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利益与边界政治——海南“熟黎”研究
2011-04-07唐启翠
唐启翠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族群利益与边界政治
——海南“熟黎”研究
唐启翠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熟黎”是海南岛黎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海南岛的发展历程上具有重要作用。“熟黎”介于“生黎”与州县(省民)之间,成为海南岛上地理、族群和政治三重边界的界标和缓冲带,由此形成海岛由里而外的“生黎”—“熟黎”—省民三级圈层族群分布结构,彰显族群力量消长及其与政府关系的松紧远近。文章从“熟黎”的形成、文化取向、地理空间、族群边界以及历史地位等方面,考察“熟黎”是如何最大限度谋求其生存资源与发展空间的。
“熟黎”;族群;边界
海南岛是最大的黎人聚居区,同时也是典型的移民岛。大陆人最早何时到达海南岛,史志记载语焉不详,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考古发现和汉语史志记载表明,至迟在秦可能即有商贾到达海南岛,间有定居海南者,但秦汉至唐宋,海南岛居民构成依旧是“黎多汉少”,汉武开郡,仅居海岛一隅,而随着郡县边界的扩张,州县省民(主要为外入汉人)逐步向内渗透,至唐日渐形成郡县环岛建置、省民在外黎人在内的政治地理格局,再至明清黎人被挤压至海岛五指山中心地带。而在黎人内部,至迟在北宋末年,已经分化为“生黎”与“熟黎”,由此海南岛的政治格局也相应地演变为州县、“熟黎”与“生黎”三层圈层结构。处于州县与“生黎”之间的“熟黎”,在海南岛的发展历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时至今日,关于“熟黎”的研究尚不深入。本文以“熟黎”为研究对象,考察“熟黎”的历史形成过程、地理位置及其历史作用,从而探究作为一个处于“生黎”与州县省民(汉人为主)之间的族群,是如何谋求其生存与发展的。
一、“熟黎”的历史演变与文化取向
以“黎”作为海南岛原住民的称呼,始于唐末刘恂《岭表录异》[1]7。“生黎”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北宋前期乐史的地理学著作《太平寰宇记》中①《太平寰宇记》记载:“在海渚,不食五谷,食蚌及鳖而已。俗呼山岭为黎,人居其间号曰生黎。”但此处的“生黎”似乎是指全体黎人而言。详见唐启翠等辑录点校《地理志:海南》,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而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熟黎”的官方记录是北宋晚期:
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正月十三日,广西南路东门峒黎贼伤害兵官,绍经略司俟朱崖军使崔诏到面谕,依近旨革旧弊,开示恩信,令生黎洒然知有所赴,愬能改过自新者,厚抚恤之,苦奸狡反覆,即密以厚赏,募熟黎斩首以来,或诱出傍近,豫报官军擒捕,具施行方略以闻。[2]
由这段出自《宋会要》的记载可知,在哲宗元祐年间,“生黎”与“熟黎”已经是相对应而存在了,并且“熟黎”与政府已然采取合作态度。但究竟何为“生黎”,何为“熟黎”,则全无说明。
至南宋中晚期,在文人笔记、历史著作以及地理志中关于“熟黎”的记载渐渐多了起来,“生黎”、“熟黎”的区别性特征的描述也随之出现。文人笔记有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周去非《岭外代答》及赵汝适《诸蕃志》,历史著作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地理志有祝穆《舆地纪胜》。范氏《桂海虞衡志》作于淳熙二年,赵氏《诸蕃志》作于南渡之后,《四库全书》将其置于《岭外代答》之后。周去非曾于淳熙年间官桂林通判,《岭外代答》一书作于桂林代归之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作于隆兴、淳熙年间,淳熙初年当已完成。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则晚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四库全书提要》称:“大抵李焘学司马光而或不及光,心传学李焘而无不及焘。”祝穆《方舆胜览》约成于宋理宗时,最为晚出。如此,则范成大、周去非、赵汝适与李焘之著作完成时间虽稍有先后,但大体为同一时期,是考察“生黎”、“熟黎”的最原始记载。
宋代是黎人的分化与“熟黎”形成期。作为一个在史志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概念,“熟黎”在形成之初就已经表现出人员构成的复杂性。《桂海虞衡志》记载:“黎,海南四郡岛上蛮也。……熟黎贪狡,湖广、福建之奸民亡命杂焉,侵轶省地,常为四郡患。”[1]43-44《岭外代答》记载:“熟黎多湖广、福建之奸民也,狡悍祸贼,外虽供赋于官,而阴结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官吏经由村峒,多舍其家。”[3]70赵汝适《诸蕃志》记载:“地多荒田……省民负罪多逋逃归之……闽商值风飘荡,赀货陷没,多入黎地耕种之。”[1]38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闽商值风水荡去其赀,多入黎地耕种不归。”[4]
以上四条记载,表明“熟黎”的人员构成至少应该包括四类人:(1)黎人;(2)湖广、福建的奸民与亡命之徒;(3)破产的闽商;(4)犯罪的州县百姓。以上四种人,当以黎人为主体,所以文献记载中用词相当慎重,对黎人以外的其他人员,用“杂”、“多”等词语。
据史书记载,隋唐以来海南岛已经形成州县在外黎人居内的格局。在省民已经占据滨海平原的情况下,破产的福建商人进入黎区,显然更易于谋生。赵汝适《诸蕃志》描述当时的黎区土地开发情形:“地多荒田”,具有更宽广的开发空间和可供利用的资源,这对破产商人来说,无疑更具诱惑力。而湖广、福建的奸民与亡命之徒,在州县辖境内付出的辛劳、承担的风险要比在黎区更大,这一部分人员也潜入黎区,慢慢同化为“熟黎”的一部分。州县百姓犯罪之后,无处容身,即投靠黎人,成为“熟黎”的一部分。乾道二年(1166年),从广西经略转运司议,“其先逃居黎峒之人能来归者,免其逋赋,复其租”[5]886,可见,南宋确有不少百姓因犯罪或逃避赋役而潜入黎峒。这样,在南宋时形成了以黎人为主体,以湖广、福建的奸民,破产的闽商,犯罪的州县百姓为补充的“熟黎”群体。
明清学者的观察与记载与宋人有所不同。《万历琼州府志》记载:
熟黎,旧传本南、恩、藤、梧、高、化人,多王、符二姓,言语皆六处乡音,因从征至者,利其山水田地,占食其间,开险阻,置村峒。以先入者为峒首,同入共力者为头目,父死子继,夫亡妇主。又多闽广亡命。[6]410
这段记载相当重要,它提供了“熟黎”群体的另一个来源:“从征者”,即军人,他们占有黎地,“开险阻,置村峒”,以占有资源的先后与贡献大小排定社会地位,形成峒首、头目等不同的层次,世代相传。
光绪《崖州志》提供了“熟黎”在崖州地区的地方版本,该州“熟黎”也是来自南、恩诸州,但姓氏“多王、符、董、李诸大姓”,且是“迫掠土黎,深入荒僻”[7]329而开村置峒。宋人赵汝适的时代,“熟黎”“止于王、符、张、李数姓”,以“董”姓代替“张”姓这种变化反映了“熟黎”的地域性差异。
万历《琼州府志》与光绪《崖州志》所载“熟黎”开村置峒的过程,揭示出来自大陆的军人占有了原有黎人的田地,形成新的“熟黎”。原有黎人(可能包括“生黎”与“熟黎”)只能继续向内地山区退宿,没有退入山区以及战乱后返回的黎人,就与这些移民混杂居住,也统称为“熟黎”。能够迫掠土黎,占有耕地,显示出这部分军人出身的“熟黎”非常强势。
综上,“熟黎”群体的形成分为两个时期,一是南宋及南宋之前以原有黎人为主体,吸纳闽广移民与省民而形成的;二是元明时期以从征军人为主体形成的“熟黎”社会。这导致“熟黎”在形成之初,无论在族群组成,还是在文化上,都是混杂型的,而它也塑造了“熟黎”特有的族性。
此外,尚有一种在州县的影响下由“生黎”转变而来的“熟黎”,主要是两种情形:(1)镇压黎人反抗之后,在控制区域内设置行政机构,使之转化为“熟黎”。如,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元军大举征黎,最终“得峒六百,户口二万三千八百二十七,降户口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七。”[8]520“从省幕乌古孙泽议,立寨学训谕诸峒。置屯田府,立定安、会同二县,万全一寨。”[5]905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琼州知府李多见等平定琼山、定安等地黎乱,筑水会所,“始开屯田,黎户安插诸村,改居林、居碌、沙湾等峒为都图,纳粮编差。”[5]912(2)招抚“生黎”,使之成为“熟黎”。招抚黎人,使之成为朝廷赋役的组成部分,这个过程一直没有中断。宋代招降黎首,“籍其众所畏服者请于朝,假以一命,而岁与其禄”[9]。据《道光琼州府志》记载,符元亨、王日存、王承福、陈颜等都接受朝廷的封赏[5]886-887。元代招抚黎人的工作非常得力。朱国宝治理琼州,招降南宁谢有奎,“黎民降者三千户,蛮洞降者三十年”[10]4647。元将阿里海牙平定海南等地,“大率以口舌降之,未尝专事杀戮”[11];《招捕总录:海北海南》载:琼州安抚使陈仲达上言乞招生熟二黎,“招到本州生黎大踢、小踢、端赵、麻山等四洞王氏十等出降”[12]。按摊使生黎二十余峒归降[5]1342。南宁军达鲁花赤特穆实招降“总记峒首黎人、屯户、流民、弓兵一百九十名”[8]522。明代永乐年间招抚最为得力。自永乐二年至永乐十一年七月,招抚诸黎来归者千六百七十处,户三万有奇。
与镇压、招抚不同,还有一种“生黎”自动归附的情形,但是也可以见出朝廷与州县的影响力。雍正八年(1730年),琼州府属生黎,诚心向化,愿附版图,输纳丁粮[13]。雍正九年,琼山、儋州、昌化等州县,生黎四百八十口归化,编入版图②原文为“归化”,据上下文,应为“昌化”。详参唐启翠辑录点校《明清〈实录〉中的海南》,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
从“熟黎”的构成来看,黎人是主体,“熟黎”的文化是以黎人文化为主,融合了其他文化而形成的。考察历史,州县的建置从一开始就与黎人密切相关。州县不断扩张,黎人势必分化,一部分黎人接受汉文化的影响与州县的管理,成为编户③赵汝适《诸蕃志》云:“四郡之人多黎姓,盖其裔族。而今黎人乃多姓王。”可见,部分黎人留在州县辖境内,成为编户。,另一部分则退居台地、山地,坚守原有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这部分黎人与汉人、与州县之间交往已多,已经在各个方面产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有限度地接受州县的管理,成为“熟黎”。那些居地偏远、不与州县往来的黎人,成为“生黎”。由“生黎”到“熟黎”,只是与州县接触程度的不同,这部分黎人身份的转变,体现在是否向州县纳粮当差上。在这个过程中,福建破产商人、闽广亡命奸民、犯罪的省民以及外来军人,也逐渐进入黎区。历史上,这部分人群与黎人的融合,当更为复杂,而且与“熟黎”的最终形成可能是同步的。他们成为黎区内的少数群体,为了谋求更为有利的资源,他们不得不在文化上改从黎俗。这表现在:(1)物质生产生活上的同化。在服饰上,接受黎装,男子椎髻跣足,插银铜锡钗,出入弓刀不离身,女子高髻,佩戴铜环,耳坠垂肩,着五色吉贝衣裙,裙制从黎人形制。女子幼年开始文身,及笄则绣面。以织木棉吉贝为业。房屋取黎人的干栏式建筑,其上处人,下居牧畜。以耕作、射猎及采香为生业。(2)习俗上也从黎俗。婚姻以折箭为誓,聚会则椎牛歌舞。以牛犬鸡猪祭祀。喜仇杀。人死杀牛祭祀,亲死不哭,不食粥饭,惟食生牛肉,以蛋卜确定墓穴。作为一个群体,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也表现出一定的差异:“近生黎者习俗与之同,近民居者习俗与齐民等。”[6]410通过改从黎俗即认同黎人文化的方式,这部分进入黎区的外来者,也获得黎人的认同,能够在更大范围内争取到更多的生存资源。
二、“熟黎”的地理空间与族群边界
“生黎”、“熟黎”的区分,反映在行政空间的布局上,从外向内,形成州县之省民区、“熟黎”区④南宋时,熟黎峒似乎不属州县辖境。淳熙八年,琼管司奏请朝廷准许黄氏女王氏袭封宜人,追述黄氏功绩;绍兴间,又说谕化外黎人各安生业,莫肯从乱。直接将其所辖黎峒称作“化外”。详见《嘉靖广东通志:琼州府》,第518页。与“生黎”区三层圈层式结构;相应地在族群身份上,亦形成汉人(省民)、“熟黎”、“生黎”三层圈层式结构:“黎,海南四郡岛上蛮也。……岛之中有黎母山,诸蛮环居四傍,号黎人。内为生黎,外为熟黎。……山水分流四郡,熟黎所居已阻深,生黎之巢深邃,外人不复迹。”[1]43-44赵汝适《诸蕃志》载:“黎……岛有黎母山……诸蛮环处……去省地远者为生黎,近者为熟黎,各以所迩隶于四军州……熟黎之外,海南四州军镇其四隅。”[1]38-39
从地理空间上看,以海南岛黎母山为中心山系,所谓“诸蛮环居四傍,号黎人。内为生黎,外为熟黎”,“熟黎”之外则是州县辖境,“熟黎”处于汉、黎中间地带,成为州县与“生黎”、汉人(省民)与“生黎”的过渡和缓冲地带:“海南四州军,中有黎母山。其山之水,分流四郡,熟黎所居,半险半易,生黎之处,则已阻深,然皆环黎母山居耳。”[3]2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黎峒……其地有黎母山,黎人居焉……俗呼山岭为黎,居其间有号黎人。……今儋、崖、万安皆与黎为境,其服属州县为熟黎,其居山峒无征徭者为生黎,时出与郡人互市。”[14]
考察以上文献记载,“生黎”、“熟黎”生活的自然环境,基本上可作如下归纳:(1)“生黎”环黎母山而居,“熟黎”环居“生黎”之外。赵汝适与李焘对“生黎”、“熟黎”的空间布局有所交代,但对“熟黎”的居处环境缺乏更为详尽的描述,而范成大与周去非的记载正好可以补其不足。范氏与周氏的记载略有出入,周去非记载“熟黎”所居“半险半易”,显然比州县辖境的平原为高,应为台地;范氏记载“熟黎”所居已经“深阻”,可见其地势绝非平原,应为台地或山地。(2)考察海南岛的开发序列,不难发现,汉代开发海南岛仅仅局限于除海南岛东部以外的沿海低地、热带季雨林、森林草原或稀树草原地区,隋唐开始对东部重湿热带季雨林或雨林地区进行开发,仍为沿海地区。宋元开始对北半部内地的丘陵谷地进行开发[15]。也就是说,至宋代,沿海平原地区已经被开发殆尽,其田地已经为先期到达的省民所占据。“熟黎”只能向内地收缩,以求得生存。
海南岛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以汉人为主体的“省民”和由“生黎”、“熟黎”组成的黎人两大族群。“生黎”与“熟黎”之间有一条分界线,其标准是由州县根据一定的基准确定的。
据文献记载,州县根据两条基准来确定“生黎”与“熟黎”:一是地理上距离州县的远近,“去省地远者为生黎,近者为熟黎,各以所迩隶于四军州”;二是与州县的身份服属关系,“其服属州县为熟黎,其居山峒无征徭者为生黎”。这种服属关系体现在对州县的赋税与劳役上。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记载:“蛮去省地远,不供赋役者名生黎;耕作省地供赋役者名熟黎。”[1]43-44纳粮当差是“熟黎”区别于“生黎”的最根本特征。周去非《岭外代答》“海外黎蛮”条:“海南有黎母山,内为生黎,去州县远,不供赋役;外为熟黎,耕省地,供赋役,而各以所迩隶于四军州。”[3]70
明代关于“生黎”与“熟黎”的界定稍有不同,兵宪林如楚《图说》载:“黎岐之疆圉一千二百余里,绝长补短,可四百有盈,山势盘旋若螺,外环十三州邑。稍内属土舍纳粮者为熟黎,不属土舍纳粮者为生黎;最深为岐,巢木山巅,刀耕火种,为干脚岐。”[6]444
可见,黎人没有所谓的“生黎”与“熟黎”之分,这种区分是州县出于管理的需要,根据与之关系的疏密人为划分的。当然,“生黎”与“熟黎”在客观上也存在一定的差异。《万历广东通志:琼州府》载:“生黎者,自古昔有此地,即有此人”,将“生黎”直接追述为海南岛真正的原住民,而“熟黎”则是多种人群融合而成的。
考察史志可知,在经济、文化、语言等方面,“熟黎”接受了更多汉文化的影响。比如,“生黎”“春耕时用群牛践地中,践成泥,撒种其上,即可有收。”[15]而“田土各峒通同占据,共耕分收。”显然是更为原始的土地所有制与生产方式。“熟黎”由于受到汉文化的影响,生产方式要进步一些。铁器已经输入,清末火器也开始使用,贫富分化更为明显。宋代王二娘已经是当地的豪强,家饶财富。清人张庆长《黎岐纪闻》记载:“生黎遇有事,则用牛犬鸡豕等畜,亦不知烹宰法。取牲,用箭射死,不去毛,不剖腹,燎以山柴,就佩刀割食,颇有太古风”;“无外间菜蔬各种,惟取山中野菜用之。”⑤参见张庆长:《黎岐纪闻》,昭代丛书已集广编,道光十三年刻本。黎语是生、熟黎共同的语言,虽然各地方言有差异,但基本可以互通。“生黎”不通汉语,“熟黎”通晓汉语,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生黎”“无城廓,殊异居,非译语难辨其言。”“生黎”耿直尚武,但不对州县造成危害;而“熟黎”不但劫掠商旅,还能组织起较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对抗州县。元明时期,朝廷经常需动用数万甚至十几万军队镇压“熟黎”的反叛,可见其力量之强大。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生黎”与“熟黎”是两个不同的族群,他们之间也应该有一条边界,在州县看来,这条边界就是当地黎人是否纳粮,实际情况恐怕远比这个标准复杂。
“熟黎”之外是州县,州县以汉人为主体,汉文化是通行的文化,汉语是官方语言,也是通行语言。“熟黎”与省民之间的差异不言而喻。历史上关于“熟黎”的记载,都是汉文化学者依据汉文化的标准有选择记录的。除去以上提到的,还有一些被记载下来,因为这些在汉文化学者看来是异域风情的或怪异的,比如,“熟黎”的婚俗,“春则秋千会。邻峒男女装饰来游,携手并肩,互歌相答,名曰作剧。有乘时为婚合者,父母率从无禁。婚姻不避同姓。”这是与中原衣冠之族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姓不婚等完全不同的异域景观,因而被历代史志记载者所关注。
自宋代“熟黎”形成以来,其规模逐步壮大,但宋代对黎人的管理尚属松浅。元明之后,朝廷在招抚、镇压、屯田以及教化等方面加大了力度,其中元代的征剿与明代的招抚,使得大量“生黎”开始向州县纳粮,演化为“熟黎”。“熟黎”地带也迅速拓宽,进一步向内陆山区压缩。晚清学者王之春在《清朝柔远记》一书中绘制了《琼州图》,明确标出了“生黎”、“熟黎”与汉人聚居区的大致方位,其中“生黎”地界主要在现今白沙黎族自治县的一小部分,乐东黎族自治县、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的大部分以及五指山市的全境;“熟黎”地界相当于现今三亚市、陵水黎族自治县、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万宁市、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琼海市、屯昌县、定安县、澄迈县、白沙黎族自治县、昌江黎族自治县、乐东黎族自治县的一部分地区[16]。“熟黎”之外为汉人聚居区。《琼州图》反映了清末海南岛族群分布格局,“熟黎”仍介于“生黎”与州县之间,在“熟黎”的两侧形成两条族群边界。“熟黎”要在二者的夹缝中求得生存。
三、“熟黎”的资源竞争与生存策略
“生黎”与“熟黎”之间的族群边界并不明显,这是因为在文化上二者同源,能够互相认同,而州县省民与黎人之间的差异则是显而易见的。周去非《岭外代答》“海外黎蛮”条记载:“生黎质直犷悍,不受欺触,本不为人患。熟黎多湖广、福建之奸民也,狡悍祸贼,外虽供赋于官,而阴结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官吏经由村峒,多舍其家。”[3]70
这段记载是对“生黎”与“熟黎”族性的分析,它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熟黎”与“生黎”的深层认同:“阴结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也即在利益面前或与州县利益冲突时,“生黎”与“熟黎”更容易合为一体。同时,这段记载也暗示了“熟黎”的特殊族群身份,既是黎人的一部分,又与州县保持着一定的服属关系。在与州县的联系上,“熟黎”比“生黎”要密切;在与“生黎”的联系上,“熟黎”比之“省民”及其他外来者要密切。
“熟黎”与州县之间的矛盾则较为深刻。州县是一种行政制度,它以完整的行政机制、军事体制以及各项法规为依托创建而成,是一种远比黎峒更为先进的组织形式。州县与黎峒最大的不同在于:州县是一个自上而下、层层管辖的整体,州县之间可以互相协调;而黎峒是一个以血缘为基础的社会组织形式,黎峒之间是松散的。在规模上,州县体系严密规整,所辖人口众多,财富可集中调度支配;而黎峒每峒辖有数村或数十村,村寨规模往往较小,间或有一二大村,也与州县不可同日而语。
“熟黎”直面州县。面对这样更为强势的组织或者文化形式,“熟黎”社会不得不进行调试性适应,这个过程表现为学习、合作或对抗,具体则表现在经济、军事以及身份认同等三个方面。
(一)贸易的中介和掠夺
“熟黎”介于“生黎”与州县之间,省民不与“生黎”交往,贸易往来需要借助“熟黎”为中介。海南各种香料、槟榔、椰子、吉贝等“多出于黎峒”[1]35。如前所述,“熟黎”的一部分是破产闽商,入黎后“俗以贸香为业”[1]35,与省民贸易,换取盐、铁、鱼、米等生产生活用品。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记载黎人在交易过程中守信重约:
与省地商人贸易,甚有信而不受欺绐。商人有信,则相与如至亲,借贷有所不吝。岁望其一来,不来则数数念之,或负约不至,自一钱以上,虽数十,关以横木,俟前负者来偿,乃释。负者或远或死,无辜被系,累岁月至死乃已。复伺其同郡人来,亦枷系之。被系家人往负债之家,痛诟责偿,或乡党率敛为偿始解。[1]45
对于汉黎之间的借贷及损坏物品的赔偿,黎人有自己的计算方式,以借贷为例,“凡负钱一缗,次年倍责两缗,倍至十年乃止。本负一缗,十年为千缗,以故人不敢负其一钱。”[1]45普通集市贸易,“熟黎”也十分注意保护自己。周去非《岭外代答》载:“黎人半能汉语,十百为群,变服入州县墟市,人莫辨焉。日将晚,或吹牛角为声,则纷纷聚会,结队而归,始知其为黎也。”[1]20《桂海虞衡志》记载相同。在汉人的墟市之中,汉语是一种重要的保护,表明大家是同一种人,避免欺生或者族类歧视。语言之外,更为外在的标志是服饰。“熟黎”通过汉语、汉服等方式,试图掩饰自己的黎人身份,显然是为了保证自身利益的安全。
贸易之外,“熟黎”还常常“阴结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3]70,以获取食物和财富。“熟黎”的一部分是南、恩等州的从征军人,还有闽广亡命之徒、犯罪的省民杂居其间,族性远较“生黎”贪婪而强悍。“熟黎”劫掠的对象一般是省民所在的乡村,甚至州县。以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年)为例。万历十五年,万州长田等村黎反,劫长沙营;十六年,临高黎贼符黑三构党掠南定、澄迈等处;二十五年,定安黎寇新寨、三龙塘等处,琼山黎贼黎福、黎广反,杀掠南路官口地,临高番溪、番洒等峒黎出掠提南村,逼县城;二十六年,琼山居林、居碌诸峒黎叛,劫掠民村,澄迈县略达峒黎叛,万州黎寇溪北村;三十四年,万州黎寇东澳、水口等村,大掠;四十年春,万州黎掠乌石杨等村;四十一年,崖州黎岐那阳、那牙、那定等结罗活、抱由诸峒,焚掠村市;四十五年,万州黎贼掠南桥等村;四十六年,万州黎掠番凤等村,又寇大掘、石头寮、南礼等村;四十七年正月,寇加摄、乌石等村,杀三十余人。二月,寇那亮、普礼等村。六月,寇清明田等村。七月,寇草子坡、横岭等处,杀伤人民无算;四十八年,又寇巴乐、大掘、牛角等村⑥参见明谊,张岳崧:《道光琼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910-913页。以上均是“熟黎”劫掠地方。《道光琼州府志》单称黎则为“熟黎”,“生黎”直称。如万历“三十年,儋州可森、可誓二峒生黎出掠”。。
(二)军事的合作或对抗
元代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征黎,是在安抚使陈仲达的请求下进行的。黎兵万户府的设置,也使得黎兵成为元代统治海南的重要依靠力量。征调黎兵参加对外扩张战争,主要是对日本、交趾的征伐。至元二十年八月,“壬戌,调黎兵同征日本”[10]257。至元二十四年正月,“发新附军千人从阿八赤讨安南。又诏发……海外四州黎兵万五千人,海道运粮万户张文虎、费拱辰、陶大明运粮十七万石,分道以进。”[10]4647“九月己亥,湖广省臣言:海南琼州路陈仲达,南宁军总营谢有奎,延栏总管符庇成以其私船百二十艘,黎兵千七百余人助征交趾。”[10]300
明代,“辖黎兵多寡不等,遇有调发,随军征进,专为前锋,无事则派守各营,听管营官调度”⑦戴熺,欧阳灿总裁,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332-333页。龚荫:《中国土司制度》,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61页。“文职土司”一表“土舍”一栏,广东为零,或误。。万历年间,崖州知州林资采取以黎制黎的策略,令“熟黎”酋长领本部黎兵雕剿抱板、止弄。首次派出两千人,未能取胜,黎酋请求暂时休兵,林资深不允,再加派四千义勇狼兵前往,抱板、止弄未战而降。事见《崖守林侯兴沟安黎碑记》[7]526-556。
“熟黎”成为朝廷军事上的对抗者,史书记载颇多,此不例举。“熟黎”依靠传箭的方式,联络众多黎峒,聚集起强大的势力,足以与朝廷的军队抗衡。“一弓为难,即传矢他弓,附者自刻一痕于其上,则又传他弓,遍则订日群赴。为首之村,椎牛剧饮,食弓首片肉,即为之死不憾。”对于不参与者,“至其初传箭,附者固为用矣,其有不附者,则于事后群起而攻之。”[17]这种方式保证了黎峒尤其是势力强大的黎峒一旦传箭他峒,势力弱小者情势所迫,不得不参加,众多的黎人就被拉到战争的漩涡中。
(三)身份的认同与脱离
从“生黎”到“熟黎”,是一个无法逆转的历史趋势。自宋代开始,这个过程呈加速度发展。宋代,尤其是南宋,主要是依靠黎人峒首管理黎人,对“熟黎”的控制相当薄弱。元代依靠武力开疆辟土,把大量“生黎”转变为“熟黎”,并设置行政机构来管理。明代招抚政策的推行,使得数量众多的“生黎”投到州县之下,成为编户。
从“生黎”到“熟黎”,绝不仅仅是向朝廷纳粮这么简单,更重要的则是一种身份的标识,它表明这部分黎人已经成为州县管辖的一部分。宋元时期,成为“熟黎”的黎人仍处于峒首的控制之下。明代初期的情形相似。至明代中期,朝廷推行里甲都图制度,将条件成熟的“熟黎”编入都图,直接受地方政府的控制。正德年间,被编入都图的有:琼山县仁政乡西黎都,澄迈县永泰乡西黎都、西黎中都、南黎都二,定安县南乡南闾里二、思河都、光螺都,儋州人温乡抱驿都图五,崖州里十四之董平里三[18]。至万历年间,这些已经被编入都图的黎都,已经向化当差。如琼山县之仁政乡西黎,下有小注:向化编差。又增入林湾:近编差。永兴乡东黎一、东黎二,《正德琼台志》未载,而《万历琼州府志》记载,东黎一“向化久编差”,东黎二“近增入”[6]109。崖州五都、六都、七都,“俱属董平乡,多管黎土舍,借在图眼版籍熟黎户”[6]113。“董平乡”,当是正德年间之“董平里三”。
都图或者里甲将编入其中的黎户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以甲首、里长等人进行管理,打破了原有的大峒辖有数个甚至数十个小峒,一峒辖有数村的局面,将黎人原有的社会组织形式予以消解,而代之以更具可操作性,规模更小的甲、里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都图,从而达到更好地控制归化黎人的目的。
“熟黎”的身份在历史进程中也有演变。(1)由于地方官吏的残暴,部分“熟黎”放弃了这种身份,脱离州县的管理,拒绝向州县纳粮当差,重新成为“生黎”。《道光琼州府志》载:道光九年(1829年),崖州北路洋淋村的“熟黎”在起兵反抗官府之后,“至今顽梗,不纳丁粮,遂为生黎。”(2)由于土舍或土酋的残暴,部分“熟黎”选择脱离土酋管理,成为朝廷的编户,纳粮当差。弘治初,土舍符节黎人各投里长陈遇春等,带引出州粮差。
综上可述,“熟黎”介于州县与“生黎”之间,与州县保持着纳粮(甚至当差)的关系,被看作州县百姓的一部分,同时又保持着黎人的身份,在面对共同的外敌时,可以被“生黎”所接纳和信任。因此,“熟黎”充分利用其双重身份、族群边界与政治地理缓冲带的便利,获取最大化的生存资源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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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erest of Ethnic Groups and the Politics of Boundaries——On Civilized Li People in Hainan
TANG Qi-cui
(College of Humanities,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Li people in Hainan,civilized Li group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the history of Hainan.Civilized Li people,going between savage Li people and majority residents,formed a landmark and buffer zone geographically and politically among ethnic groups;and savage Li,civilized Liand majority residents shaped a three-circle distribution from interior to exterior on Hainan island according to the change of the power of ethnic groups and the degree of their relationship with local government.This article,from civilized Li people's origin,cultural orientation,geographic space,ethnic boundaries,historic status,and so on,tries to study how they bucked their best for survival resources and development spaces.
civilized Li people;ethnic groups;boundaries
C 956
A
1004-1710(2011)05-0006-07
2011-03-16
海南省重点学科建设项目(xkxm0861-10)
唐启翠(1975-),女,湖北襄樊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海南地方文化、文学人类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