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形象的文化内涵探析
2011-03-20肖立卓
肖立卓
(绥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焦大的首次出场,是在小说《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因赖二派他夜送秦钟出城,被他骂了个天昏地暗。作者借尤氏之口对焦大的早年事迹作了概述。
若按后来第一百零五回抄家时焦大自称 “我活了八九十岁”的年龄推算,在夜送秦钟时他也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后来,贾蓉骂了他两句之后,还让人去捆他,盛怒之下的焦大正是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便骂了个贾蓉狗血喷头。众人见他太撒野,上来几个将其揪着捆倒,抱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众人见他骂得太过头,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在焦大的首次出场亮相一节中,作者便简要介绍了他出生入死为主子挣下家业,却得不到公正回报,以及爱喝酒和骂人滋事的个性。焦大的第二次出场是在“锦衣军查抄宁国府”之时。他冒险冲出宁府跑到荣府,又被外面的看守军人撞上,正要拴着他交锦衣军查问时见到了贾政,他止不住号天跺地地大哭,哭说着开始撞头。
对于焦大的经历,诚如王志尧所说:“焦大从开始跟着主子征南闯北地打仗、捆人到被人捆;从跃马疆场到被拖进马圈;从主动救主喝马溺到被迫往嘴里塞马粪,焦大的一生是可笑的,又是可悲的。可笑的是,他只有匹夫之勇,却缺乏机智谋略;只有忠于主子之心,却无获取主子宠爱关切之术;只能恃功而傲,恃功而大,却不会拍马溜须,献媚取宠。可悲的是,有功不能得赏,效忠难以受恩。 ”[1](P56)作为奴仆,焦大既对贾家有着痛心疾首的恨,又对贾家有着福祸与共的爱;既对贾家祖上创业的艰难感到悲哀,又对贾家子孙败业的堕落深感痛恨;既眷恋老主子另眼看待的殊荣,又恨新主子忘恩负义的冷酷;既自傲于过去豪奴的辉煌,又哀痛于现今老仆处境的艰辛。
那么,曹雪芹设置焦大这一人物,仅仅是为了让他醉骂一通吗?显然不是,在我看来,作者在焦大这一人物形象设置背后蕴藏着更深厚的文化内涵。
一、“舍生救主”——对先秦“君惠臣忠”式忠义观的弘扬
在我看来,作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曹雪芹是批判儒家思想最厉害,但对儒学义理的精华却汲取最多。他对统治阶级、理学家所倡导的单向绝对的“忠义”观持否定态度,这在他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如焦大,作者对他的“忠义”是赞赏的、肯定的。后来鲁迅对此也有所认同,在《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中说:“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行一篇《离骚》之类。 ”[2](P383)这里鲁迅将焦大比为屈原,其实质就是对他“忠义”的肯定。另外,曹雪芹所写的小人物包勇,对其“忠义”亦是首肯。包勇只在后四十回出现,且是外来的奴仆,由甄家推荐到荣府,第一零七回和第一一一回写包勇对某些有钱奴仆的憎恶,对贾雨村的忘恩负义的蔑视,都显示了曹雪芹对“忠义”的褒扬。但曹氏对“忠义”却是有所扬弃的,他借贾宝玉的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红楼梦》中有这样一段话: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竞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3](P383)
这段话正说明曹雪芹对“忠义”的扬弃。对此,张锦池说:“作为对‘经济之道’的真正解构,还是宝玉的‘文死谏,武死战……竞何如不死的好’之说。其主要理由是:‘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其结论是:‘趁你们在,我就死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里所说的‘你们’,是指花袭人等丫鬟。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反面春秋的说法。其真正意思是:既然‘朝廷是受命于天’,就不会有‘昏君’、有‘刀兵’,就不会要求‘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有‘昏君’、有‘刀兵’,要求‘文死谏’、‘武死战’,就可见朝廷不是‘受命于天’。因此,与其为那‘不圣不仁’的朝廷去死于谏、死于战,倒不如为丫鬟们充役,死在丫鬟群中好。 ”[4](P261)这里曹氏对“文死谏”“武死战”是否定的,对“不圣不仁”的朝廷也采取了抛弃的态度,这亦体现了他对单向绝对“忠义”观的厌弃。用辩证的观点看,也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曹雪芹对“圣仁”的朝廷要去“谏”和“战”。 只有“君明”、“君使臣以礼”,才要求“臣忠”、“臣事君以忠”。这正蕴含了曹雪芹对先秦“君惠臣忠”式忠义观的追求。
二、“醉骂受辱”——对传统“投桃报李”式报恩思想的呼唤
在《红楼梦》中,作者对于恩遇持怎样的态度呢?一方面是对忘恩负义行为的贬斥,这以贾雨村为代表。贾雨村,姓贾名化,字时飞,雨村是他的号,祖籍湖州人氏。曾是诗书仕宦之族,尚未成年就遭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但他人穷志不穷,他饱读诗书,总想着重振家业,便决定进京求取功名,却囊中羞涩,最后一路流寓姑苏,寄居市井。他虽不是书中的主角,但他为人势利却排在第一。他自视很高,对他眼中的平常人,即便受人恩惠,从来是理所当然地收纳,并且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对豪门权贵,他却有着另一副嘴脸,上赶着讨好、巴结,甚至为攀高枝而不惜徇私枉法。但当扶持过他的贾府大难临头时,他又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踩了一脚,让其更快地衰落。他恩将仇报,先是错判葫芦案,再将恩人甄士隐之女英莲推进火坑;后来贾府被御史参奏弹劾,他不但不出面辩护,反而落井下石,将他自己一手操纵的强抢石呆子扇子一案也推给了贾赦,并奏贾府中的种种不是,终于致使贾府被抄。从这些我们可看出他是一个典型的名利熏心的无耻之徒,连投奔贾府的甄家奴仆包勇知道了他的底细后都要上街拦驾侮辱他。
另一方面是对知恩图报形象的颂扬,这以绛珠仙草、刘姥姥等为代表。贾宝玉的前生是赤霞宫里的神瑛侍者,因常在西方灵河岸边行走,看见三生石畔生有一株绛珠仙草,十分可爱,就日日以甘露灌溉之。后来,那株仙草“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绛珠仙草发誓要用一生的眼泪来报答,下凡幻化成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娇媚冰清的林黛玉,她曾说:“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该还得过了。”这也就有了后来美丽缠绵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曹雪芹就用浪漫的笔调、奇特的想象和诗意,创造了新奇绝妙的亘古未有的“还泪”之说。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正是贾府全盛时期,也是王熙凤最得意之时,因此二奶奶随意接济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与一吊钱,刘姥姥得到了关乎她未来命运的救命钱,渡过了难关。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只是为了报恩。当第二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蔬菜也比先前丰盛了时,刘姥姥便把头一起上好的摘了送进荣国府,聊表穷苦人的感激之心。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时,贾家已是“树倒猢狲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时,亲朋好友躲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像贾雨村之流更落井下石,而刘姥姥却伸出了援手,拯救了巧姐。
从上面几个形象的塑造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对忘恩负义者是痛恨的,对知恩图报者是首肯的。
三、“抄家撞头”——对儒家“父慈子孝”式家庭观的向往
《红楼梦》作为一曲行将没落的封建社会的挽歌,却艺术地再现了当时腐朽、堕落的家庭伦理惨状。作品中,焦大实是当时世风日下,家庭伦理道德沦丧的实情的见证者。曹氏借焦大之口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贾府的没落、衰败、崩溃,正是由于这些畜生们偷鸡戏狗、爬灰养小叔子而造成。焦大骂的不仅是贾珍,他实际也骂到了秦可卿、王熙凤、贾宝玉,骂到了用五百两银子买来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老色魔贾赦,更骂到了放纵这类行为的史老太君。
而贾赦、贾珍与贾蓉形象的塑造则是对清代家庭伦理沦丧的真实反映。《红楼梦》中,贾赦是一个被扭曲了的人物形象,他本性好色、昏庸、凶狠残暴,整日在家和小老婆调情、喝酒。在胡子花白,儿孙一大群时,还看上了贾母的切身丫头鸳鸯,非要把她收为己妾。贾珍是贾敬之子,惜春的胞兄,贾蓉之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由于父亲贾敬一直好道炼丹,对他疏于管理,他养成了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习气,就是将把宁国府翻过来,也无人敢管。作品中主要通过三件事来写贾珍的道德沦丧,一是与儿媳秦可卿关系暧昧,致使秦可卿过早亡;二是父亲贾敬去世,他却与前来帮助料理丧事的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百般调笑;三是在居丧期间召集一帮狐朋狗友聚赌、饮酒、嫖娼。青山山农在《红楼梦广义》中批贾珍是“人面兽心”,他先是“疏其子而嬖其妇”,后又“纳其姐而通其妹”[5](P99)。袁维冠在《红楼梦探讨》中认为贾珍是“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纨绔子弟”,他对上缺乏孝敬,对下引人误入歧途,在职愧对国家,在身有辱祖先[5](P99)。
贾蓉是贾珍之子,秦可卿之夫。他原为监生,妻子秦可卿死后,他又娶胡氏为妻。生活上他与父亲贾珍一样荒淫无耻。他和婶娘王熙凤关系暧昧,经常在一起调笑;助王熙凤设相思局毒害贾瑞;在祖父理丧期间与姨娘尤二姐和尤三姐调情;得知贾琏对尤二姐有意后,鼓动贾琏在府外偷娶尤二姐;与父亲贾珍一起聚赌嫖娼。
曹雪芹对这些“不肖子孙”的刻画、揭露,实则是对当时家庭伦理道德沦丧现象的悲叹,其深层的文化意蕴则是曹氏对“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伦理观的呼唤,以及对重塑这种伦理观的渴望。
综上所述,曹雪芹塑造的焦大这一形象,读者闻其声便知其人。作品中焦大靠骂哭而立,倚骂哭而活;他真切、生动、有血有肉。作者就是要通过这一形象揭露道德沦丧的贵族家庭丑恶的一面,而焦大身上也寄托了曹雪芹对先秦“君惠臣忠”式忠义观的弘扬,对“投桃报李”式的报恩思想的呼唤和对儒家“父慈子孝”式的和谐家庭观的向往。
[1]王志尧.愚忠报主的痴汉——焦大和包勇论略[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5).
[2]鲁迅.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2.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第2版.
[4]张锦池.红楼梦考论(修订版)[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8,第2版.
[5]张弛.红楼梦中人[M].北京:中国市场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