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邪性”
2011-03-20张瑞田
●文 张瑞田
我读散文的目光,常常集中在沈从文、黄永玉、李国文、董桥、张承志、马丽华等人的作品,是他们的经历感动了我,是他们的智识吸引了我。因此,在他们老笔纷披的文章中,似乎看懂了一切。我对散文的选择有可能会被看成是一种老态,没有办法,我的确也不年轻了,也没有心情对这个浮华而浅陋的时代发嗲。
然而,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注意,当代散文创作,一批女性散文家大放异彩,那种鬼魅的叙述、奇特的感觉、恣意的挥洒、无畏的诘问,一次次为读者和文学批评家设置了障碍,甚至需要借助更多的思想资源,才能窥其一斑。
曲静就是其中之一。
对曲静的散文创作,或许我有更多的发言权。作为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年龄段的文学爱好者,我们的写作是同时起步的。曲静出手不凡,深闺中的感叹和陈述,就产生了异样的色彩,如一支绚烂的画笔,把她朦胧的目光涂抹在我们的眼前。那时候我处在史无前例的浮躁之中,没有疯掉,依靠的是散文。我读散文,也写散文,只是这样的读法和写法,仅仅可以看成是一种教养,其余都谈不上。而这时,我读过了曲静的许多作品,不管是发表在哪一级别的报刊上,我都会细致阅读,一是了解曲静写了什么,二是了解当代散文想干什么。阅读的过程,是猜想曲静的过程,那位风华正茂的少女,那位从郊区工厂走进城市的少女,那位被飘动的裙裾催开情窦的少女,总是让人想入非非。只是我不肯停下来,甚至也没有勇气去找她谈谈散文。现在我敢说了,写散文,我不如她。
究竟在什么地方不如她,毋需多想,我就能够给出答案:语言。曲静的语言属于曲静自己,没有刻意模仿大家作品的痕迹,也不紧跟时尚,她依靠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诗意地、抒情地回望着自己蹒跚的步履,努力破译着时光的秘密。她当然知道,这种破译仅仅是她美丽的愿望,其中的迷惑难以言表。那么,对神秘的无奈,恰恰可以显露作家的才华,在“不可知”和“无奈”之中,曲静的“曲”笔,就有了神采。她没有耐心,像写实画家一样,事无巨细地状物,以“真”或“假”来回答什么。曲静有一颗诗心,这是不确定的诗心,因此,我惊异地发现,曲静眼睛里的事物,朦朦胧胧,如印象派画作一样,领略其魅力可以,说清其题旨很难。
散文家无不努力在语言上突破,只是这种突破的代价巨大。如东施效颦或哗众取宠,很可能葬送既往的成果。曲静没有顾虑那么多,她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没有功利而世俗地将文章之事做稻粱谋,始终以自由的心态和自由的情感进行自由的写作,只求耕耘,不问收获。
李慎之说,在一切有价值的价值中,自由是最有价值的价值。说得好,对作家来讲,惟有自由才能使创作纯粹。曲静的语言没有迎合的痕迹,不管是短句,也不管是西式的长文,阅读起来轻松自如。那样精粹的短句,如狙击手射出的子弹,清脆、准确,直击目标。再看那些飘逸的长文,分明是作者心绪的外化,是一位对时代充满忧虑也充满寄托的作家的独语。
“寻常而普通,成为一种写照,城市轻佻地表现中,声响四处泛滥,于是雨来了,网一样滤过嘈杂,这样就方便了我们走进内心,一动不动,任谁的歌声穿透雨雾,湿湿凉凉地,入骨。”
“别哭,别怕亲情的注视,多么遥远,这片水域,便是一汪蓝蓝的眼睛,枝在云间相触,根在水底交握,一任熟悉的风声,脉脉。”
我是带着对曲静散文刻骨铭心的记忆,离开那个有水的城市。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我没有放弃阅读散文的习惯,更没有放弃写散文的爱好。因喜爱李国文的文章,如粉丝一般找到他的家,与这位犀利、勇敢、幽默的老人畅谈一晚。我坚持认为,热爱散文是一个人的教养。
这个时候,依然没有忘记曲静。偶尔在报刊上看到曲静的散文,还要深情地看下去,并与其他女散文家的作品做比较,衡量其短长。我在颠簸,曲静也在变化。今天的曲静做了母亲,还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当我阅读了作为母亲的曲静的散文,我失语了,为她抗拒苦难的坚决而激动,为她笑傲生活而欣慰,为她坚守精神领地而感慨。
今年,我阅读了曲静三篇长篇散文,如《天堂有门》、《或彼或此》、《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这几篇作品是曲静蛰伏日久后的贡献,在坚持知性写作的基础上,已告别少女岁月的曲静必然地面对动荡和血腥。本来的曲静没有兴趣像我们一样东奔西走,当然也不愿意看到更多的黑暗。女子的天性告诉她,平平淡淡活着,未必不是幸福生活的全部。可是,生活总在与我们开玩笑,当一个人独自祈祷的时候,父亲突然离世。本不该离世的父亲,曾是曲静沉重而幸福的记忆。作为女儿,那一份很有重量的惦念,需要持续一些日子才对。遗憾的是,女儿潮湿的惦念顷刻间化为悲痛,父亲走了。
回忆亲人,怀念朋友,是散文习以为常的题材。然而,囿于一种局限,这类题材的散文又难以写好。于是,我们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亲情散文”,一直在道德的层面游弋,要么就像广告文学一样无边际地夸张。曲静没有,她真正做到了作家对自己的反诘,做到了以客观的视角,审视父亲和父亲的时代,从而思考人间底层不尽人意的地方。这时候的父亲,是她的导师,是她的朋友,也是她分析的对象。生命之间那种密切的联系,父女之间那种难言的陌生,使曲静体悟到了更为真切的人间冷暖。于是,我在一篇评述《天堂有门》的文章中写道:“我们都希望父亲伟大,我们都愿意陈述父亲的历史意义。在极端功利意识的作用下,我们甚至都在编造辉煌的家族史,以此证明我们的杰出。然而,在这种庸俗历史价值观里,我们往往忽略了父亲——作为人的细节,忽视了父亲——一个平民的渴望,一个平民的信仰,一个平民的爱与哀愁。《天堂有门》恰恰在这样的价值指向上刺痛了当代散文的肤浅和做作,以凛然的生命气节,无视庸俗者的说三道四,述说着女儿与父亲的往事,述说着女儿告别父亲的心情,沉静而体贴,优美而深情。”
曲静散文的格局让我看到一位女性写作者的敞开。优雅文字中的高贵气质,对冷酷现实的直面,以及对天与地的心领神会,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受到北方女人的那份洒脱,女散文家的那份从容。她在《走近萧红》一文中说的非常清楚:“直到今日我仍然相信爱情,尽管爱情本身摧残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以至我们的文字,然而谁能否认呢,爱实际就是一种能力,爱的能力。我一直没心没肺地认为:文学女人的爱永远充满着激情。这无疑带着一种邪性,但这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活在我们的内心里,而我们的内心注满了对未来的新鲜感。回头再解释在你故居的照片中看到的你的眼神,充满了挑逗。”
曲静对萧红所说,正是对自己所说。至少我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