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谐”的家庭出路何在
——论奥尼尔与曹禺戏剧中的救赎精神
2011-04-02尹青峰肖向东
尹青峰,肖向东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奥尼尔与曹禺“家”的戏剧主题创作中充满了不和谐之音。家庭不再是温暖的巢穴、心灵的栖息地,而成了压抑和恐惧的象征,成了一个制造罪恶的地狱,充斥着自私与无情。不和谐的“家”不断地压抑着人的自由,使生活在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困苦地挣扎与呼救。面对不和谐的家庭和人的生存困境,怎样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人性的扭曲,如何拯救这些备受煎熬和摧残的生灵就成了他们共同思考和探索的目标。在剧中,他们满怀着对人性的同情和怜悯,不断探索着家庭不和谐及其产生悲剧的源泉,试图通过救赎的方式找到家庭悲剧的症结所在。
一、奥尼尔的“救赎之道”
奥尼尔感慨西方现代人信仰危机的同时,也试图为精神困境的现代人寻找一条慰藉的出路。他通过自己对家庭不和谐的探究来暴露人类灵魂的阴暗面,抨击缺乏信仰的现代人沉迷于物欲之中,以致迷失了人性,导致了自己生活家园——家庭的危机。人类如何找寻自我,如何使得家庭真正成为人类精神的家园,成为自我灵魂的避难所和归宿地,成了奥尼尔寻找救赎之道的应有之意。
(一)忏悔
奥尼尔虽然曾对宗教失去信心,但始终抛弃不下宗教情结。他的剧本带有自我忏悔意识的内省就不足为怪了。在基督教中,人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违背了上帝的法则就意味着犯下了罪行。陷入罪恶的人要想获得拯救,必须通过皈依上帝和不断的忏悔。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从罪恶的深渊中解脱出来,灵魂才能得救。正如《圣经》宣称的那样,“遮掩自己罪过的人,必不亨通;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所以,奥尼尔认为生活在不和谐家庭氛围中的成员都不可避免地给他人造成伤害,人类要想摆脱不和谐家庭的生活悲剧,就必须学会进行忏悔内省。这种忏悔意识,体现在奥尼尔多部剧作之中。
《悲悼》中的奥林悔恨自己害死了母亲。他向莱维妮亚透露,他正在写孟南家的罪行录,同时要求莱维妮亚和他一同去忏悔,去承受杀害自己母亲的罪责,去寻找内心的平静和灵魂的解脱。莱维妮亚最终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她命令家人将她关闭在房里,对自己的罪责进行深深的忏悔和惩罚。她对老仆人萨斯说:“我是孟南家的最后一个人,我必须惩罚我自己,独自一人和死人同住在这里,是一种比死亡和监狱更坏的报应!我决不出门,也决不见任何人。我要把百叶窗钉得严严的,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我要单独和死人同住,保守他们的秘密,让他们缠住我,直到罪孽偿还……”可见,他们已深深地认识到自己对他人的伤害,只有对自己进行惩罚才能使自己的灵魂得救。
奥尼尔的这种向家庭赎罪和忏悔的意图还体现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和《月照不幸人》等多部剧作中。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埋怨、指责、讥讽使得他们都陷入了困苦之中。一家人始终处于爱恨情感的交织之中,怨恨继而愧疚。“爱与恨的循环出现构成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经验。白天流向黑夜,黑夜又流向另一个像今天这样的白天,痛苦与怜爱似乎没有尽头。”①面对着这种生活困境,奥尼尔认为只有真心地进行倾诉、忏悔,痛苦的灵魂才能得救。剧本中蒂龙一家人通过自己真心的忏悔,达成了亲人间的和解。奥尼尔正是带着同情、怜悯,怀着深厚的人性努力消除自己过去对已故家庭成员所做的诅咒②。借助于忏悔和谅解,奥尼尔自己也疗救了自己的精神伤痛,使自己郁积多年的情感得以释放和解脱,化解了郁积多年的怨恨和诅咒,最终和家人达成了和解。奥尼尔在《月照不幸人》中借乔茜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哥哥的宽恕。奥尼尔在为他人找寻医治家庭悲剧良药的同时,通过忏悔和宽恕也使得自己的灵魂得以净化。
(二)圣爱
奥尼尔受基督教影响甚大,认为只有通过忏悔、赎罪才能获得灵魂的拯救。但除了忏悔式的救赎,奥尼尔还给世人开出了另一味拯救心灵的良药,那就是圣爱。基督教认为只有圣爱才能实现对苦难的超越。奥尼尔将圣爱作为摆脱困难、超脱罪恶的途径。正如奥尼尔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献给卡洛塔的剧本题词所写,“怀着爱的信心,使我终于能够面对死去的亲人——怀着对厄运缠身的蒂龙一家四口深深的怜悯、理解和谅解之情。”只要拥有一颗圣爱之心,就能宽恕彼此的过错,就能使家庭和睦,充满温情。蒂龙一家最后正是借助这份爱懂得了宽恕和理解,爱使得他们彼此放下了包袱,灵魂从最深处升起。因为圣爱,漫长的一天才“从黄昏走向黎明”③。同样是爱拯救了《榆树下的欲望》中的爱碧和伊本。剧本深刻反映了在金钱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物欲横流,凯勃特一家人展开了一场遗产争夺战。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兄弟关系,全部被物欲所遮蔽,连那一层温情的面纱也撕去了。伊本和爱碧从一开始都觊觎农场,试图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表现出了对物欲的占有欲。但当他们真正产生了感情,爱就使他们超脱了一切。当伊本怀疑爱碧对他的感情时,爱碧为了表白自己的真心,亲手杀死自己的婴儿向伊本示爱。爱碧对爱情的执着使得伊本那颗尚未摆脱物欲的灵魂感到羞愧;爱碧不惜牺牲一切来获得爱情的真诚大胆,把伊本压抑的感情唤醒。爱使得他们从对物欲的贪婪走向人性的诚挚。当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自愿跟着警长去接受法律的制裁的时候,他们已经摆脱了欲望的贪求,灵魂得到了净化和洗涤。
总之,奥尼尔怀着对人性的同情和怜悯,用心构造出一幅圣爱拯救图。只有拥有宽恕精神的爱和拯救心灵的爱,才能使人类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摆脱生存的困境,获得灵魂的拯救。所以,只有心怀圣爱,才能获得家人的宽恕和谅解,也才能使自己的灵魂得以净化。这是奥尼尔留给现代人的启示和思考。
二、曹禺的“拯救之路”
有的学者认为曹禺并没有为其剧中的人物提供获得拯救的灵丹妙药,有的学者指出,“事实上,曹禺也并非要在剧作中找到一条什么出路不可”,“至于出路本身,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要求作家一定要在作品中为什么找到一条明确的出路,也没有理由要求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给人们提供多少寻求出路的思路。”④曹禺在接受奥尼尔不和谐家庭戏剧创作主题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能够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只是曹禺的剧本呈现不像奥尼尔那么明显罢了。剧本中内隐着的宽恕精神和出走情结无疑给处于“狭之笼”中的人们以心灵的宁静,宽恕精神与出走情结也成了人类家园的拯救之道。
(一)宽恕
曹禺虽不像奥尼尔那样有着强烈的宗教情结,但也曾对基督教产生过兴趣。他曾经去过法国教堂,感受过宗教音乐,拜读《圣经》的同时也在思考“人究竟该怎么活着,为什么活着”的问题。加之他小时候生活的万家“像坟墓一样的窒息环境”,使得曹禺对宽容、和谐、平静的家庭氛围的渴望更加强烈,对宽恕精神的向往也早早地植根于曹禺的潜意识里。曹禺对待蘩漪的态度,更能让人们看到他对宽恕精神的追求。“我想她应该能感到我的怜悯与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却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从曹禺对蘩漪的宽恕中,可以看出曹禺希望生活在家庭冲突中的人也能够像他一样,在同情中谅解,在谅解中仁爱。宽恕可以使得现代人摆脱生活的困境。
试想在《雷雨》中如若不是具有宽恕精神的四凤,那么周萍可能早就抓不住回到人间的救命稻草,而身坠深渊。剧中,当四凤得知周萍与蘩漪的暧昧关系后,她真挚地对周萍说:“你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怨你的。”这里,四凤以极其宽容的心态对周萍这个罪人表示既往不咎的大度,给周萍以生活的勇气。如果一开始周萍就没有得到四凤的宽恕,周萍也许早就承受不了乱伦的罪名而离去。正是四凤的宽恕和博大的胸襟才使得周萍获得新生的机会。四凤的宽恕精神无形中契合了曹禺的心灵。
曹禺在《原野》中也流露出了对宽恕精神的追求。剧中仇虎复仇的对象因为焦阎王的去世而转向整个焦家,可是仇虎从“父债子还”的传统观念出发,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却陷入了极度自责和愧疚之中,最后只能以死来结束痛苦的折磨。仇虎的复仇没有获得灵魂的得救却使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罪责之中。复仇者无法实现自我心灵的宁静,这从反面说明了宽恕的重要性。仇恨没有为他们带来新生,却让他们走向新生的对立面。由此可以推断,宽恕才是解决仇恨的精神之道。
而在《北京人》中,愫方形象的塑造,无疑将宽恕精神发挥到极致。她是曹禺塑造的一个最完善的理想人物。她用宽容和大度温暖着曾公馆里每一个受伤的心灵。她对年迈而又自私的曾老太爷不辞辛苦地照料,对懦弱无能的曾文清的抚慰和关爱,对阴险狠毒的曾思懿的宽容和忍让,对瑞贞的真诚关怀和帮助,这些都说明了她是一个宽容、善良、无私,极具高尚品格的人。愫方劝瑞贞要“活下去、等下去”的时候说:“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想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曹禺在《曹禺谈〈北京人〉》中对愫方这个最具有宽恕精神的人物大加赞美,也可以看出曹禺对宽恕精神在拯救人类家园的道路上所起的作用的肯定。“像愫方这样秉性高洁的女性,她们不仅引起我的同情,而且使我打内心里尊敬她们。中国妇女中那种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操,我是愿意用最美好的言词来赞美她们的,我觉得她们的内心世界是最美了。”⑤曹禺正是借愫方这一人物形象将宽恕精神传达给世人:宽恕他们,那些懂得与不懂得爱的人。如果家庭中的人都能像愫方那样拥有博大的心胸,具备宽恕的情怀,家庭怎么不是人们心灵的港湾与栖息地呢?
(二)出走
曹禺在满怀着人性的怜悯和同情,怀着宽恕精神对待他人的同时,也在探索其他的拯救之道。面对着日渐没落和扼杀人性与自由的牢笼——家,出走未尝不是一剂拯救自我的良药。
无论是《雷雨》《日出》还是《原野》《北京人》中,家庭都成了制造罪恶、摧残人性的场所。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几乎就是一场噩梦,一个桎梏人心灵的牢笼。要想改变这种窒息的生存困境,就必须冲出“家”的桎梏,这便构成了曹禺的另一种拯救方式——出走。
从《雷雨》中,可以看出曹禺萌动的出走意识。周萍在与蘩漪犯下乱伦的罪行后,“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只是他的出走不具有反抗家庭专制、争取自由的因子。备受煎熬的蘩漪,为了能够摆脱令人窒息的周家,寻求解脱,她要和周萍一起出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这也可以看作是出走的方式,只是蘩漪为了摆脱周朴园的压迫和折磨,把周萍作为情感的寄托,幻想着周萍能够带她走出去,但这奢望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周冲有着向天飞的梦想,他也对这个家庭持有仇恨的态度,向往着有海和帆的自由世界。这显然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注定不能实现。总之,《雷雨》中的“出走”,只是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出走”,不可能走向理想的王国。
在《原野》中,金子这位浑身上下散发着野性的女子,为了摆脱极其压抑和黑暗的家庭环境,她坚决地选择和仇虎一道出走。纵使心里对焦大星还留有那么一些留恋和不忍,但她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出走,去寻找那满地铺金的地方。那里“房子都会飞,张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那地方天天过年,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这一梦境说明了金子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强烈渴望。但当仇虎选择自杀来对自己的罪行进行忏悔的时候,金子这条通往“黄金铺地”的幸福之道就变得非常渺茫。
而真正从家庭成功出走的是《北京人》中的愫方和瑞贞。瑞贞对扼杀人生命和限制人自由的曾公馆充满了恐惧。这种窒息沉闷的气氛让她难以承受,度日如年,她急切地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冲破封建家庭的制约,走向自由幸福的天堂。愫方也在这种所谓的文明、礼教的制约下,痛苦地煎熬着。她“伶仃孤苦,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独自一人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在这个压抑的牢笼中生活是孤独的,而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对曾文清的爱。她把所有对家的眷恋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希望他能振作起来,哪怕是牺牲自己,也心甘情愿。最后,当愫方真正认识到文清再也振作不起来时,她的希望便彻底破灭了。她觉得“天塌了”,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于是她满怀痛苦和瑞贞一道逃离了这个制造罪恶的牢笼。
由此可以看出,曹禺的剧作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拯救之道,相信这样的安排绝对不是偶然,而是作家痛苦地找寻出路的过程。身处扼杀人生命的封建家庭,也许只有从这种沉闷的氛围中走出,才能获得新生。《北京人》中愫方和瑞贞的成功出走,表明了曹禺这条拯救之道的成功。尽管作者在剧中暗示了愫方将来的结局,她跳不出曾家的围栏,但这毕竟是自我拯救的尝试,毕竟是希望的开始。正如戏剧结尾所写,“门外面鸡又叫了,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天亮了意味着新的开始,火车汽笛声也承载着希望。总之,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
三、结语
综上所述,不和谐的家庭成了压抑人性的场所,为了摆脱这种令人窒息、充满罪恶的牢笼,奥尼尔和曹禺在探索着不同的拯救之路。尽管他们选择拯救的道路有所不同,但这毕竟是一次有益的尝试;他们开出的拯救良药,毕竟为解决冲突不断的家庭危机提供了途径。他们满怀着同情和怜悯,热切地关注现代人的命运和精神生存状态。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和谐家庭作为创作的主题,其深层目的是想建构一个适合现代人生存、理想的人类家园。他们力求挖掘出现代家庭的症结和生命的价值,为失落的现代人找寻自我救赎的良药。
注释:
①②龙文佩主编:《尤金·奥尼尔评论集》,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62页,第526页。
③Carpenter F I:Eugene O′Neill,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79,p78.
④刘勇:《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1页。
⑤曹禺:《曹禺谈〈北京人〉》,见《北京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