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论
——以松下满连子的《再见·大连》为例①
2011-04-12柴红梅
柴红梅
(大连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化基地,辽宁大连 116044)
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论
——以松下满连子的《再见·大连》为例①
柴红梅
(大连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化基地,辽宁大连 116044)
日本“返迁体验文学”是日本昭和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由日本侵略战争的失败而引发的国家崩溃、故乡丧失、无国界漂流感成为日本“返迁体验文学”的主题。而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则体现出了更多的特殊性,松下满连子的《再见·大连》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透过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不仅能清晰地看到多民族共同生存的都市空间中,战败后日本人的心理变化和内心纠葛,也能更深入地揭示日本人对战争的重新认识和深刻反省。
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大连;战争反省;殖民批判
在近代世界史上,没有哪个国家像日本那样,曾规模庞大地推进海外移民。但是,随着1945年日本的战败,滞留在海外的660万日本人,又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归巢行动”。这“一去一回”的“民族大迁移”,内含着深刻的历史必然,这是日本殖民扩张和侵略战争招致的必然结果。然而,这一历史命运,对于一个战败民族来讲,所带来的精神苦痛和创伤体验无疑是刻骨铭心的,其影响也是深刻而长久的。正如日本殖民地文学研究家、评论家川村凑指出的那样:“即便到了现在,移住和返迁的海外体验仍是日本国民最基本的原体验。”①[日]川村凑:《故乡文学馆》,东京:ぎょうせい,1996年版,第604页。因此,在战后的日本文学史上,记录从战败到历经磨难返迁回国痛苦体验的文学作品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些以“返迁”为主题、题材或背景的文学创作在20世纪日本文学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川村凑将其命名为“返迁体验文学”。其中,尤以中国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最为特殊,因为大连的日本人并没有像其他地方的日本人那样,在战败后马上开始逃亡历程,而是又与中国人、苏联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将近两年后才返迁回国。所以,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就具有了一定的特殊性。而透过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不仅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多民族共同生存的都市空间中,战败后日本人的心理变化和矛盾的内心纠葛,也能更深入地揭示日本人对战争的重新认识和深刻反省。然而,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在学术界尚属空白,值得作深入研究。
一
日本的“返迁体验文学”既包括成人们的体验记、回忆录,也包括“二代移住民”在成年之后根据自己在海外“殖民地”的生活和返迁体验创作的文学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像安部公房的《野兽们奔向故乡》、三木卓的《炮击的焦土上》、宫尾登美子的《朱夏》、藤原てい的《漂泊的星星活着》等作品。
安部公房的《野兽们奔向故乡》是根据作者的返迁体验创作的日本著名“返迁体验小说”。这部小说在安部公房的文学创作中显得格外突出。因为在他的所有作品里,这部作品极少有地出现了具体的地名和被置于历史现实中的人物。主人公是生于“伪满洲”的16岁少年久木久三,父亲去世,靠母亲打工维持生计。1945年8月9日,遭遇了挺进新京(长春)的苏联军队。流弹使得久三的母亲撒手人寰。久三开始了饥饿、不安、恐怖、疲劳、疾病等连续不断的苦难大逃亡。荒野中孤独的少年如同野兽般本能地向着“故乡”奔跑,最终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个未知而憧憬的虚幻的“故乡”——日本。但是,对于一个遭受了国家崩溃,丧失了生他养他的故乡的人来说,他无论怎样奔跑,也不可能寻求到真正“故乡”的踪影。小说中久三的内心独白非常鲜明地道出了日本“返迁民”的悲哀与迷茫:
……妈的,简直就像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地转圈……无论怎么走也没离开荒野一步……或许日本并不存在……。我一走荒野就跟着我一起走,日本就逃得越来越远了……①[日]安部公房:《野兽们奔向故乡》,东京:新潮社,1972年版,第85页。
这些话语表达的不仅是久三的个人心境,更是在异国他乡无路可走的日本“弃民”的共同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荒野与都市、逃亡与追赶、异乡与故乡,绝不是对立的存在,而是一个事物的两个不同的侧面。越是想朝着“故乡”奔跑,却越是靠近了“异乡”;越是想逃离,却越是掉进摆脱不掉的深渊。这如同日本的侵略行径,是从一开始就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行的必然结局。在他们心中,故乡日本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存在,那是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虚幻的场所。即便身体回到了日本,但是曾被祖国欺骗与抛弃的怨恨、丧失“真正故乡”的迷茫、无国籍漂泊的不安、曾为殖民地人的体验……所有的一切将永远成为日本“返迁民”解不开的心结,这使得他们最终不得不面临自我丧失的残酷现实。不容否认的是,正是由于安部公房经历了“伪满洲”生活体验和返迁体验,特别是返迁过程中历经的种种磨难带给他的痛苦和打击久久不能摆脱,从而给他的文学世界投下了特异的阴影。在安部的众多文学作品中,彷徨、迷茫、孤独、没有归属感等等构成了创作的主题,主人公不是被困在逃脱不掉的沙漠中,就是被关在四面是墙的房间中,要不就是扣着纸盒箱子不知所措地彷徨……日本评论家栗坪良树指出:“这些主人公的动向,是战乱中逃脱出来的体验盘踞在了体内,将一种自我运动转化成遗传基因的现象,这实在是殖民地人宿命的写照。”②[日]栗坪良树:《现代文学的现状》,见井上靖等编:《昭和文学全集》别卷,东京:小学馆,1990年版,第571页。
日本著名作家、诗人、翻译家三木卓的《炮击的焦土上》是由一系列短篇小说构成的小说集,其中包括获得芥川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金翅雀》。这部小说集的所有作品都是根据作家少年时期亲身经历的返迁体验创作而成的。小说描写的是日本战败后,生活在“伪满洲”的只有小学五年级的日本少年随家人在炮击后的焦土上,历尽艰辛生死大逃亡的故事。战争的残酷使得少年三木卓过早地直面了亲人和身边无数人的死亡,这些过于悲痛和惨烈的感受深深地刻印在三木卓幼小的心灵中,难以磨灭,使他的很多文学作品始终摆脱不掉对生与死的拷问。小说《金翅雀》中最惨痛的情节就是少年亲手杀死了将要被卖予他人的心爱的金翅雀。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身上袭来了一种像快要决堤一般的焦灼感,少年抽动着眼皮,支开了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捏碎了金翅雀。③[日]三木卓:《炮击的焦土上》,东京:集英社文库,1973年版,第221页。
当自己钟爱之物将被夺走时,少年亲手结束了金翅雀的生命,通过金翅雀的“死”,实现了少年期待的幻想中的“永生”。同样残忍地面对“死亡”的情感也表现在少年亲眼目睹奶奶被病痛折磨的惨状时的心态:“妈的,奶奶,快点死吧!有你在我们就回不了日本了!”少年在内心中不断地骂着。原本天真无邪的少年面对亲人的死亡时竟如此地麻木不仁,是什么使他的内心变得这般冷酷、残忍和自私?这不仅仅是少年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死亡恐惧的抗争,更是残酷的战争和无情的死亡对纯真心灵的扭曲所留下的精神创伤。这种对“生与死”的直视与表露成为三木卓文学创作的特质,仿佛在任何人物视线的背后都隐藏着“死”的存在。栗坪良树对三木卓的文学创作进行了这样的评价:“在被荒废的殖民地驱赶中,在被抛置于抗争窘困和失去亲人的状态下,他不断地发现了自身肉体的缺失。这是把对生命的执著看成是死和缺失的表现者不可缺少的出发点。这种主题又派生出爱、性、老的主题,然而,很快又明显地回流到死的主题。”④[日]栗坪良树:《现代文学的现状》,见井上靖等编:《昭和文学全集》别卷,东京:小学馆,1990年版,第577页。
如果说安部公房和三木卓的“返迁体验文学”是日本少年的返迁体验的话,那么,宫尾登美子的《朱夏》却是通过日本年轻妇女的返迁体验反映了日本侵略和战败给日本移民带来的灾难。《朱夏》是作者根据自己的“伪满洲国”体验创作的自传三部曲《船桨》、《朱夏》、《春灯》中的一部。小说以极为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日本年轻女子绫子随丈夫来到吉林省饮马河村“开拓团”生活的故事。所谓“开拓团”是1932年东北三省沦陷后,日本帝国主义为了实现其永久占领东北的野心,打着“开发”、“开拓”的旗号推行的移民政策。这些所谓“开拓团”的日本人以武力强占了中国农民已耕种好的农田,把中国百姓赶出了家园,致使他们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日本人的卑劣行径在给这里的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同时,也在中国民众的心中积聚了仇视和怨恨。绫子夫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移民到饮马河村的。1945年随着日本的战败,“开拓团”的日本人一夜间由殖民者沦为了被日本抛弃的难民。他们不仅遭到苏联军队的袭击,也受到了曾被他们百般欺压和凌辱的中国民众的复仇和抢夺。绫子怀抱着还在喂奶的孩子跟丈夫开始了逃亡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历尽了磨难,多次濒临饿死、病死的边缘。然而,正如殖民地文学评论家川村凑尖锐地指出的那样:“为什么开拓团在关东军逃跑,满洲国政府崩溃的一瞬间就遭到了满人的袭击呢?很显然,这表明日本人的开拓团本身招致了敌意、怨恨、憎恶所致。这意味着所谓民族和谐以及王道乐土之类的理念在现实中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从这种意义上讲,开拓团遭受的苦难是日本满洲开拓国策的必然归结。”①[日]川村凑:《异乡的昭和文学》,东京:岩波书店,1990年版,第193页。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脍炙人口的“返迁体验”小说。比如藤原てい的《漂泊的星星活着》是根据作者的亲身体验创作的历经中国东北地区的逃亡之后,在朝鲜的宣川度过了一年悲惨的弃民生活后返迁回国的故事。这部小说不仅成为战后极为畅销的小说,还被改编成了家喻户晓的电视剧,深受广大读者和观众的喜爱。《红月亮》是生于中国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日本著名作曲家、作家なかにし礼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以母亲为原形创作的“满洲返迁体验”小说。这部小说作为长久不衰的畅销作品,多次被拍成电影、电视剧,还被改编成戏曲搬上舞台。另外,还有宇能鸿一郎的《肉之壁》、大薮春彦的《野兽死》,以及木山捷平的《大陆的小径》和《长春五马路》、吉田知子的《不知满洲》、长谷川四郎的《西伯利亚物语》,另外还包括水上勉的《沈阳之月》、清冈卓行的《洋槐林立的大连》等一系列充满着乡愁和感伤之情的小说等等。
综上所述,日本的侵略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也在日本人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国家崩溃、故乡丧失、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疾病死亡等构成了这些“返迁体验文学”的主题。
二
从1905年到1945年,大连作为日本的殖民地被占领了40年之久,在日本的版图上,大连被当做日本国土的一部分用红色涂抹了近半个世纪。曾为“一等国民”高高在上,怡然自得地过着富裕、时尚生活的大连日本人随着日本的战败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弃民,加之从东北地区历经磨难、九死一生逃难而来的共22万日本人背负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罪责,在“故乡丧失”和身份认同等精神磨难的煎熬当中,在盼望早日返迁回国的焦虑与痛苦当中,在国民党的经济封锁下,在物价飞涨、粮食危机、80%日本人失业而丧失经济来源的生存之战当中,这些日本人开始了痛苦漫长的以返迁回国为唯一生的希望的艰难历程。
但是,奇怪的是,在众多与中国东北地区相关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当中,却很少有人提及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那是因为长期以来,在日本文学史上,有关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极少,甚至关于“日本关东洲大连的最后一幕”情况的官方资料,也只有冈崎庆兴著的《同船收集的情报·大连事情》这唯一的线索。②[日]富永孝子:《大连·空白的600日》(改定版),东京:新评论,1999年版,第3页。对大连的日本人来说,这期间的历史仿佛是空白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富永孝子在她的《大连·空白的600日》这样写道:
我接连走访了当时的长辈们。得到的结论就是“长辈们没有写”。返迁回国后这些长辈们进行着生活的抗争。对于身无分文的返迁者来说,他们感到祖国的风是寒冷的。这些长辈们就这样没时间留下当时的记录离开了人世。另外,对在旋涡之中活跃的一些长辈来说,有太多“不能写的内情”,由于这个原因也“没有写”。
“我们是历史的观察者以前,首先是历史的存在。”
狄尔泰的这句话使我鼓起了勇气,我用最大限度的资料和证言开始了填补这一年半空白的工作。这便是殖民地大连日本人的战后史。③[日]富永孝子:《大连·空白的600日》(改定版),东京:新评论,1999年版,第3页。
这是富永孝子《大连·空白的600日》诞生的原因,也反映了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创作稀少的原因。大连是一个历史发展变迁复杂的国际性都市。1898年沙俄占领了旅大地区,统治了7年之久。1904年日俄战争中日本取得胜利后,又开始了长达40多年的日本殖民统治。1945年日本战败,苏联军队进驻大连之后,又经历了国共两党政权的交替期。在这样多国家、多政党的政权统治下的大连,对一夜之间从“一等国民”变成了战败国难民的日本人身处的复杂地位来说,或许确有很多“不能写的内情”。但是,正如富永孝子引用狄尔泰的话:“我们是历史的观察者以前,首先是历史的存在”,对于日本人来说,无论怎样努力忘却那段历史,或者人为地遮蔽那段历史,试图将处于这种特殊历史时期的日本人的心路历程以及殖民、返迁体验抹煞掉,都终究无法改变殖民和返迁的历史事实。由战争而引发的国家崩溃、故乡丧失、无国界漂流感在文学中的体现毕竟是日本昭和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所以,当1986年富永孝子的《大连·空白的600日》一经面世,便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好评如潮,连续十几次印刷后再版发行仍旧畅销不衰,这也恰恰说明了揭示大连这段空白的日本“返迁历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大连·空白的600日》以日本战败后,苏联军队统治的新中国建设胎动期的大连为舞台,描述了在社会主义体制下,中、日、俄三国人共同居住的特殊时期,在急切盼望早日返迁回国的焦急等待中,战败国日本少女在大连度过的600个不平凡的日夜。紧接着1988年,富永孝子又推出了描写大连的最后一个日本人市长别宫秀夫在日本战败后到自杀前情况的《没有遗言的自决》。1997年,石堂清伦的《大连的日本人返迁记录》出版发行了,这是一部纪实性的文学,真实地记录了大连的日本人返迁情况,为研究大连的日本人返迁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1998年,岩下寿之的大连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远远地离开大连》也描述了日本战败后到日本人返迁前大连日本人的生活。2003年4月,浅野几代的《大连物语》出版发行了,这部小说是以日本战败为起点,返迁回国为终点,描述了残留于大连的日本人的战后生活体验。2005年,右远俊郎出版了《在洋槐林立的街市》,同样以日本战败为原点,是一部描述作者痛苦的战争体验的自传体小说。除此之外,不能不提的就是清冈卓行的一系列围绕着大连创作的小说,这些小说汇集而成《清冈卓行大连小说全集》,其中包括较多的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
应当说,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在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当中显得非常突出,因为它有着其他同类文学当中所不具备的独特性。正如上节阐述的那样,日本“返迁体验文学”大部分都反映了同样的一个主题:由于国家的崩溃、故乡的丧失,致使这些日本移民仓惶逃窜、流离失所、历尽磨难,大多以悲惨的遭遇为主线,描述了返迁过程中的辛酸苦辣。但是,大连的日本人并没有像其他地区的日本人那样历经九死一生的大逃亡,而是遗留在了大连。一方面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中,大连是跟中国签定了99年期限的日本的殖民地,即便日本战败了,大连仍旧属于日本。因此,日本刚刚失败,苏联军队尚未进驻大连时,大部分大连的日本人依然过着跟往常一样悠哉游哉的生活,这的确是历史上少有的特殊现象。另一方面即便苏联军队进驻大连之后,曾经有过一段动乱的时期,但是大连的日本人并未遭受其他地区日本难民那样的痛苦磨难。日本战败后生活在大连的日本人,无论在精神上和心理上,还是在物质生活方面都显现出了与其他地区日本人截然不同的异样风景,这使得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也呈现出别样的特色。因此,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中虽然也展现了在等待返迁回国的近两年时间内日本人的艰苦生活,但更多地描述了战败后日本人的心理变化和情感体验,以及与中国人、苏联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时三国人之间微妙的人际关系和内心纠葛。也更多地反映出日本人对战争的重新认识和深刻反省。在此,试以松下满连子的《再见·大连》作进一步分析。
三
早在富永孝子的《大连·空白的600日》问世的15年前,即1971年,大连出生的松下满连子写下了一部《再见·大连》,可以说,这是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零的突破。但是,遗憾的是,这部小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日本文学史对此也未提及只言片语。
松下满连子的《再见·大连》既是她的处女作,也是她唯一的一部文学作品。这部作品通过对日本战败到返迁回国前,日本人和中国人、俄罗斯人共同生活在大连期间,日本人的各种心理变化和情感纠葛的描述,鲜明地刻画和深入地剖析了战败后日本人的矛盾心路历程和对战争的反省认识,极具代表性。尽管日本文学史对这部小说没有任何评述,但是,在研究大连的日本“返迁体验文学”时,它的历史意义和开创意义是不容否认和忽视的。
小说主人公是20岁的亚以胡藤子,是作者的化身。她不仅生于大连富裕的日本人家庭,还就职于工作环境优雅、工资丰厚的“满铁”设施部大连办事处。像亚以这样生长在处处以日本人为中心的殖民地都市大连的“日本人二代”,从小就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正如亚以说的那样:“从孩提时起,在异民族当中无论做什么都从未忘记自己是‘日本人’。就像百货店里儿童套餐中山一样隆起的米饭顶上总插着太阳旗一样,在满日本人头顶上总是高举着太阳旗生活。”①[日]松下满连子:《再见·大连》,东京:谦光社,1971年版,第132页。由于这种虚无的优越感的存在,致使他们的意识形态出现了更多的偏执和偏差。虽然日本战败了,但是很多日本人仍不愿意放弃早已融化在血液和骨子里的自负心和傲慢感,不愿以平等的心态对待已成为这块土地主人的中国人。
张上等兵是亚以办事处附近负责维护治安的护路队员,他年轻、友善、有朝气。由于亚以会讲几句汉语,偶尔能帮张做一下翻译,因此,当亚以生病时,张便会非常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还带来面包表示慰问。然而,这些真诚的关心与同情却没有换来亚以的感谢,反倒招致了亚以的厌恶和仇恨。为什么会有这样变态的心理?亚以通过她的内心独白道出了矛盾复杂的心态:
在毫无根据的偏见中成长起来的我,无论是他温柔照顾也好,还是同情也好,同样给我屈辱的感觉。在满日本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被神国日本的文字所诓骗,都信以为真我们是神灵附体的最高、最优秀的人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日本人在外地不能拥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就是因为狂妄过大的狭隘认识存在的缘故。②[日]松下满连子:《再见·大连》,东京:谦光社,1971年版,第134页。
把真诚的关心与爱护都看做对自己的侮辱,这种变态心理充分地反映了当时很多日本人的内心世界,这正是“神国日本”意识形态毒害的恶果。著有“大连三部曲”小说的岩下寿之深刻地剖析了这一点,并把日本人这种唯我独尊、不愿融入异民族当中的傲慢秉性称作“小日本”现象。他说:
如果在外地,日本人就跟日本人群居生活,不肯轻易地融入当地的人们当中。语言用日语就足够了。风俗和习惯也是原封不动地把内地的带到那里。从元旦到大年三十的各种祭祀活动与国内毫无差异。日本殖民地并不发挥当地人们的语言和文化,这就是“小日本”的再现。③[日]岩下寿之:《大连的信》,东京:新风舍,1995年版,第42页。
“小日本”现象的背后包含着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就是要在中国的东北各地复制一个个“小日本”,最终缔造一个日本的殖民帝国。因此,处处要以日本的风俗习惯和日本文化为中心,中国人必须顺从和习惯,而万万没有日本人习惯中国风土人情的道理,这在日本人的心中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单从语言上,日本人霸道地对中国人强行实施日本语教育,但是日本人却不愿学中国话,因此能说一口流利中国话的日本人凤毛麟角,可是,说一口地道日语的中国人到处都是,连卖菜的小贩也能与日本人进行顺畅交流。对此,日本人将这归罪于天生缺乏语言能力或“害羞”的民族性,却很少有人深刻地思考这与日本的“小日本”根性和殖民帝国统治狂想的必然逻辑。
日本的战败不仅促使一些日本人对虚无的优越感进行反思,也引发了日本国民,特别是海外的日本移民对国家体制、法律制度的怀疑和不信任,对政治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厌恶和质疑,对日本的传统性和民族性的拒绝和抵抗,同时也养成了为自我而战的利己主义,这一切都化作一种“返迁精神”附着在他们身上。川村凑在《异乡的昭和文学》中,对日本移民的“返迁精神”进行了这样的诠释:
所谓“返迁精神”是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下的回归愿望。在积极地做某事的时候,或许会无所顾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极端利己主义,并有强烈的被害者意识。但是,在很容易被纠缠于共同体意识和传统意识中的日本群体中,他们的“返迁精神”却极其理直气壮地推行我有我个人的情况的主张。这对于防御那些问题再次出现有其积极的意义。④[日]川村凑:《异乡的昭和文学》,东京:岩波书店,1990年版,第217-218页。
这种强调“自我”的利己主义思想,无疑完全背离了日本传统的“共同体意识”和“集团精神”。众所周知,大和民族所谓的“集团精神”在战后成为日本经济高度成长的原动力,使日本迅速发展成经济大国。当然,其负面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战争期间全民追捧的不加批判与怀疑的日本军国主义思想、日本人的“玉碎”思想和集体自杀行为,都给日本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是,战败后,日本政府并没有发扬“集团精神”,而是采取了“弃民”政策,无情地将几百万漂流在海外的日本移民抛弃。即便后来在世界各国人民的帮助下,很多移民回到了日本,但是,国家并没有给予这些人任何的帮助和支援,正是在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前,“返迁精神”不仅催生了“理直气壮”的个人思想,而且,激发了“返迁民”对日本的国家体制和政治思想的怀疑和抵触。
怀疑与利己的“返迁精神”渗透到日本“返迁民”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并化作一种思想融化到他们的血液中。亚以历经战败后一年的痛苦生活体验,不断地尝受失望和沮丧,为活下去到处奔波的辛苦,让她看透了人间内心的丑陋与自私,习惯了虚伪和欺骗。亚以的怀疑一切的“返迁精神”不仅表现在生活的琐事上,就连自己原本深信不疑的、曾引以为豪的号称“大和魂”的日本男人形象在她的心中也荡然无存了。她说:
日本的男人根本靠不住,能依赖的只有自己。虽然不幸,但是20岁的我就有了对男人的不信任感。才刚刚梦想玫瑰色人生年龄的我,眼前那粉红色的面纱被剥去了。……
在这种异常状态下,我发觉诞生了一个我根本不理解的完全不同的我,这真让人恐怖。当世界再次平静的时候,在异常状态中蜕皮的我还能作为正常人成长吗?①[日]松下满连子:《再见·大连》,东京:谦光社,1971年版,第30页。
亚以的内心是痛苦和矛盾的,她并不喜欢,也不理解自我的异样蜕变。但是,这都是由于祖国的侵略战争、谎言欺骗和无情抛弃的残酷现实所致。这些“返迁精神”反映在文学创作上,便成为日本昭和文学的一个特殊体现。安部公房作品中的“无国籍”思想就是对日本传统思想和民族根性的怀疑和拒绝。而木山捷平作品中的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超然风貌正是对权威和政治体制拥护者的蔑视和抗拒。松下满连子也通过对主人公亚以自私、怀疑和冷酷的心理变化的描写对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这场战争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和批判。
毫无疑问,日本“返迁体验文学”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感体验事件,也不单纯是一个文学现象,它是民族行为的结果,是一个历史的产物,是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在他们的体验之中,内含着日本侵略者侵略与殖民统治的罪恶,没有这些卑劣的行径,就不会有民族的“迁移”和“返迁”,就不会有无所依傍的恐慌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痛苦磨难,就不会有怀疑一切的自我反省与民族批判。所以,对待他们“返迁”中的心灵苦痛与精神折磨绝不能离开那段历史孤立地认识。当然,反过来,也不能把它仅仅看做民族的罪恶和历史的现象,在许多有良知的日本作家作品之中,蕴涵着深刻的自我反省与忏悔的内容。松下满连子在谈到为什么写这部小说时,通过主人公愤怒的倾诉表明了她的创作意图:
“战争”为什么会开始?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从知晓。但是,我认为必须用我这双眼牢牢地盯住已发生的事情的结局。绝不从惨痛上离开视线,绝不虚饰冷酷的事实,应该冷静地观察。这难道不是对此时遭遇的、此时活着的人们的义务吗?我只想从自我的角度目不转睛地、实事求是地审视“战争”愚蠢又残酷的结局。②[日]松下满连子:《再见·大连》,东京:谦光社,1971年版,第159页。
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上,以反省的意识和批判的眼光,“绝不虚饰冷酷的事实”,“冷静地观察”,“实事求是地”审视“战争”及其“愚蠢又残酷的结局”,这体现了理性化和历史化的态度,包含着意欲穿越这种“惨痛”,使其上升为一种对“战争”的理性反思与民族忏悔,松下满连子把这视为“此时活着的人们的义务”。所以,敲开“禁忌之门”,揭示那段被尘封的历史,回过头来用成长的目光“反刍”那段回忆,不是为了品味那梦幻的乡愁和感伤,也不是为了抚平那惨痛的创伤和记忆,而是要重新审视自我,客观冷静地分析战争的本质,对侵略战争进行深刻的反省与批判。而且要将“过去”那段历史与“现在”的状况,以及“未来”的变革紧密结合在一起,“以史为鉴”是日本人二代对活着的日本人、对日本民族、对世界人民必须肩负的责任和义务。正是基于这一点,46岁的日本人二代松下满连子写下了这部《再见·大连》。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I106.5
A
1003-4145[2011]03-0068—06
2011-02-10
柴红梅(1968-),女,中日比较文学博士,大连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化基地副教授。
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二十世纪日本文学与大连关系研究”(10YJA7520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