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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学术史
——十九世纪法国的左拉研究

2011-04-03吴岳添

东吴学术 2011年4期
关键词:左拉法国小说

吴岳添

学术史研究

左拉学术史
——十九世纪法国的左拉研究

吴岳添

主持人 陈众议

埃米尔·左拉 (Zola,Émile)生于一八四○年,死于一九○二年,他主要活跃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而他的影响则在二十世纪逐渐扩大到整个世界,因此我们可以把法国的左拉学术史分为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两个阶段。

十九世纪六十-七十年代

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

“自然主义”一词最初在古代哲学中代表唯物主义,即不承认上帝而是以自然为本原的理论。它在十六世纪的西方哲学中指享乐主义者或无神论者的生活信条,从十七世纪开始用于美术,指对大自然的模仿和描绘,在十八世纪成为一种哲学体系,认为人仅仅生活在一个可被感知的现象世界之中。

一八四八年,波德莱尔①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文艺批评家,著有《恶之花》等。(Baudelaire,Charles)最早称巴尔扎克(Balzac,Honoreéde)为“自然主义者”。一八五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泰纳②伊波利特·泰纳(1828-1893),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著有《英国文学史》和《艺术哲学》等。(Taine,Hippolyte)在论巴尔扎克的文章里第一次给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下了定义,就是根据观察和按照科学方法来描写生活。一八六八年,左拉在《泰莱丝·拉甘》(Thérèse Raquin)的第二版序言中,第一次使用了 “自然主义小说家”这个名称。一八七四年,福楼拜(Flaubert,Gustave,一八二一-一八八○)开始主持每个星期天举行的五人聚餐会,成员有福楼拜、屠格涅夫③伊凡·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作品有《猎人笔记》和《父与子》等。(Tourgueniev,Ivan)、埃德蒙·德·龚古尔(Goncourt,Edmond de,一八二二-一八九六)、都德(Daudet,Alphonse,一八四○-一八九七)和左拉,他们被人们视为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先驱,自然主义文学似乎在逐渐形成一个流派。

真正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是以左拉为首的梅塘集团。左拉早期受到雨果(Hugo,Victor,一八○二-一八八五)为首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他的短篇小说集 《给妮侬的故事》(Contes觓Ninon,一八六四)就富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他之所以后来居上,成为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缘于他早年受到的思想影响,绘画的影响就是其中之一。

文学与绘画一向有着密切的关系,以库尔贝①居斯塔夫·库尔贝(1819-1877),法国画家,曾任巴黎公社艺术家协会主席。(Courbet,Gustave)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绘画,就是与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小说同步发展的。一八五五年,库尔贝由于他的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 《画室》(L’Atelier du peintre)和《奥尔南的葬礼》(Un enterrment à Ornans)被万国博览会拒绝,因此举办了名为“现实主义”的个人画展,并一度成为现实主义文艺流派的领袖,小说家杜朗蒂②路易·埃德蒙·杜朗蒂(1833-1880),法国小说家、记者和艺术批评家。(Duranty,Louis Edmond)等创办了杂志 《现实主义》(Le Réalisme)(一八五六-一八五七,共出版六期)表示支持,尚夫勒里③尚夫勒里(1821-1889),法国小说家,艺术批评家。(Champfleury)又发表了论著《现实主义》(Le Réalisme,一八五七),于是导致了“现实主义”一词的流行。

其中照相术的出现对于绘画具有重大的意义:

摄影揭示了表象的多样性以及直接捕捉真实的能力,这便促使人们就同一场景置于不同光线和氛围之时形象所产生的变化进行探索。于是,印象派应运而生,它是把现实主义置于视觉感受全部控制之下的结果。④雅克·德比奇等:《西方艺术史》,第328页,徐庆平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

早在法国南方的埃克斯上学的时候,左拉就与塞尚⑤保尔·塞尚(1839-1906),法国印象派画家,是左拉中学时代的朋友。(Cezanne,Paul)成为好友。从一八六四年开始,左拉与杜朗蒂、库尔贝、尚夫勒里、塞尚、莫奈⑥克洛德·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绘画的名称即来自他的画作《日出印象》(1872)。(Monet,Claude)等现实主义作家和印象派画家们交往密切,每星期四都和他们聚会,他只要身在巴黎就永远都保持这个习惯。左拉与这些画家朋友的友谊并非偶然,正如拉法格所说:“自然主义,在文学上它相当于绘画方面的印象派,禁止推理和概括”。⑦拉法格:《拉法格文论选》,第158页,罗大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同样并非偶然的是,评论家卡斯塔涅里在《现代评论》上发表的《一八五七年的沙龙》,就是用“自然主义”一词来形容库尔贝的绘画的。⑧《法语文学词典》,第1609页,巴黎:博尔达斯出版社,1984。

左拉的文学生涯是与印象派画家们分不开的,一八六六年他在《大事报》(L Événement)上开辟的专栏“我的沙龙”(Mon Salon),就是抨击评委会成员的所谓高尚趣味,为马奈⑨爱德华·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印象派绘画的先驱之一,作品有《草地上的午餐》(1862)等。(Manet,Edouard)等印象派画家辩护的。用莫泊桑的话来说,左拉的“我的沙龙”曾经在绘画界引起了革命。在这个专栏结束之后,左拉把文章结集为《我的沙龙》出版,并把这本书题献给塞尚。同时他还把关于文学艺术的尖刻评论结集出版,名为《我的仇恨》(Mes haines,一九六六)。

另一个更重要的影响是自然科学。第二帝国是法国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在科学和技术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铁路网的形成、电灯电报的使用,极大地方便了交通和通讯,有力地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同时也使社会上弥漫着一股唯科学主义的狂热。科技的发展为实证主义哲学的产生创造了条件。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⑩奥古斯特·孔德(1798-1857),法国哲学家,实证主义和社会学的奠基人,著有《实证主义哲学教程》等。(Comte,Auguste)认为,人类的智慧在经过神学阶段和形而上学阶段之后,现在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即实证阶段,它的任务不再是探索宇宙的奥秘,而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社会事务。

左拉年轻时醉心于生理学、遗传学等自然科学,早在六十年代初就热情地阅读了达尔文(Darwin,Charles,一八○九-一八八二)的《物种起源》(De l’origine des espèces par voie de sélection naturelle)和勒图尔诺(Letourneau,Charles Jean Marie)医生的 《情欲生理学》(LaPhysiologie des passions),并且决心把它们应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岁的左拉应邀参加在埃克斯召开的科学大会,他提交了一篇名为《小说的定义》的学术报告,他的小说理论在其中已初露端倪:

报告中这样概括小说的作用:“笔者判断小说家的职责即探索真理,怀着人道的意识描写激情,不再需要虚构复杂的故事,但是要从由自然和人的千姿百态提供的取之不尽的 ‘研究主题’中,发现叙事的趣味。”这种想法仍然是含糊不清的,不过,小说家的主要特点已有所突出,那就是,不再杜撰,从资料中获得“研究主题”。①阿尔芒·拉努:《埃米尔·左拉和 〈卢贡-马卡尔家族〉》,施科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252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左拉开始把自然科学知识应用于创作实践,即像研究生物一样,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剖析人的生理对性格和行为的影响,以求完全客观地描绘现实。他的朋友、自然主义者安托尼·马里翁向他提供了有关隔代遗传、自然史原理和遗传学的情况,使他喜出望外。他尤其借鉴了吕卡斯医生的著作 《自然遗传的生理学论著》(一八四七-一八五○),从中采用了许多由于遗传而造成的病例,用于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

一八九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在给生物学家居埃诺的信中,左拉清楚地说明了吕卡斯对他的影响:

我正是依据吕卡斯大夫的著作 《自然遗传》,于一八六八年制定了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整个写作方案的。我从该著作中提取了拙作的全部科学框架。但是,我并没掌握关于吕卡斯大夫的点滴传记详情。我对他一无所知……帕斯卡尔大夫的形象纯属通过想象虚构而成。我只不过是把好几位大科学家散乱的特征凑合在他身上而已。②让·罗斯丹:《左拉——一个诚实可靠的人》,郑其行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18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左拉醉心于吕卡斯医生的作品,却对这位医生本人一无所知,由此可以看出左拉对自然科学的研究不求甚解,只要能构成他的小说的框架即可。正因为如此,他在开始写作时并未形成自然主义的创作理论,因而他的所谓自然主义文学研究也就缺乏理论基础。直到一八七八年,左拉已经出版了《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八部作品之后,才读到了他的弟子亨利·塞亚尔③亨利·塞亚尔(1851-1924),法国小说家,左拉的朋友。(Céard,Henry)借给他的克洛德·贝尔纳④克洛德·贝尔纳(1813-1878),法国生理学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Bernard,Claude)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Introduction à l’ étude de la médicine expérimentale),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使他因发现了期待已久却未能看到的理论而欣喜若狂。左拉立即把贝尔纳的理论移植到他的《实验小说论》(Le Roman expérimental)里,第二年先后在《伏尔泰报》(Le Voltaire)和《欧洲信使报》(Le Messager de l’Europe)上发表,并且坦率地承认:

在这里我不过是申述而已,因为克洛德·贝尔纳在其《实验医学研究导论》一书中已经严密而极其清晰地建立了实验方法。这位学者的权威是不容争议的,他的这本著作将作为我论述的坚实基础。我觉得整个问题在那里都已得到论述,我只不过限于作我所需要的引用,作为无可辩驳的论据。这不过是对他的论述进行一番汇编,因为我的一切论述都原封不动地取之于克洛德·贝尔纳。只不过始终把“医生”一词换成“小说家”,以便阐明我的思想,使之具有科学真理的精确性。⑤左拉:《实验小说论》,吕永真译,柳鸣九主编:《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第738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

《实验医学研究导论》为左拉提供了自然主义小说的理论依据,使自然主义文学流派有了理论基础,他因而得以举起自然主义的大旗,在一八八○年成立了以他为首的梅塘集团,作为这一流派的标志 《梅塘之夜》(Les Soirées de Médan)也于同年出版。

以上是对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形成过程的简单回顾。在这个为时近二十年的过程中,作为流派领袖的左拉,不仅辛勤地写出了大量作品,而且经历了无数的坎坷,遭受了激烈的非议和抨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左拉与报纸进行了既相辅相成又充满矛盾的合作。

关于《小酒店》的评论

左拉的卓越贡献是在长达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完成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第二帝国时期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Les Rougon-Macquart,histoire naturelle etsociale d’une famille sous le second Empire,一八七一-一八九三)这套气势宏伟的巨著,共出版了二十部系列长篇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中的第一部《卢贡家族的发迹》(一八七一),起初在《世纪报》上连载,当年十月出版。一八七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左拉与乔治·夏庞蒂埃(Charpentier,George)书局签订了出版《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合同。

随着资本主义的飞速发展,巴黎的面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一八五三年六月,乔治-欧仁·奥斯曼 (Haussmann,Georege-Eugène,一八○九-一八九一)受命主持巴黎城市大规模的改造和扩建,他大力拆除或者迁出造成污染的企业,只留下奢侈品与精品行业,力求建造一座与西方文明相称的帝国之都,各种百货商店、交易所等金融商业机构空前繁荣,资产者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但巴黎在成为金融、商业、交通、文化和行政中枢的同时,也吸引了外省饥饿贫困的人群前来谋生,以至于巴黎人口密集,住房紧张,租金上涨,穷人被迫向郊区迁移,在厂矿企业里从事繁重的劳动。经过大改造之后,富人住在西边,穷人住在东边,贫富悬殊的巴黎在空间上被分隔成了两座城市、两个民族。

伴随着贫困而来的往往是犯罪、卖淫等堕落行为所造成的危机。诗人戈蒂埃①泰奥菲尔·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和艺术批评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代表作有诗集《珐琅与雕玉》和小说《莫班小姐》等。(Gauthier,Théophile)把工人居住的贫民窟比作城市里的洞穴,咒骂他们是臭气熏天和有毒的野兽,天性嗜血,是没有心肝和灵魂的鬣狗和大猩猩。反过来,革命分子认为只有工人才高贵,自食其力,而富人则是贪婪成性的投机者,他们放高利贷,吸工人的血汗,工人阶级有充分的权利起来革命。所以巴黎公社看起来是普法战争失败的产物,其实是巴黎这座火山在大改造的过程中逐渐升温到最后爆发的结果。

第二帝国时代是巴黎与过去决裂的时代。中世纪的作坊变成了现代工业,个体的店铺变成了百货公司,文学艺术从浪漫主义发展到现实主义,政治思潮从空想社会主义发展到科学社会主义。左拉的 《小酒店》、《娜娜》、《妇女乐园》(Au Bonheur des dames)、《萌芽》(Germinal)和《金钱》(L’Argent)等小说,正是生动地描绘了巴黎发展成为现代化大都市前后的法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是一幅反映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时期社会现实的宏伟画卷。

《小酒店》(一八七七)写女工伊尔维丝的丈夫朗第耶不务正业,抛弃她和另一个女工阿黛尔私奔。她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得到了工人古波的爱情。他们的婚后生活逐渐改善,搬进了新居,不料古波工作时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在疗伤期间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伊尔维丝看到丈夫酗酒,自己也随波逐流,由于贪吃而日益肥胖。

这时朗第耶已与阿黛尔分手,重新回到伊尔维丝身边,用大吃大喝的手段笼络了古波,重新占有了她,她也竟然习惯了这种三角夫妇的生活。朗第耶逐渐侵吞了家中的一切后把古波夫妇赶了出去。最后古波死于酒精中毒,女儿被人拐走,伊尔维丝只得靠卖淫为生,穷困而死。小说描写了穷苦的工人因酗酒而堕落的过程,真实地反映了工人的悲惨生活,再现了他们的恶劣处境,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为工人鸣不平的作品,出版后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迎。

《小酒店》最初从一八七六年四月三十日到六月七日在《公益报》上连载,副标题是《巴黎通俗小说》。不久越来越多的人退订该报,左拉从七月九日起把它转到诗人卡迪尔·孟戴斯主编的小型周刊《文学界》继续登载。因而论战在小说出版之前就已经激烈展开。

一八七六年九月一日,《费加罗报》评论员阿尔贝·米罗首先发难,不仅指责左拉“以他刚崭露头脚的才能,他确实成了不折不扣的下等人。他不是现实的人,倒成了卑鄙的小人,这本书不光是粗话,而且是描写色情的淫书”,①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19页,胡尧步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而且暗示左拉是带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民主主义作家。《高卢人报》也在九月二十一日发表文艺评论家路易·布塞·德·富尔科的文章:“这本集子是我所知道的集中最卑劣、最直截了当寡廉鲜耻的大杂烩……可以这么形容左拉先生,他也不可能不会发怒:‘臭不可闻’。”②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19页,胡尧步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不仅资产阶级评论界群起而攻之,而且《法兰西共和国报》等左翼报纸也指责左拉用淫秽有害的作品公开恶意中伤民众,为反动派提供炮弹。泰纳并不支持左拉,就连一向对左拉有好感的雨果,也对《小酒店》感到震惊和愤怒:

这部作品是拙劣的。它几乎是随心所欲地描写贫困和穷人蒙受的屈辱的一切丑陋的疮疤……不要反驳我说这些都是真实的,就是这么回事。我很清楚,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贫困,但是我不想让它们引人注目。您没有权利这样做,您没有权利使不幸暴露无遗。我并不害怕描写《悲惨世界》的痛苦和耻辱。我把人物安排成一个苦役犯、一个妓女,然而我写这部作品是为了解除他们的屈辱……我深入了解这些苦难的人是为了安慰他们、解脱他们。我是作为道德家、医生去了解的,但是我不想让人抱着无动于衷或者好奇的态度去了解,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利。

在左拉之后,另一个人将会出现,他在暴露无遗和冷酷无情方面不会担心走得更远。这些现在只不过是肮脏;肮脏之后就是猥亵,我瞥见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③阿尔芒·拉努:《您好,左拉先生》,第227、228页,巴黎:阿歇特出版社,1952。

雨果的预见并没有错,这个深渊就是当代小说,因为按照左拉那个时代的读者的眼光来看,当代的多数小说都可以贴上猥亵的标签。雨果的这篇评论也标志着他与左拉关系的恶化。左拉曾经是钦佩雨果的,他在一八六○年九月八日致雨果的信中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景仰之情:

写这封信的年轻人之所以敢于向他敬爱的诗人、向您这位天才人物请教,是因为他已熟知您对年轻、自由和多情的一切都予以父亲般的关怀……

我尝试过一切流派,变得更爱思考,最终又回到您对艺术的观念上来,这些如此正确和如此恰当的思想观点,我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怀着热诚和敬仰接受了……

我寄的诗篇和我的大胆本身,就是我对您作品的热爱和崇拜、对您仁慈的信任的证明。但愿我微弱的声音能使您想到,您如此热爱的法兰西永远记得它的诗人,而年轻的心灵在自己周围徒然地寻求回声之后,都不得不离开祖国飞向您的流放地。④《左拉文学书简》,第41、42页,吴岳添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对于左拉的热情,雨果也报之以相应的好评。一八六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他把自己的一册《盖纳西岛之声》题赠给左拉,对他表示友好的感谢,并且说道:“我在读您的作品,雄辩而亲爱的同行,我今后还会读您的作品;成功就是被重新阅读。您具有坚定的意图、明快的色彩,生动、真实,生活。继续这些深刻的研究,握您的手”。⑤阿尔芒·拉努:《您好,左拉先生》,第227、228页,巴黎:阿歇特出版社,1952。由此可见左拉和雨果的关系是不错的,但后来却逐渐恶化,据说与两人对巴黎公社的态度不同有关,但雨果对《小酒店》的指责,至少是这种恶化的第一次公开表示。后来左拉也失去了对雨果的好感。他在一八八○年十一月五日给友人卡米叶·夏涅奥的信中写道:“我认为,雨果作为辞藻华丽而浮夸的作家和自然神论者,对于我这一代的影响是令人不快的。”①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19页,胡尧步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当时只有法朗士(France Anatole)对《小酒店》予以好评。保尔·布尔热②保尔·布尔热(1852-1935),法国小说家,注重人物的心理分析,作品有《弟子》等。(Bourget Paul)也致信左拉表示支持:“这是您最优秀的小说。这么疯狂地攻击本身也说明了问题。您绝对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啊!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认为您是第一流的。”③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20、137-138页,胡尧步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有趣的是,《小酒店》的语言虽然粗俗,但是对语言十分敏感的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④斯特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代表作有《牧神的午后》等。(Mallarmé,Stéphane),也在一八七七年二月三日写信给左拉表示支持:

这完全是一部杰作,而且适合于一个真实正在变成美的通俗形式的时代!那些指责您没有为人民而写作的人,就和那些怀念一种古代理想的人一样搞错了;您从中找到了一个现代的理想,仅此而已……您在语言方面令人赞叹的尝试,多亏了它,那么多被可怜的家伙们往往编造得荒谬的表达方式,具有了最动人的文学名言的价值,因为它们能使我们这些文人微笑或者几乎要流泪!这使我感动到了极点……您用平静的笔调写下的这些文字,这些像生活中的日子一样翻过去的篇章,就是您赋予文学的某种全新的东西。⑤马尔克·贝尔纳:《左拉》,第61页,巴黎:瑟伊出版社,1977。

《小酒店》于一八七七年初由夏庞蒂埃书局出版后,就像雨果的剧作《欧那尼》(Hernani,一八三一)那样引起了激烈的论战。尽管左拉被骂成“抄袭者”、“挑衅者”、“叫人恶心”等等,但是这些叫骂声等于为小说做了广告,使《小酒店》在几个月里就重印了三十五次,当年售出了三万五千册,成为《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第一部成功的小说。左拉不仅因此成为法国最著名的作家,而且在一八七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用《小酒店》所得的丰厚报酬在梅塘买下了一栋带花园的房子。

梅塘集团的成立

一八八○年是左拉人生中最为动荡的一年。年初他因写作《娜娜》而积劳成疾,接着先后失去了好友杜朗蒂、亦师亦友的福楼拜和自己的母亲。他刚刚宣布永远离开新闻界,所以忙于把发表过的文章收集成 《戏剧上的自然主义》(Le Naturalisme au théâtre)、《戏剧作家》(Nos auteurs dramatiques)、《自然主义小说家》(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文学资料》(Documents littéraires)和《一次战役》(Une campagne)等集子出版。他在二月份出版了《娜娜》,四月份出版了《梅塘之夜》,从而为梅塘集团这个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成立做好了舆论准备。

《娜娜》(一八七九)里的女主人公娜娜是《小酒店》里伊尔维丝被拐走的女儿,她的父亲就是死于酒精中毒的古波,这种遗传成了她堕落的根源。娜娜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还保持着善良的天性。她真诚地爱上了演员丰当,但婚后却经常挨打,丰当还和别的女人同居,于是她自暴自弃,甘心堕落。在演出时她利用性感的肉体诱惑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使王公大臣到银行家都陷入她的色情泥坑不能自拔,为了她倾家荡产,甚至送命。她还到国外去攫取钱财,最后回到巴黎后死于天花。小说以妓女为主人公,而且事先在报纸上做了广告并且连载,因此引起了像《小酒店》出版时同样激烈的争论。

福楼拜对小说大加赞赏,布尔热也对左拉和《娜娜》赞扬备至,于斯曼更是赞不绝口:

我读《娜娜》时简直吃惊万分,读到后来更是趣味无穷,香气扑鼻。这是本好书,一本风格新颖的书,是您的系列中和直到现在所写的书中绝对新颖的书……毫无矫揉造作,场面宏大……内容十分精彩,那些华而不实的人写得多么惟妙惟肖……这一切,天啊!实在是了不起!⑥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20、137-138页,胡尧步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当然反对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左拉又一次被骂成臭粪坑和污水管。连甘必大①雷翁·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家,共和派领导人,《法兰西共和国报》的创立者,1879至1881年任众议院议长,1881至1882年任总理。(Gambetta,Léon)也认为《娜娜》不堪入目。争论的结果是《娜娜》在发行的第一天就售出了五万五千册,这一成就无疑为梅塘集团大张了声势。

梅塘集团的成员除了为首的左拉之外,有莫泊桑、亨利·塞亚尔、若里-卡尔·于斯曼,以及左拉在埃克斯时的中学校友保尔·阿莱克西,还有曾因举办关于《小酒店》的讲演而引起轰动的雷翁·埃尼克②雷翁·埃尼克(1851-1935),法国作家,左拉的朋友。(Hennique,Léon)。

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取名为梅塘集团,主要是由于左拉的声望,那里有左拉的住宅。实际上这个团体在七十年代末已经形成,每星期四在巴黎左拉的家中聚会。他们本来想办一份杂志来鼓吹自然主义,但是缺乏资金,于是决定以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为主题,每人写一篇小说,合作出版了中篇小说集 《梅塘之夜》(一八八○)。这些作品一反浪漫主义的感伤,不到半个月就印了八次,尤其是莫泊桑因《羊脂球》而一跃跻身于法国大作家之列。

布吕纳介的评论

布吕纳介(Brunetière Ferdinand,一八四九-一九○六)是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曾任《两世界评论》(La Revue des deux mondes)主编,是法国十九世纪下半叶学院派批评的重要代表。他推崇古典主义文学,贬低启蒙文学和浪漫主义文学,他虽然赞同泰纳的文艺批评理论,但是却从道德观念出发,对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大加抨击。一八九二年,布吕纳介再版了他的文集《自然主义小说》(Le Roman naturaliste),共收入了他在《两世界评论》上发表的十四篇论文,大多是关于自然主义文学的,其中主要有:《一八七五年的现实主义小说》(一八七五)、《自然主义小说的起源》(一八八一)、《论实验小说》(一八七九)、《法国的自然主义》(一八八○)、《英国的自然主义》(一八八一)、《虚假的自然主义》(一八八二)、《关于〈家常事〉》(一八八二)、《渺小的自然主义作家》(一八八四)和 《自然主义的破产》(一八八七)。从这些论文发表的时间和内容来看,布吕纳介对自然主义显然是极为关注和毫不留情的。

在《一八七五年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布吕纳介在评述了福楼拜和都德等的小说之后专门批判了左拉,认为他已经发表的五部小说在描写放荡行为方面超出了现实主义所能允许的范围,指责他在题材的选择和描写的风格方面都卑鄙无耻、丑陋不堪。尤其是在《穆雷教士的过失》里,简直把人写成了畜生。在《自然主义小说的起源》里,布吕纳介详尽地回顾了从启蒙时代到当代的法国小说与国外小说的发展历程,把左拉与十八世纪小说家雷蒂夫·德·拉布勒多纳③雷蒂夫·德·拉布勒多纳(1734-1806),法国小说家,著有《走邪路的农民或城市的危险》、《尼古拉先生或揭穿了的人心》和长达16卷的《巴黎之夜》等,以描写色情著称。(Rétif de la Bretonne)相提并论,归根结底他认为左拉也会像拉布勒多纳那样被人遗忘。

在《论实验小说》(一八七九)里,布吕纳介对左拉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说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迷恋左拉,没有一个人愿意吹捧他的作品,他为报纸撰稿是孤芳自赏,是自吹自擂。布吕纳介又一次把左拉与拉布勒多纳进行比较,认为左拉绝对缺乏文学教育和哲学修养,他的作品只有一点符合他所鼓吹的理论,那就是有意使用粗俗的语言和庸俗的题材。他还指责左拉看不到人类的美德,专写人的恶行,因此所写的小说毫无用处:

我们的小说家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们所描写的这些生活呢?只有他们看到了这些生活吗?就左拉先生来说,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他没有看到过这些生活……而当他看到了这些生活时,又是什么样的怪癖使他只注意人类最卑劣的方面呢?目的何在?总是有目的的吧。这是怎样恶劣的玩笑啊,它持续得太久了!左拉先生能使谁相信古波的震颤性谵妄会使一个酒徒离开他的杯中物呢?能使谁相信娜娜的梅毒会使一个不幸的少女放弃对自由欢乐和奢侈生活的追求呢?左拉先生曾对这种魅力大书特书啊!对这种花了五百页来长篇累牍地描写的低卑而荒谬的罪恶,用不着进行辩护了,已经足够了,确切地说,已经太多了!①布吕纳介:《论实验小说》,胡宗泰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47-48、39、4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布吕纳介彻底否定了左拉的实验小说理论,认为左拉小说中不健康的粗俗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现实主义所允许的限度。他对左拉的讽刺挖苦可谓登峰造极,甚至否认左拉运用词汇的能力。

然而在关于左拉创作的评论中,布吕纳介却是一位独特的批评家,确实精辟地评析了文学创作方面的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例如关于环境和细节的描写,他认为应该有所选择,应该描写合乎人情、能突出人的感情和性格的环境和细节,而放弃一部分使人类似于动物的低级的、无足轻重的或者毫无意义的描绘:

你知道为什么你作品中的描写部分,尽管作为读者的我耐着性子在读,作为作家的你不乏写作天才,可是或迟或早,到头来总是使我感到厌烦呢?你是这样依次描写的:房间里铺着的地毯,地毯上放着的床,床上的被褥,被褥上压着的鸭绒压脚被……还有什么呢?这种描写,就使人感到疲倦。这些细节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特别是还有些细节是没有用处的。我的床放在房间角落里还是放在房间中间,我的床帷是垂帘式的还是佛来米头饰式的,你竟能从这些细节中得知我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吗?②布吕纳介:《论实验小说》,胡宗泰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47-48、39、4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布吕纳介对劳动大众有着贵族式的偏见,与以通俗语言描写工人的左拉为敌,时时进行最为猛烈的抨击,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作为批评家的犀利眼光。左拉作品中的确有不少使人觉得累赘的细节描绘,因而他的作品有时如布吕纳介所说使人感到疲惫和厌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小说只是不厌其烦地描写物,也就是连篇累牍地描写环境和细节,因而不可能得到读者的喜爱,昙花一现后便从文坛上消失,这种文学现象似乎也证实了布吕纳介的准确预见。

布吕纳介还深刻地指出了左拉作品的特色:

如果说左拉先生的观察不是 “现实主义”的,我还要加上一句话,他的风格却是浪漫主义的。这真是奇怪的事情!这位“先驱者”竟落后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他的研究敲响了一九○○年的时钟,他的小说却总是标志着一八三○年。

显而易见,对他来说,这真是对泰奥菲尔·戈蒂埃极大的忘恩负义;其实,他是不敢这么做的,我还不知道左拉先生有哪些描写不是用戈蒂埃式的文笔写成的呢。③布吕纳介:《论实验小说》,胡宗泰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47-48、39、4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布吕纳介把左拉作为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来抨击,却又认为他的风格是浪漫主义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悖论,由此也表明左拉绝非一个纯粹的自然主义作家。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

梅塘集团成立后,左拉继续发表小说,以完成《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庞大工程。为了全面地反映整个社会,他不仅为每部小说确定了一个专门的主题,而且在作品之间寻求某种平衡。例如他写过暴露工人生活的《小酒店》,所以也要写一部揭露资产阶级生活的小说,这就是《家常事》(Pot-bouille,一八八二)。小说描绘了资产阶级家庭里的三种因教育、疾病和愚昧导致通奸的女人,暴露了资产者的无耻和卑劣,但因此也引起了一片反对的声音,尤其受到了资产阶级评论界的猛烈抨击。有个名叫迪韦迪的律师因为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名而向法院起诉,左拉因此被塞纳民事法庭判处有罪。于是又有与小说人物同名的人找上门来,左拉疲于应付,不得不写文章进行解释,说明要为小说人物取个不与任何人雷同的名字是不可能的。

为了平息新闻界的愤怒,以及纠正读者普遍认为他专写揭露丑恶现实的小说的观念,左拉特地改换笔调,写出了小说《妇女乐园》(一八八三)和《生之欢乐》(La Joie de vivre,一八八四)。在傅立叶①夏尔·傅立叶(1772-1837),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抨击资产阶级文明和资本主义制度,企图以名为法郎吉的基层单位来实现社会和谐与世界大同,著有《普遍统一论》和《新的工业世界和协作的世界》等。(Fourier,Charles)、马克思(Marx,Karl)、 普 鲁 东②普鲁东(1809-1865),法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宣扬无产者和资产者的经济合作。(Proudhon,Pierre Joseph)和盖德③于勒·盖德(1845-1922),法国工人党创始人之一,早年积极支持巴黎公社,创办《平等报》宣传社会主义思想。1879年10月创建法兰西工人党,1901年与拉法格一起创建法兰西社会党。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拥护民族沙文主义立场,在资产阶级政府中任国务部长。(Guesde,Jules)等的著作的启发下,左拉在《妇女乐园》中描写了小商人与百货商店的竞争,颂扬了现代商业的繁荣和优越性。《生之欢乐》则描绘了孤女波利娜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多次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以德报怨,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信心。这两部小说显示了与《小酒店》、《娜娜》和《家常事》截然不同的风格。

勒梅特尔认为《妇女乐园》和《生之欢乐》虽然描写了德行,但着重描写的都是女主人公的身体感觉,取消了意志和感情斗争之中的心理分析,因而成功地塑造出具有威严、粗犷之美的人物,塑造出伟大而粗野的形象。

在上面两部相对轻松的小说之后,左拉在工人罢工斗争的影响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工人阶级,而且是劳动和生活最为艰苦的煤矿工人。这部名为《萌芽》(一八八五)的小说从一八八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起在 《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二十三日完稿后出版。

《萌芽》作为法国第一部描写工人罢工的长篇小说,它的进步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法国文学史上,它第一次如实地反映了矿工们的悲惨生活,揭露了资本家对工人的残酷剥削,并且通过如火如荼的罢工场面,热情地歌颂了工人阶级的英勇斗争,因而出版后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对法国的工人斗争和进步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尽管如此,《萌芽》由于如实地描绘了矿工们触目惊心的苦难生活,他们混乱的性行为,以及罢工时妇女们扯下坏蛋的生殖器等极端的举动,缺乏必要的心理活动和分析,因此出版后褒贬不一,也引起了不少争论。

继《萌芽》之后出版的《作品》(L’Oeuvre,一八八六),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中唯一以画家为主人公的小说,写克洛德·朗蒂埃由于患有遗传的疾病而未能发挥绘画天才,结果发疯而导致自杀。画家们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左拉小说中的人物,其实塞尚心里最清楚,左拉就是以他为原型来塑造克洛德·朗蒂埃的,因而对左拉极为不满,左拉从此失去了老朋友塞尚的友谊。

莫泊桑的评论

居易·德·莫泊桑(一八五○-一八九三)是左拉的朋友,也是梅塘集团的主要成员,因此他虽然不是专门的评论家,但是他对左拉的评论却因其确实可靠而有着独特的史料价值。他对左拉的评论主要是写于一八八三年的《埃米尔·左拉研究》,对左拉从中学到八十年代初的思想、写作和生活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全面的评述。

莫泊桑一贯最坚定地支持左拉,充分肯定和赞赏左拉的作品。例如《贪欲的角逐》曾因受到抨击而被迫中断连载,莫泊桑却认为:

《贪欲的角逐》是自然主义艺术大师最出色的小说之一,这部辉煌而精炼、动人而真实的作品,写得热情洋溢,语言很有色彩,很有力量。虽则有些比喻一再重复略嫌累赘,但这种语言的优美和遒劲是无可争辩的。这是一幅生气勃勃的图画,描绘第二帝国的恶习,从奴仆直到贵妇人,从社会的最底层直到社会的最上层。④莫泊桑:《埃米尔·左拉》,若谷译,宋国枢校,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53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莫泊桑对 《巴黎之腹》、《普拉桑的征服》、《穆雷教士的过失》和《卢贡大人》等作品,特别是《小酒店》都表示由衷的赞赏,并且公开支持左拉在文学中的革命:

左拉是一位文学中的革命者,即一切陈旧事物的不可调和的敌人。

谁具有敏捷的思考力,并且热烈地向往一切新事物,谁具有思想活跃的特点,他就不可避免地会由于对熟知事物的厌恶而成为一个革命者。

然而莫泊桑在评论左拉的时候,始终保持着辩证的态度,也就是同时看到左拉的长处和短处。他肯定左拉坚定主张描写真实的革命精神,但也看到左拉是在浪漫派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他是用浪漫派的夸张手段在攻击浪漫派,因为:

须知绝对的真实,不掺水分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因为谁也不能认为自己就是一面完美无缺的镜子。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思想倾向,教我们这样或那样去看待事物;同一桩事,这个人觉得是正确的,另一个就可能觉得是错误的。想描写得真实,绝对的真实,是一种不能实现的妄想。①莫泊桑:《埃米尔·左拉》,若谷译,宋国枢校,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58、58、6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这段话充分表明莫泊桑实际上已经背离了自然主义的创作原则,尽管他非常尊重和支持左拉,但是在创作实践中已经与左拉分道扬镳了。不仅在文学理论上,而且在创作方法上,他也看出了左拉的不足之处:

竭力主张观察真实的左拉,自己却过着十足的隐士生活,他足不出户,不了解社会的情况。那么他怎样写作的呢?靠笔记本里的二三则札记,东零西碎地收集若干资料,他便创造人物、刻画性格,做他的小说。结果他不得不虚构。②莫泊桑:《埃米尔·左拉》,若谷译,宋国枢校,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58、58、6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所以他认为左拉是浪漫派的儿子,在写作手法上也是个浪漫派,这个观点实际上与布吕纳介的观点是相同的。

莫泊桑赞扬左拉勤奋写作的习惯,以及在报纸上顽强战斗的精神。但是在承认左拉在戏剧方面进行革新的同时,也看出了小说才是适于他创作的体裁:

无论这些剧作日后的成就如何,现在似乎已经证明,这位杰出的作家,他的才能,主要是在小说方面,只有小说这种形式在各方面都可以完全发挥他健旺的才力。③莫泊桑:《埃米尔·左拉》,若谷译,宋国枢校,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58、58、6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梅塘集团的解体

梅塘集团既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发展到顶峰的产物,同时也是它开始衰落的标志。这个被视为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团体,成员之间本来就存在分歧、各有打算,只是在自然主义文学发展的高潮中暂时集结在左拉的大旗之下,因而对成员的加入与退出、对于各自的文学观点不可能有任何规定或要求,实际上就连左拉本人也并非始终信奉和坚持自然主义的文学理论。正因为如此,它一有风吹草动就如同昙花一现,只存在了短短的几年就宣告解体了。

一八八七年,左拉在小说《土地》(La terre)里用粗犷通俗的语言描绘了野蛮落后的法国农村,遭到了包括法朗士在内的批评界的猛烈抨击。当时影响最大的事件,是保尔·博纳坦(Bonnetain,Paul)、约瑟夫-亨利·罗斯尼(Rosny,Joseph-Henri)、吕西安·德卡夫(Descave,Lucien)、保尔·玛格丽特(Margueritte,Paul)和居斯塔夫·吉什(Guiche,Gustave)等五名青年,于一八八七年八月十八日在 《费加罗报》上发表了《五人宣言》,对《土地》进行肆无忌惮的辱骂,对左拉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

……实际上,左拉每天都在违背他的纲领……他越是鼓吹作品朴实无华,就越显得软弱无力,文章啰嗦冗长,一派陈词滥调,使得他最热心的弟子们不知所措……在《卢贡》一书中,大家最直接的感觉不是资料的残暴内容,而是淫秽的强烈成分。于是,有人将此归之于作家的下身的病,僧侣般的孤独怪癖……《卢贡-马卡尔家族》一书之所以吸引人,并不是其文学质量,而是由《人民之声报》吹起来的,是以描写色情而声名远扬……

《土地》一书出版了,实在令人失望和难受……我们坚决摒弃这种骗人的实话文学,这只不过是高卢人的粗话俗习加上因成功冲昏头脑的大杂烩而已,我们摒弃左拉塑造出来的老实人,这是一些古里古怪、异于常人、脑子简单的人物,他们很快会在大庭广众中像风驰电掣的快车似地被大量抛弃……

我们认为《土地》并不是一个大人物一时的失算,而是一系列败笔的后遗症,一个贞洁者不可挽回的病态的堕落。①亨利·特洛亚:《正义作家左拉》,第190-191页,胡尧步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左拉曾在 《实验小说论》里对青年寄予厚望,这份声明因而产生了分外强烈的影响,导致了本来已有分歧的梅塘集团的解体。对于这五个自称曾是左拉弟子的年轻人,左拉只是在埃德蒙·德·龚古尔和都德家里见到过,所以他怀疑是埃德蒙或是都德泄露了自己的生理隐私,为此加深了彼此的矛盾。

布吕纳介立即发表了 《自然主义的破产》,特地把法国的自然主义作家与国外的自然主义作家做了比较,他认为左拉:

自己对他讲给我们听的故事、对他打算描绘的人物、对这种他毕竟以为阐明了的现实都是不大关心的。左拉先生关心的只是他作品的成功和他的声望的提高。除了鉴赏力和道德感之外,他最缺乏的就是同情,而没有同情,没有这种可贵、优雅和敏锐的特性,就没有办法稍微深入了解我们的同类,也没有办法成为自然主义者。

无论怎样重复都不会多余:这里正是现代的自然主义作家所不理解的东西,首先是福楼拜,接着是左拉先生,以及他们的许多模仿者;正是这一点使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乔治·艾略特这样的俄国和英国的自然主义作家比他们高出许多。这是因为他们真正爱卑微的和被蔑视的人……他们相信人类在痛苦和死亡中的平等,赋予所有人以一种同样受到所有人关注的权利。如果他们深入到一个妓女或者一个罪犯的内心的时候,那是为了寻找人类的灵魂本身。他们之所以敢于描绘丑陋和庸俗,是因为他们相信发明了安慰我们的艺术,就是使它们变得高尚。②布吕纳介:《自然主义的破产》,布吕纳介:《自然主义小说》,第352-353、363页,巴黎:卡尔芒·莱维出版社,1892。

布吕纳介还指出左拉“越是宣扬自然主义,就越是回归浪漫主义,再说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也会在那里结束”。③布吕纳介:《自然主义的破产》,布吕纳介:《自然主义小说》,第352-353、363页,巴黎:卡尔芒·莱维出版社,1892。这句话的本意是为了论证自然主义的破产,但客观上却再一次证明了左拉作品的特色,即他的小说并不完全符合他的自然主义理论。

布吕纳介在抨击左拉《土地》的同时,分析了作品的影响与销售量之间的关系,指出了农民语言与资产者语言的区别,特别能见人所未见,看到了读者与小说的关系,这可以看作是当代接受美学的先声:

如果某种东西比《土地》里骇人听闻和卑鄙下流的一切还要严重的话,这就是有一类想要读它们的读者;更糟的是还会有这样的读者:类似的书籍只有读者的同谋才有可能,没有他们,无论他多么为自己的才华、或者为人们在他周围所说的这个名词自负,一个小说家也是不会写它们的……

《土地》,至少或许会有助于使他们睁开眼睛?在消除对《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作者的好感和钦佩的同时,读者会消除对那么多其他与左拉先生在同样条件下、以同样的手段、只是更加灵活一点而取得成功的作者的好感和钦佩吗?最终会明白,如果不这样做,左拉先生,将永远依靠同样的读者,与他们联系得更紧密,不会担心在下一部小说里比他自己做得更加强烈?这正是我对同代人的希望。①布吕纳介:《自然主义的破产》,《自然主义小说》,第365、366-367页,巴黎:卡尔芒·莱维出版社,1892。

布吕纳介在论现实主义作家时批判左拉,在论自然主义小说时又称福楼拜是自然主义的先驱,《包法利夫人》是自然主义的杰作。在把法国与国外的作家进行比较的时候,他更是把自然主义作家与现实主义作家混为一谈,由此不难看出他对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并没有严格的区别。这就说明布吕纳介俨然以古典主义文学的卫道士自居,他抨击的矛头不仅是指向左拉,而且是指向所有的自然主义作家,乃至所有的现实主义作家。

当时只有左拉的老朋友马拉美看到了 《土地》的价值:

我至少在《土地》中重又发现这使我惊叹不已的一切:您给艺术增添的富有才华的也许出自同一来源的双重特点,我们熟悉的,在每一页通过景色有所表现的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还有您在远距离观察的许多人和人群的典型的命运,大自然客观的眼光就落在这些命运上。我并不觉得您那过人的才智和新颖的思想已达到比最近几部文笔练达的作品更佳的状态②马拉美对左拉的著作的钦佩和好感从未中断过。他对《土地》的价值看得很清楚,然而,这部作品却遭到相当普遍的抗议,引起了五名年轻人的反击——原编者注。。您不会疏忽底层的、在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各种各样的爱情或生殖行为。那就是洞察入微的哲学和真正的诗意!③马拉美:《致左拉》,谭立德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17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为了纠正人们认为他专写淫秽色情的印象,左拉有意创作了一部描写纯情的小说《梦》(Le rêve,一八八八):贫女昂瑞丽克爱上了艺术家费里西安,但因受到未来的公公、大主教德奥特古的反对而郁郁成病,在大主教最后表示同意的时候死去了。

《人兽》(La bête humaine,一八九○)是一个由于欲望导致犯罪的古老故事,类似于《泰莱丝·拉甘》。男主人公雅克·朗蒂埃是个身强力壮的火车司机,却有着遗传的精神分裂的病症,有着嗜血的本性和杀人的欲望。小说的情节都是在西部铁路公司展开的,通篇都是写一连串谋杀,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朗蒂埃杀人只是出于本能,为了取乐,不过背景换成了有着火车和火车站的工业社会。纪德认为《人兽》是左拉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其中朗蒂埃与自己的杀人欲望进行斗争的心理活动写得非常出色。

勒梅特尔的评论

于勒·勒梅特尔④于勒·勒梅特尔(1853-1914),法国文学和戏剧批评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Lemaitre,Jules)是法国学院派批评的重要人物,他对左拉的批评与众不同,不像布吕纳介那样彻底否定,也不像莫泊桑那样全面赞赏,而是既有对小说内容的指责和否定,也有对写作方法的肯定和赞扬,而且总的来说用语比较文雅,每次提到左拉都必称“先生”。他在《埃米尔·左拉》(一八八六)一文中,首先指出左拉不是一位批评家,不是一位描写真实的自然主义小说家,而是一位悲观的史诗诗人。他认为左拉的作品是在描写兽类,毫无价值:

左拉的书中充斥下流的内容,其无耻淫荡的程度远远超过现实生活;因此这些书是毫无价值可言的……

在左拉先生看来,人的本质就是兽性和愚蠢。他的作品向我们介绍的,是一大堆白痴,或者是受到他所说的“第六感官”折磨的人物——它散出一股腐败的气味,肥料堆的气味——大多数读者对此深为恶心,另外一些读者则感到巨大的、无法忍受的悲痛。⑤勒梅特尔:《埃米尔·左拉》,胡宗泰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第69、7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但勒梅特尔对左拉的写作方法非常欣赏:

然而,不管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哪怕是残缺的、备受蹂躏的生活,他也会将这些人塑造得栩栩如生,他就是有这份才气,在这方面,作家中他是首屈一指的。不仅主要人物是这样,就连最不显眼的次要人物,在这位兽类制作者的大笔一挥之下,也是很有生气的……

他写小说就像泥水工砌墙一样,把一块石块砌在另一块石块上面,从容不迫地干着,好像工作是没有限期似的。像他这种类型的作家,采用这种写作方法确实是适宜的。这或许正是布丰先生所说的,是长期耐心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富有才气的。这种才能和其他一些才能结合起来,便造就了左拉先生作品的十足的独创性……即使单从形式来看,《卢贡家族的发迹》和《穆雷教士的过失》中的一些篇章确实写得很美,光彩照人,语言纯正。①勒梅特尔:《埃米尔·左拉》,胡宗泰译,谭立德编选:《法国作家、批评家论左拉》,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77、81、82页。

总而言之,在他看来,左拉的作品是矛盾的统一体。

法朗士的评论

阿纳托尔·法朗士 (一八四四-一九二四)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和文学评论家,是维系从左拉到罗曼·罗兰的法国民主主义传统的纽带,法国现代进步文学的开拓者。他在长达六十年之久的创作生涯中,共出版了近四十卷作品和评论,并且积极投身于“德雷福斯事件”(l’affaire Dreyfus)的斗争,并且在饶勒斯②让·饶勒斯(1859-1914),法国历史学家、哲学教授,法国社会党创立者。他多次当选为议员,经常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说,对法朗士影响很大。由于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在1914年7月31日被暴徒暗杀。(Jaurès,Jean)的影响下信仰社会主义,接近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支持国内外一切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革命斗争,成为法国著名的进步人士,在当时的法国和欧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九二一年,法朗士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并以七十七岁的高龄加入了刚刚成立的法国共产党。

除了在小说创作和政治活动方面的成就之外,法朗士还是法国现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从一八八六年到一八九三年,他在《时代报》上开设名为“文学生活”(“La Vie littéraire”)的评论专栏,一共发表了约三百篇评论,其中有一半被收入四卷本的《文学评论》(一八九四)出版。当代雅克·絮菲尔主编、日内瓦出版发行社(未注明出版年份)出版的《法朗士全集》,将评论部分增加到二百零八篇,分为六卷。这些评论的内容包罗万象,主要是对法国作家,特别是对包括左拉在内的、与他同时代的重要作家的评论。

法朗士崇尚人道主义,热爱美好的生活。他认为任何人身上都有爱美的本能,由此形成了生活的魅力。他是公认的语言大师,他的作品和评论都具有古典主义语言的明晰特色。他还擅长幽默的讽刺,在任何时候都不失其高雅的风度。法朗士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批评家,他也不属于某个流派,但是他的评论却能独辟蹊径和自成一家,是一种崇尚真善美的人道主义批评。正因为如此,他对乔治·桑③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小说家,她的《魔沼》等小说以反映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乐观色彩著称。(Sand,George)和莫泊桑等歌颂理想和美好事物的作家都赞誉有加。同时可想而知,他对左拉作品的粗俗风格往往是不以为然的。

法朗士的批评具有坦诚的特色,并不讳言名家的缺点。他曾指出斯塔尔夫人④斯塔尔夫人 (1766-1817),法国小说家和文艺批评家,著有《论文学》和《德意志论》等。(Mme Staël)的文笔不够简洁,甚至指责雨果没有人性,不懂得什么是爱。然而他一旦认识到自己批评失当就会勇于改正,例如他在出版帕尔纳斯派⑤法国19世纪下半叶以勒孔特·德·李勒 (1818-1894)为首的诗歌流派,要求诗歌客观化、科学化和重视形式,并出版了三册名为《当代帕尔纳斯》的诗集。的诗集的时候,曾删去了他认为晦涩难懂的马拉美的诗作,但是他后来承认这是他的一个谬误,因为奥秘也是常常富有诗意的。

综上所述,我们就不难理解法朗士对左拉的作品所进行的看似多变、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评论。当左拉的《小酒店》受到评论界围攻的时候,法朗士挺身而出,予以既有赞赏又有批评的公正评价,后来他在《左拉先生的纯洁》一文中重申了他的赞美之词:

左拉先生是杰出的。他在描绘洗衣女工和白铁工方面无与伦比。我悄悄地告诉你们:《小酒店》使我获得莫大的乐趣。我怀着纯粹的快乐把古波的婚礼、鹅的饭和娜娜的第一次领圣体读了十遍。这些都是充满了色彩、活动和生气的令人赞赏的画面。①法朗士:《左拉先生的纯洁》,雅克·絮菲尔主编:《法朗士全集》,日内瓦:日内瓦出版发行社(未注明出版年份),《文学生活》第2卷,第534页。

法朗士对左拉 《土地》的猛烈抨击人所共知。作为一个崇尚美和语言典雅的作家,他特别不能容忍《土地》的粗俗语言和放荡行为。他在对《土地》的评论中,首先谴责发表《五人宣言》的弟子们犯下了像含②挪亚的次子,闪米的弟弟。一样的罪行,因为他们公然嘲笑父亲的裸体;接着他就以语言大师的身份指责左拉使用的不是农民的语言:“左拉先生没有为我们清晰地描绘农民。更为严重的是,他没有让他们好好说话,他让他们说的话是城市工人粗野的饶舌……左拉先生给予乡下人的是他们从未说过的一种啰嗦的下流话和一种形象的色情话”。③法朗士:《土地》,雅克·絮菲尔主编:《法朗士全集》,日内瓦:日内瓦出版发行社(未注明出版年份),《文学生活》第1卷,第191、194页。

然后他谴责了《土地》中的淫秽气氛:

然而《土地》的最恶劣的缺点,却是毫无依据的猥亵。左拉先生笔下的农民达到了求雌狂的程度。夜里僧侣们由于害怕而在祷告时唱日课经的圣歌来加以驱赶的所有魔鬼,直到拂晓都包围在罗涅农夫们的床头。这个不幸的村庄里乱伦成风。田野上的劳作远未平息他们的感官,反而更为加剧。在所有的树丛里,都有一个农庄的小伙子按着 “一个像发情的雌兽那样香喷喷的少女”。④法朗士:《土地》,雅克·絮菲尔主编:《法朗士全集》,日内瓦:日内瓦出版发行社(未注明出版年份),《文学生活》第1卷,第191、194页。

法朗士后来在“德雷福斯事件”中成为左拉最坚定的战友,因此有人嘲笑法朗士对左拉的态度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其实法朗士是性情中人,他的批评全凭自己的印象,写起评论来不受任何理论的束缚,不拘泥于任何规则,而是凭自己的印象信笔为之,有感而发,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像左拉那样做精确的考证。

一八九二年,左拉出版了小说 《崩溃》(La débacle),真实地描写了普法战争中的最后几次战役,指挥无能导致的法军大败,以及法国投降和巴黎公社等历史事件。法朗士对小说大加赞扬,尤其是坦率地表明了他对左拉看法的转变:

人们已经把埃米尔·左拉先生的 《崩溃》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进行比较,已经在探讨《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作者在他的新书里描写的色当战役的画面,是否能与斯丹达尔在《帕尔玛修道院》里对滑铁卢战役的叙述相提并论了……

如果这本书因为细节的堆砌而令人想起托尔斯泰的作品的话,《崩溃》就不失为一部完全独特的、非常有力的、给埃米尔·左拉先生带来极大荣誉的作品。从前当左拉先生缓慢而固执地埋头于文明或大自然的肮脏角落里的时候,我曾猛烈地指责他阴暗的粗野和狭隘的忧伤,但是必须承认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粗犷的劳动者的智慧在增加和发出光彩。他在这里那里,特别是《萌芽》当中,已经显示出具有史诗般的意识和民众的本能。这一次,他充分理解并在书里描绘了广泛的人性。这一次,他表现了人类肉体上形形色色的痛苦,怀着男性的怜悯,怀着一种使它们变得庄严和神圣的尊重……应该感谢埃米尔·左拉先生,他没有隐瞒战争中的任何丑恶、愚蠢和残酷,他笔下的小兵是无知的、狭隘、非常淳朴的。他们总是觉得饿,在乡下确实总是会觉得饿的……我觉得左拉先生非常清楚地体验到了士兵内心产生的由此可以证明法朗士对左拉并无成见,他不是在“德雷福斯事件”爆发后才站在左拉一边的,而是从《崩溃》出版以后就改变了对左拉的看法。法朗士起初并不关心政治,后来随着政治形势和个人境遇的变化而改变了态度,越来越接近左拉。“德雷福斯事件”爆发后,他和左拉并肩战斗,带头签署《知识分子请愿书》,在法庭上为左拉辩护,是德雷福斯派中唯一的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他的多卷本小说 《现代史话》(Histoire contemporaine,一八九七-一九○一)中的第三卷 《红宝石戒指》(L’Anneau d’améthyste,一八九九),写的就是“德雷福斯事件”,谴责了鼓吹民族主义的公爵、将军、神父以及狂热无知的民众。左拉去世后,他在左拉的葬礼上发表了动人的演说,并且继续坚持斗争,直至一九○六年德雷福斯被彻底平反。

吴岳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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