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改变文风的使命交给文学
2011-03-20陈歆耕
●文 陈歆耕
文风往往能透视世道人心,文风也往往能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风气。
在中国,很多作家是不好意思出全集的,即使出也是经过筛选的有意“疏漏”的不完全的“全集”。不信,请把自己30年前的作品翻检出来重读一下,看看当时的语言、文风如何?文学的质地是否纯粹?是否经得起用现在的眼光重读?这番感慨就来自于我本人。前些日子整理旧书,无意中翻出若干年前“文艺青年”时期发表文章的剪贴簿,仔细一读,脸红羞惭得简直无地自容。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是刊登在某省报的评《水浒传》的杂文,那观点显然是从当时最流行的一本时政类杂志《学习与批判》中“借鉴”过来的;在一篇短篇小说中,人物说着这样的话:“加紧锻炼,要把林彪、‘四人帮’丢了的时间夺回来……”生活中的人物会这样说话吗?明显是生编硬造出来的。但用这样的语言写作且能刊发,显然跟当时整个报刊的文风有关。
坏的文风特征很容易识别,概而言之,无非“假大空”而已。而一种优良的文风又有什么鲜明特征呢?其实也就是鲁迅当年在《作文秘诀》中说过的,“有真意、去粉饰、勿卖弄”而已。
文风问题不是个新鲜的话题,历朝历代几乎都有人谈过,把胡适的那篇《文学改良刍议》翻开重读一遍,几乎就是一篇向陈腐的八股文风开刀的宣言书。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即肇始于文风的变革。毛泽东的那篇《反对党八股》,对文风问题也已有透彻论述。那么,今天我们还来谈文风有其必要吗?一篇毫无新意的谈文风的文章,其本身岂不成了不良文风的笑柄?答案是不良文风问题为害久矣,不良文风在当下仍然为害甚烈,未得到有力有效的匡正。
恶劣文风之所以如过街老鼠,须时时喊而打之,一是因为它如病毒般具有超强的生存能力,往往能通过变更它的“生成方式和分子结构”,以对抗各种抗生素对它的杀伤。“文革”中“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的千报一腔的文风,虽因人们深恶痛绝而早已销声匿迹,但它的实质仍以隐性的方式继续存活着。诸如高层领导一说重视文化软实力建设,则许多官员未见对文化有什么实际建树,却几乎口不离“文化”,什么玩意儿都往“文化”这个筐子里装,尽管很多人未必弄清了“文化”的含义。我们做一件事,是什么就是什么,有必要将所有的事情都烙上“文化”的印章吗?举办类似龙虾节、螃蟹节、美食节等等,举办就是了,大可不必都要在后面加上“文化”的后缀,“螃蟹”且“文化”,真有点让人琢磨不透该如何“文化”?是该学螃蟹“横行”的霸气?还是该用葱姜醋来消化它鲜美的蛋白质?我们需要的是拿出有创意的解决问题之道,而不是将一种概念当作时尚标签到处贴。但有的官员,不说“文化”就似乎觉得落实领导要求不力,就显得落后土帽,就好像“没文化”了。这种简单跟风表态式的风气,与当年的“小抄”与“大抄”又有何异?
坏的文风又有如病毒般具有超强的复制能力,它往往会渗透到各个需要文字表达的领域:在新闻报道中,则假新闻不绝,“假”得越来越离谱。缺少可靠信源的传闻,报纸也敢刊登。“疑似”、“可能”、“据传”这类字眼居然频频出现在新闻报道中。为了吸引眼球,不存在的事件也敢凭空编造;在新闻报道中还有一种“假”不易为人所觉察,那就是随意拔高。一件普通寻常事,在记者笔下被妙笔生花到不寻常的思想高度;在学术研究界,则“抄”风肆虐,不仅“抄”观点,连原文也袭为己有。抄袭者的脸皮越来越厚,抄而不承认,抄而不道歉,一抄而再抄;在文学艺术创作领域,则表现为跟风复制,什么好卖,什么畅销,就“复制”什么。官场小说热销,则一批官场小说纷纷出笼;一部《明朝那些事儿》受追捧,随后一系列《XX那些事儿》充斥书店、书摊;在各种新书的研讨会上,空话连篇、胡吹乱捧的阿谀溢美之辞,从与会者口中滔滔而出;在创作中,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思维方式、语言表达的去个性化。我们在阅读甲作家与乙作家或丙、丁……作家的作品时,发现他们虽然拥有不同的生活经验和经历,写出的作品其叙述风格却惊人地相似。曾听到广东一位女作家说起她参与中英作家联合写作的一次经历:中英两国各有四名作家,同时从北京乘火车去重庆,然后各自写下旅途感受,合成一集交出版社出版。她发现,四位中国作家的构思、叙事角度、文字风格几乎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当一位业余老年人舞蹈团的老人,在电视节目上说出要“通过舞蹈唤醒民众”的豪言壮语时,我发觉一种惯说大话的文风已成为很多人的“集体无意识”。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上世纪80年代,曾尖锐地指出“一场瘟疫已传染了人类最特殊的天赋——对文字的使用。这是一场祸害语言的温疫,它体现于丧失认知能力和直接性;变成某种自动性,往往把一切表达都简化为最通用、划一和抽象的陈套,把意义稀释,把表达力的棱角抹去,把文字与新环境碰撞所引发的火花熄掉。”他批评“人们总是随意、粗率、马虎地使用语言,而这使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他把改变文风的使命交给了文学,“文学,也许只有文学,才能创造抗体,去抑制这场语言瘟疫”。
当下中国文学能够承担起匡正文风的使命吗?形成优良的文风显然需要从方方面面着手,对症下药,拿出根治痼疾的良方来。但无疑,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作为语言的艺术,有其特殊的功能和作用。我们有必要把文学领域营造成践行优良文风的“圣地”。如果连这样一块“圣地”也无法抵御恶劣文风的侵蚀、污染,那么我们到何处去寻觅“山清水秀”之地呢?
我知道,鲁迅倡导的“有真意、去粉饰、勿卖弄”,并不是很容易能做到。尤其是“有真意”这一条,包含着多重含义,我将之理解为:讲真话、道真情、有真见。如果真正做到了这些,文章自然就会有血肉、有勃勃生气、乃至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有启迪新智的思想冲击力了。在“情”与“文”的关系上,刘勰也早有其精辟的论述,“为情而造文”,才能达到“要约而写真”的境界,反之,必成为“淫丽而烦滥”的花拳绣腿(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虽然“文如其人”是一句老生常谈了,“文”与“人”也常常无法划等号。但第一等的好文妙文,无不与作者的人格修炼有关。“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叶燮《原诗》外篇)讲真话需要正义感和勇气;道真情需要自然喷发的热血和激情;而真知灼见的迸发,则需淡泊明志、戒浮戒躁,潜心钻研,广为吸纳,以养浩然之气,以蓄积思想、知识与智慧的能量。一颗充沛滋润的心灵、一副博大宽阔的襟怀、一双睿智清澈的眼睛,需要从多方面滋养构建。
近读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随笔集中《李尔、托尔斯泰与弄人》一文,心生颇多感慨。托尔斯泰撰文激烈抨击莎士比亚,空享“伟大天才作家的光环”,认为“这一光环迫使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去模仿他,迫使读者和观众在他的作品中寻找根本就不存在的优点——从而扭曲了他们的审美和道德理解力——跟所有不真实的东西一样,是一大恶”。其言辞够犀利尖刻的。而奥威尔在文中又对托氏的观点,逐条进行了反批评,不是简单地去维护莎士比亚的“光环”,而是通过深层次思想、心理分析,驳斥托氏提出的各种指控“自相矛盾”,“全是无稽之谈”。我们不必对他们各自观点的正误作任何评说,但我们应倡导这样一种真诚而富有个性的自由表达的精神。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奥威尔,都是世界文学星空中璀璨的星座,批评和思想交锋并不会使他们因此而星光黯淡。这样一种精神品格,中国当代作家难道不该镜鉴一下?
文学对文风痼疾疗治的作用,还须赘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