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与“文人画”
2011-04-07鲍时东
鲍时东
(华东交通大学艺术学院,江西南昌 330013)
1“文人画”及其发展
“文人画”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独具特色的一个体系,它泛指宋代以后各代文人、士大夫所作之画,以此有别于院体画家与民间画工的绘画,同时在创作上强调诗书画印等多种艺术形式的综合,并强调创作者的个性表现与良好的审美素养。
据画史记载:先秦时,一般绘画作者多为画工。绘画乃是“小人”与“百工”之事。到汉代,张衡、赵歧、蔡邕等文人士大夫也参与绘画,从而开始了士人作画的历史。约自魏、晋、南北朝起,士大夫文人从事画艺者,始渐增多(顾恺之、宗炳等,均兼为文人),以至渐占画坛,霸居统治地位。在南北朝,画论中“士体”之词开始出现。南齐谢赫评刘绍祖的画时说过:“伤于师工,乏其士体。”从文人、士大夫参加绘画起,士大夫与画工就相对分开了,到晚唐张彦远则把问题绝对化,他说:“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子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于是,“画工画”深受贬抑,独以诗文余事之“文人画”为贵。它是绘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且“文人画”一词是很晚才出现的,通常的说法是,明代董其昌正式提出“文人之画”(据李福顺同志考证,元代已有人使用)的概念,北宋苏轼称之为“士人画”。在唐代,文人画家活跃在上层,成为画坛重要角色,且在创作目的上基本出于陶情、自娱。到了宋代,由于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城市繁荣,书画作为商品公开在市场上出售,又产生了以卖画为主的画工。与此同时,北宋画院也发展到新的高度,成为国家科举制的一部分。画院画家与院外画工行动皆不能自由,受命于主顾。以苏轼为代表的一批文人画家,官场上不自由,他们要求通过书画活动,自由抒发情怀。随着它的不断发展,逐渐形成完整的理论和创作实践。文人们借助笔墨、诗文题跋写意物像、抒发情感,传统的“明劝戒,著升沉”的辅教功能失去约束力,代之以“自我表现、聊以自娱”。艺术家不再受异己力量的支配,而变为自由抒发主观意志的主人,这种倾向至元、明、清时期达到极至。文人画家们通过绘画标榜“清高”、“稚逸”,但也有回避社会矛盾,脱离现实,境界冷僻之弊。到了清代中期,“文人画”一方面追求某种思想、情怀的抒发,同时,在画面中更多地出现了描绘反映百姓大众疾苦,揭露、讽喻社会现实的思想内容,正是这种特色,形成了清代中期“文人画”的时代特征。“扬州八怪”便可以作为它的集中代表。
2“扬州八怪”及其作品风格
“扬州八怪”,是八大、徐渭、石涛艺术的直接继承者和发扬光大者。所谓“怪”,即不大合正统,与乾隆皇帝提倡的“从来诗画要法古”的主张和四王偏重摹古的作风相悖。他们强调面向现实,“自树脊骨,自出眼孔。”(郑板桥语)作品的个人风格鲜明,富有生气。“扬州八怪”,究竟具体指哪八位或是更多画家的代称,历来说法不一[1]。他们的阅历也不尽相同,但皆命运多舛,他们多出身于没落的地主阶级,有较好的文化素养,且大都经历过窘迫困顿的生活,所以比较容易接近和了解下层人民。再者,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依附于扬州的盐商和富裕市民的审美趣味。在这种现实条件下,“扬州八怪”以敢于创新和勇于实践的精神,突破了“文人画”在创作和作品评价上的‘雅俗’标准,把“文人画”从逃避现实、脱离生活,引向关心现实、注重生活。”(杨新“扬州八怪”述评)
就“扬州八怪”的作品来看,虽各具面貌,但总体上还是有一个主流画风:皆纵横捭阖,飞动疾速,三笔五笔,散漫不经。其艺术水平并非太高,但皆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展示出生动活泼和不受绳规的气氛。这种画风的形成的原因,当然是和18世纪扬州繁荣的商业经济分不开的,这种商业经济的发达促进了市民思想和市民意识的抬头,有利于个性的解放及自我的强调。此外,在师承关系上,他们都受到了比他们稍早徐渭和八大、石涛、查士标的影响。窦镇《国朝书画家笔录》说李方膺的画“不守矩矱,笔意在青藤、竹憨之间。”郑板桥对徐渭极为仰慕,曾自刻一印,名为“青藤门下牛马走”。此外,“扬州八怪”受到更多影响的是石涛。“扬州八怪”诸画家对石涛极为钦佩,诚服其创新精神。吴湖帆《梅影书屋杂记》称罗两峰“全学石涛、新罗两家”。八怪之一的高翔是石涛的朋友,据载,石涛死后,高翔每年为之扫墓,至死弗辍(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四)。关系如此深厚,在艺术风格上不可能不受其感染。此外,查士标对八怪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查晚年居扬州,死于扬州,葬于扬州。他的画早期属新安画派,后期画风改变,以“动、散”为主要特色,史书称其“风神懒散”。他的画风对八怪产生了实际的影响。当然,八怪推崇徐渭、石涛等,不能看作仅仅是对其艺术上的崇拜,更重要的慕其人品及在心灵上与之相印、相通。赵尔翼(《清史稿·列传·艺术传三》)说郑板桥“慷慨啸傲,慕徐渭之为人”。徐文长那种胆魄、狂野、持才傲物以及反叛旧传统的精神,对八怪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不过,“八怪”对于石涛来说,则叛逆精神更为强烈。石涛大声疾呼,反对泥古不化,倡导独创,但绝非完全抛弃传统。他强调的是“借古以开今”。“余何敢异乎古人?”因为画之理法,不过是现实生活经由画家总结提炼的结果。而八怪对传统却多抱着摈弃的态度。在《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曾记载李方膺的画“脱略纵恣,目空古人”。郑燮在创作方法上,强调以造物为师。“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须一块元气团结而成……聊作二十八字以系于后:敢云我画竟无师,亦有开蒙上学时,画到天机流露处,无今无古寸心知。”于八怪来说,这种对待传统的叛逆精神,不仅表现在绘画方面,亦表现在诗文及其言行等诸方面。对于“扬州八怪”的这种叛逆精神,当时画坛的主流斥之以“怪”、“歧途”。但正是这不守墨矩,反传统、破陈规之“怪”,却给康乾以来拟古主义、形式主义的画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然而,正是这个画苑中的异类,其声名日益远播,渐而竟形成一种艺术潮流,几于“百年间人心日若与俱化”。(沈宗骞《芥舟学画编》)
3“扬州八怪”作品内容及其思想意义
其实,遍观“扬州八怪”的绘画作品,其所选择的题材仍是历来文人雅士偏爱的“四君子”等题材,其笔墨形式也多归属于文人墨戏的范畴。他们在诗书画的互相生发中,发泄牢骚,表现品格,寄托“用世之志”。他们的画崇尚简洁、笔情纵逸或清刚跌宕,或泼辣奔放,甚至不守矩范,富有生活趣味,主张到大自然中去吸收创作素材,以真切的感受来萌发画意,强调作品要有强烈的个性,表现个人情感,作品多数无关痛痒于社会现实;不过,在相当一批作品中,他们把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感受、荣辱通过画面表露出来;同时,由于他们多生活在社会底层,加上不平坦的生活遭遇,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在画作中时有流露,就作品的思想意义来说,有些还是很深刻的。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题材、内容上突破前人藩篱,走向通俗化,更深刻地表现了生活,反映了现实。
以黄慎的人物画为例,其题材较之前代画家更为广泛,既有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文人仕女,又有舟子渔人、乞儿贫民等。在其画中,人物或坐立行走或俯仰转侧,其颦笑动默,喜怒哀乐,无不神态生动,恰肖其身份、内在感情。虽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黄慎在描绘下层人物及其生活场景时,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感受,对不合理的世界予以鞭挞,对贫苦的劳动者寄予同情,黄慎的画作给清代人物画带来一股新气息。他一生描绘了许多渔翁、樵子、纤夫、漂母、绩妇,乃至盲叟、盲妇的生活形象,前无古人,犹为难能可贵。如他曾作过《渔父图》,画面形象简练:一位携着渔竿的渔父,身躯微曲,蹒跚前行。画中渔父手中拎着一尾活鱼,口微张,似乎在求人购买。画面题款:蓝内河鱼换酒钱,芦花被里醉孤眠;每逢风雨不归去,红蓼滩头泊钓船。从画面所刻画的衣衫褴褛的渔夫形象和题画诗句来看,作者显然蘸着浓郁的感情笔触,表达了自己对下层劳动者的关心和同情。又如《携琴仕女图》描写了一位流落风尘的艺妓。画面反映了仕女为了生活走街串巷,或应富有子弟的相约前去献艺。由于生活的辛劳,仕女神情十分漠然。此画中的女性虽无娇艳动人之处,但却含有一种朴素、典雅的清韵[2]。这里可以看出画家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子,寄有深切的吝悯之情。
另一位画家罗聘则以《鬼趣图》而最受注意,其《鬼趣图》不仅形状奇特,自创风格,而且借题发挥,以戏谑、嘲弄的讽刺手法鞭挞社会。纪晓岚在《滦阳消夏录》中说:“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罗聘曾自云:“凡有人处皆有鬼,鬼所聚集,常在人烟密簇处,僻地旷野,所见殊稀”。罗聘所画的《鬼趣图》,纪氏“颇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于身几十倍,尤似幻妄”(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罗氏巧妙地以“鬼”喻事,辛辣、深刻地反映了清朝中叶社会的阴暗之面。借用李卓吾评《西游记》中所说“妖魔反覆处,极似世上人情”。由此,我们不难体会,罗聘的《鬼趣图》,只不过是推衍障眼之法,借画鬼来讽刺当世社会诡态以泄愤恨而已[3]。《鬼趣图》者,人趣图也。联系当时的文艺现象,这一点更为清楚。而且谈鬼比谈人风险要小,罗聘借见鬼而画鬼,则更难究诘了。
其次是象征、比拟、隐喻等手法的运用,并借助画与画中题诗、题跋,赋予作品以深刻的社会内容和独特的思想表现。
以李方膺的《风竹图》为例。在八怪中,李方膺最喜欢表现风中之竹,在乾隆十九年他画的一幅《风竹图轴》上,方膺这样题诗曰“波涛宦海几飘蓬,种竹关门学画工;自笑一身浑是胆,挥毫依旧爱狂风。”此诗可说是方膺画竹之心声,通过描绘竹在狂风中的韧劲,表现其苍劲坚定的本色。同时也是作者在宦海浮沉之后,饱历风霜之后的一种倾泻,一种不妥协精神的表现[4]。所以,他喜画风竹,实际上方膺是喜欢一种气势,一种不服输的姿态,所以看方膺之竹,能够很强烈地感受到画面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实际也即是方膺内心要表现他对当时政治和官场的极度愤慨。从作品流露出的情感来看,绝非仅仅是单纯的精神寄托所能涵盖。
揭示社会现实方面,郑板桥的诸多作品中的《墨竹图》系列亦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反复地出现在郑板桥笔下的竹子,在造型上没有太多地变化,但一经他提上那些别出心裁的诗文,作品的思想性就得到升华。“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史,一枝一叶总关情。”(《板桥题画·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它充分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疾苦的深刻同情和爱民意识[5]。诗文沉着痛快,内容充实,一反清初一些人的诗文过分强调神韵格调而轻视内容的倾向。反映生活有一定的深度,诗和画除了表达“哀民生之多艰”的感情之外,亦是对蹑于高位的权官不理民情的批评,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敢于去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发出另外一种不和谐音,可以说是对传统的尊卑、等级观念的大胆挑战。发掘这幅画背后的深层意义,不难窥测出它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
4 结语
在“扬州八怪”的诸多作品中,他们“不泥古法”,重视艺术的创新和抒发个人的真情实感,注重画家个性的发挥,在艺术创作上将活泼清新的生活气息和深厚的文化修养结合起来,注重现实感受,引金石书法入画,突破了传统审美观念的束缚,把传统的写意绘画发展到了新的高度,其创作普遍具有下述特点:师造化、抒个性、用我法、专写意、重神似、端人品和博修养。既继承了抒个性、重创新的“文人画”传统,又以各肆其奇的画风和具有一定社会内容的画意,构成了反映时代特征的艺术特色,丰富和扩展了“文人画”的表现领域,把“文人画”的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1]陈世宁.张扬的个性——“扬州八怪”绘画艺术的启示[J].艺术百家,2005(2):127-128.
[2]李不殊.黄慎生平事略及其绘画艺术成就[J].美术之友,2000(4):4-7.
[3]徐邠.试论罗聘绘画艺术风格的演变[J].美苑,2010(3):86-90.
[4]周积寅.李方膺的绘画成就[J].扬州师院学报:社科版,1985(4):46-52.
[5]周积寅.郑板桥和他的书画艺术[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1978(2):5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