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与“枪杆子”——延安文艺座谈会前的部队文艺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2011-03-20赵飞
赵 飞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一、从“枪杆子”到“笔杆子”
1927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江西南昌发动南昌起义,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独立建设武装力量的开始。几天之后的8月7日,党中央在湖北汉口紧急召开八七会议,在会议上,毛泽东提出了著名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论断,并且在发言中指出,党中央所犯错误中的一个,是没有认识到军队的极端重要性。他强调全党“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由此,正式拉开了中国共产党武装夺取政权的序幕。
可以看到的是,“枪杆子”理论提出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根据地范围内,“笔杆子”,或者说知识分子的工作,一直是缺席的——文艺工作开展得很少,更不要说文艺创作。延安之前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工作,几乎只在几个零星的大城市中存在和开展——即使是对马克思主义“心向往之”的知识分子,也鲜有亲身投奔者——这不仅仅体现着“笔杆子”和“枪杆子”空间上的距离,实际上也意味着两者思想、情感和心理上的距离。直至1936年11月,在延安成立中国文艺协会的时候,毛泽东在发言中仍然承认:“中华苏维埃成立已很久,已做了许多伟大惊人的事业,但在文艺创作方面,我们干得很少。”①
从延安开始,中国共产党逐渐意识到了这种距离,并开始努力改变它。1936年10月,丁玲到达延安。作为第一个来到延安的“笔杆子”,丁玲的到来受到了党中央的高度重视和热烈欢迎——不仅当晚为其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会,毛泽东、周恩来、洛甫(张闻天)、博古(秦邦宪)等高层领导更是亲自到会。11月,丁玲被推选为中国文艺协会主任。年底,毛泽东专门为她赋词一首: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1940年6月,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举行建院两周年纪念大会,前来致贺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说了这么一番话:“在前方,我们拿枪杆子的打得很热闹,你们拿笔杆子的打得虽然也还热闹,但是还不够。这里,我们希望前后方的枪杆子和笔杆子能亲密地联合起来。”②1941年6月,《解放日报》发表社论《欢迎科学技术人才》,更是以一种宾至如归的口吻写道:“我们虔诚欢迎一切科学艺术人才来边区,虔诚地愿意领受他们的教益。”③
从“纤笔一枝”和“三千精兵”的相提并论,到希望“枪杆子”和“笔杆子”亲密地联合起来,再到“虔诚欢迎一切科学艺术人才来边区,虔诚地愿意领受他们的教益”,党中央从“枪杆子”到“笔杆子”的重视,使得“笔杆子”和“枪杆子”的距离逐渐发生了变化。根据李洁非的统计,到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奔向延安的“笔杆子”可谓源源不断:周扬、艾思奇、李初梨、何干之、周立波、田间、郭小川、冼星海、成仿吾、萧军、刘白羽、何其芳、严文井、陈荒煤、沙汀、卞之琳、徐懋庸、光未然、李焕之、钟惦、江青、王实味、杨朔、周而复、艾青、贺绿汀、贺敬之、华君武、高长虹、王朝闻、古元、江丰、彦涵……“这份名单如果继续开列下去,最终几乎会将以后共和国各文艺门类中坚力量囊括殆尽”。④
二、“枪杆子”吸收“笔杆子”
1939年12月,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决议,制定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文中,他这样说道:
三年以来,我党我军在吸收知识分子方面,已经尽了相当的努力,吸收了大批革命知识分子但许多中的干部还没有注意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还存在着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这种现象的发生是由于不懂得知识分子对于革命的重要性,……尤其不懂得我们的已经造成了中坚骨干,有了掌握知识分子的能力这种有利的条件。⑤
在文章的结尾,毛泽东措辞强烈地说:
全党同志必须认识,对于知识分子的正确的政策,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之一。我们党在土地革命时期,许多地方许多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今后决不应重复;……中央盼望各级党委和全党同志严重地注意这个问题。⑥
从这篇历史意义深远的决策文章中,我们不难看出,“大量吸收知识分子”虽然是由党中央所做出的决议,但在提到“党”的同时,毛泽东赋予了“军队”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多次以 “我党我军”、“我们的党和军队”、“一切战区的党和一切党的军队”并称,在“吸收了大批革命知识分子参加党,参加军队,参加政府工作”,以及下文的“使他们为军队、为政府、为群众服务”和“这类分子已经混进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和政府者”中,毛泽东甚至把“军队”放在了“政府”之前。从文章的大部分论述来看,“军队”和“党”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等同起来,也就是说,《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文,与其说是论述了“党”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不如说是着重论述了“军队”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
半年以后,由萧三主编的《大众文艺》发表了梅行所写的《论部队文艺工作》一文,文中再次强调:“今天的工农群众,已普遍地参加了实际斗争,参加了队伍;尤其在敌后方,大多数的工厂工人,农村的农民,已经变成战争的指导员或者战士了。可以说,士兵群众是大众中进步的分子,是最强有力的细胞。所以,部队也就是文艺工作的主要对象之一。”⑦
从上述方面来看,事实上,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从一开始,就已经隐含和透露出了一种“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思路的延续——“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在“枪杆子”意识的高度参与或者说介入下展开的——“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实际上就是一种“枪杆子”吸收“笔杆子”。
三、“笔杆子”服务“枪杆子”
在中国共产党的努力下,“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方针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越来越多的“笔杆子”来到了延安。然而,面对大量到来的知识分子,如何让“我党我军”真正地吸收和消化好这些“笔杆子”,如何让“笔杆子”和“枪杆子”“亲密地联合起来”,就成了党中央需要解决的下一个问题。
如果说,在“枪杆子”吸收“笔杆子”阶段,中国共产党主要是从情感上“动之以情”的话,那么,在大量“笔杆子”到达延安之后,中国共产党就逐渐在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和层面上开始了“晓之以理”。
1940年7月24日,朱德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所做的报告中,提出了 “我们对艺术工作者的要求和希望”,他说:“艺术工作者应当学习军事。……不但因为要表现这个斗争必须具有军事知识,而且你们也应当,也可能参加实际的武装斗争的工作。……我相信,将来在战士中会产生卓越的艺术家,同时在艺术家中也会产生英勇的、伟大的战士。”⑧很明显,与之前所说的“笔杆子”、“枪杆子”亲密联合的希望相比,这次报告里,要求的意味更多地盖过了希望——如果说,亲密联合的希望,多少还对“笔杆子”和“枪杆子”的身份有所区别,并给予了相当尊重的话,在这次报告中,要在身份上把艺术家和战士完全融为一体相同看待的要求,则已经表露无遗。
那么,如何才能在身份上甚至思想上,让“笔杆子”和“枪杆子”融为一体呢?在我看来,这首先是通过“枪杆子”行之有效的人事组织工作开始的。
在前面谈到的《论部队文艺工作》中,有这样一段论述开展部队文艺工作主要依据的话:开展部队文艺工作主要的依据在:第一,部队是有力量的群众。它和一般的群众不同,它没有散漫的自然成长的现象。部队每一件工作的推动,可以借助于它的
……
第三,由于广大知识分子的参加到部队中去,不但使部队提高了文化水准,而且他们也是文艺工作的;……必然的,在组织上他们是中心的,在工作上,他们是
接下来,文章进一步谈到了开展部队文艺工作的具体方法:
……
半年之后,总政治部、中央文委在联合发出的《关于部队文艺工作的指示》中,不仅明确要求“部队政治工作的领导者”、“部队的政治机关”,要在人事组织上对从事文艺工作的“笔杆子”加强“注意和领导”,对文艺部门的设置、文艺工作者的人事安排和组织关系做了具体的指示,更专门对“笔杆子”文艺工作的内容和形式提出了全面的要求:
第一,部队文艺工作的方针,首先在于团结和培养有战斗生活经历的专门文艺工作者,使他们能够用戏剧、音乐、美术、文学等等形式,把民族战争中的一切现实生活(民众及将士在抗战中的英勇斗争,日寇、汉奸、投降分子、顽固分子的阴谋诡计,等等)反映出来。……第二,依据部队的特殊条件和需要。部队文艺工作的组织中心,应该放在通讯协作和戏剧工作上。各部队团以上之政治机关,应有专人负责通讯工作,并应以团为单位建立自己的剧团或宣传队。⑩
在《论部队文艺工作》中,我们可以找到对于部队文艺工作的内容和形式更为具体、细致的要求:
要加强部队各级机关报及墙报的文艺活动,如战斗通讯,小故事,文艺性的日记,以及各习作会之消息,工作报导等;在可能时,应刊印关于文艺修养、技术、理论之探讨或评价的作品。
但供给部队的文艺读物,首先应该是生动、活泼、有趣而士兵能接受和理解的作品。不但要看得懂,而且要听得懂。由于部队生活的紧张和缺乏时间的缘故,作品必须以短小的、简明的为主。
内容上,要反映“民众及将士在抗战中的英勇斗争,日寇、汉奸、投降分子、顽固分子的阴谋诡计”,形式上,要把中心放在“通讯”和“戏剧”,不但要看得懂,而且要听得懂,必须短小、简明——这样具体、细致的要求,虽然不能说面面俱到,但对于部队文艺工作的开展,已经从各个方面做出了明确、严格的规定。不难看出,尽管此时组织和领导上对“笔杆子”的态度仍然相当热忱和尊重,但是,无论是在文艺工作的人事组织还是内容和形式上,党中央都已经逐渐把“笔杆子”纳入到了“枪杆子”的管理系统之中。
四、从“枪杆子”、“笔杆子”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从“枪杆子”吸收“笔杆子”,到“笔杆子”服务“枪杆子”,可以看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党中央对“笔杆子”和“枪杆子”的问题,就已经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细致的思考。中国共产党不仅成功地把大量“笔杆子”纳入到了“枪杆子”的管理系统中,而且在部队文艺工作方面,党中央已经在人事组织、工作的内容、形式及方针政策上,对“笔杆子”做了相当全面、具体和细致的“指示”。
由此观之,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一开始便极力拉近“笔杆子”和“枪杆子”的关系,说道:“在我们为中国人民解放的斗争中,有各种的战线,就中也可以说有文武两个战线,这就是文化战线和军事战线。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甚至将两者亲密地称为“兄弟军队”,其实就是把“笔杆子”纳入到“枪杆子”系统内思路的延续和进一步的体现。
而如果我们将延安文艺座谈会前中共中央谈到 “枪杆子”、“笔杆子”问题时的论述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进行简单的对照,就不难发现,《讲话》中所提出的几个问题——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问题 (在当时的环境下,尤其是为“兵”服务的问题);提高和普及的问题;党的文艺工作和党的整个工作的关系问题,以及文艺界统一战线问题;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问题——其实都已经逐渐形成了答案,而且,至少在部队文艺工作中,已经有效地开展了相当程度的实践。
注释:
①李洁非.枪杆子,笔杆子——1940年代前后延安的新景观[J].南方文坛,2003(3):21.
②李洁非.枪杆子,笔杆子——1940年代前后延安的新景观[J].南方文坛,2003(3):20.
③《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213.
④李洁非.枪杆子,笔杆子——1940年代前后延安的新景观[J].南方文坛,2003(3):21.
⑤《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39.
⑥《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41.
⑦《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280.
⑧《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106.
⑨《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284.
⑩《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204.
[1]刘增杰,赵明,王金文等.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文艺运动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2]《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3]艾克恩.延安文艺运动纪盛[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4]李洁非.枪杆子,笔杆子——1940年代前后延安的新景观[J].南方文坛,2003,(3):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