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否定格式拆用

丁健纯

(湘南学院 中文系，湖南 郴州 423000)

词是具有凝固性结构的语言单位，从理论上来说是不能够拆开使用的，然而，在实际的语言运用中，常常会遇到将词有意拆开使用的情况，例如：①

(1)不清不楚“一滴香”(《焦点访谈》2010.10.10)

(2)美国反恐，“越反越恐”(《看世界》2010年2月号)

(3)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理因素就是每一个了解近代史的中国人心灵上被我国百年来有海无防的惨痛经历投下的永久阴影。(王朔《动物凶猛》)

将词语拆开使用，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拆词或析词，以上三例分别是词“清楚”、“反恐”和“海防”的拆用。根据拆用词的特点，我们将其分别归为“否定格式拆词”(如“不X不Y”)、“肯定格式拆词”(如“越X越Y”)和“肯否格式拆词”(如“有X无Y”)三类。本文主要探讨与词的否定格式拆用有关的问题。

一、词的否定拆用格式的类型和特点

所谓词的否定格式拆用，是指出于表达的需要，用否定词将某个词的语素间隔开来，从而形成否定词分别与词根语素搭配的一种新的语言表达形式。如果以“A”代表否定词，“XY”代表被拆用的词，则其格式可以表达为“AXAY”。这种否定格式的常见类型有四种，分别是“无X无Y”、“不X不Y”、“没X没Y”和“非X非Y”。例如：

无X无Y：无疾无病、无欲无念、无雕无饰、无关无涉

不X不Y：不凡不俗、不娇不宠、不贞不洁、不尊不重

没X没Y：没棱没角、没灵没魂、没挑没拣、没着没落

非X非Y：非神非仙、非彼非此、非伦非理、非偷非盗

从构成上看，这四种否定拆用格式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同一否定词相间叠用，词根语素拆开分别与否定词搭配构成“AXAY”形式，其中“X”和“Y”是拆用关系，“A”和“X”、“A”和“Y”是组合关系，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补充，形成一种两两并立的对称型四字格形式，构成一个完整的意义和结构整体。吕叔湘曾指出：“现代汉语里有大量四字语，这是一种特殊的短语，它在结构上的特点是分前后两段且结构相同；其意思或者平行或者对称；单用的语素在四字语里当单词使用。”对于否定格式中被拆用的词而言，有所不同的是，它们只是形式上像单词而功能上却仍然不能独立使用的语素。

二、被拆用词的特点

否定拆用的格式决定了能被拆用的词实际上只可能是双音节复合词，这类词由两个意义实在的相异词根语素构成，符合拆用格式的特点和对被拆用词的要求。

(一)被拆用复合词的结构类型

由于每种否定拆用格式使用的是同一否定词并且呈现出一种平行对称的形式，因而被拆用的复合词“XY”以并列关系的联合型居多，“X”和“Y”的关系有相反、相对、相近和相关多种，例如：

相反 相对 相近 相关

无X无Y：无日无夜、无轻无重、无阻无挡、无名无利

不X不Y：不中不西、不盈不亏、不止不息、不审不查

没X没Y：没儿没女、没老没少、没款没式、没廉没耻

非X非Y：非阴非阳、非褒非贬、非镌非刻、非歌非舞

根据我们对收集到的复合词的统计，联合型复合词占到总数的近90%。其中“非X非Y”中“XY”都是联合型，“无X无Y”和“没X没Y”中“XY”有少量定中型，如“无波无纹”、“无事无端”、“没怨没气”，“不X不Y”中“XY”的类型相对多样些，有状中型，如“不流不动”、“不哄不骗”，有主谓型，如“不自不觉”、“不声不张”，有动补型，如“不改不良”、“不说不明”，还有连谓型，如“不开不发”、“不撤不并”。

(二)被拆用复合词的词性特点

从词性上看，被拆用的复合词基本上是名词(包括方位名词和区别词)、动词和形容词。每种否定拆用格式具体与哪类词组合搭配，与该否定词本身所能搭配的对象性质有关。根据我们所收集的语料，“无X无Y”中“XY”以名词最多，其次是动词，形容词最少，少数动词和形容词可以进入该格式，是因为古汉语中“无”能与谓词搭配。“不X不Y”中“XY”大部分是动词和形容词，个别名词虽然可以进入该格式，但在用法上有的已经动词化，如“不男不女”是指“举止打扮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不内不外”是指“不在内也不在外”，“不声不响”中“声响”应该理解为“发出声音”，有的拆开后的语素是形容词性的，如“不凡不俗”、“不贞不洁”。“没X没Y”中“XY”多数是名词，其次是动词，没有形容词，这是因为“没”仅限于与表示状态变化的形容词搭配，与“没X没Y”描写性的表达方式不相符。“非X非Y”中“XY”名词最多，动词我们只发现了两例，即“非褒非贬”和“非镌非刻”。

三、否定拆用格式的语义特征

复合词否定拆用后所形成的语言结构的意义与复合词内部词根语素的语义关系有密切关联。前面我们说过，被拆用的复合词中90%是联合型，联合型的“XY”之间有相近、相反、相对和相关四种关系，为了便于叙述，我们将其他结构的“XY”一并归入相关关系。

(一)无X无Y

相反或相对关系的“XY”，对一个概念域两端的否定，实际上是分不清或者有意不分清该概念域的项，应理解为“不分XY”。例如：

(4)四是完全不讲劝善惩恶，渲染凶杀，突出感官刺激，善恶不分，无是无非。

(5)玄学清谈则判然有别，既无正统又无门户，无师无生，完全是平等讨论。

例(4)由前一句“善恶不分”可以推断出“无是无非”是指“是非不分”，例(5)中“无师无生”则是指“不区分老师和学生”，“完全是平等讨论”。

相近和相关关系的“XY”，是对“X”和“Y”两方面的否定，可以理解为“没有XY”。如“无德无行、无顾无忌、无悲无愤”。要注意的是，“无事无物”是“任何事物”的意思，类似于成语“无时无刻”，表示肯定含义。例如：

(6)由此想开去，其实世间无事无物不可读。

(二)不X不Y

相反关系的“XY”，比如“不男不女”、“不中不西”，“不阴不阳”，表示一种“既不像X又不像Y”的状态，即我们通常所说的“X不X，Y不Y”的尴尬状态，具有消极情感倾向。

相对关系的“XY”，通过否定极性量而居于中间状态。如果中间状态是说话者所期望的，那么“不X不Y”表达的是适中的令人满意的褒义色彩，如例(7a)；如果中间状态不是说话者所期望的，那么“不X不Y”则表达处于尴尬境地的贬义色彩，如例(7b)。

(7a)这中医的“中”字指的是不偏不倚，不上不下，是恰到好处的意思。(《中医的“中”不是指中国》，《南湖晚报》2008.11.2)

(7b)介于中间、略显骑墙的王小帅则落了个不上不下，就好比这部《日照重庆》。它不是商业片，包着艺术片的壳，但又文艺不到家。(《日照重庆影评：毫无锐气 小家子气重》，《羊城晚报》2010.11.7)

相近和相关关系的“XY”，除“X”和“Y”为动作—结果关系外，“不X不Y”表示“不XY”或“不X也不Y”，如“不娇不宠、不偏不袒、不洁不净”。但是“不冷不淡”，不是不冷淡的意思，而是倾向于冷淡。例如：

(8)广交会外围鞋业展会“不冷不淡” 国内鞋企谨防“利润降低赚吆喝”(《第一财经日报》2010.5.6)

动补结构的XY，表示“如果不X就不Y”的含义，类似于假设关系的紧缩句。其中“X”是动词性语素，“Y”是形容词性语素，如“不攻不破、不说不明、不点不亮”。

(三)没X没Y

相反和相对关系的“XY”，如果“XY”是时间词，“没X没Y”是“不分XY”，有“时时刻刻”之意,如“没日没夜、没早没晚”。除此之外则表示“应该区分却没有区分”，带有指责性的贬义色彩，如“没大没小、没老没少、没高没低”。例如：

(9)方怡伸手打了常少乐一拳，“你还是个长辈呢，没老没少的开玩笑。……”(柳建伟《突出重围》)

例(9)“没老没少”的意思是“本应该区分老少，却没有区分”,不讲长幼，不成体统。

相近和相关关系的“XY”，“没X没Y”是“没有XY”的意思，如“没遮没挡、没棱没角、没情没义”。

(四)非X非Y

无论何种关系的“XY”，“非X非Y”都是表示事物处于“既不是X又不是Y”的第三种状态，有时也表示不合“XY”，例如：

(10)知识分子精神作为一种人格力量，作为一种非神非鬼的人的气质并不会过时，更不会消亡。

(11)时人依据封建伦常、道德规范，指斥吴虞为“非理非法”的“忤逆”之子和“名教罪人”，将其逐出教育界。

例(10)中的“非神非鬼”是指“既不是神也不是鬼”，例(11)中的“非理非法”是“不合法理”的意思。

四、否定拆用格式的句法功能

冯胜利曾指出，“在汉语里四字并联常常组成一种独特的表达形式，以至成为一种独立的格式，在汉语里构成一个独立的语言单位，因而它们在使用中具有很强的独立性。”词的否定拆用格式，由四个实义的语素构成，能够表达相对完整的语义内容，而且在音节或者说字数上具有一定的自足性，因而独立性较强，常常以小句形式出现。例如：

(12)“又耍啥花样经？守仁，这么大了，没规没矩，见了客人也不叫一声。”(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13)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除此之外，拆用格式整体上所体现出的意义凝固，结构紧凑的词化特点，又使其可以在句中充当多种句法成分。就所充当的句法成分的数量而言，据统计，百分之九十是在句中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其句法功能类似于形容词。充当定语和状语时，由于修饰语的音节数量偏长，所以常常要带上结构助词“的”或“地”。例如：

(14)我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杨绛《干校六记》)

(15)缝儿钻了进去，其他人也都像燕子般轻捷地进到院子里，然后大门又没声没息地关闭上。(冯志《敌后武工队》)

作谓语时，既可以整个充当谓语，也可以充当谓语中心语，但是一般不带宾语。例如：

(16)赵老：有理讲倒人，我没偏没向！(老舍《龙须沟》)

作宾语时，只能跟在“是”、“显得”、“觉得”、“意味着”等非行为动词后面或作介词宾语。例如：

(17)其体是非大非小、非方非圆、非长非短，而又能大能小、能方能圆、能长能短。

(18)这破破烂烂汽车的高级经理，给人的印象也只能与他的车一样，显得无权无势。

五、否定拆用格式的语用效果

词的否定拆用是人们普遍使用的一种表达手段与方法，拆用格式通过在语义和语用上对常规表达方式的一定偏离，具有积极的修辞作用，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结构新鲜、简约凝练。词的否定，惯常的表达方式是在其前面加上相应的否定词，我们称之为常规否定式。而词的否定格式拆用，在符合人们语言理解和认知的基础上，将常规用法合理地“陌生化”，给读者带来一种新鲜独特的阅读体验。不仅如此，“拆用式”在保留“常规式”语义的基础上，内容更丰富，体现了汉语语法重于义而简于形，在结构形式的选择上常用减法，在结构语义的容量上常用加法的特点，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例如：

(19)哲学教授：当下家庭伦理“不中不西”需要重塑(《新华日报》2010.2.10)

(20)老刘老师那么大岁数，应是年轻老师的父辈，怎么能如此打趣呢，这不成了没老没少了吗？(网络小说《爱心曲》)

例(19)中“不中不西”是指一种既不像西方的，又不像东方的尴尬状态，含有贬义色彩，例(20)中“没老没少”是指本应该区分老少却没有区分，带有指责之意。采用词的否定拆用格式，结构简单，语义丰富，褒贬情感，简约经济。

(二)音节整齐，匀称和谐。吕叔湘曾说“四音节好象一直都是汉语使用者非常爱好的语音段落形式”。词的否定拆用格式采用“AXAY”四音节连用、两两并立的四字格形式，非常符合汉文化中“以偶为佳”、“以四言为正”的审美习惯，具有整齐匀称、平稳和谐的特点。从外部语言环境来看，在现代汉语中，由于四音节的词语越来越多，词的四字格形式的否定拆用格式恰好能与之匹配，使得整个句子或句子的某一构成成分音节平稳，对称匀整，悦耳上口。例如：

(21)没早没晚的奔波劳碌，无尽无休的唇枪舌剑。

(22)20世纪的重大特点是中西文化从斗争走向融合，人们都在亦中亦西、非中非西、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围中成长。(戴逸：《二十世纪中华学案》综合卷)

例(21)是一个并列复句，两个分句分别由定中短语构成，定中短语的定语和中心语都是并列结构的四音节短语，否定拆用词语“没早没晚”对“无尽无休”，“奔波劳碌”对“唇枪舌剑”，整个句子的音节整齐匀称，和谐自然。例(22)中“文化氛围”的定语用了三个四音节词语，即“亦中亦西”、否定拆用“非中非西”和成语“中西合璧”，节奏明快，整齐匀称。

(三)语气加重，描写性强。词的否定拆用格式中，同一否定词分别与词根语素组合，也就是说，“否定词+词根语素”的搭配组合在格式中连续两次出现，对于词根语素为相近和相关关系的词来说，结构相同，语义相近的语言单位连续出现，能达到加强否定语气，突出否定情态的效果。而且，与词的“AXY”常规否定形式相比，词的“AXAY”否定拆用格式描写性更强。例如：

(23a)因为马海西有时跳舞回来显得垂头丧气，说是罗莉总是和别人跳，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呢，还是故意发嗲。(陆文夫《人之窝》

(23b)挑水的汉子扔下水担，连声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从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车，发现车撞聋了，立时跑步前进。(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可以看出，“不理不睬”表否定比“不理睬”的语气要强，而且，“不理不睬”着重于动作行为所处状态的描写，“不理睬”着重于对动作行为本身的否定，这可以从词的否定拆用格式极少带宾语看出。

[注释]

①本文用例未标明出处的均来自北大语料库。

[参考文献]

[1]陈望道.文法简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

[2]方清明.汉语“拆用”现象刍议[J].修辞学习,2009(5).

[3]冯胜利.汉语的韵律、语法与句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4]吕叔湘.语文漫谈[M].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

[5]陶伏平.“不A不B”格式考察[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1).

[6]童晓玲.析“没X没Y”固定格式[J].现代语文,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