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小说叙事艺术浅论
2011-03-20侯岩
侯 岩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残雪在先锋作家中比较特殊,她似乎在用其特异的叙事才能挑战自我的写作极限,同时也在反抗世俗的阅读习惯,构建自己的个人精神世界。残雪的写作富有先验性和独创性,向读者展示了一个非现实的无意识领域的经验世界,这个世界虽充满荒诞色彩却深刻地透露出现代人不正常的生存困境。
一、复调的迷宫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①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强调小说人物自身意识的独立性、平等性,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都有平等的对话关系,多步调同步进行的一种叙事手段。而在残雪的许多小说中,其构建的常常是一个时空错乱、故事交错的立体迷宫,是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冲突下无意识的自我精神状态,利用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来制造不同的单个叙事迷宫。每个故事、人物之间亦没有严密的逻辑关系,只有一些不确定的关系,承载着残雪表现个体的精神复杂性,在自我无意识领域中开拓人的内在经验的深层空间。这样就给小说的解读带来极大的挑战性和多元性。在小说《最后的情人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和意识。乔用书籍和想象意念建构一个自己的独立世界,乔的妻子马利亚则在编织的挂毯中寻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橡胶园里根、牧场主金在自己的领地以自己为基础进行世界的延展,乔的老板文森特和妻子丽莎,里根的情人埃达,乔的儿子丹尼尔……小说中的许多人物行为都是独立的,他们各自的故事都具有相互排斥的“私人空间”,并且之间也看不到明显的逻辑关系,似乎每个人的行动都是梦游,之间毫无关系,人与人之间也仅限于名分,人物之间甚至渴望相互隔离,这就是故事的核心。残雪的精神“内向追求”要求这种复调的叙述,她曾说:“我研究的是人性,人性最根本的东西都是在记忆深海中体现的。”②“残雪的作品深入到‘自我’内部的深处,表现了依靠通常的艺术手段所难以企及的无意识领域的状况”。③残雪的这种无意识在小说中的表现就是没有时空感,所有的故事都是平行发展,平等对话,在无意识的牵引下寻找自我的精神空间。单个迷离,但没有关联的故事正是一个个的迷宫。正是由于这些复调的迷宫相互独立存在,构成不了关联,却在深层结构上交织在一起,指向人性深处复杂的精神内核,“残雪对人的内部世界的探索达到了人的无意识领域,她对现代中国人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经验内容:虚无感、荒诞性、变态的欲望、扭曲的感官经验等,作了充分的展示,同时也描绘了一个陌生的、怪异的、病态的现实生活世界和人际关系”。④这也就是残雪小说复调的迷宫带给我们的启示,她拓展了小说的延伸空间,彰显了小说的叙事魅力。
二、寓言式的故事结构
残雪小说给予大多数读者的观感,首先就是小说缺乏故事性,也可以说残雪小说没有故事。她的小说破碎性、片段性、解构性特征明显,有些小说甚至无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以反因果、非连续性的叙述手法,营造出一种跳跃式的臆想式的语言效果。也就是说在与传统小说注重情节与小说人物性格的塑造方面相比,残雪在有意消解小说的故事性,解构人物明确的性格特征,在“支离破碎”中叙述一个个似乎没有关联的片段。同时她的大多数小说都像在讲述同一个故事,而这故事所指向的主题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生存困境:“那些沉沦于现实困境的人们只能凭借先知者‘站出来表演’的引领方式去反思自我的存在困境,并借此展开对命运的抗争。”⑤残雪作为这样一个先知者,以对人物生命个体精神矛盾的书写与释放来阐释一种人类的生存现状:外在不完整的故事与内在共通的主题构成了一个双重式的寓言故事结构。残雪式的“寓言”独特的内涵、结构及其呈现方式,就是残雪小说寓言的独特性。在残雪的短篇代表作《山上的小屋》一文中梦呓似的事件片段构成了叙事模板:“在我家屋后的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是我心爱的东西。”“小妹偷偷跑来告诉我,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因为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发狂,她一听到那声音就痛苦得将脑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伤风。”“我的父亲20年前将一把剪刀掉进了井里,为此终日苦恼,一到夜间就变成了一只悲哀嗥叫的狼。一天他试图打捞出沉在井底生锈了的剪刀,但失败了,刹那间,左边的鬓发全白了。”“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故事的破碎性、叙述的不连贯与片段化,就像一个没有开头与结尾的句子,无理性无逻辑。故事却充满着不安定与紧张的情绪,主人公“我”与家人之间是一种紧张的敌对关系,“我”的抽屉被他们乱翻,杀死“我”心爱的东西,母亲的恐怖想法,父亲恶魔般的举动,带给“我”的是疑惧,给读者的也是一种焦虑不安的感受。母亲的监听、父亲的狼嗥,以及自我的瞬间幻象,表达的是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冲突,突出表现了一种自我意识中个人生存困境的真实感。
三、梦呓似的小说语言
有评论者指出:“残雪很善于以暧昧、朦胧、象征的谵语,将人的潜意识心理跃然纸上。”⑥在残雪的世界里现实世界是一个被她反抗,甚至绝望的世界,她说:“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那个世界,我对大家所熟悉习惯的世界,对俗话、套话都十分反感。大人说东,我一定说西。我的世界是我创造出来去反那个世俗的世界的。他们都非常讨厌我。……我就是要反,就是讨厌那个世界,所以我才创造了我的世界。”⑦残雪构建的是一个她自己的潜意识中的个人世界。而残雪小说语言中的梦呓特征就彻底地外化为构建她个人世界的基石与标志。梦呓语言与个人世界是相辅相成的,个人世界通过梦呓语言得以强化与凸显,梦呓语言因为个人世界的情感脉象的特异而更加个性化与特殊化。梦呓语言具有哪些特征呢?
1.非理性、无逻辑。残雪的大部分小说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个神经质似的片段对话,叙述无逻辑可言。例如在前文中提到的《山上的小屋》,故事的本身没有任何逻辑可言,故事的安排没有线索,前言不搭后语。小说的开始说“我”家屋后有座小屋,接着笔锋一转,转写“我”每天清理抽屉,可抽屉被乱翻,心爱的东西被杀死,母亲疑惧与忌恨,接着又写到我到山上“看个究竟”,到底为什么去?去看什么?没说一个字。接着又写到母亲对“我”恶狠狠地监视,妹妹的眼睛变成绿色,父亲的恐怖举动,等等,看起来就像一个大杂烩,什么都说,什么都没交代清晰,故事的逻辑发展混乱,敏感、神经质、焦虑、恐惧的情绪四处弥漫,而这种梦呓似的语言与残雪理解的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息息相关,所以她说:“我关注的是现代人的‘人性’,在现实生存环境下人的精神状况。”
2.小说人物语言隐晦与模糊,看起来更像是梦话。《突围表演》中的叙述来自五香街一个居民之口,这位居民的叙述一开始就围绕着X女士的年龄与Q男士的长相间接地转述他人之言,然而众多的他人之言虽然落实在具体的问题上,却没有哪个声音能够以确凿的证据作符合逻辑的充分说理,因而也就没有哪一个说法占上风,因为几乎所有的说法都不过是以一点点印象为根据捕风捉影,再添油加醋加以渲染,具有很大的主观臆断性。那么这种主观臆断性就会造成理解的多元性和混乱性,就会造成一种纷乱的效果,无法说清前因后果。所以说在残雪小说中人物语言之间是有隔阂的,这种隔阂放在人际关系中就是人际交往之中的紧张感、冷漠、无法沟通,人与人之间难以走进彼此的精神世界,因为彼此都有心理阴影,人人都想成为他人的关注对象,用以满足自己浅薄的虚荣心。有评论者认为这是人的一种“表演欲”。⑧残雪的这种心理状态,是她小说创作中的潜意识基调。
残雪的小说给我们展示的远远比这复杂和多义,残雪的小说有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我们现代人生存秘密的钥匙,无论残雪小说的叙事艺术是多么的怪异和特别,但呈现给我们的却是诸多的人生启示,是我们生存状态一面侧影的展示。
注释:
①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4-5.
②唐朝晖.灵魂的写作者——访残雪,文艺报,1999.6.10.
③张闳.感官王国——先锋小说叙事艺术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74.
④张闳.感官王国——先锋小说叙事艺术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6.
⑤叶立文.存在困境中的“突围表演”——论残雪先锋写作中叙述模式的嬗变.长江学术,2006,(2).
⑥王绯.在梦的妊娠中痛苦痉挛——残雪小说应悟.文学评论(北京),1987,(5).
⑦残雪.为了复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20.
⑧孙德喜.一个怪诞世界的存在方式——论残雪小说的语言.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3,(2).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
[2]张闳.感官王国——先锋小说叙事艺术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
[3]残雪.为了复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4]残雪.突围表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5]残雪.山上的小屋[J].人民文学,1985,(8).
[6]叶立文.存在困境中的“突围表演”——论残雪先锋写作中叙述模式的嬗变[J].长江学术,2006,(2).
[7]王绯.在梦的妊娠中痛苦痉挛——残雪小说应悟[J].文学评论(北京),1987,(5).
[8]唐朝晖.灵魂的写作者——访残雪[N].文艺报,1999-6-10.
[9]孙德喜.一个怪诞世界的存在方式——论残雪小说的语言[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