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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之际:庄子心灵境界论发微

2011-04-02

东方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外物齐物样态

刘 涛

(广州医学院 卫生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182)

有无之际:庄子心灵境界论发微

刘 涛

(广州医学院 卫生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182)

庄子认为人的心灵从低到高有四种不同的境界:从“有有”到“有无”,再到“无无”,最后进至“无有”。心灵在此四种境界中分别表征出的样态是:“心灵之困”、“心灵超越”、“心灵之忘”与“心灵逍遥”。

庄子;心;境界;有;无

心灵境界,指称心灵所能达到的程度及在此程度中所表现出的样态。庄子认为心灵有着不同的境界,心灵种种境界之间的差异决定着人们打量世界、观照人生的视角及由此获得的感受的不同。总体而言,心灵在庄子哲学中可展现出四种境界。《庄子·知北游》载:“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光曜本身乃“有”,并且以有为有,故为“有有”。从“有有”到“有无”,再到“无无”,最后进至“无有”,这就是心灵在此过程中显示出的四种境界。心灵在此四种境界中分别表征出的样态是:“心灵之困”、“心灵超越”、“心灵之忘”与“心灵逍遥”。

一、心灵之困

庄子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庄子·齐物论》,以下只注篇名),人从虚无之中禀受形体而诞生于现实世界,又在现实世界中从生到死,参与宇宙大化的流行过程。然而,人们在从生存走向死亡的这段路途中,自我与他人、他物共处于同一个世界,共同展开生命之旅。如果彼此不能和谐共处,那么势必会造成彼此之间的互相伤害。庄子云:“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形与外物“相刃相靡”,奔走于人生的旅程中不得止息,忙碌于尘俗的世事中不得安宁,本来已属可悲可哀。不仅如此,心灵也随形体一道“与物相刃相靡”,心灵也不由自主地被形体和外物牵累与左右,从而裹挟于物中而失去了自由,这更可谓莫大的悲哀!沉溺于物、为物左右的心灵,庄子称之为“成心”。“成心”乃心灵的低俗境界,它的具体样态即偏塞心、争胜心与情绪心。

心沉溺于物,则不免心中有物;心为物左右,则心又不免为物所困。这样的心灵被物欲所充满,则不免有所偏蔽与堵塞,此即偏塞之心。《逍遥游》记载惠子与庄子的一段对话,惠子因觉魏王赠其的大瓠无用,遂欲掊而毁之,庄子批评惠子曰:“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子没能看到大瓠可与己一道“浮乎江湖”之大用,反而只执着于其“盛水浆”、“为瓢”等小用,其心乃蔽于实而不见虚、蔽于小而不见大。此等心灵有如被蓬草蔽塞一般,滞而不通。庄子所说的“佞人之心翦翦者”(《在宥》)之“翦翦之心”、“贼莫大于德有心而心有睫”(《列御寇》)之“有睫之心”,都属于此等偏塞心。

心灵既沉溺于物,则会生出无穷的欲望,欲望的无止境延伸又催生出争强好胜之心。《在宥》对人的这种争胜心有深刻的描述:“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彊,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人心尖利刻薄,不愿居处在低下的职位,为了势位的上下高低而不择手段,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人们时刻与接触的外物周旋,整天勾心斗角,进攻旨在先发制人,保留旨在以守取胜。这种争胜之心带给人的恶果是极其严重的。心灵沉溺到如此地步,心机耗尽、心神渐失,宛如走向死亡之门,不可能使其再恢复生气了。

争胜之心在追逐物欲的过程中总不免患得患失,以得为喜、以失为悲,不免陷入情绪交织的罗网中,此时的心即为情绪心。《齐物论》云:“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即是形容心灵所具的诸多情绪。情绪心受制于世事得失,而世事之得失又不可预料、无从把捉,故而情绪心也常处于不断变幻之中。如《盗跖》所云:“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盗跖为外在之利所箝制,心之情绪变化如同涌泉与飘风一般,反复无常、游移不定。

以上所论之偏塞心、争胜心与情绪心皆为成心,成心的本质即为“有有”。所谓“有有”,乃指以有为有,以己之有为一固定的、绝对的标准,并以此来衡量他人他物。这实际上是将一己之意愿强加于他人与他物,“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对于这种心境,庄子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认为这“是人的精神得以自由飞翔的沉重负累”[1](P147),心灵不应止于此等低俗之境界,而应有所超越。

二、心灵超越

“有有”指称着为物所困之心,它不是庄子理想的心境,有待于超越。对“有有”之心境的克服与超越,乃是“有无”之心。所谓“有无”,指心灵向上提升而力图摆脱物之桎梏,进而通道合德,与道为一。“有无”境界中的心即是道心。此一境界中的“心”与“道”完全融合为一体,无有分隔:“心”借“道”而得以纯素虚静,“道”亦借纯素虚静之心而完整地显现自身。正如陈少明所言:“‘道’—‘心’是一个统一体。客观面是道,主观面则是心。”[2](P248)。

心之所以能超越“有有”之物境而达“有无”之道境,就在于心与道的相通性。道为心的本源与本体:道为心之本源指道化生出了心,乃是心之“母”;道为心之本体指道内在于心,心应遵道而行。然而,心诞生于现实世界之后易受外物牵引而不能持守虚静,从而“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人间世》),心逐于外物而不知自返,反倒遮蔽了心中原有的道性,使其昏昧不明、抑而不张。为了改善这种恶劣的境况,庄子提出“莫若以明”(《齐物论》),要人努力开显心中本然禀得的道之光辉,使其光明照耀为物所蔽之心,破除对外物的粘滞与沉溺,以达道境之虚灵明觉。为实现这一超越,庄子倡导坐忘、心斋。

《大宗师》载:“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在庄子看来,仁义、礼乐都不是人之心性的本然,都属于外物,都应被忘却。颜回从忘仁义礼乐这些具体层面的外物开始,最终升进至“坐忘”,即忘却普遍存在的外物。颜回所言的“堕肢体”、“离形”,其目的是为了让心从与形和物的纠缠中解脱出来;“黜聪明”、“去知”,其目的是消除偏执于物的蔽塞心与争胜心、克服心灵游移不定的情绪性。“离形去知”,忘却外物,就能“同于大通”,心灵升进至与道为一的境界。“坐忘”意味着静坐而心亡。心之亡表征着心中无限延展的物欲归于灭寂,心不再被物所桎梏与左右。心亡的同时,也是心生的开始,即心中之道逐渐朗显,心渐归于澄明,心灵重新获得无限精神与活力。

《人间世》载:“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认为“斋”是“不饮酒不茹荤”,孔子批评此乃“祭祀之斋”而非“心斋”,“祭祀之斋”并不能提升心灵进至有无境界,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心与外物的纠结关系。要做到“心斋”,就必须使心志纯一、心神内敛,让心灵停止与外界事物的接触,“把心境打扫得干干净净,使之空虚无物”[3](P73)。心灵停止与物境相接触,收视反听,归守虚寂,并以心之虚来接纳虚之道,从而证成心道合一之境界。在这种心灵境界的观照下,物的世界虚化为一片空灵,心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妙。庄子云:“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人间世》),无翼之飞即象征着心灵达至道境后所感受到的无滞与飘逸;在这种境界中,心灵不再为物所累,因而也就不必陷入勾心斗角、煞费心机、思虑营营、斤斤计较之中。庄子云:“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大宗师》),无知之知即凸显出心灵安闲自适、无所思虑用智的境况。

三、心灵之忘

心灵从“有有”之境超越至“有无”之境,虽然摆脱了“有”之困惑,但却亦有可能跌入新的困惑之中,这种新的困惑即是“无”本身。庄子认为,如果将“无”视为一个存在,则会将“无”对象化,也就会将“无”视为新的“有”。对于心自身而言亦是如此:心忘却了一切外物而达至与道为一,此为“无”;然而心自身却并没有被忘却,此又为“有”。所以“有无”之境并非心灵至境,它仍有待于进升至“无无”之境。

在“无无”之境中,心灵既不粘滞于物之实,亦不执着于道之虚,而是不执有无、有无双谴。此等境界,即是庄子所言的“两行”(《齐物论》)。“两行”是理解《齐物论》的关键。庄子在《齐物论》中大量使用反问语式,这使得《齐物论》即使在内七篇中也显得独树一帜,试看下列语句:“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齐物论》之难解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庄子运用大量的反问语式消解了判断、认识的有效性,让人不明白庄子真正想要表达的观点与态度,此即为“卮言”(《寓言》)。要理解这大量的卮言,就需要“重言”(《寓言》)、“庄语”(《天下》),而“两行”就是其中之一。庄子云:“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两行即任由是与非两方面各自发展,既不执于是,也不执于非,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使内心和万物保持和谐,而达到我与万物相融共化的境地”[4](P102)。这样,是非也就“莫得其偶”,是不与非相对,非也不与是相应。由此,是也不再是是,非也不再是非,是非双遣。

心灵如果能任是非、有无之两行,使其“莫得其偶”,则能进入“环中”之境:“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齐物论》)。心居“环中”,则不落于对待之中,翱翔于有无之间而又无所执持,真正达到了“无无”之境。在这种境界里,心既忘却了物,也忘却了道,甚至忘却了心灵自身的存在。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庄子说的“致道者忘心”(《让王》)的含义:在心灵达至道德(“有无”)的同时,心灵亦要忘却自身的存在(“无无”)。在“无无”之境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道自然而然地呈现在心中,心并不将道看作对象化的存在;心亦自然而然地忘却了所有,包括心灵自身。

四、心灵逍遥

心灵的“无无”之境,乃心灵境界之第三阶段,它不执有无、有无双遣。心灵的终极境界,乃是在“无无”之境的基础上重新达至无与有的合一,此即为“无有”之境。所谓“无有”,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无何有”。“无何有”并非全部的“无”,也非全部的“有”;而是指称心灵非有非无,即有即无,有无合一的样态。屈大均指出:“‘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心之寓焉者也。”[5](P9)其强调的是心的以无观有、以无应有。《、天下》云:“明于本数,系于末度”。“本数”即“无”,“末度”即“有”。心灵在通达“无”之后,并非往而不返,而是以此“无”回照于“有”,使“有”重新沐浴“无”之光辉。

对于心灵之“无有”境界的企慕与追求,构成了庄子心境论的中心主题,它贯通于庄子哲学的始终。《天下》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即将庄子哲学的精神一语道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意谓心灵悠游于道,但心却不因此脱离于物,而是“不敖倪于万物”,以道心来审视、因应万物。

物境(有)是现实的、必然的,而道境(无)是理想的、自由的。庄子并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家,他所追求的恰是在现实中实现理想,在必然中获取自由,“庄子思想中的自由与必然是对立而统一的”[6](P161)。为达到心灵的“无有”境界,庄子提倡“用心若镜”(《应帝王》)。“用心若镜”强调心之“用”,但这种“用”又不落入实然的境域,而是如明镜一样既静且虚。静则不躁动妄从,虚则不偏蔽壅塞。以此虚静之心来观照、因应万物,则物来不拒、物去不止,不迎不将,来去皆顺。

心灵畅游于“无有”之境,也就是心灵的逍遥游。庄子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游”既有心灵之游,又有形体之游,“但在本质上,庄子之‘游’纯粹是心灵之游”[7]。“游无穷”即“游心于无穷”(《则阳》),就是心灵从穷塞困顿之中解脱出来,达到毫无限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清通不滞的境界,从而畅游于无边无际的场域。然而心灵的这种逍遥游又不是只执着于道境的,它在畅游于道境的同时,还对物象的世界有所观照、有所回应。如陈鼓应所言:“至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和宇宙一体化;自我无穷地开放,向内打通自己,向外与他人他物相感通、相融和”[8](P127)。心灵在这种兼及有无、统合道物式的逍遥之游中才达到了终极的境界,才有了永恒的归宿。

[1]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2]陈少明.《齐物论》及其影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王德有.以道观之:庄子哲学的视角[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吴怡.逍遥的庄子[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5]钱穆.庄子纂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6]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7]陆建华.论庄子逍遥的本质[J].江淮论坛,1998(5).

[8]陈鼓应.老庄新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An Exploration of Zhuang Zi’s View of the Mind

LIU Tao
(Guangzhou Medic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182, China)

According to Zhuang Zi, the human mind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states: existence of existence, existence of nonexistence, non-existence of non-existence and non-existence of existence.These states are characterized by perplexities of the mind;transcdence of the mind; oblivion of the mind; and freedom of the mind.

Zhuang Zi; mind; state; existence; non-exisence

B223.5

A

1005-7110(2011)05-0027-04

2011-08-30

刘涛(1982- ),男,安徽霍邱人,哲学博士,广州医学院卫生管理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哲学。

郭泮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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