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启超的小说观及其建构逻辑
2011-04-11王炜
王 炜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论梁启超的小说观及其建构逻辑
王 炜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梁启超由传统小说论重“箴规”转向重“群治”,由重劝善惩恶到重提升民智。梁氏将小说置于“民—群—国家”这一政治框架之中,并使之形成完整的、具有内在联系的意义统系。梁启超的小说观自有其内在的建构逻辑:小说的基本特质是“易入人心”,因此,小说具有“新民”的功能,小说能发挥重要的“群治”作用,有助于提升民智,祛除积弊,建设“盛强之国”。全面地考察梁启超的学术思想,可以看到,梁启超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视之为开通民智之津梁、涵育民德之工具,只是在小说置于政治架构中,才具备有效性。当梁启超在学术领域内讨论小说时,他并不认为小说具有超逾其他文本类型的价值。
梁启超 小说观 政治构架 新民 群治
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刊行《新小说》杂志,并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大声疾呼“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从而开启“小说界革命”之端始。梁启超的主张之所以能在小说界引发一场“革命”,是因为梁启超既承续了传统社会对小说的定位,又将小说置于全新的关系系统——“国家”等近现代政治架构之中,重新估定了小说的价值。
一
梁启超一贯重视小说的实用性。1897年,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幼学》中提出,要改变积贫积弱的局面,必须“尽取天下蒙学之书而再编之”[2]。这些“蒙学之书”有7类,其中说部书即小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类。梁启超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3],“今宜专用俚语,广著群书: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彝情,乃至宦途丑态、试场恶趣、鸦片顽癖、缠足虐刑,皆可以穷极异形,振厉末俗。其为补益,岂有量耶”[4]。
梁启超重视小说的现实功用,强调小说与“群治”间的关系,实有其历史必然性。
首先,小说具有“易入人心”的特点。明清时,不少论者均谈到,小说系“绮语,事鄙而情真,易于留人之眼,博人之欢”[5]。小说的情节曲折,“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6]。相较之下,经、史等书籍,“庄语辞严而意正,不克解人之闷,释人之愁”[7]。因此,“举世之人,每见道义之书,则开卷交睫;若持风雅之章,则卷不释手”[8]。
近代,小说“易入人心”的性质进一步得到强化。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中说,小说“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学之人少,而粗识之无之人多。《六经》虽美,不通其义,不识其字,则如明珠夜投”[9]。严复等也谈到,说部之书“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随不免为说部所持”[10]。梁启超对小说给予特别的关注,正是基于小说“易入人心”的特性。梁启超指出,小说语言通俗,引人入胜,具有熏、浸、刺、提等效用,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民众:“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11]因此,小说起到的作用,是六经、正史、语录、律例等无法比拟的:“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12]
其次,中国早期的小说虽被视为“丛残小语”,但人们往往将小说与社会政治作用突出的“史”相提并论。如干宝著《搜神记》“以发明神道之不诬”[13],被称为“鬼之董狐”[14];官修史书也多有将“小说”列入史部者。特别到了清代,时人大多认为,小说与“正史”有密切的勾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五代刘崇远撰《金华子杂编》说:“其于将相之贤否,藩镇之强弱,以及文章之吟咏、神奇鬼怪之事,靡所不载,多足与正史相参证。”[1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明代王世贞撰《觚不觚录》说:“世贞弱冠入仕,晚成是书,阅历既深,见闻皆确,非他人之稗贩耳食者可比,故所叙录,有足备史家甄择者焉。”[16]由此,近代梁启超将小说提到至高的地位,认为小说有改良群治,新人心、新道德、新政治等作用,并非不着实际的空言高论。
从根本上来看,梁启超的小说理论与传统小说观之间的联系,主要是历史的,而非逻辑的。梁启超先后发表了《变法通议·论幼学》(1897年)、《〈蒙学报演义报〉合序》(1897年)、《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年)、《告小说家》(1915年)等文章,对传统小说论的观点进行了调整,并对其中重要的内涵做了置换。这一系列文章推动了小说功能论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即由传统的“箴规”转向近代的“政治”、“群治”,由提升民“德”转向唤醒民“智”。
在传统社会中,学人多着眼于小说的“箴规”功能。张维屏谈到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时说,纪昀“即于此寓劝戒之方,含箴规之意。托之于小说而其书易行,出之以谐谈而其言易入。然则《阅微草堂笔记》数种,其觉梦之清钟,迷津之宝筏乎?”[17]然而,在梁启超看来,小说不仅仅起到“劝戒”、“箴规”之用,更重要的是有资于政治、群治。梁启超指出,“西方教科书之最盛,而出于游戏小说者尤伙,故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18];“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因此,“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19],以期培养国人的政治热情。
随着小说的作用由“箴规”转向“群治”,小说依然保持着“易入人心”的特性,但是,小说教化的向度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传统的小说论者重视小说维持风化的功能,往往强调小说对“德”的陶育效用,而梁启超等近代学人则关注的是小说对“智”的提升作用。
明清两代,论及小说者大多认为,小说的基本功能是劝善惩恶。胡应麟说:“小说何为而作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夫书之足以劝惩者,莫过于经史,而义理艰深,难令家喻户晓,反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祸淫之理悉备,忠佞贞邪之报昭然,能使人触目儆心,如听晨钟,如闻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为无补也。”[20]人们普遍认为,小说价值在于扶持世道人心:“有心世道者,苟能从风雅一途,醒人以处正之获吉若斯,挟邪之得祸若斯,则细琐俚鄙之谈,未尝无补于世道人心也。”[21]小说的创作者也多持这种看法。《剪灯新话》的作者瞿佑在自序中说:“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于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22]纪昀作《阅微草堂笔记》,其目的也在于,“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23],他屡屡表示,自己写小说“大旨期不乖于风教”[24]。
在康、梁等近代学人看来,从小说“易入人心”的性质出发,创作、推广小说的根本目的在于唤醒民“智”。邱炜萲论及小说的作用说:“欲谋开吾民之智慧,诚不可不于此加之意也。”[25]梁启超指出:“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超于智,故言自强,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26]要开启民智,就必须借助小说以启蒙民众:“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辍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27]
总体来看,梁启超在承继传统的基础上,对小说的功能论、价值论进行重构,促进了小说观念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
二
梁启超之所以能推动小说观念的转型,根本原因在于,梁启超论小说时,其建构逻辑与传统社会中小说论者有根本区别。在传统社会中,论者大多认为,小说与世道人心相关,但小说与世道人心的具体联系何在,小说在何种程度上、以什么方式影响世道人心,却语焉不详。梁启超则从根本上调整了小说观的建构逻辑。在论小说的系列文章中,梁启超将“一国之小说”与“一国之民”、族群,进而与国家等统合为一体,并使之形成完整的、具有内在联系的意义统系。
梁启超认为,在国家这一宏阔的政治构架中,小说的作用主要有三:
首先,借助小说,可以对“民”的身份、性质进行改造。
在传统社会中,“民”被置于“君—民”的架构之中。“君”与“民”具有对应性,但并非统一体。“民”被视为社稷之根本,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尚书·夏书》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28]。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也有这样的预设:“民,众萌也。”“古谓民曰萌。汉人所用不可枚数。……故注云变民言萌,异外内也。萌犹懵懵无知儿也。”[29]传统社会中的“民”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数量上的多;二是无知者,无法形塑自我的形象。这自然生出“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的吁求[30],也就是“民”以“食”、以个体的生存为追求目标,只有自我的欲求,缺乏对群体的关注能力。因此,必须有“王者”处理社会事务,对“民”进行治理,协调个体间的利益需求,“民”才能融构成为一个整体。杜佑撰《通典》中有“天生烝人,树君司牧,是以一人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之说[31],这一方面强调天下乃“民”之所有,而非一人之私产;另一方面也清楚地表达了“民”无自治的能力,天需“树君司牧”而治之的思想。总之,在传统社会中,“民”虽为社稷之邦本,但并不具有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能力,因此,“民” 缺乏自我治理的可能性与可行性,更不具有自治的合理性及合法性。
梁启超等近代学者对“民”的概念进行了细致的剖析:“人群之初级也,有部民,而无国民。由部民而进为国民,此文野所由分也”,“群族而居,自成风俗者,谓之部民。有国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谓之国民”[32]。君、民架构之中的“民”是“部民”,没有自治的能力及诉求,而“国民”则能“自布政治”,与国家具有同一性、同构性。为此,梁启超等近代学人以建立新型的国家为旨归,着手从根本上重构“民”的形象,以改变传统社会君治民从的基本价值观念,促使民众自治意识的萌生。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更彻底地由“新政”转向“新民”。1902年到1906年,梁启超用“中国之新民”的笔名发表系列文章,后结集为《新民说》。所谓“新民”,包含着两个层面:一是人各新, “民”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具有独特的精神、力量、知识;二是人自新,民皆有自我提升的需求。其中,促进民求“自新”,乃当下第一要务:“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而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自新之谓也,新民之谓也。”[33]
围绕着培育新型的国民、“民之各自新”的目标,小说自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在各类书籍中,六经等“下笔必效古言”,“故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小说则“浅而易解”、“乐而多趣”[34],“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35];小说又能将人的情感、生存情状“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36]。因此,可以利用小说“易入人心”的特点,借小说以化育民众,重构“民”的身份和特质,实现“新民”:“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37]小说经由对“一国之民”的陶育,与国家的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艺、人心等具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在建构新的价值统系时能够发挥重要的影响。
其次,小说具有“群治”的作用。
在人各新、人自新的基础上,“民”终而聚合成为“群”:“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38]在传统社会中,“民”没有意识到个体存在的权利以及应当承担的义务,因此,无法自治,需要君来治理;实现“新民”之后,每个个体都重视自我的个性和需求,在此基础上,就会自觉地聚合而成为“群”,“君”自然失去其存在的意义。由此,梁启超等近代学人所说的“群”与传统社会对“群”的定义有了根本的区别。传统社会注重“群”形成的自发性,《说文解字》解“群”说:“从羊君声”,“羊性好群,故从羊”[39]。梁启超等近代学者更强调“群”的自觉性、合目的性,强调个体有意识地聚拢在一起,形成合力,以完成某个特定的目标。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学会》中说:“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质点相切而成形体。数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亿万人群而成国,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40]“民”如果只是个体独立的存在,就会塞、会愚、会弱,只有最终聚合而为“群”,每个个体才能发挥巨大的影响力。
更重要的是,由“新民”构成的“群”与传统社会中的“群”有根本不同,“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41]。为此,梁启超在倡扬小说的“群治”作用时,重视的是小说对民众心智的提升。梁启超进而对传统的小说及其思想内容进行批判,以凸显“新”小说在“新民”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梁启超指出,在传统社会里,小说也对“群”产生了影响,但多是负面的:“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42]中国传统小说中,满是状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盗贼、妖巫狐鬼等内容,这显然无助于“新民”以及新型族群的形成。但对于民众来说,小说“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43]。为此,梁启超指出,根据小说易入人心的特点,发挥小说的积极影响:“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如果能“新”小说,改变传统社会中小说对民众影响的向度,就可以重构小说的作用和价值,使小说起到积极的“群治”作用。
第三,小说有助于祛除积弊,建设“盛强之国”。
在小说对民、群产生影响的基础上,梁启超进一步提出:“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意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44]
在梁启超等近代学人看来,民自觉、自立后形成群,群而后成国:“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数等,社会者,有法之群也。社会,商工政学莫不有之,而最重之义,极于成国。”[45]国民素质的高低直接决定了国家的命运和前景:“国民之文明程度低者,虽得明主贤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则其政息焉;国民之文明程度高者,虽偶有暴君污吏,虔刘一时,而其民力自能补救之而整顿之。”[46]国家、民族发展之根本在于“国民意识”的提升:“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非尔者,则虽今日变一法,明日易一人,东涂西抹,学步效颦,吾未见其能济也。夫吾国言新法数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则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47]在近代“国家”的建立过程中,“民”的素质直接影响到群、国家的各个方面:“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48]但时下的社会现状是,“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49]。具体来说,“今中华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小说作家可以“撰著新趣小说,合显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说,结构成编,贯穿说部,使人阅之心为感动,力为革除”[50]。通过小说的教化作用,民智得到提升,诸弊得以祛除,“国民皆以爱国为第一之义务,而盛强之国乃立”[51]。由此,在梁启超等诸多学人的论述中,小说与近代国家的建构之间形成了因果关系。
总体来看,梁启超在论及小说的作用和价值时,设计了严密的逻辑链环,即“民—群—国家”。梁启超将小说置于这一特定的关系系统之中,小说不再只是起到箴规劝戒、补救世道人心等辅助作用,而成为提升民智、建立“盛强之国”的根本动力。梁启超的小说理论与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梁启超并非简单地重复历代不断层积的小说观念。梁氏论小说的系列文章,标示出近代小说观与传统小说观之间的断裂,成功地重构并高扬了小说的价值。
三
梁启超对小说地位与作用的高扬,只有置于特定的结构系统中,才具有意义。梁启超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52],视之为开通民智之津梁、涵育民德之工具,是在国家意识的启蒙、民众教化等框架中讨论小说的功能与价值。从学术的角度观照小说时,梁启超对小说另有定位。
梁启超提出在经史子集四部之外,小说应自成统系,列为独立的一部,而不是如传统那样,把小说著述分割开来,附属在经史子集各部。“小说学之在中国,殆可增七略而为八,蔚四部而为五者矣。”[53]在传统目录学分类的基础上增设“说部”这一设想,并非始自梁启超。清代,乾嘉时期的重要学者赵翼(1727—1814)曾提出:“近代说部之书最多,或又当作经、史、子、集、说五部也。”[54]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识语》中也谈道:“可增七略为八、四部为五,蔚为大国,直隶王风者,今日急务,其小说乎!”[55]李光廷(1812—1880)分说部为二类,“穿穴罅漏、爬梳纤悉,大足以抉经义传疏之奥,小亦以穷名物象数之源,是曰考订家,如《容斋随笔》、《困学纪闻》之类是也;朝章国典,遗闻琐事,巨不遗而细不弃,上以资掌故而下以广见闻,是曰小说家,如《唐国史补》、《北梦琐言》之类是也”[56]。近人刘师培(1884—1919)有《论说部与文学之关系》一文,将说部分为考古之书、记事之书、稗官之书三类。夏曾佑、严复等也都用“说部”一词。这表明,从知识统系的建构上,梁启超等清代及近代学者大多认同设立说部的倡议,认可小说的独立地位。
但是,梁启超认为在学术研究领域,小说并不具有超逾其他文本类型的作用和价值。梁启超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文中谈到国学入门的基本书籍,主要包括“四书、《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宋元明史纪事本末》、《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香山集》。其他词曲集,随所好选读数种”,“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57]。在此,梁启超所说的国学入门书籍并不包括他本人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等文章中大力推扬的“说部”。
梁启超甚至反对将“说部”书作为国学的入门书籍。胡适曾拟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说:“国学在今日还没有门径可说……对初学人说法,须先引起他的真兴趣……在这个没有门径的时候,我曾想出一个下手的方法来……这个书目的顺序便是下手的法门。”[58]梁启超对胡适的这个书目毫不客气地批评说:“我最诧异的:胡君为什么把史部书一概屏绝!一张书目名字叫做‘国学最低限度’,里头有什么《三侠五义》、《九命奇冤》,却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岂非笑话?若说《史》、《汉》、《通鉴》要‘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才列举,恐无此理。若说不读《三侠五义》、《九命奇冤》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不瞒胡君说,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过这两部书的人。我虽自知学问浅陋,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59]“我的主张,很是平淡无奇。我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几部经书几部子书之外,最要紧的便是读正史、通鉴、宋元明纪事本末和九通中之一部分,以及关系史学之笔记文集等,算是国学常识,凡属中国读书人都要读的。”[60]梁启超说,胡适将《三侠五义》作为国学的基本入门书,是因为胡适混淆了个人研究兴趣与普泛的学术史之间的区别:“胡君致误之由,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胡君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和所凭的资料(对不对又另是一问题,现在且不讨论)。”[62]梁启超不反对研究《三侠五义》,但“平心而论,做文学史(尤其做白话文学史)的人,这些书自然该读。但胡君如何能因为自己爱做文学史便强一般青年跟着你走”[61]。由此可见,梁启超在推扬“说部”时,只是将之作为启蒙读物,而不是在学术研究的框架内高扬小说的地位。在学术研究的领域内讨论小说时,梁启超认为,小说只是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而不是学术研究的主流和重点。
从这个角度来看,周作人批评梁启超说:“今言小说者,莫不多立名色,强比附于正大之名,谓足以益世道人心,为治化之助。说始于《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63]这表明,周作人实未能领略梁氏的深意。梁启超在论及小说时,并非“强比附于正大之名”。 梁启超在政治、学术等不同的统系内讨论小说时,他对小说功能、价值的定位各有不同:在政治的框架内,梁启超认为小说可以起到启蒙发智的作用,可以影响一国之民,从而促进“盛强之国”的建立;在学术研究的领域中,梁启超并不认为小说可以涵盖一切。梁启超对小说功能、价值等的定位,实有其内在的、合理的建构逻辑。有学者谈到梁启超说,“梁启超虽然提升了小说研究的地位与影响,将小说编织进中国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叙事中,却在小说研究新范式的建构方面,没有提供太多的重要成果”[64]。的确,梁启超自始至终都是在国家的架构下高扬小说的地位和价值,为小说建构新的关系系统;小说,并非学术研究的主流和重点,他并不打算从学术的角度对小说进行深入的研究。
总体来看,梁启超在学术、政治等领域内讨论小说时,并非不加辨析地一味高扬小说的作用和价值。梁启超将小说置于“民—群—国家”这一框架之中,将之作为开启民智的工具。只是在这一逻辑构架中,梁启超才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由此,梁启超的小说观既有其充分的历史依据,又具有现实的针对性、有效性。梁启超对小说的这种明确定位,无疑是“小说界革命”能产生影响的重要因素之一。
注释:
[1]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9页。
[2] 梁启超:《变法通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7页。
[3]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0页。
[4] 梁启超:《变法通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7页。
[5] 古越苏潭道人:《五凤吟·序》,大连图书馆参考部编:《明清小说序跋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7页。
[6] 冯梦龙:《古今小说·叙》,冯梦龙编,许政扬校注:《古今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页。
[7] 古越苏潭道人:《五凤吟·序》,大连图书馆参考部编:《明清小说序跋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7页。
[8] 古越苏潭道人:《五凤吟·序》,大连图书馆参考部编:《明清小说序跋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7页。
[9] 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3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12页。
[10] 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国闻报》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10月16日至11月18日。
[11]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1页。
[12]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
[13] 干宝:《搜神记·自序》,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页。
[14] 许嵩:《建康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86页。
[1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967页。
[1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971页。
[17] 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02页。
[18] 梁启超:《〈蒙学报演义报〉合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6页。
[19]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
[20]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74页。
[21] 古越苏潭道人:《五凤吟·序》,大连图书馆参考部编:《明清小说序跋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7页。
[22] 瞿佑:《剪灯新话自序》,瞿佑等著,周夷校注:《剪灯新话(外二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页。
[23]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页。
[24]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31页。
[25] 邱炜萲:《小说与民智关系》,邱炜萲:《挥尘拾遗》,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年刊本。
[26] 梁启超:《学校总论》,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页。
[27]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
[28]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28页。
[29]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23页。
[30] 司马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97页。
[31] 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76页。
[32]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8页。
[33]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0页。
[34] 梁启超:《变法通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7页。
[35]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1页。
[36]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0页。
[37]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0页。
[38] 梁启超:《原强》,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页。
[39]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51页。
[40] 梁启超:《变法通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2页。
[41] 梁启超:《变法通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2页。
[42]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0页。
[43]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3页。
[44] 梁启超:《〈新小说〉第一号》,《新民丛报》1902年第20号。
[45] 严复:《群学肄言·译余赘语》,斯宾塞著、严复译:《群学肄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14页。
[46]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页。
[47]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页。
[48]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页。
[49] 梁启超:《爱国论》,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65页。
[50] 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万国公报》1895年第77册。
[51] 梁启超:《论学术势力之左右世界》,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页。
[52]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5页。
[53]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5页。
[54] 赵翼:《陔余丛考》,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860页。
[55] 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3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12页。
[56] 李广廷:《蕉轩随录序》,方濬师:《蕉轩随录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页。
[57] 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附录一》,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5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页。
[58] 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7页。
[59] 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5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1页。
[60] 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5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1页。
[61] 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5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1页。
[62] 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5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2页。
[63] 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河南》1908年第4、5期。
[64] 刘方、孙逊:《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现代学术范式的历史生成》,《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第53页。
关键词研究
【主持人语】本栏目继续登载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07BZW005]“西方文论关键词与当代文学批评”的阶段性成果。《文学性:文献、谱系与相关思考》从解析三篇有代表性的文本入手,勾勒出“文学性”研究的大致谱系,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学性”研究的几点思考。论者在文中阐述的关于文学性的看法可能还需要讨论,而最后的提问则将“文学性”研究引向深处。《从哲学到美学的浪漫主义反讽》一文则是从哲学之思进入美学之思。首先探讨了哲学意义上的反讽,即反讽被作为解决有限与无限、绝对的需要把握与不可把握的手段。然后从美学的角度探讨了浪漫主义反讽的特征,包括反讽与艺术家无限的自由,反讽所表现的主题上的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对立和超越,以及反讽的残缺所带来的意味,由此揭示出浪漫主义反讽所蕴含的辩证因素和美学价值。《法国后现代女性主义中的“他者”》一文则集中研究波伏娃之后的法国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关于“他者”的发展。西苏从女性写作入手,通过提倡一种更具有差异性的“他者”,以此来质疑和冲击男性主流文化;伊利格瑞则提出了一种男女双方均为主体的伦理学,这种伦理学主张两性之间承认差异,相互之间既不从属也不相互取代,由此形成一种尊重差异的两性文化;克里斯蒂娃则强调个体的多元差异,并将女性与“符号”的地位联系起来,处于边缘地位的符号可以消解逻各斯话语的中心地位,同样,女性所具有的边缘性也具有颠覆和反抗父权制的力量。德勒兹说,“任何概念都不无例外地有一部历史”,阅读这些论文也许可更深刻地体会这句话的含义。(胡亚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