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然写作中“鸟”意象的艺术魅力与生态意蕴:以美国三位自然作家的散文为例
2011-03-20成祖堰
成祖堰 陈 红
(邵阳学院 外语系,湖南 邵阳 422000)
自然写作(亦称为自然书写)在国外的传统源远流长,它通常以作者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深刻的哲思来展现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享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瓦尔登湖》、约翰·缪尔(John Muir)的《我们的国家公园》、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沙乡年鉴》等散文经典,以其对生命和自然的深刻体悟、对大自然优美动人的真诚描述、对生态危机的忧患意识、对现代生活观念的深刻反思打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本文运用叙述学关于叙事视角、叙事话语、叙事方式的相关理论,以梭罗、缪尔、利奥波德上述散文集中的鸟意象为研究中心,分析其作品中关于鸟意象的叙事策略与艺术魅力以及生态意蕴。
一
梭罗的《瓦尔登湖》充满了对自然景物细致入微的描写,闪烁着早期生态哲学思想的光芒,被称为美国文学史上的“绿色圣经”,在当代美国,它是读者最多的散文经典。《瓦尔登湖》风格清新、语言生动、内容丰厚、意义深远,作者以优美动人的文笔满含深情地记录了自然中的生命型态,字里行间蕴涵着发人深省的哲思。鸟意象是这部作品中对大自然真情描述的一种重要意象,意象(image)是一种诗化的语言表现手段,梭罗以巧妙的叙事技巧、诗化的叙述语言对各种鸟意象予以富有洞见的生动描述,塑造了生机盎然的瓦尔登湖畔各种鸟儿独特的歌唱和飞翔跳跃的鲜活意象,将生态和谐的审美意境定格在一幅幅天地、飞鸟、湖光水色的优美图画中,建构了独具特色的审美意象,呈现出内容丰厚的生态审美意蕴。
叙事视角是叙述学家和文体学家均颇为重视的一个领域。传统的“视角”(point of view)一词至少有两个常用的所指,一为结构上的,即叙事时所采用的视觉(或感知)角度,它直接作用于被叙述的事件;另一为文体上的,即叙述者在叙事时通过文字表达或流露出来的立场观点、语气口吻,它间接地作用于事件。(申丹,2001:175)在叙事视角上,《瓦尔登湖》主要采用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将《瓦尔登湖》中的自然美透过叙事者“我”的所有感官、情感加以展示,并通过“我”带动读者去体验、去感受大自然之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增加了叙事的亲历性,缩短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容易引起共鸣,使读者较为直接地感受作者回归自然、亲近自然的内心世界。
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对潜水鸟的形象描述中,既有极为生动的视角意象,又有独特新颖的听觉意象和动觉意象,使读者能通过各种意象更好地体验其美妙意境。“潜水鸟(colymbas glacialis)像以往一样又来了,在秋天的湖里换毛和洗浴。黎明……林中已回荡起它那潇洒奔放的狂笑。”人们尚未见到像团团的绒毛在湖上漂游的潜水鸟,它那独特的“潇洒奔放的狂笑”已在读者心中激起非同一般的听觉意象。“一听到潜水鸟来到湖上,群集于磨坊水闸的业余猎人们全都开始向新的狩猎中心转移,有的坐马车而来,有的步行而来,三三两两,背着猎枪、挎着子弹,胸前挂着望远镜,他们犹如秋风中的树叶簌簌然穿过林中,一只潜水鸟起码有10个猎手在围猎……”作者对这些业余猎人们的窥视和贪念的逼真描述充满着讥讽的张力,使人们不禁为鸟儿的命运深深担忧,“但慈爱的10月让秋风乍起,吹得秋风飒飒作响,吹皱一泓秋水,猎手再也听不清鸟鸣,再也看不清鸟的身影。虽然鸟儿的对头们用望远镜在湖面望来望去,枪声轰鸣,山野震荡,鸟儿踪影全无。碧波涌起,惊涛拍岸,它们与水禽同仇敌忾,我们的业余猎人只好空手而返……”(戴欢译,2003:150)。第一人称叙述中,主人公“我”正以经历事件时的眼光与第一人称外视角中的叙事眼光共同作用,聚焦潜水鸟的独特意象,在叙述者眼中潜水鸟不仅是极具灵气的生物,也是大自然的吉祥之鸟,在人类的贪婪追捕中,大自然的狂风惊涛与鸟儿“同仇敌忾”,帮助鸟儿躲过一场劫难,在作者心中鸟的生存与安危是永远的牵拴。
浑身雪白的潜水鸟常常“庄严地游来游去,胸羽整整齐齐”,除了其美丽的视角意象外,更有敏捷灵活的动觉意象,“每一次,它浮出水面,便四处暸望,观察湖面和湖岸,显然它在选择行进路线,以使浮起来正是湖的最中间,又是离船最远处。令人赞叹的是,它判断迅速,立马施行,一下把我诱入湖水最深处……”,“我”划船追击,而“它总是在你的船弦下面神出鬼没,糟糕的是,当我判断它应在此处露面,它却在彼处出现”。“一次又一次我朝一个方向望眼欲穿,它却在背后怪笑一声,吓我一跳”,在对这“一人一鸟展开较量”仿佛正在对弈的场景叙述中,紧接着出现了不带引号也没有陈述句引导的自由直接引语:它如何如此狡狯地耍弄我之后,一钻出水面就开怀大笑,暴露自己呢?……自然直接引语使人物的话语更自然地与叙述话语交织在一起,使读者在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直接接触叙述者的内心世界,既有对这鸟儿的担忧不解又有对它的智慧和敏捷的深深喜爱。“这样玩了一个小时的游戏,它仍生龙活虎,兴致盎然,不减当初,游得比开头还远……”
作者以生动的叙事语言描述潜水鸟的鸣叫带来的听觉意象。“它通常笑起来像魔鬼大笑,但还是有点水鸟特有的叫声。但有时,它甩下了我,在很远的地方露出水面,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叫,比起其他的鸟叫,它的声音最像狼嗥,犹如狼群杵地而嗥的声音。这是潜水鸟的鸣叫,如此狂放不羁的声响在瓦尔登湖还从未有过,整个山林都在震撼啊。我想它是用笑声在讥笑我枉费精力,为自己诡计多端在自鸣得意。”(戴欢,2003:151)突然间刮来一阵大风,天地间都是蒙蒙细雨,潜水鸟在波涛间翱翔远去,然而其视角意象和独特的鸣叫与敏捷在读者心中唤起各种美妙的遐想。
作者灵活运用叙事视角与叙事语言塑造了在天地湖水间自由飞翔的各种鲜活的鸟意象,又通过各种鸟意象的神韵以及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凸现其审美价值,使人产生诗意地生活在自然之美中的渴望。在梭罗的思想里,人和自然的亲近是人类的必需,只有在自然之中,人的灵性才能得到更新和提高。他写道:“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就镌刻着这样的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深知其中之意。”(戴欢译,2003:56)在融入自然的过程中,梭罗发现了人生的至高真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态方式。这种思想不仅深深影响了美国文化,也对当代社会以及文化价值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为整个世界带来了清新长风。
二
当代美国生态批评家布伊尔曾把梭罗和缪尔作了比较,他说:“梭罗不是约翰·缪尔,但是梭罗通向缪尔。”(Lawrence Buell,2000:187)对他们来说,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尊重最终导致保护自然的情感。当代生态批评家把这种情感视作生态环境保护的思想基础。缪尔是杰出的博物学家和伟大的自然保护者,他被誉为美国自然保护的领袖,国家公园之父。《我们的国家公园》“每一页都承载着他奔腾而不可抗拒的热情”(代序),洋溢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与浓郁的生态意识。
热奈特的《叙事话语》第二章以“时距”为题,阐释了事件实际延续的时间与叙述它们的文本的长度之间的关系。“时距”涉及四种不同叙述方式:“描写停顿”、“省略”、“概略叙述”与“场景叙述”。(申丹,2001:172-173)在第七章“约塞米蒂公园的鸟”中,缪尔以独具匠心的各种叙述方式及精彩的叙述语言生动地描述了各种鸟儿的迷人意象,如“非常强健、勇敢和英俊的鸟”艾松鸡,舒展着强壮的双翼盘旋的沙丘鹤、在高空展翅翱翔的山鹰、鸟雀中出类拔萃的蜂鸟,“背负苍天”、豪放欢快的北极蓝鸫,各种有趣的鸟儿均有其独特的美丽意象和别样风情。
缪尔以“场景叙述”和“描写停顿”的方式,详细描述了美丽的蓝镰翅鸟(或称作黑松鸡),“这种勇敢的鸟儿成群地漫步、觅食于明媚的阳光下……当它们望见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时,会发出一阵急促的鸣叫,表达它们的惊异和激动,与此同时,它们从地上飞起,落在最低的树枝上,琢磨着不速之客的身份。它们全神贯注,急于看清这个奇怪的直立动物。”(郭名倞译,1999:149)在这里叙事视角发生了奇妙的转换,第一人称叙事者巧妙地转换成鸟儿的视角聚集人“这个奇怪的直立动物”,而第二人称“你”悄然出现在与鸟相遇的奇妙经历中,使读者仿佛置身于鸟群中倍感亲切,“由于对枪一无所知,当你已近在咫尺之时,它们才轻轻跳到更高的树杈上或飞到下一棵树上”,“距离之近,使你足以看清它们羽毛颜色的细微差异……以及它们那纯真无邪的美丽的眼睛中射出的好奇的目光……”然而“当危险来到的时候,母鸟便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报警”,为了保护处于绝境的孩子们的安全,“母鸟会发疯似地呼啸而来,扑到你的脚下,用翅膀拍,用尖爪抓,将你的注意力从幼鸟身上吸引过来”。而那些无助的幼鸟们一哄而起,“尖叫着四散而去……从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危险过去,你就可以“在足够近的距离内,看到黑松鸡一家的再次欢聚。来自大自然的一次感动,可使整个世界充满亲情,这些鸟儿低微的鸣音,饱含着多么动人的爱意,它穿透层层山林,震撼着彼此的心灵,也同样震撼着我们。这叫声充满了人的灵性,充满了爱的渴望,山中的每一个生灵无不被它们深深感染”。(缪尔,1999:151)缪尔对鸟儿那充满爱心的诗意描述,其中穿插叙事视角的短暂转换以及精彩的场景叙述,更有各种生动的比喻,尤其是拟人手法,这使他“得以将所有自然现象融入他那乐观、完美、不受人类干扰的自然图像之中”,可谓出神入化。(Knott,2002:94-5)作者以各种叙事方式成功地塑造了各种鲜活的鸟意象,表现出对自然生命的尊重与感动,展现了作者自然生态和谐的审美意境。
缪尔通过塑造知更鸟这种欢快而优雅的鸟意象来批判人类的贪婪与倨傲,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知更鸟便来到了约塞米蒂公园,然后,数以百计的知更鸟成群结队地飞往旧金山附近的城市花园、公园、田野及果园,在那里它们中的许多被那些贪图它们身上那一小片胸脯肉的打猎爱好者猎杀。“在海湾地区,星期六是大屠杀的日子”,“成千的知更鸟被击落,其中不少受伤的知更鸟将慢慢死去……”第二天是星期天,大部分虔诚的屠杀鸟类的刽子手们走向教堂,“在唱赞美诗、祈祷并听完布道之后,他们回到家中饕餮一番,将主的唱歌的鸟儿付诸使用,将它们放入他们的晚餐……唆吮着它们那瘦小可怜的腿骨。毫无疑问,这只不过是物种间的弱内强食,然而当小麦与苹果茁壮成长而商店里充斥着各种死去的牲畜时,那些唱着‘神圣之爱’的基督徒们还不致于困窘到以知更鸟为食的地步吧。把会唱歌的鸟儿当饭吃!与之相比,焚琴煮鹤又算得了什么!”(郭名倞译,1999:165)缪尔的描述无情地揭示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陕隘和虚伪,对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痛心疾首,在他的心目中,植物和动物跟人一样都有灵性、有知觉,人类与自然界的动植物都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因而其内心对每一个生命充满同情与感动。著名的西方伦理学家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认为:“扎根于伦理的同情,如果它不仅涉及人,而且也包括一切生命,那它就具有真正的深度和广度。”(施韦泽,2003:103)缪尔对遭到人类残酷无情攻击的鸟类的同情与痛惜,对“毁坏生命,伤害生命”的人类行为的愤慨,展现了缪尔深厚的生态主义的伦理道德和哲学思想,因而他塑造的鸟意象不仅是低吟轻唱的讴歌,而且呈现出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责任的厚重感。
三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生于艾奥瓦,毕业于耶鲁大学林学院,毕业后十几年在美国西南部担任国家森林管理员,后为威斯康星大学教授,当代西方生态伦理奠基人。利奥波德认为,人类应拓宽伦理关怀的范围,不仅应关心同类的命运,而且要关心其他生物。最早阐述生态整体主义的利奥波德强调的就是整体性价值判断标准:“有助于维持生命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事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王诺,2007:8)此后许多思想家都赞同利奥波德的“ISB”原则(integrity,stability and beauty)。利奥波德还提出了“生态良心”的概念,认为生态保护的根本是对生命的关怀和热爱,是尊重生命的精神境界。利奥波德的散文集《沙乡年鉴》(亦译为《沙郡年记》)部头虽然不大,内容却十分丰实,文笔优美、思维严谨、意境幽远。他以简洁优雅的语言塑造的大雁意象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他曾深情地写道:“我的笔记告诉我,今年秋天我已看过一千只雁,它们正展开从北极地带到墨西哥湾的史诗之旅。在这期间,每一只雁可能都曾在某处为人们带来欢乐……或许有一群雁曾经让一群学童兴奋地连走带跑赶回家,向家人描述他们的奇遇;或许有另一群雁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飞过高空,以雁的音乐向整座城市演奏小夜曲,唤醒了无以名状的疑问、回忆和希望;或许还有另一群雁曾让某个耕作中的农夫停下来,初次想象遥远的地方、旅行和人民……我确信这一千只雁可以让人们不费太多力气,就能得到莫大的愉悦。”(吴美真译,1999:253-254)利奥波德从关爱生命的哲学角度提出“如果不再有画、诗或雁的音乐,情况将是如何?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想法,但是我们仍然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描述荒凉的克兰布依(Clandebeye)沼泽时,以诗的语言描述各种鸟儿的美丽意象:一队南飞的鹈鹕“张稳翅膀,口里发出奇怪的上古的咕噜声,朝着欢迎它们的往日荒野庄严地盘旋而降”。“加拿大燕鸥就像一群快乐的儿童,在淤泥滩上尖叫……一列沙丘鹤对着任何它们不信任和惧怕的事物发出反抗的鸣叫。一支天鹅舰队安静地威严地航行在小湾上,哀叹像它们一样高贵的事物正逐渐消失……”(吴美真译,1999:191)利奥波德的叙述语言优雅、飘逸,穿插其中的种种生动的比喻,喻旨深刻且充满情趣。“一只黄脚鹬以颤声鸣啭着,降落在池塘上。我想起我绞尽脑汁才能‘写出’一首诗,而黄脚鹬只需提起它的脚,便能‘走出’一首更优美的诗。”(吴美真译,1999:193)他的生动描述中仍包含着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对所谓的人类的“进步”有着严肃的思考:“‘进步’无法忍受农地和沼泽地、野生的和驯服的,彼此包容、和谐共存。”然而也许有一天,“沼泽会被筑上堤防,抽出水,然后躺在小麦底下被人遗忘,就像‘今日’和‘明日’躺在悠悠岁月之下被人遗忘那样。”那时,“燕鸥会尖叫着向克兰布依道再会,天鹅则会带着它们雪白的高贵神情向天空旋飞而去,而鹤会吹起它们告别的喇叭”(吴美真译,1999:195)。
梭罗、缪尔、利奥波德的自然散文以灵活转换的叙事视角聚焦大自然中的各种鸟类,并以各种叙事方式与清新流畅的叙述话语塑造了各种鸟类鲜活的独特审美意象,调动读者的想像与参与,促使读者揣着一颗尊崇生命、敬畏生命的仁爱之心真正融入自然,探寻、思索这些精彩散文的深厚生态意蕴,诗意地生活在鸟语花香的大地上。
[1]Leopold,Aldo.A Sand County Almanac[M].New York:Oxford up,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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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阿尔多·利奥波德.沙郡年记[Z].吴美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