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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饮那自醉的苦酒——论师陀小说中的“还乡”情节

2011-03-20王斯蓓齐晓翠

文教资料 2011年3期
关键词:还乡师陀小城

王斯蓓 齐晓翠 李 丽 高 伟

(沧州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北 沧州 061001)

师陀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自觉追求独特创作风格的作家。他像是一位迷醉又清醒的怀乡病者,永远保留着“乡下来的人”[1](P49)的胎记。 在他多取材于乡土的小说作品中,始终贯穿着醇厚的“还乡”情节。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进行着精神旅程,跋涉、求索、挣扎、彷徨,但从未停下脚步,坚守着自己的孤独与沉思,寻找理想中的家园。

一、“离乡—还乡—再次离乡”的情节模式

翻开师陀的小说,满目可见大量流浪者、跋涉者的形象,“寻”、“行”、“旅”、“路”等成为其小说世界中最常出现的意象,而流浪、寻找和还乡构成了师陀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主人公曾经怀着对故土的厌倦及对现代文明的憧憬,信心满怀地踏上离乡寻梦之路,然而“异乡”的残酷和冷漠惊醒了他们的迷梦,于是重返故土,然而扑面而来的是窒息和腐朽的气息,面对梦中的故乡变为废园,他们如芒在背,不得不再重新踏上离乡的征途。

《归鸟》中寻找自由的易瑾曾经“小鸟一般尽量往外飞”,无情的风雨折断了她的翅膀,身心俱疲的她不知何处是方向。《寻金者》中朱珩为了心上人的幸福远走寻金,当他荣归故里时,爱人早已凄惨死去,他在悔恨与绝望中出家为僧,寻求心灵的安宁。《宝库》中杜振标回到他八年来想得“几乎要发病”的家乡,“哪知他所怀恋的家乡反而是这样对待着他:他要耕种,没人给他土地;他求人帮助,却赚来嘲笑”,甚至亲人也不理睬他,终于他带着宝库的秘密一同消失在树林里。《一吻》中远嫁他乡的大刘姐衣锦还乡,只为寻找当年被少年一吻的青春梦想,然而恰巧当初的少年如今正是她的拉车人,物是人非,情何以堪?《一片土》中那个感伤的行旅者可以作为所有跋涉者的精神代表:他一心寻找归宿,向白云蓝天下的牧羊老者发问,向碧波轻漾的湖边的艄公询问,灵魂的安乐土究竟在何方?他不敢留恋途中的温情,又毅然走向远方。

在师陀的小说中,叙述者在讲述他人的同时,也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二者构成一个复调。有着浓厚自我色彩的叙事者本身也同样饱受着精神磨难。《过岭记》中的“我”观察、倾听老军人和小茨儿故事的同时,也在翻越生命的峻岭。《果园城记》里的马叔敖(“我”)满怀感念回到果园城,才发现这个记录着他的童年青春和生命的地方,变得单调沉闷、令人绝望。回乡同样粉碎了“我”对故乡的幻梦。

二、作家笔下的“废园世界”

作家曾无不痛惜地告诉我们:“我不热爱我的家乡;可是怀念那广大的原野。”在这里,“家乡”与“原野”出现了明显的情感断裂:“家乡”,更多的是超验的诗意所在;“原野”,却是一个民族和文明繁衍生息的永恒空间。

朱光潜先生敏锐地发现师陀在短篇创作中 “爱描写风景甚于爱说故事”[1](P235)的艺术特征,师陀饱含感情不遗余力地“织绘”故乡的景物,无论《里门拾记》中充满奇幻色彩的乡村,还是宁静、平和,令人神往的果园城,“一草一木,一丛蒿苇,一片霞光”,莫不饱含大地的动人气息,“到处是香与色”。[1](P241)

但当涉及人事时,便会凸显满纸触目惊心的密集的“荒园”、“废墟”意象:夜色覆盖的废宅,广大的荒野,颓塌的围墙,腐烂的残砖碎瓦,高大阴森的房屋,囚禁着潮湿与黑暗的宅邸,赤裸裸的村庄……曾经欣羡、留恋的打量顿时化作焦灼、惊愕与忧伤的注视。荒凉阴森的物象中融合着作家难以言传的悲凉与哀怨,沉沉死气弥散在各个角落、各个阶层,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是一种足以窒息人、扼杀人、毁灭人的力量。它象征着废墟上的人物命运,象征着正疾速走向没落的宗法社会,也象征着比废墟古旧得多的传统文化及其所代表的陈旧的生活方式。

小城永远是停滞的死水,当归客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作家用得最多的词永远是“仍旧”。闹钟永远是停了摆的,花束被遗忘在瓶中太久早已干枯。稳定与闲适成了绵而有力的桎梏,人们丧失了疼痛与悲哀的本能。《桃红》中的素姑,一个曾经生机盎然的女子,在闺阁中将对生活的梦想都绣进足够她穿二十年的衣物中,但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生活消散了她的花样年华甚至憧憬,留下的只有一行清泪,几点悲哀。那“操着贱业”的贫穷的说书人,时间拿走了他的精神,带走了他的听众,收走了他的生命,最后连人们对他的记忆也一并扫得不留痕迹。时间只能风蚀却无力刷新那边远的小城,小城温吞的性格中透露着它的冷漠,恶劣的习惯中深藏着最无法改变的集体惰性。寂寞无声,凝固了的时间只能使人永远不思变动与进取,沉闷的环境只能使人慢性自杀——自杀而不自觉,乃是最可悲的。

在师陀的小说里,人物命运大都是凄凉、惨淡、悲哀的。作家展现故土人物并不以独特性格特征和鲜明的感情色彩来显示其艺术价值,相反,他是以类型化来展示作为一个群体的农村城镇居民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或者说,人物更多的是某种生存状态和心态的人格化。同时,作家在充满矛盾与悖论的情感中进行着对小城人文化性格的诸多反思。身份不同、性格各异的人最终命运的相似,正意味着这不是一个人或某个阶层,而是整个乡土中国正在走向没落。

师陀在《〈果园城记〉序》中说:“我有意把这个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县城处于乡村与都市的交叉点上,是城乡文化的交汇处,杂糅着自卑、自惭与自信、自足,因此旧时代小城居民是最保守、最自满的,同时也是最庸俗甚至最无耻的,小城就是中国封建文化根深蒂固的堡垒。于是小说中的“故乡”已泛化为民族社会的整体存在,它既是中国一切乡村小城的代表,又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更是传统中国社会进入现代后的文化生存环境的象征。作家的目的在于对整个社会的文化反思和文化批判。

三、作家的生活经历与生命体验

师陀自身也是一个流浪者。他的故乡杞县位于中华文明的源头——古老的黄河文明所在地的河南省。河南自古被称为中原,但历史上频仍的战乱与天灾使这里满目凄凉。他出生于一个破落的“无望”的家族,父亲的消沉与母亲的暴躁在他幼小的心灵投上阴影。他终于因求学而逃出了家,从杞县、开封,一直到北京、上海,但最终这些城市带给他的感受只是那个无望之家的扩大:“只感到它们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萧条,一个比一个没有出路。 ”[1](P199)

像所有现代乡土作家一样,作为住在都市里的“地之子”,对大自然有过深情的体验,或者说他们在理智上背叛了“故乡”,仍赋予它情感上的永恒意义。一方面,走南闯北使他获得了一种非脱离特定环境而不可得的独特审美视角,因此才能在其作品中进行深刻的社会文化批判。另一方面,他深爱着家乡,不愿看到中原大野的普遍凋敝,不忍目睹善良健康的下层人的生命惨遭践踏。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恨与爱的矛盾分立直接导致了他心与身、创作与生存间的矛盾。他不得不徘徊于乡村和城市之间,品味着失去的不堪回首与追寻的模糊渺茫,承受着双重的失落和苦涩。在作者的思想深处,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异乡之于他,没有要寻求的东西;故乡之于他,是一片充满诗意而现在却是无限荒凉的原野,也没有容他灵魂的地方。他无处可去,成了一个精神上无可依傍的弃儿,一个永远漂泊的“异乡人”。

四、师陀小说独具风格的“还乡”模式

现代文学中涉及“还乡”特别是知识分子精神“还乡”的作品并不少见,而师陀小说在文化层面上别具风格和意义。

同样是离乡和跋涉,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纯祖则是纯粹的精神漫游者,他以决裂的态度离开家,走上茫茫的探索之路。他具有源于精神优越的孤独与清醒,但又有自身无法克服的软弱和动摇,决定他只是个空有爱国情的行动“侏儒”。

面对同样“荒谬”、“孤独”的感受和在“异乡”的受挫与伤感,师陀与京派作家看似衣装相近,实则神髓互异。废名和沈从文构筑了一个“故乡”的田园神话,从语言、意境到作品展现的人性美、生命美和社会的和谐美几近极致。特别是沈从文,在《边城》等一系列作品中,将他所有的理想、信念和生命的追求给了他的“湘西”,在那里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终极价值,也描绘出最具古典色彩的“乌托邦”的中国乡村图景。“塔”的意象同时存在于“边城”和“果园城”中,作家不同的创作意图从中可见一斑:沈从文下决心让暴风雨冲毁边城的白塔——意味着美好、纯洁的精神家园在现代化冲击下不可避免的衰败命运,却又留恋地频频回眸那七零八落的世界,最终还试图重建威力无穷的理想之柱。然而师陀的果园城中的塔始终森然耸立,似乎象征着无形的统治力量根深蒂固,这是师陀的硬冷所在,同时侧面透视了人面对历史的更替而生的无可奈何的悲哀,面对命运而无所为的悲凉。

在某种程度上,师陀的“还乡”更接近于鲁迅的“还乡”,不管是蒋纯祖、马叔敖,还是《故乡》中的“我”、《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和“我”都是在还乡中失望的一群。小说往往将第一阶段的“离去”推到后景,由归来寻梦写起,绝望远走为终,完成了人生的循环。叙述视角既是“他者”化,有“异乡人”的眼光,同时又属于自我体验,因而有双重性。《在酒楼上》中“我”的一段自白深沉地表达了无家可归的悬浮感和困惑:“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2](P160)一种哀伤、温暖的情感潜流和冰冷的寒意同时袭来,所有的批判和不满都是建立在那无法表达的爱与痛之上。从“离乡—回乡—再次离乡”这一模式中,我们感受到的是现代知识分子无枝可依的境地。面对“故乡”和“异乡”的双重失落,他们只能“在途中”,只能永远行走。而这种荒谬感、孤独感、无归属感以及人与现实的疏离感,也正是现代文学“现代性”的重要表现之一。

师陀极难轻松地与城市认同,这点与沈从文相似却不如沈那样偏激;曾几何时安抚过他心灵的故乡已面目全非,但他不想在伤口上涂油彩,坚持“各给他一个本来面目”[1](P47),“把自己看见的一部分指给大家看”[1](P57-58)。于是他避免了因沉溺于乡土或愤激于乡土所导致的过分美化或否定,使自己有足够的理智去思考、审视,也有足够分量的情感保持作品的温和风格。比起沈从文的乡愁似的挽歌,师陀更愿为崩溃的、即将逝去的乡村故土谱一曲沉闷愁苦、令人无所措手足的悲歌。

五、结语

师陀以其富有冲击力的“残酷”为读者描绘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故乡场景。尽管面临着双重失落,但仍不意味着绝望,残酷也并不意味着憎恨。永恒的“还乡”意识是师陀对生命独特的表达。而所谓的“还乡”意识并非单纯指作家对故乡的怀念,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意味着作者始终以“故乡情感”看待世界。所以批判也好,嘲讽也罢,最终回归到醇厚朴实的情感层面,对人的存在意义和存在方式始终关怀与探索,仍然充满激情拥抱人生。将复杂的情怀“酿成自醉的美酒,自己吮饮着,也就分饮了过路的行客”。[1](P224)

[1]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1.

[2]鲁迅.鲁迅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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