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书
2011-03-20文何英
●文 何 英
我被这一段话吸引:“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生命密码,并不存在于社会和历史的层面,而是存在于这个人、这个民族如何笑、如何哭、如何吃、如何睡、如何玩,及如何爱和如何恨之中。”这段话融入了海登·怀特的反历史、苏珊·桑塔格的新感性、后现代派的反秩序激情,以及对国际学术语言学转向的敏感追捕……于是,这段话还吸引我走进书店,先也并不准备买,坐在地上看了二十页,最后还是决定买一本。《一句顶一万句》。
应该说作家的创作态度是认真的,整部小说以通行的小说标准来看,无可挑剔。以前我不了解河南人,看了这部小说,河南人的所有古怪都得到合理解释——刘震云把河南人写出来了。原来河南人,按本书编者的意思,甚至整个中国人的孤独就在于找不到“说得着的人”。一个心理事件被放大到跟民族的百年孤独平起平坐,一根钢丝扣上吊着一个民族的百年孤独。
作者的写法也显示出国际化的视野和学养: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新闻写作一样不动感情,客观忠实地记录下动作事件。这么说也不尽然,因为作家的主观意志强硬异常,就是一个“说得着说不着”,推动所有情节的发展,最终把吴摩西推出延津。所以,他的客观只不过是写的时候不作停留,不带感情,在所有的情节事件上滑过去,不啰嗦。但同时又有着《三国演义》、《水浒》的那种“说”,整部小说都是作者在“说”,这一叙述视角的回归确有古风,如评论家说的,像《水浒》人物在大地上的行走。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读前半部时饶有兴味,有时还忍不住喝彩。阅读枯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坚持到《回延津记》就受不了了,如此单一的叙事,一张面孔从头到尾,吴摩西出延津就行了,牛建国还要回延津,回延津的调子跟出延津的调子一模一样。重复,主题的重复被作家大胆地运用到小说中,不知是一种革命,还是另有深意的创新。让人受不了的是饶舌,细碎的饶舌。整天为一个说得着,还是说不着,像谁拿了鞭子抽一个陀螺。吴摩西换了那么多生计,不为别的,只为“说不着”。一个“说得着”比天还大,它推动人去杀人,不断冲出杀人的念头。小说的微观学掌握得太好,又或者作者太自信就靠一个理念,围绕一个理念敷演一部小说的能力。
又延伸出另一种读法,这部书还是一部意识流小说。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自己也吓一跳。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髦写法怎么还魂到跟影视有密切接触的刘震云这里?“让我们考察一下一个普通人在普通的一天中的内心活动吧。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如果他能够以个人的感受而不是以因袭的传统作为他作品的依据,那么就不会有约定俗成的那种情节、喜剧、悲剧、爱情的欢乐或灾难……”这是意识流代表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段话,可以用来解释她为什么要在一天里,写尽一个人的一生。刘震云倒没有这么意识流,但他小说的操作方法,却跟意识流有共同的旨趣:意识的流动是小说的内在推动力。只不过伍尔芙的小说是从人物的外在表现向纵深处挖掘那幽深的洞穴,刘震云的过程是反着的,他先在心理洞穴里找到一个点,抓住一个中心情结,让所有的意识围绕着这个情结流转,然后在外部安排动作行为。也所以,伍尔芙的小说可能失之于晦涩、狭窄,但有诗和散文诗的“真”,一种偏颇但深刻的美感。《一句顶一万句》是手工做出来的,当然小说都是做出来的,露不露做时的痕迹,就成了小说高下的标准之一。因为“自然”是越来越稀有的物质和气质了。是不是以后的小说都只能这样,被强执的主观意志安排出来。
明明是一部心理小说,而且是单一执着的偏执型人格小说,弄到最后跟民族的百年孤独扯上干系。还有意写了108个人物。当然这些人物都如作者所言,是引车卖浆者流,不是英雄如《水浒》里的好汉,也不是旖旎如《红楼梦》里的108个女子,但这些人物通通有一个心理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要说得着的人。说不着就成了矛盾的“茬口”,故事的演进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说得着”的人。这108个人物许是作者的期许太大,前面20页就交待了20个人物,看得人头昏眼花,拐来拐去地入不了正题。可惜作者写了这么多人物,能记住的没几个。其实作者如果不是要写108个人物的野心,也许会分点笔墨写好几个主要人物,让情节和事件在该停留的时候停留一下,全篇没有主次,力量均衡掉了。“我的父老乡亲们生活在细节里,社会和历史,只是他们所处的表象,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孤单;不是人少的孤单,是人多的孤单;孤单种在心里,就长成了孤独;但他们就是不说;快乐同样存在于细节和瞬间……”
这一段话同样魅力四射。作家对他所写的群体确是懂得尤深。而他对细节的强调已让读者领略到了。在当今,一个作家仍然回到心理小说的路线上,本身是了不起的,一直在期待这样的小说。最信服夏志清评《红楼梦》的一段话:现代中国作家尽管拥有所有新的艺术技巧,但由于缺乏哲学方面的抱负和未能探索到更深的心理真实,依然更多的是传统主义者。《红楼梦》是它之前惟一的一部纯粹具有悲剧精神的作品,也是开掘心理小说的先锋,同时,它在哲学上的探索和深思一反中国文学的传统。这里面的关键词是:心理真实、心理小说。心理现实主义手法曾经创造了多少辉煌,但在历经小说革命后的今天,作家似乎再难以拿起这支沉重的笔。人们再也写不好“情”,是我们的爱情连我们自己都感动不了,还是人间已无真情。有时感动发生得如此简单,更多时候感动人间蒸发。感动越来越稀有。
看完《一句顶一万句》,我通过脑子分析,得出对吴摩西的悲悯。他的一生,他的命运,实在是太可怜了,这种人还活啥呢。可就是这种人,他也要活一口“气”,他的“气”在于:他要找到说得着的人。这么一分析,我被感动了。越想越觉得作者的良苦用心。可惜这感动,不是凭借人物的命运直接击中我,人物的命运要成为情感的洪流靠的是逼真的心理真实。这个心理真实还需要一个足够的时间,让它酝酿、发酵最后蒸馏出来。洪流是需要持续的合力作用,通过对时间的控制达到顶峰。这个深度,很遗憾《一句顶一万句》没有达到。
为什么没有达到呢,因为它不幸生在一个“后”时代里。人们喜欢一切都不带感情,像好莱坞科幻片的全机器色彩,不要深度,要削平。所以,它的叙事变成了零度写作,作者不费劲,要读者去费劲。好在这是个读者时代,聪明的作家总知道把阐释权拱手让给读者,读者在笑纳的同时,负责自我理解自我升华。对一部当代作品的评价,聪明的人总知道不要当急先锋,后来对前面的修正,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我也承受不了,更何况穿越的眼力本来平平,只能把自己类似于阅读报告的文字老实写出来。
我通过脑子分析,得出吴摩西的悲悯;我再通过脑子分析,得出作者父老乡亲的生死孤独,勉强凑和着硬升华也能升华到这里。再要通过脑子分析,得出整个民族因为说不着的原因而百年孤独,就难了。再怎么费劲分析,这个弯儿也拐不过来。
作者想要纤毫毕现地呈现一个人的内心,但一个人的内心实在是太晦暗、芜杂且转瞬即逝,太靠不住。怎么办,抓住一个点,这个点就是说得着还是说不着。于是一切围绕着这个点生发开去。由一个心理原点来统摄全书,这个风险冒得不算小。好在人们对一切都不再惊悚,这是一个靠惊悚来过日子的娱乐时代。包括前文引的那段吸引我走进书店的话,也属惊悚型话语风格。正是被惊悚了一下,才买了这本书。并觉得很值,刘震云迄今为止最大气最成熟的作品,不买一本,说不过去。
若说近年来最具实验意义的长篇小说,非《一句顶一万句》莫属。刚才说过,让小说作法重回到心理小说的路线上来,在当下,本来值得肯定。更兼作者敏锐的“文坛”眼光,牢牢地盯在了语言这个玄妙无穷的领域。整部小说的创作意图,都在图解海德格尔一句话:人内在于语言。海德格尔说,有了语言,才有世界、民族和文化,是语言支配人类的生存方式。海氏哲学本身不乏主观心理色彩,刘氏小说再一图解,就有些亦步亦趋了。
这是半部书,实验归于不成功。不成功的地方在于,它虽然是一部心理小说,可是它用一个心理原点统领全书的作法,属惊悚型话语风格;作者给出了魅力四射的作品说明,仍然抵不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形式高于意义;《出延津记》可算是成功的半部,重复的《回延津记》看不出重复另有深意;108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行动逻辑全都用说得着说不着来强执,难免百人一面,面目模糊;当所有的人都忘记时间的时候,最不能忘记时间的是小说家。给你的叙事,人物、情节足够停留的时间,因为那是你自身合法性存在的依据。小说如果是从说书来的,说书的人从来知道要说到哪个时间上,一件事才能在人们的心里留下印痕。想想那些曾经使我们不耐烦的外貌描写,肖像描写,甚至景物描写,风光描写,更不用说心理描写了,可是正是这种磨蹭时间,使小说成为小说,让小说在该停留的地方停留下来。让你记住、让你思索,让你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