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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玩法如魔方

2011-03-20陆春祥

文学自由谈 2011年6期
关键词:杨柳荔枝杜甫

●文 陆春祥

苏轼刚死,蔡京就开始打击苏东坡等元佑党人的旧派了。宋徽宗政和初年,他命令新闻出版署,禁止并焚毁苏轼的作品出版,不许人们研究传习。湖北蕲春有一位苏迷,却不管这些禁令,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来往,专心致志地注释苏轼的作品。

钱伸仲任黄冈县尉时,拜访了三次才找到那位苏迷。钱自然也是苏的爱好者,他一见到那位苏迷,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借阅苏迷所注的书。苏迷一幅趾高气扬的神情说,诺,书桌上有十本我已经弄好了,你随便翻吧。钱一翻正好翻到《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中四句: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他注释说:玉奴,乃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潘妃的小名,临春和结绮,是南朝陈后主三阁的名称。钱看了后于是问该迷:您所引用的资料只有这些吗?他回答说是的。钱问他:唐朝牛僧孺所著的《周秦行记》记载他进入西汉的薄太后庙,看到了古代后妃们栩栩如生的形象,也就是所谓的月地云阶拜洞仙,东昏侯因玉儿的缘故,身死国灭,玉儿由此暗下决心绝不背叛他,这才是苏诗所用的典故,先生为什么不写她呢?苏迷听到这里,恍然失色,天啊,我不是不写,我确实不知道啊。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回头示意儿子,将书稿统统烧掉。钱很不好意思,极力劝说将书稿留下,但苏迷坚决不听,反说:我白下了十几年功夫,如不是遇见你,我几乎要给天下读书人留下笑柄。

钱伸仲经常拿这件事情来教育后人,做学问要认真扎实啊。洪迈却说:钱也并不见得学问扎实呢,也许他不知道,玉奴乃是唐朝杨贵妃的自称,玉儿则是东昏侯潘妃的名字。

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学海真的无涯,懂得越多的人感觉不知道的东西也就越多,这很正常,因为他将知识的外延扩大了,越扩大越无知。而那位苏迷,主观意图令人起敬,可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定的基本功,仅仅靠主观努力是不行的。学问的基础也许就是博览和深思吧,但苏迷闭门不出,阅读有限,资料更有限,于是就出现这样的状况。钱县尉自然要比他博学些,否则他不会这样迫切。虽然他对随意翻到的注释解释还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是,他毕竟扩大了苏迷的知识视野,指出了苏迷书中根本性的问题,学问严重不足,窥一斑知全豹,苏迷十几年的研究就显得有些无意义了。至于洪迈指出钱的不足,其实并不是很重要,那只是方法问题,就是说,你如果要想不被天下的读书人耻笑,那一定要踏实,不要人云亦云。

这方面王安石为我们做了个榜样。王著释的《新诗经》,应该比较权威的,估计还是个全国通行教材。其中“八月剥枣”一句中的“剥”解释为:剥者,剥其皮而进之,所以养老也。一共十三个字,翻译起来就是说:剥,是剥掉枣皮后再进献,其目的是为了敬养老人。而在此之前,毛公本《诗经》注释为:剥,即击打。陆德明的《经典释文》说:剥,音PU,而不读BO。但是,王安石对这些一概不用。有一天,他随蒋山到郊外散步,路过一户百姓家,见男主人不在家,便询问他到哪儿去了。回答说:去扑枣了。王安石此时猛然醒悟,是他自己搞错了那个“剥”字,于是他上奏朝庭,请求删除自已解释“剥”字的那十三个字。

王安石确实有自知之明。我们的汉语博大精深,一不小心,就会出差错。那些简单的汉字,如何组合搭配,却是大大有讲究,我甚至这样认为,文章的好坏,思想的高低,其实就是文字的简单排列组合。但古往今来的作家中却不缺少那种妄自尊大的,或者说自我感觉不得了的人。

洪迈《容斋随笔》卷七中有《薛能诗》。说晚唐诗人薛能,水平不怎么样,却狂妄得很,极为少见。这个薛能,往往会在诗文的序言或者注释中,把自己抬得很高。

薛在《海棠诗序》中说:四川的海棠颇有名,而写海棠的诗却默默无闻,杜甫虽然长居于此,却没什么大作问世,苍天啊赐我以诗才,所以对杜甫,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想我的风雅之作也许可以在四川作家群里独领风骚的。他又在《荔枝诗序》中讲:杜甫年老时曾在四川的西部住过,但没有写过有关荔枝的诗,是否是有意写而能力不及,或者是太贫困没有怎么尝过荔枝?那个白乐天,很有名了吧,他曾作过有关荔枝的诗,但也是太粗浅,一点影响力没有,简直和没有写一样。于是,我就写了这首《荔枝诗》,我有理由相信,我不会愧对读者的,我不会辜负人们对我期望的,我想将来的诗人们也许会把这首诗当作吟咏荔枝诗的经典之作。

贬完了杜甫、白居易,他又毫不知耻地开吹了。

他写了十首《折杨柳》,其中这样自我评价道:这首曲子广为流传,为它作词的人也不少,文人才子,各显其能,但他们的诗句也不过是把杨柳条比作舞女的腰肢,把杨柳的叶子比喻成女人的眉翠,千篇一律,都是些陈词滥调。我专攻诗律,学有所成,不随波逐流,很喜欢标新立异,发誓要摆脱那些平庸之作的影响,虽然我不能标榜自己,但那些真正理解我诗作的人能舍弃我吗?薛能说的倒是实话,那些文人才子,写杨柳的确没有什么新意,可是——,如此表扬与自我表扬,真让人有些无语!

他以为他是写杨柳的权威呢,好像与那柳体颜体的柳公权和颜正卿,有得一比。于是他又作《柳枝词》五首,最后一首是这样的: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细舞尽春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诗的好坏,大家看出点味道来了吧。然后,他又注释道:刘禹锡、白居易两尚书,曾经相继担任苏州刺史一职,都写有《杨柳枝词》,社会上知名度已经很高了,其中虽有奇句,但是,请注意,他往往是先扬后抑:刘白他们所用的字太冷僻,音律也不甚规范!而我的诗,哈哈,请你们仔细欣赏呗!

关于薛能的这些代表诗作,我不想浪费篇目一一例举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文学史上,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哪一个在他之下?如果薛能还真有点能耐,那么他是不是这样和杜、白、刘比一下:以我最好的代表作,来比你们最差的作品,你们是名人,不错,但是,你们难道字字珠玑?即使这样,薛能也比不过杜、白、刘,他只会犟着一张嘴,恬不知耻地自慰,依我愚见,他还不如认认真真地开个作品研讨会,档次高一点,红包厚一点,出点版面费,弄几个专版,让别人来夸他呢!

也不能把薛能一棍子打死,至少他像一面镜子,告诉我们的读书写作人,一定要谦虚,高手中还有高手,山外有山。他的这种底气,不知来自于何处,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好像是师有所承呢,范晔就可以做他的老师。

范晔秀才谋反。在狱中,估计时间不多了,他想自我安慰一下,给他的甥侄这样写信说:我已经写成了《后汉书》,细看古今的著述及有关的评论,很少有符合自己心意的,班固的名望最高,但却全是随心所欲之作,几无体例,不值得评判其优劣,只是他著书的志向可嘉罢了。在材料占有的全面和丰富上,我可能比不上他,若论材料的整理创新上我却未必感到惭愧。我写在杂传末尾的那些议论性的文字,都有独到的见解!至于《循吏》以下及至六夷部分的诸篇序论,那真是笔力雄健,尽情挥洒,实在是天下的奇作。其中有好些篇章,往往不输贾谊的《过秦论》。——赞语的部分自然是我文章的杰出构思之处了,大抵没有一字是虚设的,行文奇异有变化,精彩处层出不穷,即使相同的内容,我也要追求不同的表达方式,说实话,这部书我是越看越喜欢,喜欢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赞美它了!

话说回来,像薛能、范晔这样大胆而直接自我表扬的不会太多,但一般文人可能有这样一个意识潜规则:文章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家的亲。因此,每每就有聪明人这样告诫自已和别人,要小心啊,人必须要有自知之明的。

这里应该表扬一下曹植。有一次,曹子建在写给杨德祖的信中这样说:世人写作,不可能没有毛病的,我就常常喜欢听人们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有不足的地方,我立马改过来。过去丁敬礼曾经写了一篇小文章,请我加以修改,我自知才能不及他,因而极力推辞,敬礼却对我说:您有什么可为难的,文章改得好,是我受益,人们都以为我写得好,万一改得不好也没有什么关系,后世又有谁会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替我改定了文稿呢?我时常感到丁的这番话是至理名言,受益颇深。

曹子建很懂得一个道理,玩文字就如玩魔方,有N种玩法,谁也无法称自已为高手,你只不过是对其中的一种或几种玩法比较熟悉而已,还有无数种奇的怪的玩法,我们没有发现,就如同人们认识宇宙的奥妙一样,永远都处在探索之中,在这样的前提下,你的文章如果能引起人们的一些共鸣,那就很不错了。从某种程度讲,越有争议说明人们越关注,品头评足的多了,肯定比书印完就回收到印刷厂要好。还有一点让人感到钦佩的是,曹子建这样的高干子弟,凭的是真功实力,说实话,凭他的地位,他只要随便发一篇小小的微博式的文章,全国各大媒体都会蜂涌转载的,好评如潮,让人怎么不自信呢?!

吟得一个字,拈断十根须,甚至二十根三十根以至全断光,这样的精神永远是写文章之良好榜样,只不过是,浮躁的社会,名声累重,约稿连连,稿酬高高,许多人怕是连胡须摸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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