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私小说”中忏悔主题的两个影响源
2011-04-02郭雪妮
郭 雪 妮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日本近代“私小说”中忏悔主题的两个影响源
郭 雪 妮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日本近代“私小说”中的忏悔与佛教忏悔不同,它基本上是西方基督教体系内的,但“私小说”很快又扬弃了纯宗教性的忏悔,转向了伦理的、道德的告白。基督教和卢梭《忏悔录》构成了日本近代“私小说”中忏悔主题的两个影响源,二者在日本传统文化的接受和变异下,促生了“私小说”独特的忏悔主题。
“私小说”;基督教;卢梭;忏悔录
关于日本“私小说”的忏悔特质,中外学者已有大量精彩且成熟的论述。如我国学者王向远教授就曾指出“日本私小说作家善于在自我的心灵内部‘反刍着罪的意识’,这种把自我的行为和心境真实坦率地加以暴露,日本人称为‘告白’,它本身就具有忏悔或忏悔录的某些特点。”[1]而要进一步研究日本“私小说”的忏悔主题,就必须把“忏悔”放大到细部——首先从词源学上追根溯源考察“忏悔”,继而探究在其发生的源头上,“忏悔”是如何悄悄发生并最终完成其日本式转向的?为保证研究的精确性,本文将研究对象界定为近代“私小说”,对于战后与各种文学思潮结合产生变异的“私小说”,将不列在研究范畴之内。
一、忏悔及其影响的可能性
汉语中“忏悔”一词最早的译语应出自佛典《鼻奈耶》卷八:“可留瞿县沙门,得忏悔不?”②《鼻奈耶》卷八,《大正藏》卷二十四,第886页。《鼻奈耶》是现存最早的律典,在公元383年由竺佛念所译,所以中国用“忏悔”这个词,至少在公元383年。③详见《律藏之研究》,山喜房佛书林1960年出版,第159页。最初忏悔是作为佛教重要的一种修行方法,在原始佛教教团中,当比丘犯罪时,释尊会令其行忏悔或悔过。随着基督教传入中国,汉语神学又借用“忏悔”一词来翻译圣经和西方神学典籍,并对应现代英语中的“Penance”“confession”“contrition”等词。后来,被称为基督教“忏悔”学说典范之作的奥古斯丁《忏悔录》译作“Confession”,并逐渐固定下来。“Confession”一词源出拉丁语“confessio”,含有“自我坦陈”“自我揭露”之意,在西方神学中指向上帝坦白自己的罪恶。[3](P85)
由此可见,忏悔最初是一种宗教行为,这种行为不仅存在于佛教,也存在于佛教之外的其它宗教,甚至作为日常用语被广泛使用。更有趣的是,当忏悔逐渐仪式化之后,就出现了“用来陈述忏悔之意的忏悔文体,这种忏悔文体在佛教中表现为长短皆有的忏悔文,其中最有名的是略忏悔,是七言四句的偈”①以下相关引文均系笔者试译,不再赘述,只列出相关原文以供参考。原文见《日本大百科全书》:「懺悔の意を述べる文を懺悔文といい、長短各種のものがあるが、もっとも有名なものが略懺悔であり、次の七言四句の偈。」,而在基督教体系内,则是由奥古斯丁开创,由卢梭推向高峰,并对日本近代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忏悔录。佛教的忏悔文和基督教的忏悔录都是承载忏悔话语的文体,那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呢?这就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了。但我们有必要来厘清佛教忏悔与基督教忏悔的内质性差异,因为这恰恰是我们理解日本私小说“忏悔”特质的利刃。
《日本大百科全书》中对“忏悔”的解释包含“仏教における懺悔”(佛教中的忏悔)和キリスト教における懺悔”(基督教中的忏悔)。其中佛教忏悔的解释是:“忏悔虽是比丘自身的修行,但在教团的统制及试图一元化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随着佛教的发展,各种形式的忏悔法被规整,教理也被体系化。”②原文见《日本大百科全书》:「懺悔は比丘自身の修行であるが、同時に教団としての統制と一元化を図るうえで重要な役割を果たした。仏教の発展に伴い、懺悔法も各種の形式が整えられ、教理的にも体系化されてゆく。」相比之下,对基督教忏悔的解释就很复杂,因为教派的差异,忏悔的对象和方式也不尽相同。在天主教看来,告解是圣事之一,告解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神,而且要求极力避免感情的夸张;而在新教看来,罪是不能通过告白和赔偿求得宽恕的,他们否定告解的神圣性,提倡个人内心的悔改。③原文见《日本大百科全书》:カトリックでは告解は秘蹟(ひせき)の一つで……告解は、人ではなく、神に向かってなされる行為であること、また感情の誇張を極力退けるところから。プロテスタントは、罪は告白や償いで赦されるものではないとして、告解の秘蹟を否定し、個人の内面的な悔改めを勧めたが。可见,佛教的忏悔既是比丘自身的一种修行方式,也是佛教统治的一种工具。而在基督教体系内,忏悔是因为普遍存在于西方人心中的罪感意识,它植根于古老的灵肉冲突之中,这与佛教行为式的忏悔是不同的。
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引用区分,是想近似实验性地静态分析产生日本早期“私小说”的思想和宗教土壤中的忏悔成分。无论如何,忏悔是从宗教而来的,但忏悔从一种公共的、神圣的宗教仪式转化为私人性的独白,其间经历了怎样微妙的一个转化过程?作为教徒或非教徒的日本近代作家来说,他们陈述忏悔的宗教情绪有多少?忏悔的对象是谁?忏悔的方式是喃喃自语还是激烈抒情?忏悔的内质究竟指向哪里?这些都是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我们从日本近代社会的宗教环境出发,就会发现早在德川时代,佛教已经不是笼罩社会的无所不包的文化形态了。到了明治初期,日本维新政府为了将天皇权力绝对化,强力推行神道国教化政策,实行废佛毁释,佛教文化因此而受到了大规模的打击。在萨摩、佐渡、松元、富山各藩,寺院相继被废除,路边的观音、地藏菩萨像亦受到波及,连盂兰盆会等佛教传统节日都被禁止。[4](P550-574)与江户时期佛教的兴盛形成鲜明对比,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僧侣题材消退了,曾经浓郁的因果报应等佛教思想也消散了。
明治初年基督教新教在日本登陆,在日本知识分子中掀起了一阵阵狂澜,尤其是在孕育私小说母体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家中影响最大。如追随北村透谷而选择基督教的岛崎藤村,贯穿其作品始终的就是“罪”的意识,并因此“罪”而忏悔、告白,从而形成了藤村文艺的特色。[5](P57)日本评论家岛村抱月在《代序·论人生观上的自然主义》中说:“要摒弃一切虚假,忘却一切矫饰,痛彻地凝视自己的现状,尔后真实地把它告白出来,当今社会再没有比这更为适当的题材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是忏悔的时代,也许人们永远不能超越忏悔的时代。”[6](P367)
但是,基督教所带来的西方文化强烈吸引作家们的同时,也迫使他们发现了基督教的道德感和伦理感与日本社会时代的、人性的要求是相悖的。基督教忏悔的核心在于抑肉扬灵,而日本自然主义作家们则主张重肉轻灵,因为肉体更真实。因此,来自圣经的规诫与人性的诱惑之间的矛盾,在当时自然主义作家心中引起的冲突、斗争是普遍存在的。有岛武郎说:“在我的心中,圣经与性欲曾经进行过激烈的斗争,艺术的冲动增强了性欲,道义的冲动偏袒圣经。我的炽烈的感情不知道应当怎样来调和它们之间的冲突,因而感到苦恼。”[7](P170)这种苦恼引起了作家们普遍的告白和忏悔。
但是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指出,基督教传入的“忏悔”,其实“并非只是告白什么罪过,这是一种制度,在一经确立起来的忏悔话语中,开始产生出隐蔽之事,而且,人们不再意识到这乃是一种制度。”[8](P70)这种倒置产生了一种普遍的错觉,即如果把自己犯下的罪孽或者难以倾诉的秘密告白出来,一切皆可得到宽恕,至于是否有神听到他们的忏悔已经无关紧要了。
以“私小说”开山之作《棉被》为例,作者田山花袋露骨地描写了男主人公竹中时雄对年轻的女弟子那抑制不住的情欲。这部作品实为花袋本人一段真实的生活记录,因此,花袋大胆而露骨的描写,震惊了整个文坛。小说刚一问世,评论家岛村抱月便说 :“这一篇小说是有血有肉的、赤裸裸的人的大胆的忏悔录。”[9](P259)然而花袋本人却反对这种观点:“我的《棉被》,于作者没有任何考虑,既不是忏悔,也不是故意选择那种丑事而写下来。只不过把自己在人生中发现的某种事实展现在读者面前罢了。”[10](P37)尽管田山花袋以忏悔的话语叙述了隐蔽之事,但他本人却否认“忏悔”的存在,可见基督教传入的“忏悔制度”,只是一种表层的神经性刺痛,真正与“忏悔”达到心灵共鸣的,是卢梭《忏悔录》的传入。
二、卢梭《忏悔录》对日本早期私小说的影响
1882年,中江兆民翻译了卢梭的《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极大地推动了日本的自由民权运动。受其影响,卢梭的大量文学作品被引入日本。1911年,《忏悔录》日译本出版,给日本文坛尤其是自然主义作家以决定性影响。吉田精一在《花袋文学的本质》中有这样一段论述:“关于卢梭对我国文学的影响,在此就不加说明了。但是希望能够注意到,岛崎藤村和田山花袋这两位自传告白型(私小说)作家受到了卢梭很大的影响。他们的自我告白和忏悔所暗含的伦理要求,是两人独有的特色。”①原文详见《田山花袋全集に寄す·花袋文学の本質》:“ルソオの我が国の文学に及ぼし影響についてはここに説かない。だが、島崎藤村と、田山花袋と、この二人の自伝的、告白的作家が、ルソオから大きい感化をうけたことは注意して置きたい。自我の告白と懺悔、そこにひそむ倫理的要求は、他の誰よりもこの二人のものであつたといへる见。”
最大胆、最自觉地实践了卢梭《忏悔录》创作形式的,是作为自然主义文学中心人物的岛崎藤村。北村透谷自杀后,为了远离基督教的苦闷,岛崎藤村接触到了卢梭。他在卢梭坦率真诚的个性精神的影响下,决定对他和侄女的乱伦行为进行清算,并创作了他的忏悔录《新生》。收录于《岛崎藤村全集》中的文章《从卢梭〈忏悔录〉中发现自己》里写道:“我最初接触卢梭的书籍是二十三岁那年夏天,是‘心情黯淡’时的偶然发现,卢梭的著作真正打开了我的视野,他的《忏悔录》使我明白了近代人的思维方法。”[11](P13)所以,岛崎藤村才会在《新生》中写道:“岸本(实为藤村本人)决定要像那些写了忏悔录的人学习,着手写一本愚蠢的著作,将此事公布出来。”其实,岛崎藤村接受卢梭的影响并不是一种偶然,可以说,作为日本“私小说”作家这一群体,在主观上选择接受卢梭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首先,卢梭在很多方面接近于来自英国的“感伤主义”,在文学中主张发展自然的感情,并深刻地分析人的内心世界,作品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含混的感伤色彩,如他的《忏悔录》补篇《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感伤情调浓重。同时,卢梭喜欢尽情讴歌大自然,把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色情景交融地写进作品中。这些都与日本民族的精神气质多有吻合之处。日本的岛国特征孕育了日本民族对自然的敏锐感悟力,自然美是日本全部文化形态之美的原型。[12](P1122)日本民族的审美意识最初源于对自然美的体悟,反映在文学中,就是自古以来就普遍存在于日本和歌、物语、俳句中的对大自然的咏诵。日本文学中的四季更迭、景物变迁往往导向哀愁、感伤,表现出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和哀愁,即那种贯穿日本传统文化和审美意识的重要观念“物哀”。这些特征是日本作家亲近卢梭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卢梭《忏悔录》被认为是第一部现代自传,他大大地书写了“我”,对个性的张扬是《忏悔录》最响亮的音符。他也曾经犹豫自己既没有奥古斯丁的主教头衔,也并非王公贵胄,而只是一介平民,他是否有资格写忏悔录?但是他发现了自我的价值,认为一个普通人只要内心感情比国王还丰富、高贵,他就有资格讲述他的一生。而只要他真实、毫无隐瞒地讲述,那么就是有意义的。他的这种主张最直接地与日本近代“私小说”融合了。德田秋声认为,作为“私小说”主体的“我”,不论怎样平凡无聊,都是很好的。成为问题的,只是有没有把这个“我”如实地表现出来。[13](P105)因此,“私小说”将自我推向了创作的前台,是近代自我觉醒的表现。而且这种表现采用的是自我告白、坦诚暴露的方式,赤裸裸的近似忏悔。
其三,卢梭《忏悔录》与日本“私小说”的亲缘性,还可以从众多评论家的观点中获得例证。小林秀雄在《“私小说”论》中认为,从人类历史上说,“私小说”是个人具有重大意义之后的产物。因此,西方一流的”私小说”都是在卢梭《忏悔录》的影响下产生的。[14](P174)但是,久米正雄在其《“私小说”与“心境小说”》的经典论文中说:“当然,不能说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没有艺术的要素。但是,那却不是所谓的‘私’小说,卢梭的《忏悔录》也有形形色色的小说场面。但它断然亦非‘私’小说。相反,斯特林堡的《痴人的忏悔》,则是地地道道的一部‘私’小说。”[15](P75)而有趣的是,芥川龙之介在评论久米的这篇文章时说:“读完卢梭的《忏悔录》和斯特林堡的《痴人的忏悔》,感觉二者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两者仅在描写或叙述上存在差异而已。”[16](P150)芥川的观点似乎又将卢梭的《忏悔录》推向了”私小说”的身边。
卢梭《忏悔录》对隐私的大胆忏悔直接影响了“私小说”的创作主题。所谓“隐私”,即个人的私密,是被宗教、道德、法律、习俗所不允许的思想、感情或行为。卢梭的《忏悔录》之所以惊世骇俗,是因为他坦率而真诚地忏悔自己说过谎,行过骗,调戏过妇女,偷窃过东西,他暴露自己的同性恋行径及与贵妇人的暧昧关系。“私小说”的重要特征就是大胆、露骨地自我告白,告白的内容也无一例外都是惊世骇俗的。如受卢梭《忏悔录》影响的岛崎藤村,在《新生》中暴露了他和侄女之间发生的违背人伦的关系,他也有多少次想到这种“等于毁了自己一般的忏悔,不得不犹豫了。”但最终还是选择撰写这部忏悔录,把隐藏在自己心里的罪过向社会上坦白出来,希望由此而求得他们俩的新生。可见,与田山花袋相比,岛崎藤村的忏悔意识是自觉的,他笃信虔诚的忏悔可以消除罪恶,同时期望像卢梭一样通过自我暴露,来寻求人格的完整。
三、日本近代“私小说”忏悔主题的独特性
日本文学在近代化过程中,总是来自外界和上层的西方文明的冲击,与来自内部和下层的古老的传统文化间的相互适应,并在这种紧张关系中生机勃勃地展开,即“混合了,随后又倾倒出来。属于一种创造的模拟。”[17](P282)“私小说”就是这种“创造的模拟”的典型产物,这种混合的产物必然呈现出与原影响源不同的特征来。
首先,西方忏悔录文学往往包含价值判断和道德规范,它必定以某种价值标准为前题,否则忏悔无法确立,而这种价值标准都包含着浓郁的宗教色彩。卢梭作为启蒙运动的中坚人物之一,其《忏悔录》具有激进的民主精神,但由于他不是从根本上反对宗教,也不否认上帝的存在,甚至认为真正的宗教起着培养和传扬人道的社会感情的作用,任何民族、任何社会都少不了宗教,所以《忏悔录》中不乏热烈的宗教式呼吁,他的忏悔中依然留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这从文本中多处高呼上帝的忏悔中就可以看到。
而在日本近代“私小说”中,其忏悔主题却偏离了宗教方向,更多的是以社会伦理为价值判断的标准。《棉被》中,花袋“正因为有妻室儿女,有社会舆论,又是师生关系,才没有陷入热恋的深渊。”尽管他对女弟子的情欲是在灵魂深处展开的里比多,而且不存在身体的激情,但这种精神和想象出来的情欲时刻让他监视自己的内心,而这种监视的机制实际上就是社会伦理的规范。
为什么“私小说”中的忏悔明显地不同于西方呢?这与整个东方民族的精神特征是密切相关的。因为在东方,宗教一般可能只不过是伦理的变种。因此,“基督教在进入日本后,它与日本伦理发生接触的可能性要比与日本宗教接触的可能性更大。”[18](P158)这样一来,“私小说”中的“忏悔”更倾向于伦理色彩,而居于这种伦理观核心的是一种“隐忍的伦理”。所谓“隐忍的伦理”就是日本民族高度赞赏的那种为了在人际关系中生存下去而对作为爱之痛苦的万分痛苦的忍耐。[18](P162)即如果坦白地把苦说出来,那么,这只是苦而非痛苦,如果努力把痛苦压在心里忍耐,但它还是会化为哭声从忍耐的缝隙中泄漏出来。这种孤绝的情感,才是心恸的痛苦。日本伦理高度评价这种忍耐的沉默,因而日本近代诸多“私小说”作家一味沉浸于东洋式的孤独境地中,那种“忍耐的哭声”引发的忏悔,感动了大批读者。志贺直哉说:“所谓忏悔,其实只是一次有效,不做忏悔而独自熬煎,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中过活的人,较之那种忏悔过后觉得罪孽已消的人,正不知要在情绪上好上多少。”[19](P169)从这个意义上看,相对于忏悔,志贺直哉似乎更看重“独自熬煎”,即那种隐忍的沉默。这样,就逐渐地将“忏悔”和隐忍甚至自虐联系起来,这在后期的“破灭型”①战后关于“私小说”的评论,往往将“私小说”分为破灭型和调和型,即根据作家是否具有调和的心态和拯救的意识。破灭型的代表作家是葛西善藏,调和型的代表作家是志贺直哉。“私小说”作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其次,在忏悔的题材方面,受日本民族的历史条件和文化土壤的局限,“私小说”摒弃了卢梭《忏悔录》中广阔画卷式地反映生活的方式和忏悔人性种种罪恶的方法。小林秀雄在《经济往来》杂志5-8号上发表《私小说论》(1935)的文章,提出了“私小说”执着于自我独白的、缺乏社会性的性质。日本“私小说”展现的是缺乏社会化了的自我,而较为单一地从人的肉体和生理的侧面暴露人性的真实。米歇尔·福柯说:“自从基督教忏悔出现之后,直到今天,性是忏悔的首要内容。”[20](P82)忏悔录文学也大都涉及到了这一题材,卢梭《忏悔录》中由于讲述他“性生活中不体面的、幼稚的细节”而一度被列为禁书。但卢梭毕竟只是把“性”作为忏悔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不是全部。但在《棉被》、《新生》、《耽溺》、《霉》等近代“私小说”中,关于“性”的真实描写与忏悔往往是最主要的题材。
这一方面与日本民族对人的自然天性的尊重有关。中村元指出:“日本人倾向于一如原状地认可外部的客观的自然界,与此相应,他们也倾向于一如其原状地承认人类的自然的欲望与感情。”[12](P1122)这种尊重并且放任人的自然天性的民族性格,在日本文学中表现为赤裸裸地表现爱情及两性的欲望。另一方面与作为“私小说”母胎的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理论有关。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理论追求真实,作为人的本性真实的性欲自然也得到了强调,其作品大多以渲染人的动物性和肉欲本能为重要特征。长谷川天溪说:“自然主义并非乘兴描写丑陋、肉感、性欲的东西,而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发现毫无虚假的真实,所以才去描写它。……否则就不会创造出有血有肉的文艺。”[21](P365)正是这两方面的原因,共同促进了近代“私小说”忏悔题材的独特性。
综上所述,脱胎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近代“私小说”呈现出的“忏悔”倾向,是在基督教忏悔话语的刺激下,在卢梭《忏悔录》影响的基础上出现的。但是,“私小说”缺乏卢梭《忏悔录》的广阔性和积极探索人性的精神,而是集中在反映一种细部的美,带有忧愁、感伤的阴暗色调,这种特征与来自日本传统的“无常”的哲学观和“物哀”的美学观一脉相承。正是在“物哀”这一核心美学观念的基础,“私小说”在接受影响的同时发生了变异,从而具有了日本独特的哀愁美。因此,“私小说”中的忏悔总是指向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哀感,而不关涉对自我的精神拷问及对社会问题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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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Sources of Influence of the Theme of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
GUO Xue-n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is different from Buddhist confession.Basically, it belongs to the system of western Christianity.However, after discarding the purely religious confession, the private novels turned to ethical and moral announcement.Christianity and the Confessions by Rousseau constitute the two sources influencing the theme of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The two sources give rise to the unique theme of confession of the private novel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culture.
private novel; Christianity; Rousseau; Confessions; study of influences
I106
A
1005-7110(2011)04-0059-06
2010-11-22
郭雪妮(1982-),女,陕西西安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冯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