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娄小说《雨王汉德森》的个体心理学解读
2011-04-07宁东
宁东
(广东医学院外语教学部,广东东莞 523808)
《雨王汉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是美国著名作家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年)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汉德森的精神危机[1],小说的浪漫主义特征[2],以及汉德森的精神指归[3]是国内论者们关注的主要方面。而专门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部作品的文章并不多见。最近,有论者从弗洛伊德的病理学理论中的焦虑理论,对主人公的内心进行解读[4]。这增进了我们对小说反映的社会心理危机的理解。但小说的心理学内涵并不仅限于此。本文拟从个体心理学的视角重新解读这部小说以丰富读者们对该小说的理解。
1 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 1870-1937)是奥地利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是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先驱。
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主要是研究人的自卑感及其解决之道。阿德勒认为追求优越地位是人的本能,然而,人类一出生便处于弱小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体验过自卑。这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心理现实。自卑心理容易使人走向孤立、抑制自尊心和荣誉感。当人由于某方面的能力欠缺而受到外界轻视、嘲笑和侮辱时,会大大增强人的自卑心理。阿德勒指出:“没有人能长期地忍受自卑之感,它一定会使他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5]75。
每个人克服自卑,寻求优越感的方式各不相同。对自卑感不同的态度会带来不同的结果。如果一个人不能正确面对自卑感,对外界采取孤立和对抗的态度,就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当一个人采取孤立和消极的态度时,人就不敢正视现实,放弃自我改善和改变周围环境的想法。而当一个人采取对抗态度和过分强调个人优越性时,人就会变得专横、爱慕虚荣、文过饰非、自以为是。孤立和对抗都会使问题得不到正确解决和使自卑感加剧,这样,人容易“在消沉中萎靡不振,在忧郁的情绪中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形成恶性的‘自卑情结’”[5]13。
反之,如果人能正确面对自己的缺陷,对外界采取一种合作和包容的态度,积极地寻求适当的补偿和为所在的群体作出积极的贡献,便可以超越自卑,培养出自信的人生观。正确面对自卑感的人会不断培养自己的社会兴趣,不断寻找与人合作的机会以解决困难,他们便获得了更多的成功的机会。这样的人生是充满希望的,因为“意义不是被环境所决定的,我们以我们赋予环境的意义决定了我们自己”[5]34。因而,克服自卑感的关键是发展合作精神和培养人的社会感。
而阿德勒的这些观点在索尔·贝娄的小说《雨王汉德森》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2 汉德森的“自卑情结”
在贝娄的小说《雨王汉德森》中,主人公汉德森是一个拥有强烈的自卑感的人物。首先,他的家庭背景成了他自卑的根源。汉德森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其曾祖父当过国务卿,几个叔伯祖父是驻英和驻法大使,父亲威拉德·汉德森是个著名的学者。而相比之下,汉德森显得一事无成。他凭借着家族的影响在常春藤联合会的一个大学混了个大学硕士文凭之后参加了二战,得过紫心勋章,然后成了一个养猪业的老板。这职业能挣钱,但与其家族背景比起来,既不体面也没有实质性的意义。正如汉德森所说的,“象我这样一个丘八似的人物要这么些钱有什么用!”[6]26其次,他的长相也让他感到自卑。阿德勒认为,自卑大多是由先天或遗传的生理缺陷而产生[5]13。而汉德森对自己的长相并不满意,他长得“身高六英尺四英寸。体重二百三十磅。脑袋特大而且凹凸不平,头发象波斯羔毛。多疑的眼睛经常眯缝着。态度粗鲁,说话粗声粗气,鼻子很大。”[6]2他认为别人不可能喜欢他。他自我评价道:“象我这样一个具有足球运动员体格、吉卜赛人的肤色、老爱骂人乱叫、对人张牙舞爪、点头摆脑的家伙,难怪人们都老远就避开我了。”[6]4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在精神上,他丧失了对社会和人生的兴趣。他认为自己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唉,做人真是苦恼啊!你会得种种怪病的。其原因就在于你是人,再没有其他原因了。还没等你有所觉察,岁月匆匆流逝,……到头来,你不过是又一个乖戾、虚荣、鲁莽等等的皮囊罢了。谁要它呢?谁需要它呢?这些劳什子强占了理应由灵魂来占领的位置”[6]93。这种生活没有意义的想法更加剧了他的自卑感。
在去非洲前,汉德森的自卑感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形成了自卑情结。小说中的汉德森在此时总是与外界处于孤立和对抗的状态。有论者指出“汉德森与陌路相逢的人、邻居、妻子有意地打架、吵闹、甚至无理取闹,似乎在致力于让人们意识到他的存在”[1]87。而这恰恰是阿德勒在个体心理学中提到的有自卑情结的人的主要特征之一。阿德勒认为,“灵魂在自卑感的压力下或在个体认为自己渺小、无助的痛苦的想法的折磨之下,灵魂会竭尽全力去超越‘自卑情结’”[7]50。而这种情况如果处理不当,便容易成为过度补偿,形成用过激行为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的行为。过激行为导致了他的孤立,而孤独感又常常令他想到死亡。有一次他到水族馆看到章鱼冷漠的眼神,他感到绝望和无助,觉得生不如死:“在这无边的冷漠中,我感到就要死了。章鱼的触角颤抖着、摆动着,仿佛要穿过玻璃似的,而水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我心想:‘我的末日到了。死神正向我招手哩。’”[6]21
对于汉德森出发逃往非洲的行为,国外论者彼得·海兰(Peter Hyland)认为:“汉德森的焦虑把他赶到了非洲”[8]52。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出,他的焦虑源自于他的自卑情结。而根据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想要出走和逃离正是自卑情结拥有者的典型特征。阿德勒认为对于一个拥有自卑情结的人,“他如果觉得自己软弱,他宁愿跑到能使他觉得强壮的环境里去寻求庇护”[9]37。而非洲恰恰是能让汉德森觉得有优越感的一个地方。
3 非州之行:超越自卑和走向自我完善的精神成长之旅
当汉德森开始非州之行时,由于远离了原来产生自卑情结的环境,汉德森以一种全新的身份面对全新的生活,他的自卑感得到了有效的减弱。而以一个文明人的身份进入非洲的蛮荒之地,在心理上他也有着一定的优势。境由心生,他对非洲油然而生美好的感觉,他描述道:“一切都是如此的纯朴和美好,不禁使我感到自己回到了古代——真正的古代”[6]52。更为重要的是,他那在文明世界无法体现的体能和力量上的优势在非州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也给了他更多的自尊。凭着过人的体能与力量,他在阿内维人的部落击败了该部落的摔跤冠军伊特罗亲王,赢得了该部落人的尊重。这也就开始了他的超越自卑走向与人合作的精神成长之旅。
不难看出汉德森与阿内维族人的交往远比他在美国现代都市里与人的交往更为融洽。因为他在非州一下子便找到了自己渴求的“英雄”的身份,而这在物欲横流,价值标准混乱的美国现代都市是不可能的。正如阿德勒所言,“追求优越感是每个人的共性”[9]51。由于受到对方的尊重,汉德森对阿内维族人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认为他们比文明人有更多的智慧,而这也促成了他进一步与人合作的可能。
阿内维族的女王与汉德森的谈话触及了汉德森心理问题的根本,解开了汉德森的心结,这是恢复汉德森自信心的重要一步。首先,女王对汉德森的心理状态进行了剖析,她首先肯定了汉德森性格中优秀的一面,如“性格爽朗,坚强”[6]91,同时指出,汉德森在心理上有容易动感情和冲动的缺点,指出他的“心里在狂叫”[6]91。这种一分为二的,先分析优点然后分析缺点的方法易于被汉德森接受,有效地保留了汉德森这个有自卑感的人物的自尊心。然后,女王用小孩和成人世界观的对比来阐述汉德森心理问题的根源。她说:“世界对于小孩来讲,也许是陌生而新奇的,但小孩不象成年人那样对它怀有恐惧心理。小孩只会感到惊奇,而成人则主要是恐惧。为什么呢?因为有死亡”[6]93。她指出对死亡的恐惧是汉德森目前精神状态的症结所在。这与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让生命超越平凡》一书中“对死亡信息的恐惧”[9]59的分析如出一辙。在这部分,阿德勒认为他所接触的有自卑情结的病人“把死亡看作是生活最大的不安全,最大的危险”[9]59。同时阿德勒指出,“不会每个人的主要兴趣都在于此。其他,还有许多事情能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9]60。而女王对汉德森这种症结的解决之道是引导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生存这个人类的主题上,指出生存本身的重要性。她向汉德森指出“人总是要活下去的”[6]94。对生存本身的关注与兴趣恰恰是克服自卑情结的关键所在。阿德勒认为,有自卑情结的人是倾向于自我封闭的,“他为自己筑起一座窄小的城堡,关上门窗并远隔清风、阳光和新鲜空气”[9]38。而走出自我封闭,发展对别人和生活的兴趣是关键所在。而女王恰恰是有效地把汉德森从这种情况下引领出来。在女王的一番解释之后,汉德森的思想观念发生了积极地转变,他认为:“我不仅要使自己活下去,也要每个人都活下去”[6]94。这已出现了主动与别人合作的意愿,而这一点在他的城市生活中是没有的。
而汉德森搬动门玛女神像成为雨王的过程是他恢复个人自信和摆脱自卑感的重要一环。汉德森的巨大力量在文明社会一无用处,而在瓦利利部落却成了决定该部落命运的关键因素。瓦利利部落由于缺水,是否能求到雨成为该部落能否繁衍下去的重要因素,而求雨的关键又在于搬动该部落的云彩女神像,而这需要一个力大无比的人才能做到,汉德森恰恰扮演了这么一个力挽狂澜的角色。在该部落的人的多次尝试失败之后,汉德森挺身而出,再次找到了成为英雄的感觉。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英雄行为:“我毫不犹豫地双臂抱住了门玛。我下定了必胜的决心。……对我来说,她是个活人,而不是偶像。我们是以挑战者和应战者的身份来交锋的,不过同时也是亲密的朋友。而这种亲切的愉快感,就像是在梦中,或是像在那些温暖舒适闲散的日子,各种欲望都得到了满足一样……这木雕像在我的压力下屈服了,大慈大悲的门玛带着她那永恒的微笑向我投降了。……我把她举得离了地面,……把她放在诸神之中的新位置上”[6]213。这是一次神圣的胜利,充满了自我实现的优越感,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对所在的群体做出的社会性的贡献,整个部落的人为汉德森的行为欢欣鼓舞,“瓦利利人在白石看台上乱蹦乱跳,尖叫着,歌唱着,说着胡言乱语,互相拥抱,对我大加赞赏”[6]213。外界的肯定和赞扬极大地消除了汉德森的自卑情绪,感觉到了自我生命的价值。他这样描述自己内心的变化:“我对自己的成就感到快乐极了,我的整个身心充满了温柔的暖流,充满了柔和而神圣的光明。……那些不愉快的情绪也都变成了热情和个人的最大享受”[6]213。
当然,真正使得汉德森在行动上与别人真心交流与合作的是瓦利利部落的达孚国王。达孚国王与汉德森的情谊非常像兄弟之情。他们俩能达到心灵的相通也许是由于他们有着相似的性格和经历。达孚与汉德森一样喜欢对人性进行思考。达孚的养狮子行为与汉德森的养猪行为也很相像,他们都对动物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达孚是小说中与汉德森最相似的人物,而他也扮演了汉德森心理治疗师的角色。首先,他用肉体与精神的关系的理论来巩固汉德森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他向汉德森解释道:“肉体影响思想,思想影响肉体,然后反过来又影响思想,再次转而及于肉体”[6]261。按照他的解释,汉德森的身体强壮和力气大必然是精神富足的象征。这种解析给予汉德森以信心,这拉近了他与汉德森的关系。其次,他教会了汉德森如何正确而充分地发泄自己的情感。他鼓励汉德森去模仿狮子的吼叫,从而让自己的情感得到充分的宣泄,并通过这种方向培养自己对外界的和谐情感,除去内心的孤立情绪,发展与外界的兄弟情谊。他告诉汉德森:“现在你是一头狮子啦。思想上要想象着自然环境。天空、太阳和丛林中的生灵万物。你和这一切都密切相联。那些小蠓虫都是你的堂表兄弟。天空是你的思想”[6]294。这有效地增强了汉德森的社会感和合作精神,正如汉德森所言:“我的思想正促进着另一个新人的成长”[6]302。最后,他发展了与汉德森的友谊,使其走出封闭,形成了与别人共同克服困难的习惯。在汉德森面对狮子露出恐惧情绪时,他不断地给予汉德森以鼓励,教会他要直面狮子,直面死亡,通过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来使其内心高贵的品质复活。体现出了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的素质。正如汉德森所言:“他没有疏远我,或者为了安全而躲避到旁边去。他并没有使我失望”[6]303。汉德森从达孚身上真正体会到了友谊和与人真心相处的可贵。汉德森认为“我永远不会因为对这个人(我是指达孚)有感情而后悔的。我会为了同他的友谊而做更多更多的事情”[6]321。
随着与达孚的友谊的加深,汉德森的社会感也在不断地加强,他开始给自己的妻子写信,说明了要学医和融入社会的愿望。他对妻子莉莉说:“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同了。我回去以后,要去学习医学。我的年龄对我不利,这未免太糟糕,可是我还是要去学的。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热衷于进入实验室”[6]317。这体现了与他来非洲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在给他妻子的信中,他充分肯定了非洲之行的价值和意义,他说:“在非洲的这段经历真是丰富多彩。它确实很严峻,很危险,但很有意思!我在20天之内成熟了20年”[6]313。通过非洲的经历,他的人生观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开始从自我封闭中走出来,意识到了别人的存在与需要,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所在,如他自己所言:“我心中有个声音在说:我要!我要?我?它应该对我说,她要,他要,他们要。再说,是爱才使现实成为现实的”[6]319。尽管由于达孚猎狮的失败和死亡,汉德森不得不提前离开非洲。汉德森已在非洲之行中完成了自己心灵的成长,成功地摆脱了自卑感和自怨自艾的习惯,以一种积极的心态来面对未来的人生。
从以上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雨王汉德森》在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上具有典型的个体心理学的特征。小说中的主人公汉德森是一个有着自卑情结的人物,而他的非洲之行是其超越自卑和走向自我完善的精神成长之旅。而贝娄在该小说中表达了这样一种对人生的看法:人无论一开始处于如何隔绝与自卑的状态,总是有着自我完善的可能的,随着环境与境遇的改变,人的潜能的发挥,人最终能摆脱原有的不利状态,走向成熟和融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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