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资本主义在西方的存在合理性——述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2011-04-11周梦冉
周梦冉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北京100193)
现代资本主义何以在西方成为可能,对此回答影响深远的是马克思学派,其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成为解释上的金科玉律。韦伯却反其道而行,从宗教的特性着眼,探寻新教与现代资本主义间的关系,进而发现这样一条逻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选择性亲和,是促进资本主义力量上升的重要原因。“透过任何一项事业的表象,可以在其背后发现有一种无形的、支撑这一事业的时代精神力量;这种以社会精神气质为表现的时代精神,与特定社会的文化背景有着某种内在的渊源关系;在一定条件下,这种精神力量决定着这项事业的成败”[1](P2)。
这种看似唯心的论断经常受到批判,韦伯也被认为是“与马克思灵魂论战”的学者,但从他的学术主张看来,韦伯并没否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而是从另外一个视角重新做出解释。韦伯一直在强调,他只是想明确这样一个问题:资本主义“精神”在世界上的质的形成与量的扩张,宗教影响力是否曾参与发挥作用,并且发挥到何种程度?他在强调资本主义精神的强大推力之时,并没否认建立在精确科学基础之上的物质手段和制度手段的作用。他认为资本主义这个高度理性化系统的正常运行,仅靠物质和制度层次的支持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理性的精神支撑。这种多元因果论正是韦伯命题的前提,也是整个逻辑得以成立的合理性所在。
回到韦伯要证明的论题,首先要明白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间为何存在选择性亲和关系。阅毕,不难发现文章通篇都隐现着“理性”的光芒。理性令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找到了一个亲和点。
资本主义精神意在何指?韦伯引用弗兰克林的训诫,给这种特定的社会精神气质冠以“资本主义精神”之名。它敦促人们惜时、勤奋、节俭、诚信,它要求人们不断赚钱,使资本扩大。虽然扩充资本的欲望并不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物,但经济活动所伴随的“理性”却令资本主义彰显了现代的特性。前资本主义社会那种“借着赚钱以充实自我利益的绝对肆无忌惮的普遍支配模式”便被排斥在资本主义精神之外,换言之,资本主义精神需要一种理性的经营方式和理性的劳动组织,依靠一种长期经营和合理计算的组织能力。这样一种在严密精算基础上进行的理性的、对追求经济成果进行妥善计划的运筹帷幄,就是传统社会的经济运营者不可能拥有的特色。此种精神不仅支持资本家将劳动变成“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还令其完全遵循禁欲的行动戒条。
从韦伯的论述中不难发现,与前资本主义的无计划性和暴敛性相比,他所关注的资本主义精神是理性的。至于理性的来源,韦伯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迂回地指向宗教。
在对宗教的关注中,韦伯认为路德的天职观、命定说和禁欲主义在新教伦理中有重要贡献。天职观使得经院苦修不再是唯一的悦神手段,任何正当职业在神面前都具有了同等价值,如此便将人们引入到世俗事务中来,使勤勉劳动而非禁欲冥想成为一种美德。加尔文教的命定说和禁欲主义则对资本主义展现了更大程度的亲和性。天主教主张善功得救,而加尔文教却认定,上帝仅对选民施与恩典并给予救赎,这是早就预定好的,任何人的功过都不能改变此选择。这样一来,加尔文教众中便会出现令人不安的疑惑:谁是上帝的选民?加尔文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或不应存在,只要人们知道上帝已将名单确定就应得到满足,任何猜测都是一种企图探求上帝秘密的不正当行为。尔后,加尔文教阐述了两种得救途径:一种是信徒有义务相信自己已被上帝选定;另一种是信徒通过荣耀上帝的行为——孜孜不倦的职业劳动来达到自我确定。劳动的孜孜不倦在包含着勤勉劳作的同时,也有限制享乐的意味,这就是加尔文教的独特的禁欲主义倾向——相比寺院中的禁欲主义而言,它将禁欲生活带到世俗中,充斥在世俗世界的方方面面。
从三种宗教伦理的表征看来,其本意可能只是为教众提供一种规范,而并未直指资本主义。诚如韦伯所说,“宗教改革的文化影响的相当部分,是改革者的事业未曾想见、甚或正非自己所愿见到结果”[2](P68)。的确,新教伦理本身并没被赋予有意识的理性,现代社会理性的动因在于教义的引申。命定说断绝了教会-圣礼的救赎之道,一切巫术性的手段被认定为迷信和亵渎,这种观念上的除魅表现出了理性的力量;而在构建现代社会组织和生活方式上,新教伦理的理性也得到了彰显:选民名单的先前确定性和救赎的个人性,不仅引起了对弃民生存合理性的怀疑,也导致了个人主义的滋生泛滥,但神要求基督徒的社会事功,要求社会生活形态依照戒律组织起来,人则出于荣耀上帝的信仰建构了一个社会体系。换言之,人们只是在履行通过自然法所交付的职业任务,并不带私人感情色彩,这就造就了人们为周遭社会秩序的理性建构而服务的性格。此外,虽然任何人都不能对救赎名单有任何改变,但教徒的善行可被作为救赎的表征,它们不是可积累的个别善行,而是时时刻刻的自我审视,是一种成体系的圣洁生活,因此一切无计划和无系统的伦理实践就此解除,教徒的生涯被彻底理性化。
对于资产阶级来说,新教伦理使得劳动成为确定恩宠的表征,将财货的取得从传统主义的伦理屏障中解放出来,并使之合法化。同时,入世禁欲思想抵制自由享乐,限制奢侈消费。因此,这使得资产阶级一方面通过悦神的手段获得大量财富,一方面又将通过强制节约而形成的资本投入再生产,令资本主义的经济链条得以顺利运转。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最大特征在于资本的形成和运用,与传统社会的地主将财富投入土地相比,资本流动带来的升值令现代资本主义保持了很高的活跃性[3]。毫无疑问,这是资本主义不可或缺的理性运行手段。
在韦伯的行文中,似乎留给我们一种宗教改革滋生资本主义精神的印象:新教伦理中的规范令人们在心理上产生了改造并适应现代社会的动力,资本主义精神也寓于其中。如此也便有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间的亲和性是虚假命题的质疑。其实这个质疑不难得到解释。新教伦理的确在一定程度上会激化和提升资本主义精神,但这并不是根源。资产阶级出于经验和利益需求,本身就有一种获取财富、积累资本的内在动力,即便他们身上有着前资本主义时期的痕迹,但这种内在动力所表达的理性仍然以潜在的形式存在。新教伦理恰好从道德层面提供了一种契机,显化和强化了资产阶级的动机,并赋予其合理性,二者在相互推动之下,成为合力促进了资本主义的上升。
但它们都是属于精神层次的范畴,要作用于资本主义,必须借助一种二者都可用的媒介,这就是理性行动。既然行动成为二者的共同通道,那么新教伦理是否可以撇开资本主义精神,独自作用于资本主义呢?从表象上来看应该存在这种可能性,新教伦理中所要求的节俭和劳动,无不为人们的行动提供理性支持,从而对资本主义有所贡献。张浩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认为新教伦理是直接作用于行动的,而资本主义精神作为一种理想类型建构,只具有理论上的意义,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一种特定的适宜的精神气质来支撑和推动,而这种精神在当时是受排斥的[4]。笔者认为,张浩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所着眼的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在那个社会中,确实没有显化的资本主义精神的立足之地,但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精神也已成为一种被接受的力量,作为经济伦理与新教伦理同在。可以说,二者对资本主义的作用都非常重要,很难过滤和删除掉其中一个而单独考察并完全倾向于另外一个。
通过对上面问题的论述,韦伯从宗教的视角对西方资本主义进行了独辟蹊径的剖析。命题之下,还掩映着这样的蕴涵:现代资本主义何以在东方失去存在发展的合理性?韦伯认为中国的资本主义之所以停留在前资本主义阶段,是因为缺少了新教这个变量,儒教不能承担类似的角色。千百年来儒家思想早已渗透到众人的行为模式中,人们自觉地生存于社会等级系统之内,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在有限的权利之内争取生存,即便社会发生暴动,社会结构仍保持不变。这种结构性的稳固弱化了变动和创新的动力,成为了放弃推进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重要诱因。中国的道德追求在于修身治国平天下,谋利等人之欲望在儒家传统看来本身就是与道德理想相悖离的,也是阻碍人趋于至善道德的障碍。与新教中倡导营利的伦理不同,轻利的社会准则即便在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后也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韦伯看待中国现代资本主义断裂问题眼光独到,但不少学者将韦伯的研究断定为一元论和唯心论。这就是笔者在文章开始所提出的误解,韦伯在书中多次提到对唯物主义的重视,“必须首先考虑经济状况,因为我们承认经济因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2](P11)”,也提到他的研究只是对历史的一种可能性的解释,他警告人们任何一种片面的解释都不可能得到最终的答案。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以其独特的视角、理性的笔触对西方资本主义进行了解释,他的所有理论并不是腾空而起的遥远遐想,而是非常贴近现实的一种架构和反思。这些思考并没有局限于当年的背景,而是超越时空,在当今社会仍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正因为如此,虽然韦伯命题屡遭质疑,但那些赞叹之声也从未停止。
[1] 苏国勋.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2]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韦伯作品集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 玛丽安妮·韦伯.马克斯·韦伯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4] 张浩.亲和关系抑或虚假命题——重读《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J].社会,2007,27(4):195-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