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朝野佥载》的讽刺艺术
2011-03-20朱爽爽
朱爽爽
(湖南科技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0)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谈道:“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尤在人情小说中。然此类小说,大抵设一庸人,极形其陋劣之态。”所言极富概括性和启发性,但未能明确指出晋唐何种小说具有此种讽刺意味和特色。其实唐人张鷟小说《朝野佥载》就是这样一部书。小说对武则天时期的朝政人物尤多揭露,善用幽默诙谐、略带讽刺的喜剧方式品评人物、事件,有着很强的针对性,在我国讽刺小说史上应当占有一席之地。但过去对该著的研究多不是从讽刺文学的特色着眼的,本文的撰作,意在弥补这一空缺。
一、《朝野佥载》的讽刺特色及其成因
《朝野佥载》是初唐文学家张鷟撰写的一部带有鲜明讽刺特色的笔记,具有多方面的价值。这种特色的形成,有主观、客观上的原因。客观上看是源于武后至玄宗开元初的政坛状况。这一时期,唐代政治社会上层十分混乱。武则天掌权后,大力破格登用人才,扩大政权基础,巩固统治。为此,她甚至“不惜重用酷吏,奖励告密,纵容诬告,滥杀无辜,动辄株连数十家或数百家”[1]。朝臣人人自危,造成无数冤狱。中宗即位,又沿袭武周政治体制,官场腐败,贪墨成风。韦后和武三思勾结,形成武、韦二家外戚合作的腐朽集团,政治腐败不堪。铨选制度十分紊乱,王妃、公主与权贵不仅卖官鬻爵,而且不经吏部大搞“斜封官”,请托之风日盛,致使员外、试、检校等官名目繁多,冗官滥吏充斥官府。中宗死后,内乱日甚,政治更加黑暗,直到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乱局才告结束,迎来了有名的开元盛世。作为同时代人,这类现象必然反映到其所编撰的《朝野佥载》里。作者以他的生花妙笔,巧加编排,修饰形容,对官场黑暗,政治腐败,社会百态都有揭露和讽刺,无异于一部初唐官场现形记和社会人生百态的活写真。
当然也有作者的主观原因。张鷟为人聪警绝伦,下笔敏捷,言词诙谐,天下知名,所作大行于时。时人称赞他“文辞如青铜钱,万选万中”,因此称为“青钱学士”[2],新罗、日本、东夷尤重其文,是一位颇有国际影响的文学家。但他生性恃才傲物,不为当权者所容,最终于开元初被贬岭南。偏偏他又嫉恶如仇,不同流俗,才导致仕途不畅,这样就愈加激起他对朝廷的不满,在《朝野佥载》中他大胆暴露社会丑恶,揭露政治黑暗。
该著多达二十卷,体制宏大,所记之事牵涉面极广。无论讽刺的内容还是艺术,都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其在内容上的显著特色是取材涵盖面广,而讽刺的重点所在、锋芒所向,又直指这一时期的官场丑态。武后至玄宗初,政权更迭频繁,士人忙于自保,纷纷寻找靠山,在夹缝中求生存;选拔官员过宽过滥,皇帝改弦更张,制度大坏,致使政坛贪污、怯懦、愚劣、残暴、谄佞等丑恶现象极多。小说写道,吏部侍郎姜晦不学无术,执掌铨选,却连高低优劣都不分,因而被选人们编成歌谣:“今年选数恰相当,都由座主无文章。案后一腔冻猪肉,所以名为姜侍郎。”[3](卷四,P90)把堂堂吏部侍郎比作冻猪肉,可见这人糊涂、无能到了何种地步。小说还揭露了官员公然践踏礼教的种种丑态,如侯知一年老,敕放致仕,但他却上表不服老,在朝堂踊跃驰走,以示轻便。张琮丁忧,自己却主动请求复职。吏部主事高筠丧母,亲戚要举办丧礼,高筠却说:“我不能守孝。”可见此间官员寡廉鲜耻都到了何等程度,其行为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但过后我们分明感到一种沉重。作者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但最后站出来大声疾呼:“兽心人面,不其然乎。”(卷四)体现了作者嫉恶如仇的性格。
另一些条目则讽刺官员的酷虐和贪污。如监察御史李嵩、李全交,殿中侍御史王旭皆酷吏,京师号“京师三豹”,每次讯囚,都要铺上荆棘让囚犯躺卧,或削竹签刺指甲,用方型梁木压胯骨,或让他跪碎瓦片,或者命令他做“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犊子悬拘、驴儿拔橛”等折磨人的动作,致使囚犯都求速死。瀛州刺史独孤庄,自创刑罚“壮士钩下死”……他们还肆意罗织罪名,颠倒是非,捏造事实,读来令人触目惊心。
其时官吏的贪鄙同样令人触目惊心。小说写道,饶阳县令窦知范以替里正造像为借口收费,令全县每户出钱一贯,到手以后据为己有。说:“这个里正生前犯有罪过。这笔建塑像的钱先派急用,本县令得先建造一座塑像,就用这笔钱吧!”于是用钱二十万文,建造一座五寸半的像。虽然作者文字简炼,但窦知范巧舌如簧、不知廉耻的嘴脸已如在目前。
此外,小说还写了卖国求荣的叛徒阎知微,作风腐败的安乐公主和张易之、张昌宗,身为富家却吝啬得出奇的邓祐、夏侯信、柳庆、韦庄,背信弃义、专事谄佞的郑愔、崔湜、萧至忠、岑羲、赵履温,身为元帅却畏敌如虎、丧师辱国的将军李敬玄、刘审礼、武懿宗。所写之事之人,各具特色,令读者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二、《朝野佥载》的讽刺手法及语言艺术
尽管该著内容丰富多彩、揭露为主,但张鷟却并不直接批判,而是详细描写,让人物在行为中自我暴露,擅长运用夸张、对比、比喻、象征等手法来记事写人。其中纯熟老到的表现手法首推夸张。凭借此法,大大增强了文章的喜剧效果和讽刺意味。其中一则故事谈道,则天时,士子为了通过吏部铨选考判,有时采用预先背诵判文的方法。其中一个叫沈子荣的,脑子特别笨,试前背诵了两百道判词,可到了科场上却考了一天还不知如何下笔,有人问他,他就说:“题目与平时背诵的判词都不一样,我只能交白卷出来。”第二年考判,判题是关于水碓的,沈子荣又没答。人们问他,他说:“我背的判词里是蓝田的水碓,现在是富平的,叫我如何下笔?”通过这简洁的问答,沈子荣的呆板愚蠢、不知变通,作者对这些人的鄙夷、嘲讽都暴露无遗。
作者在品评朝官时,通常运用正反对比的手法以见效果,拿娄师德、狄仁杰、徐有功等正面形象,与李昭德、来俊臣、武三思、魏元忠、赵履温、郑愔等反面典型对比,互为反衬。如说徐有功“明而有胆,刚而能断。处陵夷之运,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荡之朝,不逊辞以苟免”,而赵履温则是“心不涉学,眼不识文,貌恭而性狠,智小而谋大”,[3](卷四,P98)两相对比,高者更高,卑者更卑,给人深刻印象。
有时,作者又将同一人互相矛盾的两个侧面同时揭出,显现出官员自身素质。如说武后宰相李昭德,志大而才疏,气大而智浅。酷吏来俊臣,表面善良,内心阴险。武三思表面谦和,内心残忍。运用这样的方法,作者还在下文中讽刺了洛阳令来俊臣、中书令李峤、吏部侍郎郑愔等人。
书中还对不少唐代名臣发表了异乎寻常的看法,令人大开眼界。如说狄仁杰,是“粗览经史……晚途钱癖,和峤之徒”,宰相李昭德是“志大而器小,气高而智薄。假权制物,扼险凌人。刚愎有余而恭宽不足”,名臣魏元忠是“文武双阙,名实两空。外示贞刚,内怀趋附。面折张食其之党,勇若熊罴;谄事武士开之俦,怯同驽犬。首鼠之士,进退两端;虺蜥之夫,曾无一志。乱朝败政,莫匪斯人”。[3](卷四,P97)诸如此类内容,我们都很少在正史里读到,与正史有很大的差异。尽管其评价不一定没有私见,没有夸大的成分和丑化的味道,但至少为我们提供了新材料,有助于读者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那个时代的人和事。
张鷟性格放荡不羁,富有才情,长于形容,语事喜带夸张,加以仕途不畅,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看问题不免偏激。对比《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会发现,书中也有记事不实、夸大其辞的地方。同样的人,《旧唐书》和《朝野佥载》的评价有时就截然不同。比如姜师度,《旧唐书·姜师度传》说他“勤于为政,又有巧思,颇知沟洫之利”,在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一带主持兴建不少防洪、排涝、灌溉、船运等水利工程。而《朝野佥载》则说他开凿河道,修筑堤坝,使一时间州属各县混乱不堪,又差遣大批民工去打蟹,折腾百姓,工程中间出了差错,却让掌管的人赔偿,总之是劳民伤财。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兴修水利从长远来看,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也损害了百姓的眼前利益,所以百姓怨声载道,张鷟是从百姓的角度去批判姜师度的。
作者还擅长借用比喻来突出人物形象特点,加强阅读效果。如有一条说:苏味道才学识度,物望攸归,王方庆体质鄙陋,言词鲁钝,于是把苏形容为“九月得霜鹰”,王为“十月被冻蝇”,理由是“得霜鹰俊捷,被冻蝇顽怯”,[3](卷四,P87),一个凌霜翱翔,一个奄奄一息,准确形容出他们的个人特点,省去了很多笔墨。
此外,小说中常用的讽刺手法还有多种:
一是举例子。小说中有一条笔记写武则天喜好祥瑞,却经常为人所蒙骗而不自知。为此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件:骗子朱前疑,有一天对武后说:皇上会越变越年轻,白发变成黑发,落的牙齿会再长。武后听了,竟信以为真,还直接任命他为都官郎中。第二件,记司刑寺有三百多个囚犯,秋分以后没事干,就在墙角做了五尺长的大人脚印,然后一齐对内使说:昨夜我们都看见有圣人,三尺高,金色脸,说:你们都是冤枉的,天子的基业一万年,会放了你们的。武后派人去看,见果然有大脚印,就大赦天下,改元为大足元年。通过这两个例子,武后的虚妄、官吏的无耻、囚犯的狡诈都暴露无遗。
二是讲故事,即通过典型事例、人物故事来表达他的看法和评价,收效同样很显著。其中一则故事,讲到靠告密而发迹的王弘恶贯满盈遭到报应。王弘为了升官发财,无所不用其极,陷害同僚,告发亲友,甚至伪造皇帝诏书,其丧心病狂、胆大妄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令人惊奇的是这种人在社会上却畅通无阻,连连升官,最后还是遭到报应而死,而不是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由让人想到像王弘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未被发现,危害社会与人民。《资治通鉴》记载,武后时代,自徐敬业反后,盛开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4]无异于是给王弘这类人的通行证。故事表面是批判王弘,其实更暗示了武后时期的吏治存在严重问题。奖励告密,并以提拔官员为手段来奖励告密者,必然导致名利之徒急功近利,诬告成风。告密之后,朝廷不认真核实,导致草菅人命,也成了王弘这类人的帮凶。索元礼靠告密发迹,周兴、来俊臣之辈纷纷仿效,又创出多种酷法折磨犯人,中外畏惧。
三是造谐语,即创造幽默诙谐的讽刺语言,达到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所造之语多为四、六句式韵文,形同歌谣,便于记诵,简洁明快,形象鲜明,读起来也更有亲和力。如有一条,记武则天用人过滥,举人不经考试就可做官的事实,为了很好地表现这一点,张鷟“为谣曰:补遗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脱校书郎”。[3](卷四,P89)官至补阙的多到用车来装,官至拾遗的要用斗来量,随便抓一个就是侍御史,挣脱掉的也是官至校书郎的人,看来官员真是泛滥成灾了。同样的例子如:“沈全交续四句曰:评事不读律,博士不寻章。面糊存抚使,眯目圣神皇。”大理评事不用去读法律,太常博士不用寻章摘句,还有稀里糊涂的存抚使,有眼无珠的老皇上。武则天当时的尊号就是“圣神皇帝”,连武则天都被调侃了。
各条笔记的叙述结构,一般是“记述+描写+评论”,先描述人物行实,再加评析。如说:“王怡为中丞,宪台之秽;姜晦为掌选侍郎,吏部之秽;崔泰之为黄门侍郎,门下之秽。 号为‘京师三秽’。[3](卷二,P48)言辞激烈,一针见血,作者态自见。还有一种是如实记录,不加褒贬,寓讽刺于不动声色之中,通过揭露官场丑态,使褒贬自现。如写连州刺史陈希古让参军宋之逊教其奴婢唱歌:“每日端笏立于庭中,呦呦而唱,其婢隔窗从而和之,闻者无不大笑。 ”[3](卷一,P22)一个州郡参军不去办理公务,每天却站在官署庭院中教侍婢唱歌,事体如此荒唐,闻所未闻。
以上所记,固然体现了该著风趣的一面,但整体的语言风格却是朴实简洁、生动形象的。文中不时出现整饬精美的片段,显示作者有扎实的骈文功底。如评纳言娄师德“直而温,宽而栗。外愚而内敏,表晦而里明。万顷之波,浑而不浊,百炼之质,磨而不磷”,司农卿赵履温“心佞而险,行僻而骄。折支势族,舐痔权门。诌于事上,傲于接下。猛若饥虎,贪若饿狼”。其言论既反映了张鷟眼光的犀利、见解的中肯,又体现出他敢于直言、嫉恶如仇的道德品质。如果没有对生活认真细致的观察和感受,没有对社会的可贵责任感,是不会有这么深刻的体认的。同时由于骈丽成分,文字多了一些华美色彩,对仗工整,气势逼人。
总之,张鷟此书以锋利而形象的词锋,揭开贪官、酷吏、道士、腐儒人性中无耻、无赖、卑劣的一面,使得它成为一部唐代版本的“官场现形记”,既有文学的审美价值,更具社会讽刺和历史认识的意义,非常值得注意,最应大力肯定。
[1]王仲荦.隋唐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135.
[2]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979.
[3]张鷟.朝野佥载(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9:90.
[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三○)[M].北京:中华书局,1956:6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