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两面
2011-03-20李国文
●文 李国文
两面性的人格弱点,对任何人来讲,都不能避免,所不同者,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文人,要比普通人多一个心眼,属于较会掩饰的一群。所以,给人以斯文的一面多些,而不那么斯文,乃至丑陋的一面,往往不大容易被人发觉。这其中,擅长表演,演技达到炉火纯青者,精于隐藏,能够做到纹丝不露者,就更不容易识破看穿了。你以为他正人君子,其实,内心相当小人,你以为他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但在你落难之时,危殆之日,却有一副热心肠,甚而向你伸出援手。不过,幸好的是,在这个物质诱惑如此强烈,名利欲望如此涌动的社会中,一个人要想完完全全,始始终终,彻彻底底,严严实实,藏掖住自己的另一面,很难很难。
于是,就会发生以下这样的情况,一个完美的典型,佩服了半天,结果破产,成了败类;一个高大的形象,崇拜了很久,忽然颠覆,顿为恶棍。在历史上,这种反差强烈的角色互换,倒也并不鲜见,明代的大艺术家董其昌,大概算得上一个。中国文人之两面性最甚者,有史以来,莫过于他。当下,知道董其昌字画者很多,知道此人不怎么样者很少,用网络语言来说,“晒一晒”这位野史《民抄董宦》的主角,了解人之两面性,也许不无意义。
董其昌(1556-1636),字玄宰,号思白,松江华亭(即今之上海闵行马桥镇)人。早年出身寒门,而且是相当相当的寒,据《云间杂识》,“董思白为诸生时,瘠田仅二十亩”,土地不多,还很瘠薄,糊口之难,可想而知;成名后遂富甲一方,富到流油,富到连同为本乡本土的另一高官徐阶,比他要大三品的前首辅,即宰相,也对他“膏腴万顷,游船百艘”的家产,自叹弗如。一个致仕回乡的辅座,充其量拿干薪而已。董其昌的书法,绘画,每一字,每一笔,换来的都是真金白银。所以,徐府门可罗雀,董府门庭若市。自古至今,艺术而“家”以后,马上精神变物质,名气越大,来钱越多。钱来得快,来得多,很容易成为暴发户,很容易产生市侩气,艺术家一旦商贾化了,为富不仁,则是必然的结果。而且这个董其昌,除了是书法绘画超群的艺术大师,更是级别相当可观的明朝高官,又是拥有万贯家财的地主豪门。名气,权威,钱财,这三合一的优势,让他得意忘形。如果说,他在京城为官时,还有少许的谨慎,回到松江华亭,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心遂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春天,数万江南民众围抄董其昌家,并一把火焚之,就因为他地主而且恶霸,横行乡里,豪门加之劣绅,作恶多端。加之子弟不法,胡作非为,家人仗势,狐假虎威,劣迹丑行,贻祸家乡。老百姓积怨之深,民愤之大,早就恨之切骨,奈何他身居高位,官官相护,奈何他财大气粗,爪牙众多,只好任其横行。但这年春天,由于他强纳民女,采阴补阳,拘押民妇,剥裈捣阴,出了人命案,遂遭遇这场农民运动式的抄家。在中国文人中间,为独一份,在世界文人中间,大概也是独一份。围攻民众,成千上万,四乡八里,啸聚而来,焚其屋舍,毁其资产,砸其牌匾,殴其家人。民抄董宦,野史流传,江南一带,家喻户晓。董其昌的文名虽甚,但不敌其秽名更大,是其一生中最大尴尬。
到了清朝,撰《明史》的张廷玉,下笔这位极富争议的前朝人物,是如实道来,还是隐恶扬善,大概颇费周章。作为识时度世,老道精明的官僚,作为极其聪明,极会来事的史官,既不能不说这件事,又不能直说这件事,只好求助于和稀泥了。第一,众意难违,董其昌的书法,绘画、题签,在其健在时,便奇货可居,人皆宝之,入清以来,更是朝廷科考,斋宫供奉,干禄求仕,苞苴贿赂的极品。第二,圣眷甚隆,不但为乾隆欣赏宗奉,赞誉备至,朝夕临摹,得其精神,甚至连康熙也是十分首肯的。两位帝王的赏识高看,撰史的他不能不下笔郑重,干吗哪壶不开提那壶,据实直书其臭其丑,惹得年轻气盛而且特别自负的主子不开心呢!
所以,在《明史·文苑四》的《董其昌》传里,对抄家之事,便大搅浆糊,为董开脱:“督湖广学政,不循请嘱。为势家所怨,嗾生儒数百人鼓噪,毁其公署。”这就经不起推敲了,公署之毁和董宅之抄,风马牛不相及。毁署,发生在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至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间,抄董,则发生在相距十年以后的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至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间,即使这位“势家”报复心极强,不可能有耐心等十年才下手,更不可能千里迢迢从湖广地界跑到上海松江大打出手?纯粹是在打马虎眼了。
但论述他的艺术成就时,主子说好,那就顺杆儿爬吧,张廷玉便没有什么顾忌了,尽力拔高,不惜溢美。“其昌天才俊逸,少负盛名。初,华亭自沈度、沈粲以后,张弼、陆深、莫如忠及子是龙,皆以善书称。其昌后出,超越诸家,始以宋米芾为宗,后自成一家,名闻外国。其画集宋、元诸家之长,行以己意,潇洒生动,非人力所及也。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书,以为二绝。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精于品题,收藏家得片语只字以为重。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人拟之米芾、赵孟頫云。同时以善书名者,邢侗、米万鐘、张瑞图,时人谓邢、张、米、董,又曰南董、北米,然三人者,不逮其昌远甚。”《明史》为官方正史,认可“人拟之米芾、赵孟頫”的说法,说明对其书法自成一家,绘画行以己意,其创新精神突出,成就超越前人,是相当肯定的。明人袁宏道也誉他堪与苏轼、王维比肩的大师,是在艺术和文学上同样精彩绝伦的“兼才”。
董其昌的官宦生涯中,也有值得称道之处。譬如其尊师恤老,仗义行事:“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礼部侍郎田一俊以教习卒官,其昌请假,走数千里,护其丧归葬。”譬如其教授东宫,敢于直言:“皇长子出阁,充讲官,因事启沃(为帝王讲解开导的意思),皇长子每目属之。(大概董其昌对朱常洛讲了书本以外不该他讲的话),坐失执政意,出为湖广副使,移疾归。”譬如其天启年间,“时修《神宗实录》,命往南方采辑先朝章疏及遗事,其昌广搜博征,录成三百本。又采留中之疏切于国本、藩封、人才、风俗、河渠、食货、吏治、边防者,列为四十卷,仿史赞之例,每篇系于笔断”。这些论述都收在董其昌的《容台集》中,可以看到董其昌在政治上的见解,在军事上的谋划,在经济上的韬略。尤其在涉辽事务上,对努尔哈赤之崛起,对边外女真之扰边,多倡防范抵制之策,颇有未雨绸缪之计,稍后一点的晚明志士黄道周,为此书作序时,也承认对董认识之不足:“昔者睹先生之未有尽也。”所以,清廷修《四库全书》,因此书多有触犯清政权的忌讳,而被列为禁书。
这便是董其昌光鲜的一面了,“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儒雅潇洒,洒脱斯文的成功艺术家,在《笔断》的宏论谠议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深谋远虑,远见卓识,抱负不凡,真才实学的成熟政治家。
从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举进士,时年33岁,一直到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逝世,享寿81岁,非常巧合的是,董其昌政治生涯开始之日,也是他艺术生命肇起之时。据说,那年科考,他名列第一,但是他试卷上的那笔字太蹩脚了,主考将其改列第二,这使他大受刺激,从此埋头练笔。华亭本是书家云集之地,具有天赋的他,很快就出类拔萃,扶摇直上,并触类旁通,兼及绘画,直追前人。于是,声名卓起,视为一时之俊。在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与中国外文出版社合作出版的《中国绘画三千年》一书中,对董其昌的艺术成就也作了很高的评价。“以进士出身累官至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这在文职中是最高级别的官员。为了避免被卷入政治漩涡,董其昌经常借故回家闲居,与朋友往来,观摩、鉴赏和收集古代书画作品,从事诗文、书画创作,成为一个集书家、画家、鉴赏收藏家和文学家于一身的少有人物。”
这样一位看来完美的人物,在其五十年的官场活动中,虽然他玩政治的段位很高,虽然他搞权术的智商很高,尤其他公关的实力相当雄厚,他的字画就是无往而不及的利器。然而,在权力中心这个高危领域里,而且是风险指数最高的朝廷中间,聪明以至于狡滑如董先生者,也有难保藏掖得不够严实之处,于是,人们便看到他不完美的负面形象。
董其昌在官场上的得意,政治上的跃进,是不大令人信服的。他所担任过的湖广提学副使,督湖广学政,以及谢绝不就的山东副使,登莱兵备,河南参政等职,都是相当显赫的差使。接着继任的太常少卿,掌国子司业,随即擢本寺卿,兼侍读学士,更是人皆艳羡的宠遇。最后,竟升迁至南京(明朝自永乐起,北京为首都,南京也还是首都,设有同样政府架构)的影子内阁中拜礼部尚书。南都虽无实权,不是肥缺,但个人名位却因此水涨船高。由于受到身价倍增的鼓舞,好一阵子,此公颇想活动到北京的中央政府,入阁为辅。在中国,他朝他代,可有别的写字的、画画的,混到比正部级还牛岔的地步?如果不是他极善经营,又何来这等甚佳官运?
明代后期,万历、泰昌、天启、崇祯诸朝,始终贯穿着阉宦及其附庸官僚控制朝政,与东林党人反控制的激烈斗争,有时甚至是相当血腥的厮杀。而且,自视为清流的东林党人不仅与阉宦势不两立,甚至与非清流的文人,也是形同水火。这对董其昌来说,一方面,他得维持道德文章的面孔,他得保证艺术巅峰的地位,他得拥有学问人品的清誉,他得受到知识阶层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察颜观色,窥测方向,投其所好,随风转舵,不得不为变色龙,为应声虫,为马屁精,为三孙子。在这样政治败坏,朝廷黑暗,官场险恶,吏风沦丧的大环境下,董其昌游转于勾心斗角的局面中,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混迹于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回旋从容立不败之地,与那些红脸的、黑脸的,甚至花脸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交往,交际,交流,交好,常在河边站,竟能不湿鞋,一团和气,一路春风,能不教人既羡且妒么?
当他风头最劲时,谈禅解文,读碑作画,花前题字,月下吟诗,可以形容为京师第一忙人。那时,要是有报纸,有电视,他绝对是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就看他既是铁杆东林党人王元翰、创党前辈赵南星的座上客,经常请益,差点把门槛踩破,又是东林人士所看不上眼的李贽、公安三袁、陶望龄、焦竑、陈继儒的老朋友,来往密切,吃喝玩乐,高谈阔论;他既是首席阁臣周延儒的知音,得其庇护,又是大学士叶向高的知己,受到垂青。能够不分兰莸,走动两府,正邪通吃,皆表忠心。他不但出力支持为人所鄙视的阮大铖,为其奔赴说项,甚至对内廷有实力,有头脸的宦官,也断不了联络巴结,趋迎邀好。尤其对魏忠贤,更是卖力逢迎。“当其盛时,尝延玄书画……魏珰每日设宴,玄宰书楹联三、额二,画三帧……魏珰喜甚。”……总而言之,其骑墙左右之得心应手,其人前人后之两面三刀,其八面玲珑之奔走讨好,及其书画墨宝的凌厉攻势,可谓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无求不应,无往而不利。尤其他身段灵活,进止得当,有可为时京师活动,无可为时作画卖钱,有险情时回乡避风,有压力时逃遁江湖,官越做越大,钱越捞越多。人称“巧宦”,这当然不是恭维他了,可见同时代人对他也是颇为诟病的。
董其昌写过一首小诗,诗不长,诗题较长,《画家霜景与烟景渚乱,余未有以易也。丁酉冬,燕山道上乃始司文,题诗驿楼》:“晓角寒声散柳堤,行林雪色亚枝低,行人不到邯郸道,一种烟霜也目迷。”这大概是他又一次从京城官场的政治漩涡中逃脱出来,回松江华亭途中所作。对于明天,对于前景,对于将来重返天子脚下捞取政治红利的可能性,对他这样热衷声名,贪婪功利的两面人物,不可能不感到迷茫和失落。正如眼前混沌朦胧的一切,看得见,摸不着,究竟是烟乎?还是霜乎?只能存疑,惟有在忐忑中期之于来日了。细细品味,这首七绝倒是他的心理独白。
斗争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傻子了。倘不想被人在胸口上捅个窟窿,而是想要割下对手的脑袋,作为政治动物的他,必得膺服这种官场的丛林法则,也是可以理解的适应。凡是经历过20世纪后半叶政治运动的过来人,如果记忆力还未完全退化,还未进入老年痴呆状态,大概应该记得对于那些能逃脱一次一次运动,而未被波及的幸运儿,你除了羡慕和自艾自怨外,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别人呢!所以,董其昌为官半个世纪,怕是连一份自我检查,也未写过;怕是连一次批斗会,也未经过,你不能不佩服他进退得当的身手,不能不赞叹他游刃有余的功夫。
然而,到了万历四十四年,年届花甲的董其昌终于藏掖不住他正人君子的另一面,遂闹出来“民抄董宦”这样惊动东南半壁江山的特大丑闻。
董其昌骄奢淫逸,老而渔色,时届花甲之年,犹拥多房妻妾,而其欲念膨胀,色心强烈,遂导至强劫民女,迫其为妾的事件发生。他之耽迷房中术,豢养方士,淫靡成风,自是明代颓废的士人习气。不过他更为变态,淫污童女,行事嚣张,倚财仗势,略无顾忌,惹翻了乡亲邻里。接下来,不思收敛,反而猖狂,更不择手段,进行打压,私刑逼供,欺人太甚,惹得天怒人怨。即使出了命案,还毫不在乎,反打一耙,告状在先。横行乡社的董其昌,被人呼为“枭孽”,称之“兽宦”,可见其为非作歹到何等地步。于是,民怨沸腾,终于爆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据清人毛祥麟《对山余墨》中《黑白传》一文,事件情节大致如下:“吾郡董文敏公,文章书画,冠绝一时,海内望之亦如山斗。徒以名士流风。每踈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仲子祖常,性尤暴戾,干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郡诸生陆绍芬,面黑身颀,颇负气,口微吃,而好议论。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忬,而有殊色。仲慕之,饵以金,弗许,遂强劫之。陆愤甚,遍告通国,欲与为难。得郡绅出解,陆始勉从。时有好事者戏演《黑白传》小说,其第一回标题曰:‘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盖绍芬,人呼陆黑;文敏既号思白,仲又有霸力,人尝以小白名,所居近龙门寺,故云。其诙谐点缀处,颇堪捧腹,哄传一时。文敏闻,怒甚,奈欲治之而无可指名。有范生者,父名廷言,曾任万州刺史,物故己久,惟夫人尚在。当《黑白传》事起,文敏疑范所为,日督其过。范无如何,因诣城隍庙,矢神自白。乃不数日,而生竟以暴疾卒。范母谓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门诟骂。仲即闭门擒诸妇,褫其衵衣,备极楚毒,由是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启宋,广召同类,诉之公庭,词有‘剥裈捣阴’语。郡守以众怒难犯,姑受其词,而又压于文敏依违瞻徇,案悬不断。众见事无济,遂相率焚公宅。公于白龙潭东北隅建阁曰‘护珠时挟侍姬登眺者’,至此亦付一炬。凡衙宇寺院,文敏所题匾额,毁击殆尽。”惹到了个别老百姓,事小,惹翻了大批老百姓,事大,连官府都不敢出面弹压,惟恐激起民变,那可吃不了兜着走。董其昌见事不妙,抱头鼠窜,逃往他乡,藏匿起来,否则,他也难逃湖南长沙文人叶德辉的命运。
叶德辉,近代文人,其案发生在民国初年的第一次民主革命时期,斯时,湖南农民运动正如火如荼,声势炽烈,读过《毛选》一卷首篇者,对此专门调查报告,都有深刻印象。毛文中所提到的“痞子运动”一词,就是出自这个满不在乎,非要跟泥腿子农会过不去的叶德辉口中。因他与张骞、蔡元培等,为清末同榜进士,自负自大,不可一世。与董其昌一样,既是大地主,又是大文人,而且仗家资之豪富,行径也就十分恶霸。曾因屯粮惜售,掀起长沙抢米风潮,被清廷革去功名,可知其品格刁枭。农民革命兴起,叶持抵制态度,与农会对立,大唱反调,嬉笑怒骂,百般诋毁,当时农会权力极大,一气之下,逮捕了他,公审之并枪决之。这也因为叶德辉学问虽大,行事却迂,非要硬碰硬撞,得一个嘴巴痛快。他若有董其昌百分之一的精滑,逃往他处,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据明人无名氏《十五十六民抄董宦事实》,其暴乱现场的描写,称得上早年版的湖南农民革命运动。“董宦父子,既经剥裈虐辱范氏,由此人人切齿痛骂,无不欲得而甘心焉。又平日祖和、祖常、祖源、父子兄弟,更替说事,家人陈明、刘汉卿、陆春、董文等,封钉民房,捉锁男妇,无日无之,敛怨军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寝皮,亦非一人。至剥裈毒淫一事,上干天怒,恶极于无可加矣。斯时董宦少知悔祸,出罪己之言,犹可及止,反去告状学院,告状抚台,要摆布范氏一门,自此无不怒发上指,激动合郡不平之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儿童妇女竞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之谣。以致徽州湖广川陕山西等处客商,亦共有冤揭粘贴,娼妓、龟子游船等项,亦各有报纸相传,真正怨声载道,穷天罄地矣。”“柴米强”的“强”,在吴语体系里,就是“降”,便宜的意思,看来,董其昌作为地主,垄断稻米,囤积居奇,与后来长沙叶德辉的生财之道,都是采取同样的盘剥手段。
在中国,文人被抄家,可谓家常便饭,小菜一碟。有皇帝的年头,兴文字狱,官员来抄,衙役来抄;没有皇帝的年头,大搞“文革”,红卫兵来抄,造反派来抄,但此次民抄董宦,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人数之多,破坏之重,是破天荒的。“文革”期间,北京体育馆批斗彭陆罗杨,参与人数多不过数万,但董其昌遭遇的大场面,人山人海,号称百万,这数字有夸张成份,事属必然,但那些天里,外地群众,齐聚松江,本地百姓,围观起哄,闹事风潮裹胁十来万人,当是可能的。那场面,那声势,远胜“文革”批斗,要浩大得多。到了十五,十六两天,事件达到高潮。“自此民怨益甚,日多一日。又次早十五行香之期,百姓拥挤街道两旁,不下百万,骂声如沸。自府学至董宦门首,拥挤不得行,骂者不绝口。董仆知事不济,雇集打行在家看守,而百姓争先报怨者,至其门先撤去旗竿,防护者将粪溺从屋上泼出,百姓亦上屋将瓦砾掷进,观者群持砖助之,而董宦门道俱打破矣。一人挥手,群而和之,数十间精华厅堂俱拆破矣。至次日十六日百姓仍前拥挤,加之上海、青浦、金山等处,闻知来报怨者,俱夜早齐到,于本日酉时,两童子登屋,便捷如猿,以两卷油芦席点火,着其门面房。是夜西北风微微,火尚漫缓,约烧至茶厅,火稍烈而风比前加大,延及大厅,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时百姓有赤身入火中,抢其台桌厨椅,投之烈焰中以助火势者。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密室幽房,尽付之一焰中矣。”
从《松江府辩冤生员翁元升等申诉状》中所说的“吾松豪宦董其昌,海内但闻其虚名之赫弈,而不知其心术之奸邪;交结奄竖已屡摈于朝绅;广纳苞苴,复见逐于楚土;殷鉴不远,不思改辙前人,欲壑滋深,惟图积金后嗣,丹青薄技,辄思垄断利津,点画微长,谓足雄视常路;故折柬日用数十张,无非关说公事,迎宾馆月进八九次,要皆渔猎民膏,恃座主之尊,而干渎不休,罔顾旁观之清议,因门生之厚,而属托无已,坐侵当局之大权……”这真应了“文革”中通行语言所讲,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董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看来他在京师能够藏掖得住的两面,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乡,就不好遮掩。接下来便是这位大师极其不堪的秽迹恶行了。“谋胡宪副之孙女为妾,因其姊而奸其妹,扩长生桥之第宅以居,朝逼契而暮逼迁,淫童女而采阴,干宇宙之大忌,造唱院以觅利,坏青浦之风声,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游船百艘,投靠居其大半,收纳叛主之奴,而世业遭其籍没,克减三仓之额,而军士几至脱巾……”
由于其最见不得人的肮脏一面,劣迹斑斑,暴露无遗。这段顶风臭四十里的秽史,使古往今来的拥董的粉丝,对此公两面性之强烈反差,无法解释。一个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主恶霸,一个为世所公认,书画双绝的艺术大师,两者之间,可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吗?
也许上帝比较吝啬,不给人百分之百,精明机敏的董其昌,终于藏掖不住其不光彩的另一面,斯文扫地,而成人生败笔。
看来,夹着尾巴做人这句话,虽不中听,但细细琢磨起来,其实不无道理,值得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