赵园与陈平原。前者的《北京:城与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堪称探讨人与城市精神契约的典范。赵氏借助于“京味”小说提供的文学材料,以知堂小品的笔调,从文化学、美学、民俗学、心理学、伦理学和语言学等诸种角度入手,系统地考察了北京文化的基本风貌,多方面考察了北京城与北京人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复杂文化关联。如果说赵园的研究乃“一己之得”、单兵独斗,那么,陈平原的“北京研究”则更成规模、野心更大。早在2001年,陈平原就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开设了“北京研究”专题课,《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收入了作者个人“北京研究”的系列成果,其中收录的《文学的北京:春夏秋冬》、《长向行人供炒栗——作为文学、文化及政治的“饮食”》等学术论文都是探讨“文学北京”的绝好范例。而陈平原与王德威合编的《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作为学会论文集,更将视域扩展到“大文化”,时段自古至今、视角从内而外,从经济、宗教到艺术、传媒,论域广泛,为“北京学”的横向拓展、纵向深化提供了多样化的视角与思路,值得重视。

当然,除了内部视角的观照,“北京学”的拓展与深化必有赖于外部视角的介入与补充。作为“国际大都市”、中国对外交往和文化交流的中心,从“汗八里”到“大都”、“北平”、“北京”,东方古都的追随者中从来不乏外国人。左芙蓉的《北京对外文化交流史》(巴蜀书社,2008)描绘了自元代至近代上千年以来,以北京为舞台的中外文化双向互动的历史。这是一部填补“北京研究”空白的开创性著作,值得重视。但是“史”撰述体例使相关问题止于浮光掠影的描述,缺乏理论深度,有价值的个案研究更无从谈起。相比之下,中国社科院的赵晓阳则做了更多的基础性工作,其编译的《北京研究外文文献题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更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文献题录,收录了政治、经济、历史、宗教诸领域的外文文献凡十二章,囊括了包括英语、日语等主要语种在内的国外文献,为后来人的按图索骥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同时,由于外语语种与资料源诸种因素,所编书目遗漏甚多;另外,一些作家以北京为背景的各种零散创作也因各种原因未被纳入编译范围。

由于在政治和文化诸领域上的特殊地位,北京的域外形象在相当程度上也代表了外国视野中的中国(至少是传统中国)形象。但相比于中国文学中北京形象的研究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外国文学、文化视野中的“北京研究”却乏善可陈。首次对北京域外形象予以系统清理的当推吕超的《东方帝都:西方文化视野中的北京形象》(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该书将“北京”纳入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的视野,以来京的诸多西方旅行家、传教士、商人、外交官、军人、记者、作家等所撰述的不同题材类型的作品为研究对象,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的方法,梳理了北京作为“东方帝都”在西方文化中的形象流变史,并探讨了影响这一形象流变的诸多因素,特别是其中潜藏着的异域文化动机。该作的开创性价值值得高度肯定,但也不是没有问题:由于作者“将本书定位为普及性的文化读物”,重历史意义上的脉络梳理而轻对有价值个案的重点探析,重述而轻论,虽进行过一些理论探索,但不见深入;另外由于作者专攻所限,对东方文学中的北京形象只作为“西方文化视野”的参照系零星点缀于行文之中,所涉及者均为有中译本的作品,且单就日本文学而言,绝大多数重要文本未被纳入论域。《东方帝都》应属吕超博士论文《比较文学视域下的城市异托邦——以英语长篇小说中的老北京和老上海为例》(上海师范大学,2008)的衍生品。在后者中,作者通过语种限定和明确的理论指向将论域进一步缩小,借鉴了异托邦、城市文化、形象学、后殖民等理论,建构了城市异托邦的研究范式,重新讨论其生成机制和研究范畴,在此基础上,分析了西方文学,特别是英语长篇小说中的老北京和老上海形象,较之《东方帝都》,吕超的博士论文对“异托邦”理论的丰富、探索和超越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二、材料、视野、方法、价值及超越路径:以日本文学“上海学”为参照

前辈学者“说过的”为我们的“接着说”夯实了坚实的基础,但同时,无论在规模上,还是研究的视野与方法上都为我辈留下了不少有待进一步开拓、挖掘和阐释的空间。其中一个重要的空白点,说得夸张一些,便是日本文学“北京学”的落寞、缺位。而谈到这里,似乎就不得不涉及日本文学“上海学”的成绩。相较而言,后者的起步之早及成绩之大都是前者暂时无法比拟的。

这里始终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上海较早地受到了日本人的热情关注,且日本文学“上海学”研究成果迭出,而不是“北京”?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就如刘建辉所指出的那样,对于近代以降的日本西学志士们而言,上海和香港是距离其最近的“资本主义”最前线,直至今日,“魔都”上海作为“文化他者”,其具备的各种文化杂糅的魔力及其中渗透着的“现代性”,仍使意欲“脱亚入欧”的日本人对其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其研究价值也正在于此。另外,就研究的“敏感度”而言,上海显然是较为“安全”的。中日战争爆发的结果是:“消失的不只是以往的日本作家关于‘上海’的各种言论。在某种意义上,这场战争对普通日本人来说,上海的意义,说得更极端一些,‘上海’本身的意义也一起消失了。”①刘建辉:《魔都上海——日本知识人的“近代”体验》,甘慧杰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页。换句话说,从研究对象的角度而言,日本文学“上海学”中的“黄金时段”过去了。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伴随着“上海”意义的消散,继之而起的又是什么?是北京,是伪“满洲”(后者逸出论域,不作展开)。中日全面战争的爆发,使北京沦为日本所谓“东亚建设的基地”,在日本提出“大东亚主义”、东亚携手打击英美的历史语境下,北京的重要性甚至直逼日本国都——东京,而相应地,日本文人、学者、旅人、新闻家等的兴奋点似乎也有由上海北移之势。以北京为题材的游记、报告文学、诗歌、小说等各种文学作品也应运而生、蔚为大观。这或许与北京的三重身份密切相关:政治意义上的中华“故都”、首都南迁背景下纯粹的“文化古都”和抗战时期日本人之所谓的“东亚建设的基地”、“东洋故都”。相应地,这三重身份的交错也使“北京”在日本文学、文化文本中的书写、表达呈现出多维交杂的异彩。其次,如果说近代以降,“魔都”上海作为东方的“西洋”首先引起了日本人的兴趣,那么,在北京沦陷和日人意图建立“东亚新秩序”、“大东亚共荣圈”、打击英美的历史语境下,“北京”的“东洋”意义则无可取代。近代日本文学视域中的北京研究之价值也正在于此。

如果说由于西方文化视野中的“北京书写”充斥着的大量虚构与想象,使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可以大展拳脚;那么由于地理、历史、文化、政治等诸方面的紧密关联,日本文学视野中的“北京书写”更是多方面的、全方位的,从研究的视角而言,比西方文化视野中的“北京书写”更具发掘潜力。而迄今为止,该领域还是一个先行研究少而零散且不成体系的“冷门”。笔者所搜集到的文献资料显示,中日学界相关研究还基本停留在以阿部知二和芥川龙之介为中心的零散的作家论、作品论的层面,未见系统研究。中国学者中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王成的《林语堂与阿部知二的〈北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4期)及秦刚的《芥川龙之介看到的1921·乡愁的北京》(《人民中国》,2007年第9期)等;日本学者、旅日华人学者的研究与本课题研究直接相关的成果,以对阿部知二之《北京》的研究为最多,如:矢崎彰的《阿部知二与旧都北京——关于最初的中国体验与长篇〈北京〉》(载杉野要吉编:《交争的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沦陷下的北京——1937-45)》,三元社,2000)、水上勋的《〈北京〉论》(载《阿部知二研究》,双文社,1995)、竹松良明的《〈北京〉与〈绿衣〉——关于其质的差异》(载《阿部知二论——“主知”的光芒》,双文社,2006)、《女人的两种面目——阿部知二〈北京〉私论》(《亚细亚游学》,2002年第6期)等。此外,还有藤井省三的《芥川龙之介的北京体验——短篇小说〈湖南的扇〉和佐藤春夫〈女诫扇绮谭〉》(载《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单援朝的《芥川龙之介与胡适——北京体验的一个侧面》(《语言与文艺》,1991年8月号)、张蕾的《芥川龙之介与中国——受容与变貌的轨迹》(国书刊行会,2007)及关口安义的《特派员芥川在中国看到了什么》(每日新闻社,1997)中的相关章节等。以上诸研究多通过扎实的实证研究方法,对芥川、阿部等以北京为背景的创作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

同时,研究的空白点也随之浮现出来。由于过于强烈的文体意识(主要表现为“小说本位”),一些重要作家以北京为背景的散文、诗歌、随笔等创作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如横光利一的随笔《北京与巴黎》,斋藤茂吉的《北平游记》、《北平漫吟》,小田岳夫的长篇小说《北京飘飘》和奥野信太郎以《随笔北京》为代表的随笔作品等。另外,受到知名度诸原因的影响,一些重要学者、史家等的非纯文学创作乏人关注:如尾崎士郎的《八达岭》、清见陆郎的《北京点描》、安藤更生的《北京导引记》及村上知行的《随笔北京》、《北京十年》等以北京为背景的系列随笔作品等。陈平原曾敏锐地指出:“阅读北京,最好兼及学者的严谨,文人的温情和漫游者的好奇心。”①陈平原:《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载《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在这一方面,刘建辉给出了有趣的范例,《魔都上海》在“近代上海体验”这一论题下,以开阔的“大文化”视野,将记者、作家、西学志士、出版业者统统纳入考察视野;从对日本知识分子在西方资本主义进出东亚的“最前线”——上海的体验与感悟作实证分析,揭示了日本现代化启动的国际文化背景,也为人们探讨近代中国的衰败过程提示了社会文化解析的路径。它以日本知识分子对半殖民地中国的认识梳理近代日本人的精神变迁,结果也是中国学者在日本对近代中国的“再发现”。与此路数接近的是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该著亦以“大文化”的视角为我们从另一个视角重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都市文化、重新认识上海的现代性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相对于刘、李宏阔的文化视野,另一位旅日学者赵梦云则将视线聚焦于“文学”,其代表作《上海·文学残像——日本作家的光和影》(田畑书店、2000)以田冈岭云、芥川龙之介、横光利一等六位作家及其以上海为题材的创作为探讨之中心,探讨了近代日本作家的上海认识,以及以上海为镜鉴的近代日本民族主义、文化传统及感受性,并以此为切口,重新审视中日近代史。但换一个角度你会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将该书视为特定视角下的日本作家论集也不为过,研究对象和论述体系呈现出极大的封闭性,这种日本式研究思路极大地限制了“问题意识”的呈现,这也就暗示了日本文学“北京学”研究在方法上的另一种可能。

不否认传统的作家论、作品论仍然有其学术价值,日本文学“北京学”在起步阶段不妨作些个案研究等基础性工作,但其后大可将视野放开,在材料、视野与方法上有更大幅度的跨越与开拓。首先,以文学名家、名作为中心,兼顾其他二流、三流作家的作品。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以北京为背景、题材的作品虽为数不少,但名家虽有、却不见得多(如阿部知二的《北京》、小田岳夫的《北京飘飘》等)。有鉴于此,较之以孤立的作家论、作品论,以“问题”为核心的文献综合更容易凸显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日本人之于北京的“集体想象”及其中的种种歧异与复杂。其次,以“问题”为中心,兼顾文学作品与其他“北京”文献之间的相互参证,以文证史。历史学家就认为《鞑靼战记》“所记至详,直言不隐,足补我们正史之阙略”②杜文凯编:《清代西人见闻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较之上海的近代崛起,北京作为国际大都市,其史久矣;与之相应的是,日本文学中的北京书写上溯下延,亦绵延千年,前文所述日本近代文学中的北京书写不过是全豹之一斑。从历时的角度而言,拓开视野更易展现出日本文学之北京书写的流变轨迹。当然,跳出“文学”框限,共时地、横向地看,日本文化视域中的北京研究也可以是多样的——可以是艺术史上的追溯、考证,也可以是建筑学、社会学等的考察,不一而足,大有可为。

三、日本文学研究中日语学者的问题与可能:以“北京”的问题化为例

“中国学校的日本文学教育迄今已历80余载的风雨历程,总的说来,颇有些先天不足,后天畸形。毋庸讳言,如果说英美文学教育的繁盛是拜英语的全球霸权地位所赐,那么,除在抗战时期特殊历史文化语境下的病态繁荣外,中国的日本文学教育与研究很少获得与语言教育相匹配的地位,即使在日语已成为仅次于英语的第二大外语语种的今天。”③王升远:《越界与位相:“日本文学”在近代中国的境遇——兼及中国日本文学教育孕育期相关问题的探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这一论断落实到研究领域恐怕也大致适用。以从事该语种教育的研究者人数为基数与研究实绩与影响的对比来衡量,相对于英语文学、法语文学等主要语种文学研究,中国的日本文学、日本文化研究的相对衰败已几成学界共识。学界屈指可数的几位成就卓然的学者,或出身于中文专业(如严绍璗、王晓平、王向远等),或出身于史学专业(如王勇、王晓秋诸先生),而具备语言优势、理应成为主力的日语学者却难见其人。以“唯美(美国)主义”为典型的畸形学术生态导致的学科歧视等外部因素固难否认,但反躬求诸己,结合日本文学视域中“北京”问题化的思考历程,笔者认为,日语学者(包括笔者自身在内)从事日本文学、文化研究的主要问题有四:

1.语言本位而非学术本位。经与东京大学中文学科的藤井省三教授确认:日本大学及学术机构的中国文学教学、论文撰写、学会讨论皆使用日文,而非中文。道理很简单,由于学术受众主体是日本人,相关问题也容易在母语的呈现与讨论中引向深入。国内的日本文学、文化研究则恰恰相反。各专业外语大学、一般院校的日语专业多要求以日文写作学位论文,学术研讨几成教师、研究者版的“外语口语竞赛”。此中存在的“自我东方主义”倾向暂且不论,虑及学术术语原本晦涩难懂,学者的学术表达力与读者/听众的接受力都将经受本不必要的严峻考验,“自说自话”使学术讨论与争鸣难以达成,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本身反倒成了沟通障碍。

2.在材料、视野与方法上的过度“日本化”,丧失了中国学者的本土立场和独特研究优势。关于此问题王向远曾有所论及①王向远:《中国题材日本文学史研究与比较文学的观念方法》,《中国比较文学》2007年第1期。,之所以“借花献佛”再次提及,主要是意识到此病征更为集中表现在部分“留日海归学者”和国内的“日本粉丝化学者”两个群体上。严绍璗先生在“原典性实证研究”的方法论中强调,从事比较文化研究者应具有双边文化的实证经验。②严绍璗:《双边文化关系研究与“原典性的实证”的方法论问题》,《中国比较文学》1996年第1期。前述两个群体,或在日本高校及研究机构接受了日本化的学术训练,或在国内讲授日语、日文,面对研究对象时的理解力与阐释力自高于一般研究者。但若“食洋不化”、对其“师承”者缺乏必要的反思意识,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悬空”状态:既难“顶天”,在学科前沿上难与日本本土学者一决高下;又不“立地”,“中国视角”的缺失导致本土文化优势丧失,无异于自废武功。须强调的是,特别是一些事关中日国家关系(特别是中日战争问题)等的敏感课题,过度的“日本化”倾向会导向一种“通日本”思维,尤值得警惕。作为中国学人,“本土文化体验”是先天优势,如何立足于此,充分发挥语言优势、在双边文化体验中寻找作为中国学人独具优势的研究课题,是摆在日语学人面前的重要命题。以沦陷时期的周作人研究为例,木山英雄的《北京苦住庵记》代表了迄今为止的最高水平。而“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本土的现代文学研究者之所以只能“望题兴叹”,多是受到了语言因素的制约。而木山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视角决定了其处理文献的方法——其时日人的周作人访谈及评论仅被作为理解北京苦住庵主人的注脚,却忽视了作为言说主体的心态与动机,这当然是因研究对象的差异而采取的不得已的取舍,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恰恰就为日本文学研究者留下了从其反面进一步开拓的空间与可能。笔者目前在《鲁迅研究月刊》连载中的《战争期间日本作家笔下周作人的实像与虚像》即为从这一视角切入的研究。

3.与其他学科的“科际对话”与相互建构意识/能力缺失导致的“自我边缘化”。日本文化是一种“杂种文化”(加藤周一语),这就决定了对其理解与研究的“复合”视角:不仅需要一般意义上的跨学科知识储备,更需在“文学”框架下兼备跨越日、中、西的文学素养。不通西学则难以理解近代以降日本文学思潮起伏之经纬,作为中国研究者如不精汉学则难以超乎汉学家“之上”对其学术作出准确定位与客观批评,更难以把握内含了汉文化因子的日本文化之演进规律。反之,若非做到“文学小层面”的打通和“跨学科大层面”的跨越,而满足于“逼仄的视野”,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独孤”之败。与其他学科对话及相互建构能力之阙如导致了本已在“外国文学”学科内部居于边缘地位(由学科代码上的“低人一等”可知)的“日本文学”因研究者的主观因素而被进一步“自我边缘化”,在知识界的处境岌岌可危。基于这一认识,前述《战争期间日本作家笔下周作人的实像与虚像》系列研究即是笔者利用自身语言文化优势,通过对日本文学文本的解读,主动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抗日战争(特别是沦陷区研究)诸领域研究对接、对话的一个积极尝试。

4.套用西方文论阐释东亚问题。近年来,由于后殖民、后现代、后经典诸种理论在文学界风靡一时,也催生了形形色色的“后主”,非此类者则被视为“奥特曼”(Out Man)。要超越日本传统学术理路,凸显中国学者的独特优势有多重路径,有人顺应中国“学术风土”讨巧地选择了这一捷径。须强调的是,借西方理论阐发东方内部问题并非不可,但宜视研究对象而对相关理论作出适当的修正与调整,切不可“杀头便冠”;特别是落实到“剪不断、理还乱”的“东亚论述”,更需谨慎。如近年来以“东方主义”理论处理近代以降日本人的中国体验及其中国题材文学创作的尝试即为一例。③代表性的研究如西原大辅的《谷崎润一郎与东方主义——大正日本的中国幻想》,中华书局2005年版。“西方—东方”式的东方主义经过日本式的改造成为了“西方—日本—其他”的模式,尽管这一二元对立模式没有在根本上改变,但对于本属东方国家的日本而言,自古而今,其与东亚诸国(特别是中国)的错综复杂文化关系很难以“东方主义”简单打发,即便可借鉴所谓的“东方主义”,亦应根据研究对象作出适当的调整。笔者的《东方内部的东方主义:悖论与病理》④参见拙文:《东方内部的东方主义:悖论与病理——以村上知行的“北京文人论”为释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即以日本新闻家、“支那通”村上知行在战争期间的作品《北京的文人》为释例,讨论了“东方内部的东方主义”这一特殊理论形态的“文学表达”,其中得失,尚乞方家指正。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I0-03

A

1003-4145[2011]03-0074—05

2011-02-16

王升远(1982-),男,辽宁大连人,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现任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研究科访问学者。

国家重点学科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项目(编号:A-7061-10-YGZ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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