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伟贞小说的时间意识
2011-04-02李健
李健
(无锡市文联创研室,江苏 无锡 214026)
对于一个出身眷村并曾长期担任军职的新世代女作家而言,苏伟贞的每一个身份都会吸引评论者的关注,她所创作的军中、爱情、眷村题材小说都带来许多争讼不已的话题,在评论界持续延烧。因而对苏伟贞小说创作的研究,也多侧重其眷村情怀或争议其女性意识。这些研究虽论证丰富各有创见,但也似有“块状”割裂之嫌,而似乎未能突出她小说中一以贯之的整体性。实际上如果抛开这些议题,细研小说文本,考察潜藏于这些文本中的时间意识,反倒能让我们进入一个别样的小说世界。
苏伟贞的小说中有比较明显的时间意识痕迹,时间化身记忆,贯穿于她的军中小说、爱情小说、眷村小说之中,成为一个反复叙说的话题。有评论这样认为:“苏伟贞的时间幻术如同绝望艰涩的招魂织法,从那些扁平倒影世界里重新竖起一则像淡黄色、美好、冷感的旧日照片的活生生立体人世。在追忆之瞬才启动流光似水。”①而苏伟贞谈及她的眷村经验,“至于那里头有什么使命,不如说是充满一种恐惧。对一个生命大量依赖不断新生直觉的人来说,记忆的选择性衰退,毋宁是一件再残忍、再无情没有的事,我必须在我还记得的时候记下”②。时间的永恒性与其不可预知的变动性影响了作家的文学观感,从而在作品中有所投射,但是这种影响又不是线性叠加的,更多的是以一种复杂糅合的方式纠结于作品中。就如苏伟贞并不认同所谓“后期作品是对早期作品的总结”的说法,“我先前所写的《陪他一段》、《旧爱》、《热的绝灭》既不能说明《沉默之岛》的情欲经验;《有缘千里》也不该说明《离开同方》。我们不到那样的境域,不会有那样的志气与机缘。时间主要使我明白一些事,不像作品使我经验一些事”③。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对苏伟贞而言时间的流逝和淘洗将见证或改变人们的记忆,时间化成记忆,暧昧纠缠,难以言说。这从她对作品的命名之中就可见端倪,有许多采用了与时间相关的词语,如:《陪他一段》、《红颜已老》、《旧爱》、《魔术时刻》、《日历日历挂在墙壁》、《时光队伍》等。显示出时间意识在她作品中的纠缠。
我们可以遴选不同的小说,考察看似不相关联的文本之间对于时间意识的共同书写,发现掩藏在这些差异性之下的共同特征。如《陪他一段》、《红颜已老》、《世间女子》等小说中男女主角们为之痴迷癫狂的都是过去之爱,即便明知爱情已是无可挽回,依然念念不忘往昔。《袍泽》、《旧爱》、《黑暗的颜色》等小说叙述的则是军中袍泽之情、年少时的爱情、出狱青年的亲情,都弥漫着感伤回忆的情绪。但是小说对回忆的叙述又不只是简单的回溯过往,更着重于表现主角们对现时环境的极度不适应,借助他们对现状的排斥来反述对过去的迷恋,苏伟贞所要表达的恰是一种“以现在印证过去”的怆然。
这些小说透露出一种时过境迁再回首的情怀,却不是在故事结束之后的回忆,而是故事还在行进之中的怀旧。如她所说,“情感像一场旅行,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所有的发生都是独立时光。……旅行是什么呢?我反复比喻,寻求可以安慰自己的答案——是以现在印证过去、是以你印证我。旅行的时候,未来是不存在的。情感也是”④。《袍泽》写旅长傅刚与士官长江龙的袍泽之情,叙写出军人间深沉的家国情怀。小说情深之处正是江龙与傅刚回味两代军人的经历,以现在感慨过去,再用记忆为逝去的岁月存证。江龙出身行伍随军来台,而父亲和妻儿留在大陆,“一个人身上背了两代人的悲剧”。对他们而言“江龙那一代是停住脚步,望着前面,等待后来。他们则注定继续要往前走,而且经过江龙等等”。无情的时间之流,改变着他们的命运,而时间不会停止,它的意义又通过后辈的回溯浮现出来。这也成为江龙和傅刚两代军人故事的联结点,也投射出苏伟贞对军中生活的观照。
而《旧爱》则写眷村女孩程典青坎坷的爱情经历,牵涉出与之关联的几个男性冯子刚、易醒文、杨照,以及他们那无处安放的爱情。性格孤僻倔傲的典青,中学期间就混迹帮派,当她受到帮派分子威胁时,杨照只身赴险解救典青,却不幸被人砍伤身亡。这个创伤也使典青愈发陷入孤绝的世界,形成一个自己的光圈,没人进去过,直至多年以后当年的帮派老大化身易醒文重回台湾,才揭开这层层迷雾。
典青与易醒文的爱情当年不为易父所容,多年以后他们的过去依然为家人拒斥。易醒文将他们的重逢视为对典青的补偿和交代,并期望有着新的开始,但是典青在历经多年的挣扎后,已明显无法重拾前缘。典青只能躲在时间的背后,默默回味曾经的年少轻狂,在回味中重复那平静的绝望,他们彼此虽然勇敢坚强却无法突破这个困局。冯子刚则是在典青生命的最后阶段进入她的生活,走到绝处才谋面,仿佛人生翻过才回头,但是那终究只是心情降至极限后那无关生老病死的抚慰。冯子刚和杨照、易醒文一样在典青的生命中递换陪伴,却任凭谁也无法留住她,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一艘驶错了航线却又无法转向的航船,即便知道前路艰险,也只有将错就错,上演一出“情到深处无怨尤”的张狂狷介的“旧爱”。
这两部小说虽然题材不同,叙述语调各异,但是掩藏在题材、技巧之下的对时间之流的感慨却是颇有共通之处。就如典青离家前的心情——“下午的眷村分外安静,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孤儿,还在时间的流外。她慢慢收拾包袱,仿佛有意等什么,杨照吗?或者等时间赶上来。”看到这样的心情,我们似乎要惊叹这与傅刚和江龙两代军人的命运感慨是何其相似!
不同于以往小说的以爱情为主题,苏伟贞在《黑暗的颜色》中改以亲情为切入点,以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口吻叙说对人、事的感慨。范先中年少时因参与斗殴被判刑十年,出狱后发现自己与家人(父母、两个妹妹)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小说正是以出狱后的先中所面临的人际关系的困局来指证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挚爱亲情,而长期的牢狱生活的阻隔,将先中抛弃在时间荒原的后头,他不像江龙停住脚步看傅刚走过,也不像典青站在时间的流外,等时间赶上来,他却是个掉队的孩子,奋力想揪住光阴的尾巴,赶上家人的时光列车。
由于时间的隔离阻绝了爱与亲情交流的渠道,他们之间已经“完全是一种失败的关系”。先中对于亲情的记忆,还只是停留在年少时的影像中,似乎牢狱生涯是一段静止的时光,封存了这些记忆,而对于家人而言,时光已逝人事变迁,曾经的创伤必须抛弃,去面对新的更丰富的生活。正是由于这种认知的差异,导致先中与家人情感的交集越来越小,无奈而无助地陷入困境。如先中所说,“也许亲情需要靠时间来培养,我正好没有;时间只加深了我们的间隙、陌生。”
这或许可以解释作者为何把这篇小说命名为《黑暗的颜色》,按常理这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告别黑暗走向光明的故事。作者着意凸显小说“黑暗”的颜色,显然有意规避主人公“弃暗投明”的叙述模式,而是将它塑造成一个“光阴的故事”。在此,时间成为改变主人公及其家人际遇的命运转盘。《黑暗的颜色》不同于苏伟贞的《流离》集中的其他小说,似乎也不太为研究者所称道。王德威就指称:“苏的原意或是要塑造一充满怨憎矛盾的‘地下室人’,但她笔下的范先中太没有棱角、太易引起我们的同情了。写了这么多冷静乖违的女性,苏对她的范似乎母性大发,怜意丛生。”⑤其实如果换个视角,则可提取出《黑暗的颜色》与《袍泽》、《旧爱》中时间意识的一致性:以现在印证过去的怀旧情怀。我们拨开苏伟贞不同题材小说的花色背景,以时间意识进入苏伟贞的小说世界,竟然发现这是苏伟贞小说“持续”之外的另一种“必然”!
如果说前面的这几篇小说是着眼于以现在印证过去的纵向回望视角的话,那么《魔术时刻》、《日历日历挂在墙壁》、《时光队伍》等则是有意打破时间固有的连续性,试图表现时间模糊的不确定性,突出个体在时空变换中所感受到的错愕与迷惘。
“魔术时刻”是电影拍摄的一种抢拍手法,是抓住在日暮之前的几分钟时间,使拍摄出来的物体棱线清楚却有黑夜的效果,从而达到混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营造出暧昧不明、幽微难测的艺术效果。小说以此为题,也是借助这个概念指称人们之间那种同样暧昧不明、幽微难测的情感纠缠。
《魔术时刻》可谓是一个男版的三角恋爱故事,来自台湾的经济学家郑宇森和他的妻子言静在大连参加一次两岸间的学术会议。会议上表现突出的成群吸引着言静的好奇心也激发起她的性格潜能。于是,在台北“老于情感游戏”的女主角和“十四岁下放到长白山伐木,害怕一次爱都没做过”的男主角开始了一段没有时间表的恋爱,在充满变数的情天欲海中浮沉。
相较于苏伟贞其他小说中历经时间考验的爱情长跑,《魔术时刻》只能算是转战大连、台北、香港的爱情转移,纵向时间在这里也转换成为断面时间,就如日暮前几分钟暧昧不定的魔术时刻。几次短暂的相聚和交媾,却使言静和成群更觉孤独,他们不得不面对各自的婚姻现实和人情压力,维持现状的约定总是显得不堪一击。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确定的‘茫然’与‘恐慌’,来源却由‘空间动荡’转向‘时间’的压缩紧绷,如‘蒙太奇’剪接后的爱情”⑥。言静也不得不反问自己“是哪些元素组合他们快速成为恋人?现实世界失传的一见钟情吗?教他怎么能相信?减省的中间流程又为什么让她如此不安?她们没有争吵、适应、价值观或者生涯计划问题,他们的问题难以言喻使她心里布满悲哀,每每在激情中觉醒。是的,他们不知道如何解决”。性也不是终极的解决之道,他们不得不为爱遁走他方。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是一篇述说时间不定性的小说,冯老太太不甘心为丈夫抛弃,却诡异地以在日历上写日记的方式记时记事,俨然家族编年史的撰述者,她写出了自己的信仰之路,却将所有人困在日记里。她借日记记事,却逐渐耽于冯老爷在家的幻想,甚至虚构出一个女儿冯冯,与她相生共存,最终陷入选择性的遗忘,活着告别了现实世界。诚如有评论所说:“‘日历’如钟,时间的附属物,却成为叙写一段虚构家族史的‘媒介’、‘载体’,竟惹来全家人纷纷打算抛弃真实的时间宁愿以此虚构的时间取代。‘彷佛时间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一般人家以收冬衣什么区分四季;老太太是撕日历。’我认为这是另一种足以将时间的虚实整个搅动的‘拜物模式’……是否亦同时透露着老太太‘改写历史’‘变造时间’的企图?”⑦过去在当下的意义亦不再是真实/再现,而成为想象/虚构,这毋宁说是对历史的反讽。
之前我们分析的小说,尤其是情爱小说,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承受爱情的煎熬,时间是作为顺时的连续性存在,与人的情感经历保持同步,而在《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中,时间不再具备确定性,代之以记忆可以重构,历史可以改写,一如借书写构筑自己的记忆王国。小说同时融入聚散流离、空间转换的背景,写出战后来台一代人及其后辈深含历史兴亡却又无法融入现实的凄惶,他们转而借助自足、偏执甚至背反的家族记忆来对抗这个时空异常的现实世界。
延续这个视角来看,《时光队伍》更是一部时光飞度之中的流浪之书。与其说它是小说,不如说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对至爱亲人的悼亡之书,也是国家乱离时代流浪者的血泪之书。面对亲人已然确定的死亡之路,作者试图以豁达的姿态去书写,以文字书写夫妻情深的生活点滴,记录生者理智坚强、桀骜不驯的生命风格,也将其浓缩为从大陆流寓到台湾的那一辈乱世流浪者的塑像。然而本书特别之处即是“人物情感全然真实却被以‘伪’命名的回忆录”⑧,书中明言“张德模,以你的名字纪念你”,书中人物情感全然真实却又以“伪”命名,全书七章中竟有十七个章节条目借“伪”为题。作者似乎有意告诉读者:这个真实的故事听起来就像假的,个人乃至民族的故事竟是一幅充满迷惑的流浪地图。
作者突破“真”与“伪”的界限,恰恰是要打破历史、亲情乃至生死的确定性,以不确定性的姿态模拟生存的虚幻。苏伟贞曾经坦言“《时光队伍》就是流浪队伍。那是一种宿命,天生的气质。……这些流浪族人以一种生物学上如真实再现的‘拟态’形式,比一般地球居民还像居民的活出谱系,但终究‘非我族类’。悲哀也就在这里,他们无法真正在地球上生根,但到底最后他们落脚何处,他们还有多少人口,成了一个谜”⑨。在国家战乱频仍时期为避战火而飘零各地的流浪者们,把生命、财产、理想、信念熔铸在流浪的脚程里,以近乎听天由命的心态浪迹天涯,把身家性命交付于不确定的流浪谱系中,诚如萨义德说,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承受着失去挚爱的人生悲苦,更使她陷于难以自拔的困境中,愈发在封闭的防护罩中与自己交谈,也混杂了小说与散文、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小说对于时间的述说不是着意于时间的线性进程,而是把时间置于一个横向压缩的密闭空间内,附之以不确定性,在时空裂变中回望过往,让人感慨唏嘘又无可奈何。作为一个出身眷村的女作家,面对逐渐失落的族群记忆,苏伟贞更执着于在时间叙述中开疆辟土,反复说着缠绕于记忆中的话题,以书写抵抗遗忘,经由创作构筑自己的记忆王国。
阅读苏伟贞的小说,常常感念于她小说中的“时间”意识,这是一种不同于时间概念的意识,是作家对于时间永恒性与其不可预知的变动性所产生的文学观感,既流露出一种唯恐记忆被时间所抛弃的恐惧感,又借助书写反复回味,自我感伤。在这些小说中,时间给人们带来的感慨虽然附着内容不同,表现形式各异,但却犹如一抹挥之不去的底色,笼罩在小说人物的心头。以时间为媒介,以记忆为导引,带领我们以别样的方式进入苏伟贞的小说世界。
注释:
①苏伟贞:《魔术时刻》,台北:印刻出版事业公司,2002年,封四。
②③苏伟贞:《封闭》,《封闭的岛屿》,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第25页,第28页。
④苏伟贞:《单人旅行》,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9页。
⑤王德威:《持续之必然?》,《联合文学》,1989年第10期,第188-189页。
⑥⑦蔡林缙:《给时间以巫魔——论朱天文〈巫时〉与苏伟贞〈魔术时刻〉的“时间概念”》,《中国现代文学》,2008年第14期,第179页,第182-183页。
⑧邓安琪:《为流浪者塑像——简介苏伟贞的〈时光队伍〉》,http://140.119.61.161/blog/forum_detail.php?id=2077,2011年6月10日访问。
⑨范铭如、苏伟贞:《范铭如对谈苏伟贞:强悍也是一种信仰》,《印刻文学生活誌》,2005年第8期,第38-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