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负箧远涉的行者
2011-03-20王泽群
●文 王泽群
如今,活跃在散文诗坛的老将重臣耿林莽先生,已是85岁高龄了。而这位13岁就发表了小说《赤豆》、短诗《槐花树下》的江北少年,在文学这条崎岖的山路上已跋涉了72年。他为中国散文诗的开拓与发展,做出了突破性的、具有极大影响的贡献。2009年建国60华诞,中国作协授予他从事文学创作60年荣誉证书。
中国散文诗是与“白话文革命”成功共生的一种文体,但它也是文学各种文体中最微乎其微的“羽量级”文体。尽管鲁迅、刘半农、王统照、徐志摩等大师巨匠,都操作过这种文体,但毕竟仅仅是他们诸多文学创作中“业余”的“业余”,多是浅尝辄止,绝无产生像他们的小说、诗、散文、文论、杂文那样有巨大影响的篇什。建国后的17年间,散文诗也是惨淡落寞地边缘生存着,全身心致力其中的郭风、柯兰,虽有不少散文诗作问世,但囿于传统习惯与影响,他们的作品仍然未突破先贤们的试验,使这一文体依然浅微,单薄,缺乏文学、抑或是文化的“重量”。
改革开放,国门敞开,中西交汇,中国的文学艺术迎来了一个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崭新时代。而年愈五秩的耿林莽先生也真正迎来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二春,迎来了他对“散文诗”这一独特文体的大创作、大丰收、大突破、大登攀的崭新时代。
对散文诗文体质量的突破与提升
散文诗,根子是诗。它是白话文革命成功后,受了西界文学的影响,在自由体式诗的创作中衍生发展得更自由、更活泼、更活色生香的一种用散文句式、却是诗的语言表现的诗。
但是,前此,所有使用这种形式“业余”写作的大师巨匠,都轻视或是忽略了这种文体的承载能量,在这种羽量级的文体中不曾放入比新诗更有分量的哲思、文化与历史。这也是散文诗在白话文革命后边缘了、苍白了若干年的主要原因。耿林莽却不同。他在尝试着拿起这一文体表现自己思想的初始,就注重对这一文体的改造与发展;他在精短的篇幅里注入了大视角、大文化、大历史、大气魄的思想语言,使这一轻巧、明丽、浪漫的文学形式有了荒凉与悲怆、历史与凝重、浓缩与犀利,甚或是陡峰突起、剑芒烁闪、哲思逼人!让读者从这一接受美学中有了难忘的惊省、感悟、快感。耿林莽在他深厚的中国传统诗词的熬沥与西方现代诗学艺术的感悟中,东西相融、中外贯通,引领、推动了中国散文诗的创作走向,这一突破非常重要,不但使他的作品有了一种超越前行者的大器锋利,优雅哲思,并使一大批年轻的散文诗人受其影响,“捷径”地走入散文诗的百花园,百花争开,姹紫嫣红,让当代的中国散文诗出现了香艳四溢的大好局面。
散文诗是诗的一种变异。它的自由与活泼,无拘与飞扬,决定了它比诗更能表现出人生的、人文的许多命题与意义。而耿林莽在散文诗这种文体的实践中,走出了他骄人的步履,演绎出许多许多令人抚膺感叹的丽词佳句。诚如诗人栾纪曾在一篇评述耿林莽的文章中摘引的,“细雨披在肩上,湿了你的温柔”,“紫色的岩壁有一点衰老,剪一角流动的阴影供我休息”,“海鸥的翅膀拍湿了夕阳”,“醉酒的灯,长出了红胡须。摇摇晃晃的街,老了许多”,“在一朵花与一朵花之间,一个人与一个人之间,蝴蝶,飞成一种幻觉”,这样的词语比比皆是,耿林莽先生在这方面的努力甚至包括许多题目,如《剪一角夜,给你》、《死去的月光》、《没有名字的风》、《圆圆的夜》、《醒来的鱼》、《我的风跨入黎明》、《失踪的晚霞》、《睡眠的雨》等等,题目本身已充满诱惑,深远的诗境让读者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并深陷其中。
笔者跟踪耿林莽的散文诗创作已30余年,柜中有他所有诗集的存本,早在1985年,笔者就曾在《黄河诗报》上第一个评论过他的散文诗创作,预言他将会给中国当代散文诗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记得那篇评论的题目是《秋风里的金丝菊》。20多年过去,耿林莽先生宝刀不老、笔耕不辍,常常有鲜亮诗章,开放于全国各大报刊的百花园里,花蔟纷纭,美不胜收。
对散文诗创作队伍的集结与引领
耿林莽先生本职工作是编辑,写作只是他的业余;退休后,他可以专业写作了,但他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却是做业余编辑。这一原因的主动力与潜动力,却只有一个:他是一位全力以赴为青年诗人和后生晚辈“铺路架桥”的贤者,更是一位期待中国散文诗有突破性发展的辛勤园丁。
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出于对散文诗作者发表园地极为稀少这一现实的客观原因,耿林莽即在《青岛文学》上创建了“散文诗开拓区”专栏。这在当年的期刊杂志中,是一个首创。也正是用这样一个市级刊物的小小专栏,耿林莽联系团结了一大批散文诗作者,他不仅率先垂范,以自己精美、深邃、哲思、蹊径独辟的优秀诗作引领中国的散文诗创作;他更用了大量的时间,细致、宽厚地发现扶掖了一大批青年才俊的成长,让他们脱颖而出。仅在青岛地区,现在在散文诗界有影响的韩嘉川、何敬君、方舟、张毅、王亚平、栾承舟等,无一不是受到了耿老先生的鼎诚支持,甚至由于这支持,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多年来,他在《散文诗》、《散文诗世界》辟有专栏,评点、介绍(其实是推广)主要是青年散文诗的新作,取其一首、或是几首,以他鞭辟入里的观察与剖析,向读者在娓娓诉说般的平静里,将一个新人和他的新作推到亮丽的“前台”。这其实是一份出力并不一定讨好的繁琐工作,但耿林莽乐此不疲。手头有一本耿老的《散文诗评品录》,他评介的作者中,仅年轻后进者就近百位之多。用耿林莽自己的话来说:“诱使我写这些随笔小文的原因不一,最主要的诱因是那些优秀的散文诗篇,读后感到一种兴奋或喜悦,尤其有感于他们的被忽视、轻视、或是漠视的命运……”
The findings may provide a…for the future research on...
一位自己的创作正以喷礴之势爆发的诗人,却用了大量的时间,写了30多万字的评介文章,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晚生,这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热情?什么样的胸怀?什么样的执著啊?……而耿林莽仅仅是因为:他爱散文诗。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力行为散文诗,为操作这一文体的诗人们,在中国文坛拓出一片她应有的天地。
青海格尔木有一位青年诗人陈劲松,极有潜质,出手不凡。2002年参加了在青岛举办的《散文诗》全国第二届笔会,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这么远的路,6300公里,我是奔着耿林莽老师来的。能见到耿老,我这个会,开得就值了……正是在这次笔会上,劲松与耿老成了忘年之交,耿老对劲松的创作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与支持。去年,偶然与劲松谈起,八年间,他收到了耿林莽先生的200多封信。我大惊,亦非常感动!年已八秩的耿老,对一个几近孙辈的后生,八年间写了200多封信,主要是谈人生、谈生活、谈散文诗。这一份殷殷之情,若让人不温暖,不感动也忒难了呢!
今年二月,岛城的中年俊杰,为耿林莽先生的八五大寿做了一场团拜宴,赴宴的11位中年男人,全是成就斐然的作家、诗人、并担负着一定职务的社会中坚。感念于耿老的帮助、扶掖,他们在集体合影之后,每个人又分别与耿老拍了一张合影特写,有的亲切,有的崇敬,有的相依,有的撒娇……
我以为,就是中国当代文坛上的大匠名师,未必有多少人,可以享受到这份由衷的真诚尊敬与爱戴景仰。
对散文诗艺术语言的研磨与开掘
这其实不需我多费笔墨。只要是读过耿林莽先生的散文诗作品的人,都会被他独特的、奇峰突起的思维与语言所打动。
请读他的《骨头,骨头,骨头——凭吊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骨头,骨头,骨头。牙齿还在。没有头发,眼睛和嘴唇,做不成柔软体操。
骷髅不是商品。却陈列在盛大的玻璃柜中。肃穆,庄严。
不需要解说词。黑窗帘在风里飘着历史和哲学。三十万件出土文物,展览着一页耻辱。
展览着兽性对奴性的一击。展览着我们背诵了许多遍的国情。
……
此章不算题目,连标点符号共262个字。但是它的重量,绝对不输同样题材的一篇2600字的散文,或是26000字的小说。
这就是散文诗的力量。这才是散文诗的力量。这也是耿林莽能够让散文诗产生的力量。
而这样有力量的作品,在耿林莽的创作中,特别是创作后期,琳琅满目,俯拾即是。
这也是耿林莽能够在散文诗界,有那么大影响力的原因——它让散文诗,从轻巧、惟美、花草、歌舞、音乐中走了出来,从小风景、小情趣、小诗意、小“小资”中走了出来。它让思考,在散文诗中显出青铜器般古老、厚重的光泽;他让历史,在散文诗中走着沉重、沉思的脚步;他让战争在散文诗中迸溅出血的颜色,马嘶悲风;他让快乐和欢歌,在散文诗中变得沉郁而又有了思想……然而,其作品依旧葆有清新、华美、简约、舒展的大美。
这可真的不容易。操作笔墨的人,应该都懂。认真读过耿林莽的散文诗卷,我们发现,他极少用删节号。因为他的诗,不需要用删节号来表达意犹未尽的情思,在他的每一个句号后面,留给我们的几乎都是沉甸甸的思考与优雅美丽的意蕴。在散文诗的结构与句式中,耿林莽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他用句式与标点符号,把他内在的节奏与韵律,思想与感情,表现得恰到妙处,让人不胜钦敬!
眼前耿林莽先生的12部散文诗集,象征着一位得时代之运命,13岁开始发表作品、50多岁出现二度青春,85岁仍在负箧远涉的行者的一级又一级攀登的台阶……
就在笔者撰写这篇小文的时候,耿老又送来了他刚刚出版的《散文诗六重奏》,这是由诗人自己选出的总结性的160章散文诗作品,有旧作,也有新作,基本是耿老比较满意的散文诗之大集。于是,我选了一节,做为这篇文章的结束——
彼岸有风。
土地做深呼吸。草叶颤动若音乐之鱼。
有一位老者在绿树丛中,在冈陵上,在半山腰,手抚潺潺之水,传送云间仙曲。
彼岸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