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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帆千里听涛声
——李泽厚诗歌释读

2011-04-03杨斌

东吴学术 2011年4期
关键词:李泽厚诗人

杨斌

哲学与文化

挂帆千里听涛声
——李泽厚诗歌释读

杨斌

题记:

本文写作过程持续五载,删改多次。其间遇到一些疑难困惑之处,曾多次致电李泽厚先生,请他指点迷津。尽管李泽厚对笔者写这样的解读文章并不赞成,认为种种原因目前发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更重要的是“诗无达诂”,诠释总难尽如人意,但仍然颇为耐心地提供了许多有关写作背景和文本本身的解答。尽管如此,李泽厚仍然叮嘱再三,一定要在正文之前作一说明:本文仅是解读者一家之言,并不能完全代表诗人意见。谨记之。

引言

一九三○年农历五月十七日 (公历六月十三日)午前十时二十分,汉口,一代哲人李泽厚呱呱坠地。几个小时以后,在汉口邮政局担任高级职员的父亲李进,亲笔给岳母大人修书一封,报告儿子落地母子平安的喜讯。这封家书成为了李泽厚最珍贵的一件“文物”,至今,仍珍藏在身边。透过那苍劲端庄一笔不苟的书法,我们仍可感受到写信人深厚的文化功底和恭敬从容的处世作风。这位读完教会学校,靠一张搞来的大学预科证书考上了当时极为难考的邮局 (连许多正式大学生都考不取)的高级白领,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向岳母大人报告的,竟然是二十世纪中后期中国最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和美学家莅临人间的喜讯!五十年代中叶,二十六岁的李泽厚在美学大讨论中一鸣惊人,独树一帜。七十年代末,“文革”的烽烟尚未散尽,一九七九年,奠定李泽厚哲学家地位的洋洋三十万言哲学专著《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出版;紧接着,伴随着八十年代轻盈的脚步,美学专著《美的历程》风靡海内,不胫而走,洛阳纸贵,好评如潮;之后,李泽厚一发而不可收,从纵横捭阖振聋发聩洋洋洒洒的中国思想史“三论”,到溯儒家文化之源寻民族心理之根的《论语今读》,从放眼未来前瞻时代学术路径的《世纪新梦》,到严谨推理精心论证且为作者本人极为看重的 《己卯五说》,一直到亦庄亦谐谈笑风生无所顾忌俨然一老顽童忆古怀旧的《浮生论学》……且不说李泽厚的学术观点多有创新,常常新见迭出甚至被视为大逆不道。单单李泽厚自己定下并且恪守至今、掷地有声的学术信条:“五十年前可写的书不写,五十年后可写的书不写”,这种直面现实的人生情怀,就该令多少汲汲奔波于学术名利场中的衮衮诸公汗颜?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泽厚的思想影响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几代人。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界,李泽厚无疑是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有一种说法大致能说明问题:一九七七、一九七八的本科生和一九七八、一九七九的研究生是读着李泽厚和朦胧诗长大的。有人说,走进当时任何一间大学生宿舍,几乎都能找到李泽厚的书;年轻大学生点灯抄录李著也绝非个别现象。九十年代以后,李泽厚似乎碰到了一些尴尬,但绝不是如有些轻薄者所言:李泽厚下课了!我认为,这种尴尬不属于李泽厚个人,而是属于这个时代。我们正处在一个带有鲜明的历史转折期色彩的时代。李泽厚没有从这列飞速行驶的列车上掉下,相反,正在急剧变革的社会在好多方面好像还在按李泽厚的预言前进。举个例子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在我们举国上下讨论市场经济是否需要、是否适合中国国情时,李泽厚早就领先一步,提出大力发展市场经济之后出现的社会问题。首先,承认这是必需的一个过程,同时,又提醒人们,经济发展之后,还有一系列的问题要接着研究解决。譬如对人的尊重,对人的情感的尊重,不能只见经济不见人。在《世纪新梦》一文中,李泽厚颇为深情地说道:“伦理主义营建心理本体,以展现绝对价值,而这个本体又正是风霜岁月的人类整个历史的积淀;那么,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的二律背反将来是否可能在这里获得某种和解?历史感情的进入心理,是否能使人在创造历史时让那二律背反的悲剧性减少到最低度,从而使人在历史上不再是数字,而可以是各自具有意义的独特存在呢?”(第58页)而且,还有具体的建设设想:“在走向现代化所必须进行的创造性转换中,中国‘乐感文化’的深层情理结构,当然不仅存留在文艺领域,而且也存留在其他各种领域中。因此,在严格区分情、理,以理性的法律为准绳(即以现代法治替代传统人治)的转换中,如何重视人间和睦、人际关怀,重调解、重协商而不一切均诉诸冷冰冰的是非裁定或理性法庭,便仍然是值得仔细探讨的。”(第125页)当时,市场经济大潮尚未卷起,谁关心这些仿佛是遥不可及的问题?但是,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经济建设蓬蓬勃勃如火如荼但同时也暴露出诸多见“物”不见人的问题时,我们开始讨论“以人为本”,开始建设和谐社会。我想,这也许就是哲学的魅力!它总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给人们指引前进的方向。作为以认识人类情感、思考人类命运为己任的哲学家思想家,他们卓越的思维之果,时时提前给人们带来一种精神的温暖、安慰和启迪。

为了表达对李泽厚这位三栖于哲学、美学、思想史领域的学术巨人的敬意,也为了遥祝远在海外漂泊的李泽厚八十华诞,更是为了纪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思想解放个性飞扬激情洋溢的年代,笔者根据《李泽厚近年答问录》中发表的一组李泽厚诗歌,略加笺注释读,聊表景仰之心和祝贺之忱。我由衷地感到,诗歌诠释的过程也是很好的学习过程,更是一次很好的走近大师心灵的过程。李泽厚诗歌的文学兴味固然也很浓郁,有些抒情之作情真意切,堪称佳品;但更重要的意义还是和他的哲学思想一样,在于对时代脉搏和历史走向的准确把握和洞若观火般的预见,读来有一种智慧和思想的愉快油然而生!

解读

虞美人

绵绵风雨家园泪,极目江山碎。晓来烦扰上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

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早;少年心意总殷勤,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

一九四五年春

【释读】

注:李泽厚曾说:“少年心事总殷勤”,原稿为“少年心事总如狂”;“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原稿为“望遍山花初恋却难忘”。后改此。

据李泽厚自述,李泽厚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封建家庭。他祖父的祖父本来姓王,王家养不起送给李家,后来从了军,是曾国藩的部下,打了很多硬死仗,被封了大官——江南水师提督,赐穿黄马褂。李泽厚的祖父,曾做过云南思茅的知州,辛亥革命前就已罢官居乡,家境越来越破落。李泽厚父亲李进完全是自己奋斗出来的,读完教会学校,搞了张大学预科证书考上了当时极为难考的邮局,任高级职员,他不是大学预科,但超过很多大学生。当年银行是金饭碗,邮局是银饭碗,邮政是英国人办的,用的公文出的布告都是英文。李进是高级白领,家境富裕,但郁郁不得志。曾有《书示厚儿》诗:“潦倒谁于邑,谋生哪自由;韶华过似箭,期望渺如钩;身世两同恨,乡心一样愁;壮怀终是梦,有负少年头。”一九四二年,李泽厚父亲李进去世,家道中落。母亲陶懋柟只读过几天女校,但人很聪明,自学了很多知识,是李泽厚的启蒙老师,教他读过《幼学琼林》。为让两个儿子上学,她甚至跑几百里路去教书赚钱,备尝艰辛。

李泽厚一九四二-一九四五年在湖南宁乡靳江中学读初中。宁乡是李泽厚的外婆家,为避战乱,李泽厚全家两次迁居宁乡外婆家。因此,宁乡是李泽厚少年时代的家园。靳江只有初中,地处乡村,且属初办,但教员、校舍、图书、同学都相当不错,李泽厚读了不少课外新书,交了张先让、杨章钧、谢振湘等好友。办文学小报《乳燕》,写过新诗和小说,模仿过艾青和艾芜,也填过词写过骈文。作此词时李泽厚十五岁,读初三。绵绵风雨,山河破碎,千里沉云,离忧深重,这是战乱岁月留给少年李泽厚的精神印记,战争的阴影,已深深地烙在忧郁少年的心头。诗人的烦忧不仅来自时代,也有早熟少年青春的苦闷。内向、敏感、多情的文学少年,心中也已荡漾起朦胧的青春情愫,“少年心事”是什么?李泽厚后来多次写到他的表姐。比李泽厚大两岁的聪明的表姐,和他同班。靳江中学离家三十里,李泽厚每周往返一次,回家过星期天,每次总邀表姐同路。有一次在路上,李泽厚用硬纸折成戒指形状给她戴在手指上,她只戴了片刻。“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却很高兴。”李泽厚后来曾经这样写道。这种青春觉醒而又朦朦胧胧的感情,应可作“少年心事”的一个注脚。而改“早恋”为“春恋”,则流露出诗人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复杂心态。毕竟,那位美丽的“表姐”现在还生活在同一城市,而她对于年轻时的这段往事守口如瓶,并且一直到晚年,也始终拒绝和这位“表弟”见面(哪怕是只在一起喝杯咖啡也不行),尽管当年的表弟,今天早已蜚声海内外!

全词兴味浓郁,诗意蕴藉。出自初中生之手,堪称佳作。初中时的李泽厚文学素养深厚,出手不凡,据说他母亲曾把他的一篇骈文拿给别人征求意见,竟被误认为是大学生手笔。由此诗观之,此话当属不虚。

七律

浮云翳日洛阳城,化作长蛇海上行。

常州月冷嘲孤客,历下舟横满戍情。

憔悴年华羞旧识,蹉跎疾病恨书生。

旧叶已随流水尽,归来又听读书声。

一九五四年冬

【释读】

注:历下舟横满戍情:《李泽厚近年答问录》印作“戊”,经李泽厚本人确认,“戊”系“戍”字误植。校对疏漏。李泽厚还说:“毕竟当时年轻,小经挫折,就大发牢骚。说‘戍情’太夸张,毕竟不是右派在边疆劳改。”

一九四五年秋,十五岁的李泽厚考取当时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因家陷困境,只好读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因为这里有公费补助。一九四八年秋,十八岁的李泽厚师范毕业,由于被学校戴上“危险分子”的帽子,毕业遂失业。第二年,母亲陶懋柟逝世于任教的学校。母亲去世后,李家中只剩兄弟两人和祖母相依为命。是年,湖南解放,李泽厚到宁乡道林麟峰完小担任历史教师。一九五○年,李泽厚以第一志愿报考武汉大学和北京大学哲学系,双双录取。李泽厚选择了北京大学。大学期间,李泽厚开始研究谭嗣同和康有为。辛苦的学习和研究,贫困的经济状况,使李泽厚患上肺病,到一九五四年大学毕业时,竟咳起血来。然而,比疾病打击更深的是毕业分配。本来,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冯友兰、任继愈、汪子嵩等要他留校,但毕业分配由学生代表与人事处决定,他们决定把他分配到上海。到了上海高教局,人家见他咳血厉害,又退回北京。他只好住到北大第一食堂的宿舍。学校要撵他走,但他没地方去,无家可归。人事处干部说:“你不能吃国家的,这里不能养着你呀。”就这样每次去开一周的赏饭的条子。

这首七律就作于此时,记述了这段时间里的经历和心境。首联借“浮云翳日”表现当时的压抑心境,“洛阳城”当代指北京,“长蛇”指列车,“海上行”指去上海。毕业分配留京无望,只好去上海就职。

颔联实写途中经历。据李泽厚自述,因为咳血不止,在北京赴上海途中,曾经不得不在常州下车休整,从上海返京时则因同样原因在历下(济南)下车。工作分配处处碰壁,身体状况糟糕若此,诗人心境之苦可以想见。月冷孤客,境遇何其凄冷;满目戍情,生平岂止坎坷?难怪笔者曾多次询问此联出典,李泽厚总是避而不谈,只是一次在太湖边乡间别墅闲聊,先生心境疏朗,谈兴方浓之时,脱口而告此实情。闻之,半晌无言,感同身受。古语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此李泽厚之谓也欤?

颈联“憔悴年华”、“蹉跎疾病”,是说自己大学期间连年患病,蹉跎岁月,“羞旧识”、“恨书生”形象地概括了当时遭遇毕业分配困厄的郁郁寡欢和万般无奈,一“羞”一“恨”,准确鲜明地抒写出诗人的抑郁困顿心情。

尾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求。毕竟,又回到了北京。希望身体和环境上的种种噩梦早日结束,如同落叶随着流水漂逝一样,生活能早日翻开新的一页。

全诗情调低沉,满纸忧郁彷徨。既可看出因病影响分配给作者带来的沉重打击,也可读出诗人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同时,诗人也是坚强倔强的,一股不服输的感情也如同冰封下的激流,在诗歌的字里行间隐隐流淌。诗人仿佛在告诉人们也在勉励自己:冬天终会过去,春色定会来临!

七律

轻车快马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

夜色苍茫过大漠,云峰邈远看天山。

鸣沙古壁惊殊彩,麦积危崖喜共攀。

今日愿君精取炼,明朝画笔色斑斓。

一九五七年夏,赠同行陈绍丰兄

【释读】

注:鸣沙山,位于甘肃敦煌南部,面积约二百平方公里,沙峰起伏,是敦煌八景之一。麦积崖,位于甘肃省天水市东南约四十五公里处,平均海拔在一千四百米至二千二百米之间。因山体呈圆锥状,酷似农家的麦垛而得名。

一九五五年,李泽厚几经周折,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当时,正准备成立哲学研究所,北京人事局就把他分到哲学所。此时哲学所归中国科学院管。不久,《哲学研究》创刊,他是创刊人之一,工作证是“哲字01号”。也就在这一年,李泽厚大学四年的学术耕耘即告收获。《论康有为的〈大同书〉》发表于《文史哲》一九五五年第二期;同年六月,《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在《光明日报》分两次刊载。到了一九五六年,李泽厚已经在《哲学研究》、《历史研究》、《文学评论》等文史哲三个领域的最高学术刊物发表论文。《论美感、美和艺术》一文在《哲学研究》(一九五六年第五期)发表后,美学家朱光潜写信给贺麟,称赞说这是所有批评他观点文章中最有分量的一篇。至此,李泽厚也因其独树一帜的美学观点在国内学术界崭露头角。此时的李泽厚可谓风华正茂。而且,李泽厚的第一本书《门外集》也即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九五七年十二月问世)。正是带着这样一种愉悦心情,一九五七年五月“反右”前夕,李泽厚一行离京赴敦煌考察。“大鸣大放”时刚好不在北京,当时哲学所右派比例很高,占百分之十五。有人说,就凭李泽厚文章里说的“定息不是剥削”这一句,就够划右派了。所以有人说李是漏网右派。这次敦煌考察,有多个部门的人同行。此诗即为赠同行陈绍丰所作。在敦煌,李泽厚坐了一夜牛车,从敦煌县赶到千佛寺,在此呆了整整一个月,对每个洞穴都做了简记和感受。此外,李泽厚还单独行动了好久,去过太原晋祠,龙门石窟,一个人游了华山。旅程是轻松的,心情是愉快的。这是诗人第一次西部行。

轻车快马,谈笑风生。首联是对全诗基本情绪的定调,乐观、豪迈。推究诗人欢快情绪的由来,一是大学毕业以来学术研究的突飞猛进,强烈的事业成就感让诗人激情洋溢;二是第一次深入边地,辽阔粗犷的西部风光也让诗人心旷神怡,逸兴湍飞。颔联是写景,苍茫的大漠,高峨的天山,在诗人的眼中是那样地新奇和壮观。颈联写敦煌壁画给诗人带来的艺术震撼,一个“惊”字,是惊喜,是惊奇,甚至可以说是惊讶。攀登麦积山,诗人更是和同行旅伴一起行动,结下了深厚友情。结句扣住赠答诗主题,表达了对友人的良好祝福,希望这一次的边塞之旅,为友人带来艺术灵感。本诗的赠答对象陈绍丰是武汉的一位美术史教师和画家,所以诗里有“明朝画笔色斑斓”之语。身体的康复,学术的成就,再加上外出旅行的愉快感受,使全诗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情调和乐观的色彩,这种风格在李泽厚诗歌中难得一见。

七律

半载春欢如白云,十年悲苦竟无痕。

身惊弱客偏多蹇,魂为强思总一囤。

此日已休言科第,他年难卜共晨昏。

贫贱可作牛衣泣,咫尺天涯恨不同。

一九五九年冬

【释读】

“反右”擦肩而过,李泽厚躲过了政治上的一劫。但是,他还是成为第一批下放劳动的对象。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李泽厚和哲学所里几十个人被下放到太行山区河北省赞皇县黄连沟劳动,一直持续到一九五八年冬。这次劳动很苦,也给李泽厚留下极深印象。艰苦的劳动并没有影响李泽厚的学术成就。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间,李泽厚学术成果颇丰。继《门外集》之后,一九五八年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

学术上春风得意的李泽厚,感情上却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淖。一九五八年前后,李泽厚和表姐恋爱,李自言其实是单恋。表姐系李初中同班同学,青梅竹马,感情笃厚。表姐在武汉上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时已婚。在那个政治第一、思想改造运动接二连三的年代,这场“姐弟恋”无疑是大逆不道之事。之后,不谙世事书生气十足的李泽厚主动跟组织坦白,并受处分,被开除公职,留用察看。本来要发配到内蒙去,后来因王朝闻编《美学概论》,要借用李泽厚,此事方罢休。李泽厚后来回忆说:“我年轻时,这一生,一辈子喝醉过一次酒,就是和表姐失恋,其实是单恋。以后再没有醉过。”

首联既是叙事,也是感怀。“半载春欢”是说和表姐热恋时间,大约这段地下恋情持续了半年时间。“十年悲苦”是说从初中同学时情愫初结,熬过了整整十年相思之苦。此时,如同白云飘过,浪迹无痕。现在虽同在京城,却如隔天涯!

颔联抒写个人身世,寄托深情,创深痛巨,沉郁动人。算起来,李泽厚这位天涯孤客,真可谓命运多蹇,历经磨难。十二岁丧父,十九岁失母,相依为命的老祖母也在一九五一年李泽厚读大学时驾鹤西归。李泽厚在回家送别祖母时感叹:“父母双亡,弟弟参军。时面对四壁,泫然泣下。事业未成家已空。”孤身一人,埋首学海,还把自己省下来的助学金寄给堂妹接济。生活的艰难,学业的勤苦,青年李泽厚积劳成疾,病疴缠身。这份从少年起即已积聚的对美丽表姐敬慕有加的感情,无疑是支撑李泽厚的重要精神动力。“囤”,聚集,积存。一个“囤”字,把这份感情之深之长之浓之烈,表现得淋漓尽致。

颈联写前途渺茫、命运难卜。面对严厉处分,李泽厚的潦倒心情可想而知。失意可能不仅来自组织和舆论的压力,还有对表姐的一份歉疚和愧悔。虽然表姐是否受到牵连不得而知,但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可以想见。因此,此时自己那些学术成就的辉煌都羞于提起,萦绕于心的,只是以后能否再和表姐见上一面,诉说衷肠。

尾联用典。汉代王章,字仲卿,少时为诸生,求学于长安,与妻共居。一日,王章得病,因贫无被,睡于麻编之牛衣中,自料必死,与妻决别而泣。其妻斥之曰:“仲卿!京师朝中贵人无一超乎君?今贫病交迫,不自发愤图强,反而啜泣,无志气也!”牛衣对泣,常用来比喻读书人困苦凄凉的遭遇,或夫妻共度穷困。咫尺竟成天涯,痛何如哉;时至今日仍讳莫如深,欲言还休。

七绝

三十年华不自知,心怀犹似少年时。

如经百劫天真在,愿乘春风再写诗。

少年时节住此园,今日重来又十年。

荒草遍生春已老,字林何处勒燕然。

别后重来心转迷,依旧清波荡夕晖。

前日少年今早去,且看春色又芳菲。

芳菲桃李满园长,独惜韶华学舍残,

北地十年终若客,心随逝水向江南。

江南春水碧如天,岂有豪情问酒船。

盼得明朝归去也,杜鹃花里觅童年。

一九六一年春

【释读】

一九六○年四月,李泽厚下放山东曲阜大雨居村劳动。这是他第二次下放劳动,一九六○年冬天回北京。这次劳动正值自然灾害,一天只有四个白薯,还要劳动,拉犁耕田,全身浮肿,一按皮肤就是坑。一九六一年被周扬点名调到高级党校参加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的编写工作,负责撰写“审美意识”部分。大约正因为这一次工作环境和任务的变动,李泽厚在一九六一年春天重游了一次北大校园,写下了这组文字清新、格调明快的绝句,全诗充满着春天的绚烂色彩和青春的蓬勃气息。

第一首表明虽历经磨难而激情依旧,年逾三十仍是少年情怀。“如经百劫天真在”,诗人这些年真可谓劫数连连,但是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使得诗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依然强烈。于是,在母校的校园,面对万物更新、草木峥嵘的满园春色,诗人抒发了“愿乘春风再写诗”的决心和豪情。

第二首抒发了要借学术建功立业的决心。“十年”是虚指。一九五四年告别燕园,至今已是七年。暮春时节的校园,春已老去;回首往事,求学时的意气犹在,只是因为重重干扰,功业未立,于是产生了“字林何处勒燕然”的感喟!燕然:山名,即今天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之杭爱山。《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为车骑将军,大败匈奴,遂登燕然山,云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字林何处勒燕然”,是说自己的学术功业该在何处建立呢?怅惘之情,令人唏嘘!

第三首主要即景忆旧,回想十年前的燕园生活,不胜感慨!当年的那个青涩少年已成历史,春色迷人,生活又将翻开新的一页。此时的李泽厚又产生一股在学术上再上层楼的激情。毕竟,是当时思想文化界的高层领导周扬亲自点将,要他参加《美学概论》写作组。这份荣耀对于一位三十岁的青年来说,我认为还是值得骄傲的,何况还救他于水火免于发配内蒙之苦呢?

第四、五首抒发思乡之情。十一年前负箧离乡,求学京华,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系念着杜鹃花漫山遍野的江南故园。“北地十年终若客,心随逝水向江南。”“盼得明朝归去也,杜鹃花里觅童年。”清新,优美,深情,感人。故乡,永远是游子心中最温暖的地方。尤其是对于身处逆境、失意惆怅的人,对故乡的思念,更多了一层慰藉和寄托!

“文革”后期诗词一束

蝶恋花

绿满长安尘满路,双燕归来,不识韶华暮。柳絮轻狂迎面舞,回头往事无心绪。 漫道飞花浓似许,万里烟云,尽是伤春语。一夜雷声无驻处,明朝欲下滂沱雨。

【释读】

一九六三年起,李泽厚两次参加 “四清运动”,长达两年。“文革”初期,李泽厚稍微受到一点冲击。有人到中宣部贴大字报,说李泽厚是“坏分子”,“中宣队”进驻后,有人说他是“学术权威”,“工宣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说,李泽厚挣那么几个工资算什么“权威”?“文革”中的李泽厚,是个“逍遥派”,没有介入派系之间的那些纷争,一九七○年到河南信阳专区的“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一九七二年回北京。这首词当填于此时或稍后。虽然外表看来,“文革”期间的李泽厚生活过得平平静静,但是,对于敏感而又内向的李泽厚来说,学术研究被中断,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这样的庸碌日子无异于严重的精神折磨。

这首词是伤春之咏,也是感时之作。上阕写景,春天的北京,满城绿色,柳絮飘飘,燕子呢喃。但是,满眼春色并没有给诗人带来一丝欣喜。“文革”动乱中的中国,满目萧条。因此,燕子归来,看到的不再是过去欣欣向荣的古城。或许,这里的燕子也可理解为在“干校”劳动两年的诗人,两眼生疏,今非昔比。诗人触景生情,回首往事,感慨万端,满怀惆怅。“回头往事无心绪”,表明了这种怅惘郁闷之情。下阕感怀。眼前的漫天柳絮,一似满眼烟云,触发一腔愁情。多么盼望春雷响起啊,来一场大雷雨吧,扫掉这漫天阴霾,涤荡这一地尘埃!显然,这里的雷声寓意深沉,寄托着渴望有一种力量来改变眼前混乱现实的内涵。通篇笼罩着一种苦闷、彷徨、伤感、压抑之情,反映出“文革”中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消极无助的心态。同时,诗人也以一颗哲人的敏锐心灵,期盼和呼唤着时局的变化。(校对此稿之际,李泽厚来电说,“双燕”指夫妇从“干校”双双归来;“柳絮轻狂”指姚文元,“文革”前李泽厚曾与之论战。当年朱光潜曾见此词,直言“牢骚太盛防肠断”。)

菩萨蛮(二首)

濛濛细雨漫天落,晚来秋意添萧索。归后又经年,花期仍渺然。佳人无可望,辗转翻惆怅。心事已成灰,春风何日吹。

新枝旧树怜依伴,风尘梦境双召唤。相见怕猜疑,相思何悄然。云天徒渴望,咫尺偏惆怅。心意莫曾违,心魂长日随。

【释读】

“心事已成灰”:原稿为“心事即成灰”。

这两首词,从“归后又经年”看,可以推断写作时间为一九七三年,李泽厚从“五七干校”归来一年之后。诗意含蓄,隐晦,似有个人隐衷。第一首词即景抒情。写在一个秋雨蒙蒙、凉意萧萧的傍晚,诗人心情落寞,抑郁难舒。归来已经一年了,却仍然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佳人”。心灰意冷,相见无期。“佳人”似可作两解,一是指情人,一是借用屈原诗歌“香草美人”传统,以佳人喻指一种政治局面,应当都能讲得通。通读诗人“文革”中的一组诗歌,可知诗人对“文革”一直持否定态度,以哲学家思想家的敏锐,诗人比较早地觉察出了“文革”的荒诞和滑稽。但从下一首“相见怕疑猜,相思何悄然”句看,我们宁可相信这两首词作是表露个人心曲之作,是对一位一往情深的情人的思念。或者,就是两种兼而有之。既有个人的情感隐衷,也有对改变社会环境的期待和渴求。(日前与李泽厚通信,李泽厚明确表示:这里的“佳人”非私情,乃指毛泽东。“辗转”乃数换接班人,美人香草,此之谓也。纵观诗人“文革”诸诗,此说可信度甚高;但与后一首诗意不甚吻合。姑且两说并存。)

第二首词直抒胸臆,表达对“佳人”的思慕之情。“新枝旧树怜依伴”,是说过去和现在,我都和你或者说愿意和你相依相伴,经常梦到,却无法在现实中见面。“相见怕疑猜,相思何悄然”,不见面相思如渴,见了面却又怕生疑猜,近在咫尺,如在天涯。情何以堪,人何以堪?虽然不能相见,可是自己眷恋对方的感情从来未曾改变。两首词保持了诗人一贯的细腻婉约风格,把对意中人思念如渴的煎熬惆怅之情,表达得深沉委曲、婉约动人。

鹧鸪天

已矣长安百尺楼,西风有意笑君侯。席排桃偶神开宴,月冷荒沙鬼碰头。 蛮触斗,几时休,万般心意付东流。黄花不下伤时泪,一样悲秋一样愁。

【释读】

注:李泽厚曾对笔者解释说“百尺楼”,指当时正建的北京国际饭店。“席排桃偶重开宴”,指当时正开的全国人大会议。“月冷荒沙鬼碰头”,指林彪事件。桃偶:用桃木刻的神鬼偶像,也比喻傀儡人物。

据此,这首诗当写于一九七五年秋天。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召开的唯一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词一开头,诗人即从新落成的现代化建筑北京国际饭店写起,可谓即景抒怀,有感而发。“西风”代指西方,对“文革”中那种种可笑的政治现象,在外国人看来,一定是非常滑稽可笑的。这是借西方人之眼光表达诗人对现实政治的不满。接着列举了两个有代表性的政治事件。一件是四届人大召开,主席台上形形色色的代表人物,不过是木偶一般。今天批过来,明天批过去的喋喋不休的争斗,不知哪天是尽头。事业无着,心灰意冷,感时伤怀,愁绪万千。一首《鹧鸪天》,艺术地概括了“文革”后期众多正直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

题稿费单打油黄鹤楼体

钱币早如流水去,此处空留稿费单。

稿费一去不复返,文章虽在空荡荡。

风华历历浮云散,岁月萋萋世路长。

日暮乡关何处是,阮囊羞涩使人难。

【释读】

这首模拟崔颢《黄鹤楼》的打油诗,读来忍俊不禁,继而辛酸欲泪。自一九五五年在《文史哲》(一九五五年第二期)发表了第一篇学术论文《论康有为的〈大同书〉》始,李泽厚的学术研究工作势如破竹,风头强劲,在《文史哲》、《文学评论》、《哲学研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国家一级期刊和报纸上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出版专著两部。苏联科学院院士齐赫文斯基认为李泽厚的文章写得很好,在一本论康有为思想的专著(俄文版)中称李泽厚为“中国年轻的历史学家”。一九五九年德国出版了一本《中国新史学》,里边选译了中国历史学界有代表性的论文,李泽厚《论孙中山的哲学思想》收入该书,同时收入的有范文澜、黎澍、杨宽等著名历史学家的论文。社会影响与日俱增,稿费收入也颇为丰厚。进入六十年代以后,政治运动频仍,下乡劳动连年,外加极左思潮的干扰,李泽厚的研究成果已经大大减少,只在一九六二和一九六三年发表三篇论文,一九六三年以后则成空白。当然,李泽厚的学术研究并没有停止,他的《试论人类起源(提纲)》等论文写于“文革”前,哲学论著《批判哲学的批判》也在“五七干校”劳动期间即已着手,但都在“文革”后才得以发表或出版。诗人在这里发出的应该不只是没有稿费的牢骚,表达的其实是事业无着的失落和愤懑。对于一个视学术为生命且正值创造力旺盛期的著名学者,无法开展自己的学术研究,到了“文革”,更是完全中止,这无异于生命活力的枯萎,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因此,当目睹象征着光荣和成就的这张旧稿费单时,难免百感交集,悲愤交加。“钱币早如流水去”,一个“早”字,说明没有稿费已经很久很久了,一个“空”字,则显出万般无奈。“文章虽在空荡荡”,两联之间连用两个“空”字,乃袭用黄鹤体之格,同时倒也恰到好处地反映出诗人无法发表著作的失落寂寥心情。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那段日子最难熬的就是空虚无聊、无所事事,很多高级知识分子学会了弄家具等木工手艺,借此打发漫长时光。李泽厚不会选择去弄手艺,但这些空落落的日子他得一天天去打发。明乎此,也就明白了“空”字的丰富内涵。最值得咀嚼体味的是颈联:“风华历历浮云散,岁月萋萋世路长”,过去的荣光岁月已如浮云散去,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仍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日暮乡关何处是”,将崔颢原句搬来,倒也恰切妥帖,阮囊羞涩,也是一种人生窘境。全诗亦庄亦谐,嬉笑怒骂,看似玩世不恭的背后,透露出沉重的酸辛和无法言说的愤懑!

七律

学书学剑岂无成,卌载青春若梦行。

前岁江南伤异客,今朝燕北骂儒生。

烟云变幻悲前路,风雪凄迷接帝城。

盼得惊雷天外至,挂帆千里听涛声。

【释读】

这首七律应作于一九七四年。从“卌载青春若梦行”和“今朝燕北骂儒生”的诗句,可以确定,这首诗当作于一九七四年年初“批林批孔”肇始之时。

首联是对自己四十年人生道路的概括。“学书学剑”代指自己的人生抱负。李泽厚年轻时即有志于哲学和思想史,读大学不久即开始研究谭嗣同和康有为,大学毕业后即在学术界声誉鹊起,在美学大讨论中一举成名。诗人心中对这些成就还是颇为看重的,书剑报国是中国传统士人的人生抱负,李泽厚自不例外。但是,由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的干扰,这些成就离诗人对自己的既定目标,距离尚远。所以,用“若梦行”来形容自己的蹉跎岁月。颔联“前岁江南伤异客,今朝燕北骂儒生”,据李泽厚自己介绍,前句是说以前自己在师范读书时,曾经被国民党当局怀疑为“异端”,是红色分子;后句是说现在举国上下正在大肆开展的“批林批孔”斗争。把眼前的“批孔”和当年的“异端”相提并论,可看出诗人对批孔的否定态度;一个“骂”字,更见出不屑和鄙夷。从一九八○年作者即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洋洋三万余言的《孔子再评价》看,作者对孔子的思考是早就蓄积于衷,对孔子及其儒家思想的认识也非一日之功。或许,就在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开展“批孔”之时,诗人已经在酝酿如何全面客观地评价孔子及其儒家思想,孔子的“仁”“礼”观念对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形成产生了奠基性作用这一思想也开始萌生。颈联“烟云变幻悲前路,风雪凄迷接帝城”,是对现实形势和未来前途的形象描绘。“凄迷”用以形容当时中国波诡云谲的政治形势,贴切生动。年初的北方,还是隆冬严寒,风雪弥漫,自然界的风雪和政治上的阴霾交加肆虐,眼下的北京城可谓一片凄迷!结句转压抑为昂扬,表达了一个关心社稷民瘼的知识分子对未来的期盼,让惊蛰的雷声驱散眼前的漫天阴霾,春色总会来到人间,自己“乘长风破万里浪”的人生理想总有一天能够实现!

丙辰杂诗(七绝七首)

瓦釜雷鸣玉剑埋,八方哀怨究难排。素衣白马飘风后,万木无声待雨来。(其一)

忽有凶光动地开,二十万人同刻醢。惨凄残酷万古无,我欲问天谁主宰。(其二)

昨夜犹然谈笑闹,今晨化作血尸尿。千万春宵瞬息无,人生哲理谁能道。(其三)

呼风唤雨霸中原,功业文章万口传。砸锅煮铁风魔后,憔悴生灵二十年。(其四)

一统江山寿八旬,风流运会迈前人。惟我独尊无限恨,天下齐喑丑类狺。(其五)

四害驱除反掌间,小丑横行竟十年。斯文扫地民财尽,补缀衣冠又一编。(其六)

响罢惊雷旱未除,运筹难算几崎岖。醉深酒醒凭谁唤,举目无人作黑夫。(其七)

【释读】

丙辰,指一九七六年。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全国人民无限悲痛,广大群众以各种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遭到镇压。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四人帮”被粉碎。一九七八年,天安门事件平反。《丙辰杂诗》写作背景即此。

【其一】瓦釜雷鸣:瓦釜:砂锅,比喻庸才。声音低哑的砂锅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本该奏乐的黄钟却被毁弃了。典出屈原《卜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比喻贤士被排挤打击,无德无才的人占据高位,威风一时。素衣白马,代指送葬办丧事。此处应指周恩来总理逝世。“八方哀怨”写人民群众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不满。“万木无声待雨来”,意取“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丙辰清明的天安门事件,事实上已经宣告了全国人民对“四人帮”的唾弃、对“文革”极左路线的否定。全诗准确地把握了当时的社会情绪,预言在眼前的沉默背后,必将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

【其二、其三】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七点八级强烈地震,造成二十四万人死亡,十六万人重伤,一座重工业城市毁于一旦。“二十万人同刻醢”、“今晨化作血尸尿”是对地震悲惨情景的艺术概括。“我欲问天谁主宰”、“人生哲理谁能道”,既是对上苍的呼告,也是对人事无常的深切感慨。

【其四、其五】这是作者对当时极左思潮的深刻反思,并且鲜明地提出自己的判断。作为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的功绩文章,举世无双。但是,自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后的极左路线,也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尤其是 “文革”十年浩劫,万马齐喑,“四害”横行。诗人用艺术语言表达了若干年之后党的政治决议作出的历史结论,两者竟然是如此惊人地一致,显示出诗人作为哲学家、思想家对历史和社会的深刻洞察和准确预见。

【其六、其七】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帮”覆灭。但是,诗人清醒地看到,历史虽然翻开了新的一页,但前进的道路依然崎岖艰难。这个判断准确地勾勒出当时的社会轮廓。“补缀衣冠又一编”,是说当时的主政者对于国家大政方针,只能是缝缝补补,无甚根本改变。在“四害”方除、普天同庆之时,诗人即思考如何才能从根本上改变“文革”错误路线,应该说是非常富有远见的。事实上,此时作者正在写作《批判哲学的批判》,“重视发展生产力,首先解决人民的吃饭问题”的“吃饭哲学”思想已经形成。“黑夫”:据李泽厚解释,即赫鲁晓夫,之所以不写“赫”而写“黑”,乃为避祸。意即当时没有人能像赫鲁晓夫否定斯大林那样来否定毛泽东的“文革”极左路线。全诗表现出对时局的深重忧虑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余绪

以上诸作,《“文革”后期诗词一束》二○○五年十二月首发于《原道》第十二辑,原题为《李泽厚先生访谈》。诗前有采访者和李泽厚本人题序。

采访者题曰:

甲申秋月,陈明老师携余拜望李泽厚先生。先生出示旧作诗词多首,自嘲曰政治歌诗,难合青年口味。诸作或温婉或沉雄,皆寓香草美人之意。卅载光阴倏逝,朱颜竟成白发,令人惆怅莫名;而星转斗移、城头变幻,更引发浩茫感喟、深长叹息。虽然,变中自有不变者在,最为难得者,此心依旧、此情依然也。作品所隐诸事,早成历史陈迹,搜佚探微,或待来者。

水一方小舟谨记

诗人自题曰:

清整书籍,发现“文革”后期诗词一束。当时随意涂鸦,今日已难更改。感怀政事,姑作记念云尔。

李泽厚

二○○六年《李泽厚近年答问录》出版,作者将上面一组诗作收入其中,且又补入 《虞美人》等九首。后面补缀一段文字:

余乏诗才,亦素不专心于此。偶有所作,乃顺口溜之打油,记一时之实遣一己之兴以自娱而已。自知诗格平弱,不足寓目,数十年极少示人。前日小友予沉携去一组并予发表。人生鸿爪,转眼成尘,率性再录数首以纪印痕,均不堪回首忆当年之旧作也。抄毕慨然。

二○○六年六月于Boulder

上述文字,把李泽厚诗作发表的来龙去脉因果缘由交代得颇为清楚。细品起来,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其一,诗词的写作,贯穿了李泽厚的一生。时间跨度从一九四五年春初中毕业时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的作品,之后是否还有?笔者几次询诸诗人,诗人未予否定。可以确定的是,李泽厚还有一批诗作藏诸箧中,只是暂时不愿公布。其二,诗如其人,文如其人。从为数不多的诗作中,我们仍可发现和哲学、美学著作文本中的李泽厚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心灵世界。李泽厚的诗清晰地勾勒出这一代知识分子复杂曲折的人生经历,虽然人生坎坷,世事艰难,但家国情怀萦绕一生,始终不渝。诗人的纯真性情、书生本色,兼以哲学家思想家的睿智深刻,使李泽厚的诗歌具有了不同于一般吟风弄月之作的厚重和沉朴,字里行间奔涌着时代风云,跳动着社会脉搏。才情与思想齐飞,豪气和灵性共舞。其三,这一组诗作的发表,初看属于偶然,其实或可读出诗人的一番心曲。以李泽厚的内向性格,主动出示旧作,实属难得;收入书中时又主动补录若干,应该说,是诗人此时此地复杂心情的体现。李泽厚自一九九二年一月去国赴美,虽每年回国探访故旧,毕竟已是古稀高龄,思乡怀旧感喟平生之情难免愈益殷切。选择若干公之于众,亦可看作是一种精神寄托和心灵慰藉。

一九四五年四月,蛰居成都的一代大师陈寅恪写下了著名的七律《忆故居》,诗的颔联“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广为传诵,脍炙人口,评家以为“寂寞而悲凉,傲气却失意”。以李泽厚的性格,他不会写这样豪气四射傲岸孤高的诗句,但用它来概括李泽厚的学术生涯,窃以为还是比较恰切妥帖。以李泽厚的文学才情、史学识见,尤其是哲学玄思,说李泽厚“一生负气”“四海无人”并不为过。毫无疑问,李泽厚的学术思想站上了这个时代的制高点!早在一九八八年,台湾“风云思潮”丛书出版,收录李泽厚专著《当代思潮与中国智慧(中国思想界第一人)》,国内学者为之作序,就作出了如下高度评价:“在二十世纪七十-八十年代的中国思想界,李泽厚无可争议地,占据着一席特殊而重要的地位。”“处在这个时期的李泽厚,实际成为中国思想界一位承先启后的枢纽性人物。李泽厚的哲学特点,在于他的天才,他的敏锐,他的博学,以及那种高度的思辨性。”“公平地说,对于被迫生活在五十-六十年代,那种正统教条主义哲学模式中,很难发挥任何独立创造性的这一代学者来说,出现李泽厚是一个奇迹。而较诸与他同时代的,某些至今抱残守缺的,因袭着老一套陈旧僵化模式的思想侏儒来说,李泽厚无疑是一个巨人。”这个评价应该是允当的!至于李泽厚的寂寞和悲凉,只要熟悉世纪交替前后中国思想界情景的人,应该无需赘言。陈寅恪的诗前小序这样写道:“今卧病成都,慨然东望,暮景苍茫,回忆平生故居,赋此一诗,庶亲朋好友之者,得知予此时情绪也。”用这段文字形容李泽厚此时此地发表旧作的心情,是不是颇有几分相像?

二○○○年六月,李泽厚过七十岁生日之时,不少朋友要给他搞个庆祝活动,李泽厚统统拒绝。朋友要为他开学术讨论会,他说,要搞你们搞,反正我不来。李泽厚近年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静悄悄地活着,静悄悄地死去。”静悄悄地活着死去,这是哲人的通达和洒脱,但是,作为诸多热爱李泽厚的读者,作为沐浴过李泽厚思想恩泽的几代青年,真的不希望李泽厚的八十寿诞就这样静悄悄地随风飘去!因为如何对待自己民族的杰出人物,与当事人无关,度量的是一个社会的文化自信和思想自觉,考验的是一个民族的理论气度和精神胸襟!

杨斌,江苏省苏州市第一中学特级教师,江苏省教授级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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