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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写实风格解读

2011-03-20王新鑫

文教资料 2011年24期
关键词:妓女张爱玲小说

王新鑫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海上花列传》诞生于晚清,作者自称“云间花也怜侬”,后据考证为韩邦庆所作。当时刊登在韩邦庆1892年创办的《海上奇书》文学期刊上,长达40多万字,全书吴语对白。小说以上海十里洋场为背景,描写了当时的妓女生活及出入青楼的各式人物,构成了一幅清末上海滩的长幅世风人情画卷。

这本书在当时的销路不算广泛,也未在一般读者中大获风行,但是却受到了很多文学名家的推崇。胡适称“《海上花列传》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1]为“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应得的胜利”。[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将其列为“清之狭邪小说”的压卷之作,认为:“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3]刘半农评价说:“《海上花》既在文学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资格,当然在语学方面,也可算得个很好的文本。”[4]还有张爱玲,她因为对《海上花列传》的喜欢而在晚年的异国他乡倾尽全力翻译了这本书,先是把吴语方言翻译成国语白话,然后又翻译了英文本,这种爱慕的态度可见一斑。

现代学者中也有很多人对《海上花列传》有独特的研究视角,陈思和说:“《海上花列传》是一部空前绝后的文学杰作,它不仅揭示出上海经济繁华现象中的‘现代性’蓓蕾,同时将现代都市的经济繁华与这个城市文化固有的糜烂紧密联系在一起,两者浑然不分。”[5]

那么,这部《海上花列传》究竟传奇在哪里呢?本文试做解读。

觥筹交错、笑意盈叠,打情骂俏、嘈杂混乱,《海上花列传》瞬间就把读者带进了黯然又明亮的晚清时刻,坐拥在一堆衣着光鲜的男女之间。缓慢的调子,平淡的叙述,摇曳的灯光,软绵绵的吴语,灰暗的各式妓女房间,上演着海上群芳的故事。没有大风大浪的波澜起伏,只有缠绵不尽的泡沫幻影,汹涌而来的现实淹没了光怪迷离的花花世界。

小说以赵朴斋到上海找舅舅学做生意开篇,他在上海的境遇,以及后来母亲、妹妹到上海的活动是小说的一条重要的线索,这条线索贯穿众多情节和人物,情节转换的场景不断地由一个妓院的厢房转到另一个妓院,依靠人物的对话、动作和眼神来表达不同的况味。

起初,读这故事的时候有点无味,就像张爱玲说的,阅读趣味里的标准是有一个“传奇的情节”,而这本书没有,一开始会觉得像白开水,乏味而散淡,可是恰恰它带给人的是一种浪卷云舒后的平静。刚开始看的时候,怀着看故事的心态寻找起伏,却连看了数回都是吃酒、出局、猜拳、打牌,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仿佛他们的人生就是在酒桌上。而且,虽是狭邪小说,但是写男女之事的文字竟也少有,都是隐讳地表达,而无像《金瓶梅》那样刻骨地呈现。不过,渐渐的,就觉出它的好来。茶沏二道为上品,小说也是这样,需要带着情感投入地去体会,它的好,就在于那白开水似的淡,可这淡中成分丰富,淡出了那个社会、那个年代人的生活,淡中包括了每天看似无聊又高潮迭起的世俗人间。

太阳每天升起,可是每天的太阳皆有所不同。这本小说就是如此,虽然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但是谈论的话题不一样,参加的人物不一样,发生的地点不一样,所以故事也不一样。韩邦庆没有走中国古代旧小说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模式,而是把所有的人物都放在一个日常生活的大背景中去活动,你尽可以看他们怎么吃酒、调情、生意、坐马车,在这些动态的音符里揣摩他们的心理,融入他们的生活,描绘人生的晕染。上海滩上的妓院,就像是一颗硕大晶莹的水晶,乍望去,非常的漂亮,可是凑近了,却能够看见水晶里镶嵌的眼泪,还有闪亮背后的阴霾。当你了解了这些之后,你看的《海上花列传》就不再是一个个妓女们的脸谱,而是一幅浮世绘。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写实主义作品,作者就像世俗生活中的一个冷眼旁观者,既参与这生活,又将这生活细细工笔素描。鲁迅评价它的写法说:“……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6]胡适说:“它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7]英国作家格雷亨·葛林的名言“通常的人生的回声”更能够概括它的写实特点,无论写社会风情,还是写事、写人,写物、写景,都可以见得其功力深厚,用写实的方法表现俗世的烟火人间,审视无常的复杂人生,恰恰体现了俗是文学创作的本质。

为什么说它是写实的呢?我想除了它的白描手法的印证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的“新闻纸”的作用。在《海上花列传》里,有很多地方提到新闻纸,早期读者很多时候是把小说当新闻来读,很多人买报纸,就为的是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发展,如何结局。作者创作也多倾向于采用实录的叙述方法,往往宣称作品正是作者观察的现实。

《海上花列传》写尽了社会百态。以前的小说中,人物总是活动在几乎是无法选择的家族圈内,不能进入到广泛的社会联系之中,但是这部小说写作之时,上海的开化让社会交往愈发频繁,作者的触角伸向社会的方方面面便成为可能。小说里的近代商人们,每日活跃在情色场所,他们不仅仅把这种与妓女的关系作为个人感情世界的补充,而且潜意识里把它看做一种商务外交,必需的应酬。从某方面来说,这本书就像一个近代上海的展览馆,随着故事的发展,十里洋场的各种形形色色都陈列其中,逛外滩,坐马车,赌牌,嫖妓,吃大餐,听戏园……市井街道、赌场妓院、衣食住行无不在内。这样的写实段落,其实如果去掉了也不会对全书的结构产生什么影响,与故事的发展也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但是真正拿掉了这些东西,有血有肉的烟火风情就没有了,小说便不能称之为小说,只能是纲目了。写实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完整地再现当时的俗世之海。

《海上花列传》也写尽了各式人物。人物的传神也是好小说的重要衡量标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人才会有不同,不同的外貌、不同的性格。胡适在序里评述说:“《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8]关于人物描写的理论反倒可以用韩邦庆自己在《例言》中的论述:“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9]韩邦庆自己也通过《海上花列传》圆满地回答了这三个难题。

能让《海上花》演绎俗世风月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它的叙述语言是香艳娇软的吴方言。作为一种“靡靡之音”,它曾经弥漫在上海的情色场所,形成了感性的、肉欲的引诱因素,那种独特的韵味赋予了它活灵活现的表现力。

以平实的笔调暗写、白描,不落痕迹,打磨日常生活的况味,这就是《海上花列传》写实的最大成就;当你看着小说的时候,你走进了时间与空间的当下,走进了那个年代的节奏,这就是《海上花列传》所竭力营造的气氛。

“《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10]描写风月生活的小说自然离不开爱情这两个字,无论是露水情缘,还是荡漾的情欲纠缠,都算是爱之一种吧。

嫖客与妓女之间,既有赤裸裸的欲望,又有雾里看花一样的感情,很多时候,这个天平在情和欲两边荡漾摇摆,这些生活在狭长委琐时代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在生活的磨损、吞噬中努力地挣扎。如果妓女们是无根无茎的海上漂浮之花,那么嫖客们就是流连忘返于其间的丹顶鹤,低头啄那红粉佳颜的同时,也破灭、粉碎了“海上花”们的梦想。纵是多情、痴情、奇情,亦无济于事。

张爱玲在译后传里分析过陶玉甫和李漱芳的情感,他们的情感实际上是变态的爱情,因为社会的禁锢,也因为他们本身的想法。陶玉甫把李漱芳看得很重,视为一生所爱、掌中珍宝,而李漱芳却是把陶玉甫看成视其一生所寄,她想拴住他、抓牢他,她有梦想存放在他那里,所以其实他们是不对等的。在众人的眼里,席间客人讲出的那种胶着状态:“李漱芳跟他倒要好得不得了哦……说不出画不出的。随便倒哪儿,教娘姨跟牢了,一块去墨还是一块回来。要是一天没见,要这些娘姨相帮四面八方去找了来,找不着吵死了,”[11]不是一种赞许,反而是戏谑。所以周双宝才有这样一句话:“为什么多少先生小姐都要做大老婆!起先有个李漱芳,要做大老婆,做到了死;这时候一个赵二宝也做不成功;做到我们这儿的大老婆,挨着第三个了!”[12]想必这点到了欢场女子的心结,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的故事也是书里颇有趣味的章节。按理说,妓女要吃醋,应该吃嫖客们的正室夫人的醋,妓女们之间倒还不至于“同行是冤家”,闹到那样的地步,那必然是掺杂着情在里面的了。对王老爷给予的体贴、温存是“情”,对王老爷口袋里的钱则是欲了,情欲混杂其中,只可怜了这个倒霉的王老爷,两边不落好,两边都受气,千金散尽,却不想买的是“两女俱不争气”的结局,一个姘戏子,一个勾侄儿。所幸的是王老爷最后被安排去江西做官,否则这十里洋场上的嫖客中倒多了一个郁郁寡欢者,妓女们的工于心计、善于算计,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竞相显现出来。

至于洪善卿和周双珠,倒仿佛是时下流行的“蓝颜知己”,比爱情少一点,比友情多一点。他们俩才是真正会“逢场作戏”的人,来了也不讨厌,去了也不想,一肚子的明白账,不期冀什么,也不会太过于失望,正是这样的世故练达才是生存的必需本领。他们两个,或许正是因为相似,才会走到一起,是谓“聪明人”,他们的第一要旨一定是自保。

在罗子富与黄翠凤的情欲里,完全是黄翠凤担纲主演。泼辣的性格使她敢爱敢恨,更使她懂得如何去赚取男人的心和荷包。她的身上倒是写满了“独立”字样,可惜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受制于人。不过,这独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价,努力在那样一个社会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尽管这价值也许会靠“生意”来体现。

就小说的欢场情欲,台湾学者王德威曾这样论述:“但韩邦庆见人所不能见。他在苟且猥亵的关系中,看出男女最原始、最素朴的欲望挣扎;在声色脂粉的阵仗里,见证寻常夫妇的恩义和勃谿。这本小说所透露的自然主义讯息,是如此了无奇特,却也愈发让人触目惊心。”[13]

有人说,晚清是一个繁华糜烂同体的时代;有人说,晚清是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时代,《海上花列传》就是这繁华糜烂、精神分裂的代表,它是矛盾的,又是悲哀的。张爱玲对胡兰成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其实对于《海上花列传》的读者也是一样,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这个没落又在寻找出路的年代,所以他们欣赏这个梦幻而又真实的故事。文学创作最能够吸引人的就是表现社会和人生的作品,而《海上花列传》就是沉重的人的世界,简简单单的平常生活,字字心血投射了晚清的大舞台。

[1][2]张爱玲.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上、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鲁迅著.陈平原编纂.中国小说史略[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4]徐瑞嶽.刘半农文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5]陈思和.论海派文学的传统[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1).

[6]鲁迅著.陈平原编纂.中国小说史略[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7]-[12]张爱玲.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上、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3]王德威.如此繁华[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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