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人性的描写看鲁迅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
2011-04-02陈夫龙
陈 夫 龙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从自然人性的描写看鲁迅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
陈 夫 龙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鲁迅小说在对自然人性的诗意抒写及其后对脊梁精神的深刻开掘中,显示出一代启蒙知识者真实而矛盾的心路历程:从诗意栖居地的幻灭到夹缝中的精神炼狱再到现代灵魂的自我救赎。这种直面人生的精神姿态,充分体现了鲁迅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刻思考,以及对民族前途和国家命运的深沉忧患与执著探求。
鲁迅小说;自然人性;脊梁精神;心路历程
鲁迅小说以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精神为宗旨参与着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同时以反抗绝望的生存意志致力于个体生命的精神突围和人的现代性追求,形成了冷峻刚毅的审美风貌和悲悯与拯救的人道情怀。在充满高度历史使命感和深沉忧患意识的文字中,也不时闪烁着优美健康的自然人性的光辉,这是他于苦难中寻求诗意生存的精神支点。深入文本,我们发现,鲁迅对自然人性的描写有一个发展嬗变的过程,他观照自然人性的视角也从诗意回眸走向现实同情直至灵魂的自我拷问。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故事新编》中走向灵魂内省,注重对民族脊梁精神的深刻开掘。这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以笔为剑探求救国救民道路的精神写照,揭示了一代启蒙知识者真实而矛盾的心路历程:从诗意栖居地的幻灭到夹缝中的精神炼狱再到现代灵魂的自我救赎。这种直面人生的精神姿态,充分体现了鲁迅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刻思考,以及对民族前途和国家命运的深沉忧患与执著探求。在对自然人性的诗意抒写及其后对脊梁精神的深刻开掘中,通过对生存困境的深刻思考和艰难的精神炼狱,鲁迅——这个“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1](P1)终于获得了自我救赎。
本文拟在把握鲁迅小说思想脉络的基础上,结合他的现代生命体验,对蕴涵其中的自然人性和脊梁精神加以探究,以此勘探他的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
一、诗意栖居地的幻灭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说明他弃医从文的目的在于改变国民精神,尤其是要“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当时的中国,正处于辛亥革命失败后的漫漫长夜,学生运动不断高涨,思想界波动起伏剧烈,社会现实错综复杂。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中,我们发现,《呐喊》正是鲁迅适应时代召唤“痛心于辛亥革命的失败,进而呼唤中国的反封建思想革命”[2](P87)的艺术结晶。在启蒙主义文学观念的指导下,鲁迅从反封建思想革命的角度出发,在《狂人日记》、《孔已己》、《阿Q正传》等篇中,以笔为剑,矛头直指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文化传统,把传统文化中不人道的一面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揭示其吃人的本质,呼唤对人的价值、权利和尊严的维护,透露出睿智的理性批判精神和深沉的忧患意识。
在国民性批判和生命尊严维护的整体格调中,《社戏》和《故乡》却以一派脉脉温情,在鲁迅向封建传统文化猛烈开战的弥漫硝烟中,绽放着人性的馨香。从表面上看,这两篇小说似乎与《呐喊》的整体创作动机有些游离,但通过深入文本的深层结构,我们发现,这仅仅是创作策略的差异,其实,与其它小说的创作动机殊途同归。鲁迅小说存在着“启蒙意识和抒情动机”的“冲撞”[3](P9),这两篇小说是他在背负着沉重的启蒙意识创作时,抒情动机占了上峰的作品。他以抒情策略描写了童年时期故乡的丰富的自然人性,执著于灵魂的诗意栖居地的坚守,而当他以现代意识观照当时社会和人生的惨淡现实时,梦想幻灭的理性自觉又使他远遁现实的故乡,去寻找另一条新路。
《社戏》是优美健康的自然人性抒写的佳作,却放在《呐喊》的最后一篇,或许是鲁迅出于这篇小说中流露的怀旧情绪甚多而斗争性稍显薄弱的考虑。它充满了对优美健康的自然人性的描写,文本从现实中的看戏着笔,描绘了一幅乡村少年划船看戏、偷吃豆荚、相伴而归的农家夜景,在诗化叙述的整体格局中流淌着真挚的友情和醇厚的乡情。在这里,所有的人性都是真诚的、自然的、美好的。乡下孩子的纯朴、善良和仗义在双喜和阿发等小伙伴们的无私行为中表现出来,悄然无声地滋润着“我”这位远客的幼小的心灵,使“我”领略到人生中难以忘却的乡下“社戏”。著此文时,鲁迅已经饱经沧桑,看透了人世间的真面目。而这回忆中健康舒展、无拘无束的人性,恰恰将现实中的丑陋处反衬得更加不堪。这是鲁迅的精神坚守背对当时冷酷的社会、人生现实而朝向理想存在的澄明与敞亮,以一种田园牧歌的情调勾勒出一方诗意的天空。
但当鲁迅以现代理性直面当时惨淡的社会、人生时,启蒙的信念又使他走上了“过客”般的前行之路。与《社戏》相比,《故乡》中的思想感情相对要复杂些。“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可是还未登故土,心却已经禁不住悲凉起来。而少年闰土这一形象的浮现为“我”灰暗的心境平添上一抹温馨的亮色,“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时的感情基调类同于《社戏》。但随着小说向现实延伸,“闰土”和“我”之间不可逾越的隔膜,成为揭示小说真正意旨的关键所在。鲁迅颇带着几分无奈地告诉人们,自然人性固然美好,值得留恋,但在当时的中国不存在这种自然人性生长的现实土壤,它往往会被奴化。《社戏》中的双喜、阿发等孩子如果到了中年,他们也难逃中年闰土要喊一声“老爷”的命运,美好的友情会被无情的现实压榨成碎片。鲁迅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将这底层的真实揭示出来,才有可能引起疗救的注意。否则,中国人的命运将永远是无数个闰土的人生重演。《故乡》从更深的层次上体现了鲁迅在追溯美好的自然人性时,随着思考的深入,心灵从回归到远遁、前行的转变。
从自然人性中走出,说明了鲁迅在启蒙动机的指引下,“更强调个性主义的抗争精神,更强调‘憎’的必要,他反对为了‘爱’而牺牲个人的意志和个性”[2](P173)。但是,走出了诗意栖居地的幻灭之后,怎样使病态的国民性获得新生呢?鲁迅尚不能开出救世良方,但已经提出了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而怎样拥有新的生活,也只有着眼于现实,“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纵观鲁迅的一生,从《狂人日记》“救救孩子”的第一声呐喊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始终执著于现实,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但在现实黑暗中,上下求索的艰难前行,演绎着生存与毁灭的人生壮歌。这种复杂而深刻的生命体验在《彷徨》中得到了艺术的呈现。
二、夹缝中的精神炼狱
与《呐喊》相比,《彷徨》的思想底色要黯淡许多。原因之一在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新青年》的团体解散了,作者的同路人也星云流散、布不成阵。作者深为革命队伍陷入一盘散沙的局面而感到苦闷、孤独、悲哀。《题〈彷徨〉》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是鲁迅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在《彷徨》中,其“主导思想脉络与《呐喊》有了一些不同,在这个集子中,对辛亥革命失败的痛心相对较淡薄了,对反封建思想的首先觉醒知识分子思想追求的痛心上升到了主要的地位”[2](P87)。因此,《彷徨》中自然人性的描写不同于《呐喊》。它不再以明朗的画面展现,也不再是抒写的主体,而是深深地渗透于那一个个孤独的彷徨者悲凉命运的叙写之中。
围绕着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作者叙述了两个事件:一是吕纬甫为早年夭亡的小弟迁葬;一是吕纬甫为早年识得的小姑娘顺姑送剪绒花。吕纬甫说这些都是无聊的事,又偏偏难以自抑地向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倾诉,而作者对这些事件也饱含同情。可见,在这些仿佛无聊的事件当中有令吕纬甫和作者不能忘怀和难以割舍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饱经沧桑后人与人之间仍留存的诚挚、纯朴的亲情和善意。而这正是一种美好的诗意的自然人性。在与《呐喊》一脉相承的同时,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其自然人性不同于《社戏》和《故乡》在相对欢快的节奏中抒写,而是把它置于悲凉而又无奈的人生体验中叙述。自然人性固然美好,但在现实面前,却又显得那样软弱无力,无法给生活带来更多的活力和亮色。鲁迅在给一位读者的信中,曾这样表白自己的心情:
“无非说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
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她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姑娘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4](P442)
前进的斗志、决绝的反抗同温情的爱恋常常成为一对矛盾,这使早期觉醒的知识分子经受着心灵的折磨和精神的煎熬。有些人由于不能毅然决然地摆脱这种纠缠和牵连而最终丧失了斗志,像吕纬甫那样,如苍蝇般“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在一方小小的自然人性的精神避难所里自我放逐。这种圆形的生命轨迹,象征了觉醒者的生存困境。这种矛盾的心态,正是当时包括鲁迅在内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彷徨心境的真实写照。
《孤独者》中的觉醒者魏连殳也面临这样一种矛盾的处境,他在孤独中一步步走向没落和灭亡。不可否认的是,在魏连殳身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自然人性的闪光。在他的祖母去世后,族人们都在为他能否遵循丧仪的繁文缛节而担忧。然而,魏连殳不仅遵从了所有的丧仪,而且出人意料地痛哭了一场。“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从这哭声中,可以看出魏连殳不是冷漠无情的愤世者,而是一个多愁善感、至情至性的觉醒者。他不仅为祖母的去世而痛苦,而且更伤感于祖母“少见笑容”的一生。这种爱在痛哭的一瞬间指向了所有和他祖母一样,一辈子辛苦操持家务却绝少自己快乐的旧中国苦难女性。从这个层面上,我们不能把魏连殳在丧仪上的表现简单地仅仅理解为他向传统思想习俗的回归以及向习惯势力的臣服,这也是他孤傲绝世外表下自然人性的闪光。正是由于心灵中犹存这种美好的自然人性,魏连殳才能做到在亲戚本家的虎视眈眈下,把祖母留下的一部分器具分赠给祖母的生时侍奉、死后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都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
这些觉醒者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痛苦,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渴望救世却又常被悲观绝望情绪笼罩着的心灵的折光,自然人性和抗世违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他们心灵探寻的过程中。《彷徨》的底色是冷的,吕纬甫和魏连殳等人物或在灰色的生活中浑浑噩噩地生存,或在无望的挣扎中走向没落和毁灭。
关于自然人性和抗争精神二者之间的矛盾纠葛,鲁迅进行过苦苦地思索。他希望通过文学创作来改造国民精神,重铸民族灵魂。“鲁迅正是时时警戒着人们(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怀旧心理与情感,并且总要无情地粉碎一切‘过去’(童年,故乡,旧人……)的美梦”[5](P133)。可见,鲁迅一直主张个性的叛逆和抗争。对于在风雨如磐的黑暗统治下久经历练的鲁迅来说,一切超时间的精神价值的倡导无异于沙地建塔的儿戏。他反对当时梁实秋从美国舶来的新人文主义,反对梁实秋的“人性论”。我们发现,自然人性固然美好,但鲁迅对它有着比较清醒的理性认识。因此,在《彷徨》中不再有独立成篇的回忆和赞美。即使在《在酒楼上》和《孤独者》中存留着自然人性的闪光,也只是把它放在觉醒者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去写,为灵魂的拷问增添了较为实际的一面。在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精神炼狱中,鲁迅并没有陷入轻率的乐观和极度的悲观,他对启蒙知识者真实生存状态的揭示,也没有把人最终引向颓废、消沉、堕落,而是写出了死后之生和无地彷徨后对绝望的抗战。在《在酒楼上》中,“我”告别了吕纬甫,“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爽快”。在《孤独者》中,“我”离开了魏连殳的死尸,“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是鲁迅个体生命体验的折射,同时,也体现了他对人类普遍生存状态的理性审视和精神探寻。
“从心理到情感都倾向于未来的改革者,必然要自觉地压抑自己情感与心理中的过去因素,摆脱一切纠缠与牵连,才能获得超然独往的内心与行动的自由”[5](P133)。作为一个倾向于未来的改革者,鲁迅清醒地认识到,面对惨淡的社会、人生,自然人性不能为遭受几千年精神奴役创伤的国人提供灵魂的诗意栖居之地。在世事洞明、参透人性的前提下,鲁迅开始实现精神突围,这就使他在回顾过去时,致力于开掘有益于中国人生存和发展的精神资源。于是,“这呼唤着爱的、反顾过去的人之子、地之子的鲁迅,与抗拒着爱的、反叛过去、向着未来的魔之子的鲁迅,是一个统一体。因此,鲁迅在反顾过去时,也是努力发掘着在民间传统中所保留着的民族的复仇精神与生命活力(《女吊》、《无常》等),从中汲取继续前进的力量”[5](P135)。正是这种精神的炼狱和艰难的求索,成就了鲁迅一生中最后一部小说集《故事新编》。
三、灵魂的自我救赎:脊梁精神的高扬
从1920年代中期,“鲁迅开始愿意从‘中间物’的立场来理解自己”,“他将自己从先驱者的位置挪到旧营垒和新世界之间,当然是后退了一大段,但恰恰是这个后退,使他在心理上重新站稳了脚”[6](P41)。因此,在鲁迅的最后十年中,他的思想更加趋于稳健,艺术上也更加成熟。《故事新编》就是鲁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思想和艺术高度成熟的完美结晶。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对古代神话、传说与史实里的古人,以现代意识进行新的激活,使古代题材获得了新的阐释,表现出新的意义。
在《故事新编》中,女娲、后羿、大禹、墨子、黑色人等为了人类或族群的安危而勇于担当、自我牺牲、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品质,正是自然人性中赤子之心的诗意闪光。但鲁迅不再将主要笔墨用于自然人性的描写上,而是通过神话、传说与史实的现代演义,从看似荒诞的外表下开掘出顶天立地的脊梁精神,为危难中的中华民族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在同民族脊梁的虚拟性对话以及对脊梁精神的深刻开掘和想象性建构中,于孤独中“呐喊”、苦闷中“彷徨”的鲁迅也逐渐走出了生命的困顿,走向了灵魂内省,从而获得自我救赎。这是该小说集在创作主旨上较前两部更加明确的地方。
《故事新编》中塑造了女娲(《补天》)、后羿(《奔月》)、大禹(《理水》)、墨子(《非攻》)、黑色人(《铸剑》)等英雄形象。一方面,鲁迅消解了古代神话、传说与史实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英雄主义的神圣光环,把他们拉回到日常生活场景中,多从精神、心理状态或世俗人性的层面来写他们,让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还原为平常的人。于是,女娲成了一位不时会感到懊恼和无聊的创世女神,后羿每天为了日常生活而搞得焦头烂额,墨子在止楚伐宋后也难免尴尬的遭遇。但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鲁迅为我们建构了新的民族精神和生命意志。“女娲”在创造时感到“从未曾有的勇往与愉快”,为救世于危难之中而勇于自我牺牲。后羿在灰色的日常生活中还是有着“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瓢动,像黑色火”的神来一瞬,当年射日的救世英雄的雄姿长存、精神不灭。特别是大禹、墨子、黑色人,他们为民请命、埋头苦干、拼命硬干、急人所难、不求名利。与以文化山为中心的考察大员、官场学者及小民奴才相比,同帮助楚国发明制造攻城先进武器云梯的公输般相比,同祭奠暴君的庸众相比,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文化精神和文化性格是难能可贵的。这些勇于自我牺牲的救世精神、实干精神和复仇精神以及相应的沉稳、坚毅、刻苦、向上的文化性格,代表了鲁迅一直推崇的真正的中华民族的脊梁精神。
同《采薇》、《出关》、《起死》相比较,可以看出鲁迅在接纳传统文化思想上的鲜明主张。他主张接受的不是古代圣贤所捍卫的“先王之道”,不是“无为而无不为”和“相对主义”的老庄哲学,而是女娲、后羿和墨子的勇于自我牺牲的救世精神,是大禹的实干精神,是黑色人的复仇精神。这是鲁迅这位精神界战士一生对人的生存、民族前途和国家命运不断思考与探索的结晶。
《故事新编》的审美触角指向古代,而其现实指向却在于开掘和呼唤中华民族的脊梁精神。古代的神话、传说和史实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巨大的虚构和想象空间,英雄理想的艺术表现因而找到了现实的土壤,可以给人带来更好的审美感受。因为英雄的理想主义往往使读者在文本阅读中能够进一步解放思想、追求更高的心灵自由,从而获得人性的解放和对现存秩序的反抗。在《故事新编》亦庄亦谐的文字背后,恰恰就潜隐着这样的理念,这是鲁迅作品时代性的表现,但也并未局限于此。他不是为某个时代中的某一政治风潮而写,更不是为某一政治使命或社会问题而写,他的笔锋直指向中国人的心灵及其由来已久的痼疾,这些和民族前途、国家命运息息相关,也和个体的生命意识紧紧相连。女娲、后羿、大禹、墨子、黑色人等健康舒展的人性,映照出现实社会、人生中人性的萎缩和不自由,在对脊梁精神的开掘中,激发出国人灵魂重塑的理想热情和民族精神现代性建构的执著追求。
赵歌东先生指出:“在总体上看来,鲁迅创作的现代性追求表现为两个方面:以‘立人’为核心,鲁迅创作显示出追求人的解放和人的独立自由的现代选择;以‘吃人’为核心,鲁迅创作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和批判。这两个方面的对立统一,构成了鲁迅创作现代性追求的巨大张力。”[7]该论对于我们认识鲁迅小说中的自然人性描写和脊梁精神开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鲁迅用自己的作品呼唤理想的人性,这和他的“立人”主张高度一致,在《坟·文化偏至论》中,他说:“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8](P57)同时,这又和他对传统文化“吃人”本质的批判有着深刻的精神联系。在“立人”(建构)——“吃人”(批判)的现代性追求的张力结构中,鲁迅一方面对自然人性进行充满温情的描写,进而深入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中高扬脊梁精神,致力于理想人性的探讨和民族精神的建构;一方面自然人性难以绽放出诗意馨香的现实使鲁迅转向灵魂拷问和民族精神内省,小说文本深层涌动着对传统文化“吃人”本质批判的锋芒。综观鲁迅小说,他的“立人”思想的价值指向是“立国”,而启蒙主义则是纵贯“立人”、“立国”思想的一根红线,其根本指向是“个人”的自觉、自主、自立,实现个体人格的现代化,最终建立人人都有个性自由、人性都能得到健全发展的“人国”。这凝聚了鲁迅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刻思考,这种思考在时代变迁中始终闪烁着思想的魅力。在这种意义上,从本文所阐发的自然人性描写在三部小说集中的发展嬗变,特别是《故事新编》中对于脊梁精神的开掘来看,鲁迅小说创作以“立人”为核心的现代性追求和以理想人性为价值取向的现代性建构,对我国当前社会和人的现代化进程有着永恒的启示。
[1]王晓明.潜流与漩涡——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1.
[2]王富仁.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3]王晓明.被倾覆的双轨马车[A].王晓明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4]鲁迅.书信·250411·致赵其文[A].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王晓明.鲁迅的最后十年[A].王晓明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7]赵歌东.以“立人”为核心:鲁迅创作的现代性建构 [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3).
[8]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The Spiritual Path of Lu Xun’s Fictional Creation from the Description of Natural Humanity
CHEN Fu-l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The poetic description of the natural humanity and the profound exploration of the natural humanity in Lu Xun’s fiction reveal the true and contradictory psychological journey of the enlightenment intellectuals of their time: from the disillusion of a poetic habitat to the spiritual purgatory in a dilemma, and finally to the self-redemption of the modern soul.The spiritual attitude of looking life in the face embodies fully Lu Xun’s profound thinking about history and humanity, and his deep worries about and persistent quest for the future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destiny of China.
Lu Xun’s fiction; natural humanity; backbone spirit; spiritual path
I210
A
1005-7110(2011)04-0089-05
2011-2-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新文学作家与侠文化研究”(批准号:10CZW051)的阶段性成果。
陈夫龙(1975-)男,山东枣庄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冯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