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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来的岁月——从小说《等》谈张爱玲时间底色下女性的生存状态

2011-03-20卢林佳

文教资料 2011年3期
关键词:张爱玲意象人生

卢林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推拿医师庞松龄的诊所里,挤满了候诊的病人,她们一边等着轮到自己,一边在白净的玻璃窗前说着可为外人道的闲言碎语。

张爱玲在短篇小说《等》中摄取了这样一则“生活的切片”(SliceofLife)。没有小说里常见的起承转合,只有生活中常见的纷繁芜杂,加之早期诸篇名作的光芒笼罩,这篇创作于1944年11月的短篇小说似有足够理由为人所忽略。但是,纷乱杂陈的生活表象之下,却潜藏着不容忽略的艺术真实。就小说叙述的流利细腻和人物描写的生动真切而言,《等》并不比张爱玲的其他小说逊色多少。尤可称道的是,《等》用独特的时间意象状写生命体验,一方面为笔下人物的生存状态涂上了时间的底色,另一方面也在狭小的空间中呈现出近乎凝固的时间,从而活画出一幅抗战时期沦陷区社会状况和妇女境地的缩影。借助候诊的太太们对琐碎生活的絮絮叨叨,折射出女性生存状态的“大悲”,《等》的典型意义至今仍然值得探讨。

一、“滴—答”声下女性的焦虑与恐惧

《等》中所描写的男人的世界,是一个残暴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在遥远的欧洲疯狂地犯下残忍的战争罪行的同时,上海的沦陷区也正进行着与欧洲相比看似“不算一回事”的战争,可是这无形的剑总是准确地刺中命运控制下无力的人们。

“三轮车过桥,警察一律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请你到行里去一趟。”①三轮车夫屈服于“行规”而交出的这十块钱,到头来还不是又转嫁到了顾客头上。这是男人生存的世界——无理可言的残暴。

当女性的存在成为男人梦的填补与点缀时,《等》中所描写的女人的世界,则依附着男性的世界,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个更加残暴的不讲理的丈夫欺负妻子的故事。

无论是王太太、包太太,还是童太太、奚太太,无一不活在对岁月的敏感和焦虑下,她们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及恐惧比男性更为强烈。

奚太太一方面忍受丈夫在外“讨了小”,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老去的容颜和不断脱落的头发,不得不在焦虑中等待着丈夫的回心转意。而她的焦虑感与恐惧感正是在丈夫的钱财和自身的年华的对比中不断地加剧。丈夫越阔,她的年华愈长,容颜愈衰,焦虑愈深,但她所期盼的岁月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她只能在这种卑微、难堪、无能、焦虑的状态中继续无望地期盼。

同样的,守着“一大块稳妥的悲哀”的童太太“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是无休止的妥协。人的卑微与无奈、人与人之间的虚假和冷漠,在这个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在这一个个琐屑的生活片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当人类最亲密的至亲关系、夫妻关系都被虚假笼罩时,她们只能生活在荒凉和黑暗中,不管如何挣扎,也逃不出时代的梦魇。一种凄凉的、恐怖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一种彻骨冰凉没落的氛围裹夹着她们,使诊所里充斥着深深的“惘然”,大家一时“寂寞无声”。

“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在这一片段里出现了《等》中第一组时间意象——挂钟声与鸡啼声。

张爱玲常用一些空幻易逝的声音意象来比拟时间,如《十八春》里卖蘑菇豆腐干的老人苍老的呼声,《中国的日夜》中道士木鱼的“托——托——”声,《怨女》里晚钟的“砰砰”声——让笔下的人物在这一个个从生活中截取的声音空间中展示着逝水流年。

而《等》中用挂钟声表现文明的破碎,再用鸡啼声来表现没有生气的人生,构造了外在的荒凉感,一气呵成,相得益彰。对于童太太,对于像童太太一样的那些女性来说,当失去其人生的依靠点——丈夫时,整个生命就如千里无人烟般的荒芜。用挂钟声、鸡啼声象征着那些“文明人”无聊沉闷的整个人生状态,而那些被丈夫们遗弃的失去青春的太太们只能在等待中被悬置、被耽搁。

《等》中女性人物的岁月是静止的、死寂的,流动的时间仿若停滞了。在喧哗与骚动之后,只听见寂静的空间中生命在“滴—答”地流走。

二、猫样的岁月下女性等待的悲凉与无奈

“等”到最后将等来什么?在小说的最后张爱玲用一个非常高蹈的意象作答,这也是《等》中出现的第二个时间意象:

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末了,张爱玲大而化之地加上一句: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曾在台湾诗人痖弦的《深渊》中读到这样的句子:“岁月,猫脸的岁月;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②是的,岁月似猫,一如猫时而温驯,时而暴虐,莫测而难以驾驭。所谓岁月无情,暴君似的喜怒无常,正暗合了猫的性情。

同时,张爱玲在“猫”脸上勾勒了一双眼睛。她于小说中不断地提示庞太太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又不避重复地说女儿阿芳的“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笑着黑眼眶的笑”。将庞太太与女儿阿芳的眼睛刻画如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猫眼,将“岁月似猫”的形象更为彻底地烘托了出来。

那一双猫眼,在一片黑暗中冷眼漠视别人的人生,不冷不热,与己无关,却殊不知自己也身处在岁月的漩涡中,只是暂时停留在漩涡的中心。

因此,在《等》的结尾里,我认为张爱玲用这样一只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的猫来暗喻岁月 (时间),表达的是:“岁月(时间)自顾自走过去了。”这是一条光明而苦涩的尾巴,暗示着生命在岁月的等待中消磨,而等来的结果,终究是一场空。

在日常琐事中,“生命已经自顾自走过去了”,岁月在无意义中逐渐消磨,生活永远呈现平庸无聊的人生恒常状态。日常生活将人拴在了庸俗、盲目、无聊的圈中,且带有强大的循环与轮回的吸附力,如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怪圈,将每个人都牢牢吸附在它的磁场内,消磨着人的意志和生命的意义,从而使人逐渐在麻木、迟钝、盲目中,一代代地生活下去。

而人生如此无聊空虚时,岁月却不管它,自顾自地往前走着。这群等着推拿的太太,可以等到医生的推拿,却等不到自己的幸福,只能如唐文标先生所说:“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③这是叹息人生的荒谬,还是惆怅生命的短暂,抑或兼而有之,只能留待各人独自品尝。

人在时间面前是如此虚弱,人在命运面前是这样不知所措,就如长安(《倾城之恋》)吹着的“long,long ago”的呜咽的琴声,凄婉而哀伤,岁月自顾自地走过,踏在现代文明的断墙颓垣中,徒留生的无常与等待的无奈与悲凉。

三、“等”不来的岁月——从《等》说开去

从哲学上讲,时间和空间是二位一体的。然而相对于不变的空间而言,不断变化的时间更易引发人们内心深度的恐慌。时间构成了每个个体生命的全部,而等待是生命的常态,不过是生命之河中的短暂停顿。短暂的等待在无尽的时间面前犹如沧海一粟,转眼即逝。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道:“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④张爱玲明知人生的安稳才是永恒,却不懂如何在那个时代获得安稳。她以她的敏锐与细致,抓住这瞬间流逝的等待,将等待的时间空间化,将抽象、理性的时间加以具体的、感性的意象来表达,从而在再现等待这一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同时,将人的生命时间流程蕴含其中,显露出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时间意识。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时间乃一切现象之先天的方式条件。”“感官之一切对象,皆在时间中,且必须在时间关系中。”⑤就文学创作而言,作家对时间的感知凝聚着其对世界和生命独特的观照;每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作家都有自己对时间的独特感知方式。当审视张爱玲在作品中创设的内在时间结构时,我们发现,时间的轨迹在空间中获得了某种形式,时间又赋予了场景生命流逝的影象,以多样的形态为人们呈现出生命曾经的形式。在《传奇》中,我们除了看到《等》中挂钟声、鸡啼声、猫这些时间意象外,还可看到张爱玲将时间凝聚在古旧器物上、人物及其肢体中、流动的音乐中……将长长的时间隐没于日常琐屑的细节中,而其间隐约闪烁的是主体对时间的恐惧及试图消除这种恐惧感的努力。

时间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作为一种手段参与到叙述当中,并非单纯的叙述,而是通过复杂的、抽象的意象,以独特而多样的表现手法呈现出来。在时间的旷野与刹那里,她将女性心头郁结的对于时间流逝的恐惧,对生命与存在的意义和本质的参透跃然纸上,为笔下人物的生存状态涂上了时间的底色,使她们得以存在并展开自身,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意蕴和历史价值。

《沉香屑》中的香烟缭绕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见证了曾经流逝的时间、曾经发生的故事;《创世纪》中的戚紫微容颜的改变,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倾城之恋》中那拉过来又拉过去的凄凉的胡琴声,不断重复节奏,如呼吸般从容持续,映射着潮起潮落,四季轮回……

无数时间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一切都无可逃遁,给人以虚幻的感受,一切仿佛是空,却又亘古如一,单调机械,显现了时间的空幻与荒凉。大片的时间埋没于繁缛的细节、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永远那么单调、呆板、缺乏生气。隐藏于细节背后的,恰是那在不知觉的点滴中流逝的时间。

而生活于其中的女性,被耽搁在时间的背后,在这一个时空下展示她们的逝水流年。不仅是《等》中的那群有各自的忧愁、烦恼的太太们,在不经意的话语与神情中显露着她们的隐痛与悲凉;或是《倾城之恋》里对时间的恐慌的白流苏,还是《茉莉香片》中“死还死在屏风上”的冯碧落,曾经的生命和希望,一点点被岁月磨蚀直至干涸、消亡。在张爱玲时间底色下生存的女性,无不充满了对青春时光流逝的恐惧,她们都在等待之中耗去了多少岁月、多少时光?时间的流逝显得那样触目惊心,这无一不在提醒着我们那个时代的女性的脆弱。

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构成了一个像影子一样沉没下去的苟活者群落,这些苟安的女性抛弃了时代的同时也被时代所抛弃,她们拥有的是一个没有未来和希望的悲凉的旧世界。她们等不到她们想要的岁月,反而在自欺欺人的等待中让生命的意志渐渐疲弱、萎顿下去,麻痹它的感觉力和感受力,让生命在消亡过程中走向最终的死亡。

相对于壮烈与悲壮,张爱玲更喜欢苍凉。她曾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⑥在其作品的背后,往往带有一种挽歌的无尽情怀……一曲曲对逝去时代的挽歌。在一种文明的时空条件变化后,张爱玲笔下的艺术世界再也难以复现。张爱玲写的苍凉是一种启示,所以是未完的。这种未完使我们在每每读后的回味咏叹之余,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们未完的生活,人生并非如设想中如此无望。

东山魁夷说:“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长住之世,长住之地,长住之家。我发现,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之明证。”⑦在流转和无常面前,在时间的刹那与永恒里,张爱玲“让生命来到你这里”⑧展示给我们在时间底色下那些女性真实而惨淡的人生。生命虽然不能逃脱时间的追杀,然而仍然有理由存在下去。也许,只有具备这样的生命自觉,我们才能正视和反省短促的人生与难以回避的死亡——这也正是张爱玲的意义之所在。

注释:

①张爱玲.传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449.下文所引同一作品,不再另注.

②痖弦.痖弦诗集.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8:241.

③唐文标.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张爱玲早期小说长论.张爱玲杂碎.台北:联经出版事业,1976:96.

④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台北:皇冠出版社,1968:20.

⑤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35.

⑥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台北:皇冠出版社,1968:21.

⑦东山魁夷.东野魁夷散文精选.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135.

⑧张爱玲.再版的话.传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52.

[1]张爱玲.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水晶.替张爱玲补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3]刘锋杰,薛雯,黄玉蓉.张爱玲的意象世界[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

[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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