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论实践智慧的内涵
2011-03-19邵华
邵 华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亚里士多德论实践智慧的内涵
邵 华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实践智慧是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是当代德性伦理学比较重视的概念之一。亚里士多德将实践智慧定位成实践的理智德性,并且从实践智慧、科学与技艺的区别中把握实践智慧的特点。实践智慧所进行的实践考虑也是一种特殊的活动,其不同于科学和技艺的活动方式。这表明,真正的实践理性不同于科学技术理性;将西方的理性主义等同于科学主义的看法是不恰当的。西方的实践哲学传统中蕴含着对科学主义的批判因素,这是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的地方。
实践智慧;善;德性;科学;技艺
当代西方德性伦理复兴运动方兴未艾,这一运动思潮也深深地影响着中国学者的研究兴趣。一时间,出现了引介西方当代德性伦理学家思想和著作的热潮,这对进一步拓展国内的伦理学研究视域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是,在此过程中,人们并未深刻地反思和吸收德性伦理学复兴的内在精神,以致引介过于表面和重复。德性伦理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它也是人们理解和研究西方当代德性伦理复兴运动的历史语境。这里发表的几篇关于德性伦理的研究论文,其中不乏结合当代德性伦理复兴思潮的交错性比较研究,相信会给读者以有益的思考。
——特约主持人 周 勇博士
实践智慧是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①《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引文主要采用廖申白译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另外也参考了苗力田译本和英译本。phronesis也译作“明智”,在苗译本和廖译本中皆如此。英文中将phronesis译成prudence(明智)或practical wisdom(实践智慧),为了突出它和理论智慧的不同,并且为了便于理解,笔者采用了“实践智慧”的译法。此外,prudence(明智)具有关注自身和审慎小心的意味,这是phronesis所没有的。所以,笔者对中译本里译成“明智”的地方都做了相应的改动。。在当代德性伦理学的复兴中,这一概念得到了许多思想家的重视,如麦金太尔注意到了这一概念包含的实践合理性的内涵,伽达默尔从对实践智慧的阐发来批判现代科学技术理性的统治。不过,对于何谓实践智慧,尚需正本清源地予以梳理,考察其在亚里士多德思想中的特殊含义,从而有助于当代对实践智慧的探讨。
一、实践哲学与实践
为了澄清实践智慧这一概念的含义,首先需要弄清楚亚里士多德是如何看待实践哲学和实践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曾将知识分为三个部分:理论的、实践的和制作的。从这种划分中可以看到,实践哲学成为了一门相对独立的知识部门,已经摆脱了以前同理论哲学相混杂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实践哲学的创始人。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包括伦理学和政治学:伦理学主要探讨个人德性和行为规范,追求个人之善;政治学主要探讨社会生活的性质和各种政体组织的建构,追求城邦之善。但在古代,这种划分并不像现代学科划分那么泾渭分明。古代的个人是城邦中的个人,个人的德性是在城邦生活中实现的,而且与城邦的兴衰息息相关。城邦的善比个人的善更高贵,而好的城邦也为个人实现善的生活提供了条件。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伦理学对道德的讨论不仅是政治学的部分而且还是它的起点。伦理学和政治学是连续的统一体,共同构成了对人的研究。可以说,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实践哲学是一门独立的、关于人的哲学。
实践哲学的主题就是人的活动——实践,这里的实践主要指伦理的、政治的活动①也有人认为这里的实践包括了制作活动。其实亚里士多德对于实践(praxis)一词的使用有着不同的层次: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用来标示生物的本性及其活动,这既适用于人也适用于动物;第二层次泛指人的活动,既包括伦理、政治活动也包括制作、沉思等活动;最狭义的实践指的是人的伦理和政治活动。在其伦理学和政治学著作中的实践概念主要采取第三个层次的含义。马克思主义所重视的物质生产意义上的实践活动很大程度上被归入到制作活动中。。实践活动既不同于生命的营养和生长活动,也不同于动物具有的感觉的生命活动,因为实践是合乎逻各斯的,人的生命是“有逻各斯的部分的实践的生命”[1]19。这里实践也有“实现”的意义,实践的生命是实现活动意义上的生命,“人的活动是灵魂的遵循或包含着逻各斯的实现活动”[1]20。可见,在对人的认识上,亚里士多德继承和发扬了希腊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和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样,他把人作为理性的动物。人除了和动物一样具有感觉能力、欲求能力外,还具有逻各斯,这构成了人不同于动物的本质。实践是人所特有的,正因为它是合乎逻各斯的,因而也是人的实现活动。
实践具有自身的目的,这就是善。在古希腊,善作为一个价值概念,泛指好的东西,并不局限于道德意义,“每种技艺与研究,同样地,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1]3。善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医术的目的是健康,战术的目的是胜利。当然目的之间也有层级性,比如制造马具的技艺从属于骑术,骑术从属于战术,战术又从属于政治学。在这里,主导技艺的目的比从属于技艺的目的更被欲求。有些善事物从属于其他的目的,它们是作为手段而善的;有的善事物则无需他物之故自身就被追求,这是自身即善的事物。当然不是所有善事物都是完善的,只有最高的善才是完善的。亚里士多德继承了希腊人的一般观念,认为最高的善就是幸福,“幸福是完善的和自足的,是所有活动的目的”[1]19。实践所追求的是实践的、属人的善,实践哲学研究的就是人的善和人的幸福。这种善不再像在柏拉图哲学中那样具有本体论的意义,而只有现实的、实践的意义。善的事物被分为外在的善、灵魂的善和身体的善,其中灵魂的善是最恰当、最真实的善[1]21-22。灵魂的善是由灵魂中的德性造成的,正由于德性的优越才可能造就善,“人的善就是灵魂的合德性的实现活动,如果有不止一种的德性,就是合乎那种最好、最完善的德性的实现活动”[1]20;同样,幸福也是一种合德性的活动,“因为合德性的活动具有最持久的性质”[1]28。德性的活动包含着德性,但只具有德性还不能称为幸福,幸福是一种实现状态,所以更重要的是把德性实现出来才可能达到幸福。“德性是灵魂的具有状态,而且,这种德性有其实现和使用;所以,它的实现和使用就应是目的。因此,幸福应存在于按照德性的生活中”[2]250。
综上可见,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目的论者,相信每一事物都指向某种目的,人也有目的,这就是善,最高的善就是幸福。这个目的是通过某种特殊的功能实现的。人和植物一样具有生命,和动物一样具有感知,只有逻各斯是人所独有的。在实践活动中,正因为有逻各斯,人才可能有关于对与错的意识。逻各斯的功能是通过德性体现出来的,德性本身就是合乎逻各斯的。好的实践就是德性的实现活动,这种活动以善为目的,并且合乎逻各斯。
二、德性
从亚里士多德对实践的看法中可以看到,他的实践哲学同大多数希腊伦理思想一样,以德性和善的问题为中心。实践智慧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提出来的,要澄清它的内涵,还需要进一步探讨什么是德性。
与伦理学相关的德性是灵魂的德性。亚里士多德将灵魂的德性分为伦理德性①廖申白先生将伦理德性(ethikēaretē)译成“道德德性”,由于ethikē是由ethos(伦理、习惯)而来,亚里士多德也强调伦理德性不是自然生成而是习惯造成的,故从苗力田先生的译法译为“伦理德性”,实际上古希腊还没有出现现代意义上的道德(morality)概念。亚里士多德在谈论“德性”时,往往是指伦理德性,本文在论述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时也依此用法,如果指理智德性则特别指明。和理智德性。要理解这种划分,首先要说明灵魂问题,因为亚里士多德是把他的灵魂学说应用于对德性问题的探讨。亚里士多德把灵魂分为有逻各斯的部分和没有逻各斯的部分。有逻各斯的部分是灵魂进行思考的部分;没有逻各斯的部分又分为植物性的部分和欲望的部分,前者是造成营养和生长的部分,它是一切生物所共有,后者是造成感觉和运动的部分,是动物和人所共有的。植物性部分不会分有逻各斯,欲望部分常常走向逻各斯的反面,但也可以在听从逻各斯的意义上分有逻各斯,就像节制者、勇敢者的行为表现的那样,他们虽然由于欲望而行动,但他们的行动是合乎逻各斯的。这种意义上的听从就像是听从父母或朋友的意见。这样灵魂的有逻各斯的部分可分为在严格意义上具有逻各斯的部分即理智的部分,和在听从逻各斯意义上分有逻各斯的部分。灵魂的这两个部分分别具有两种德性,即理智德性和伦理德性。
亚里士多德试图给德性下定义,在他看来,灵魂有三种状态:感情、能力与品质,德性必居其一。感情是伴随着快乐与痛苦的情感,如欲望、恐惧、怜悯等,能力是使人们感受情感的东西,品质是同这些情感的好或坏的关系。德性不是感情,因为人们是由于德性善恶,而不是由于感情而被称为好人或坏人;而且德性包含着选择,感情则不是出于选择,人对于感情是被动的,人被感情所感动。德性也不是能力,人们不是由于感受这些感情的能力而被称为好人或坏人。能力是自然赋予的,但善恶却不是自然使然。所以从“种”来看,德性是品质。为了给德性下定义,还要说明“属差”,即说明德性是怎样的品质。亚里士多德说:“每种德性都既使得它是其德性的那事物的状态好,又使得那事物的活动完成得好。”[1]45比如眼睛的德性使得眼睛的状态好,又使它看得清楚;马的德性使马的状态好,又使它跑得快,令骑手坐得稳当,冲锋向前。“如果所有事物的德性都是这样,那么人的德性就是既使得一个人好又使得他出色地完成他的活动的品质”[1]45。
品质(hexis)是一种习性,表示一种持久的状态。单个德性行为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有德性。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某种德性就要看他是否愿意做有德性的事。只有不断做善事人们才能成为好人。亚里士多德批判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知识即德性”的说法,认为仅仅知道德性并不能保证人就有德性。德性是通过习惯养成的,培养德性既不出于自然也不反乎自然。自然赋予了人们接受德性的能力,这种能力要通过习惯而完善。所以,亚里士多德强调德性与它的实现活动不可分,人们先运用德性而后才获得它们。一个行事公正的人就会养成公正的德性,一个行为节制的人可以培养节制的德性,“一个人的实现活动怎样,他的品质也就怎样”[1]37。所谓的德性行为不仅在于它具有某种德性性质,如公正、节制,行为者还必须处于某种状态,这包括他知道那种行为,并且他必须是经过选择才那样做,这种选择出于行为自身的缘故,此外他的选择是出于稳定的品质[1]42。
德性作为一种好的品质,在活动中体现为选择处于两个极端的中间,它在本质上就是一种适度②适度(mesotetos)也可译成“中道”。。“德性是一种选择的品质,存在于相对于我们的适度之中”[1]47-48。亚里士多德认为连续可分的事物都可以有较多、较少或相等。这三者既可以相对于事物自身而言,也可以相对于我们而言。相对于事物自身而言的中间是数学意义上的中间,离两个端点的距离相等,比如6是10和2的中间。但相对于我们的中间则不同,比如不能说一个人吃10碗饭太多,吃2碗饭太少,而就认为吃6碗饭正合适,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相对于我们的中间”要看当事人的具体情况。实践中也存在过度、不及和适度,比如怯懦是不及,鲁莽是过度,那么勇敢就是适度。德性以求取适度为目的或者说德性就是一种适度,这种适度同样也是对于我们而言的中间。实践与感情有关,德性作为适度就是保持和感情的好的关系。“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对于适当的人、处于适当的原因、以适当的方式感受这些感情,就既是适度的又是最好的。这也就是德性的品质”[1]47。可见德性行为是在具体情况下考虑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方式而采取的适当行为,而具有德性的人有着稳定的品质,善于在具体情况下采取这样适当的行为。不过亚里士多德指出,要在具体处境中达到适度并非易事,人总是可能过或者不及,恰到好处就像射中目标一样是很困难的,“错误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因为,正如毕达哥拉斯派所想象的,恶是无限,而善是有限——笔者注),正确的道路却只有一条”[1]47。过和不及都不完美,只有适度才完美。适度意味着正确、善(好),而过度和不及则是错误、恶(坏);相对于过和不及来说,德性也是一个极端。“虽然从其本质或概念来说德性是适度,从最高善的角度来说,它是一个极端”[1]48。
德性能选择适度,就已经体现了理智的作用。正如上文所说,伦理德性是灵魂中没有逻各斯但可以听从逻各斯的部分的德性,它在听从逻各斯的意义上分有逻各斯,所以“这种适度是由逻各斯规定的,就是说,是像一个有实践智慧的人会做的那样地确定的”[1]48。一个有实践智慧的人就是能确定适度的人。亚里士多德更明确地表示,德性是由逻各斯规定的,“而正确的逻各斯也就是按照实践智慧而说出来的逻各斯……德性不仅仅是合乎正确的逻各斯,而且是与后者一起发挥作用的品质。在这些事务上,实践智慧就是正确的逻各斯”[1]189-190。可见德性听从的逻各斯是实践智慧给出的,这样德性听从逻各斯也就是听从实践智慧。由此亚里士多德认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德性即知识”的观点部分是对的,部分是错的:如果说德性就是实践智慧的形式,这是错的;但如果说德性离不开实践智慧这又是对的。德性和实践智慧不能等同,但也不能分离。
三、理智德性
既然实践智慧是作为一种理智德性被提出来的,那么什么是理智德性呢?如前所述,亚里士多德把灵魂分成有逻各斯的部分和没有逻各斯的部分,有逻各斯的部分就是理智的部分。他进一步将有逻各斯的部分分为两个部分:思考始因①亚里士多德对始因(arche)一词的使用很复杂,其基本含义是起点或最初的依据,除始因外,还可译为始点、始基、本原、原则或原理。不变的事物的部分,即知识的(epistemonikon,或译成“科学的”)部分,以及思考可变事物的部分,即推理的或考虑的部分。这两个部分的活动是获得真②古希腊的“真理”概念远比现在受科学主义影响的真理概念运用得广泛而复杂。为了表达这种宽泛的意义,本文有时也翻译成“真”。,但由于它们的对象不同,它们获得真的特点也有区别。知识的部分是思辨的理智,它的好坏只在于它所思考的东西的真假,与实践和制作无关;考虑的部分是实践的理智,它使欲求经过考虑和选择而合乎逻各斯,它获得的真是相应于遵循着逻各斯的欲求的真。亚里士多德还认为“实践的理智其实也是生产性活动的始因”[1]168。制作的目的就是做得好的、完成了的器物,它是人们欲求的对象,所以制作最终也是为了人③这里实践的理智也涉及制作,因而是一种广义的实践的理智,它隐含着将生产性的技术活动纳入实践理性的考虑以及为了人的善目的服务的思想。。亚里士多德对理智的两个部分的划分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谓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区分。
理智的活动是为了获得真,理智这两个部分的品质就是使其获得真的那种性质。亚里士多德认为这类品质有五种,它们是灵魂肯定或否定真的五种方式,即技艺、科学、实践智慧、智慧和努斯[1]169。其中,科学和智慧可归为一类,它们属于知识部分的理智,其对象是不变的、必然的、永恒的事物;技艺和实践智慧可归为另一类,它们属于推理(考虑)部分的理智,其对象是可变事物。科学可以通过演绎获得可证明的知识,这种知识可以学习和传授,但演绎的始点科学本身不能获得,只有努斯才能获得。科学就是凭借努斯把握的始因进行证明的品质。智慧不仅从始点推出结论,而且知道始点,因此智慧是努斯与科学的结合[1]175。技艺涉及的是制作活动,它是“与真实的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1]172;而实践智慧涉及的是实践活动,它是一种“同善恶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求真的实践品质”[1]173。亚里士多德认为,在理智的知识部分和考虑部分中状态最好的就是它们各自的德性[1]165-166。在理智的知识部分中科学不能证明自己的始点(始因),只能从这始点出发进行演绎;而智慧包含了努斯和科学在内,“有智慧的人不仅知道从始点推出的结论,而且真切地知晓那些始点”[1]175,所以智慧是最完善的,是“关于最高等的题材的、居首位的科学”[1]175。对于理智的考虑部分而言,技艺和实践智慧在始因上不同。技艺的始因即它的目的是在制作活动之外,如完成的某个东西;而对于实践智慧而言,实践活动本身就是目的——做得好就是目的。实践智慧始终将始因即人自身的善把握住,一个有实践智慧的人就是能够分辨出善事物的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技艺本身不是德性,而是包含着德性,因为技艺可以有好有坏;实践智慧不包含德性,它本身就是德性,因为实践智慧就是好的,它指导的行动总是正确的[1]173-174。由于在知识(科学)部分中智慧比科学好,在推理(考虑)部分实践智慧比技艺好,所以智慧就是知识(科学)部分的理智德性,而实践智慧是推理(考虑)部分的理智德性。这就是实践智慧概念在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中的定位。实践智慧(phronesis)的词根phren与nous(努斯)不同,“在哲学上,nous引申为不牵动意志、目的的心灵活动,如积极理性、沉思;而同心、胸膜相关系的phren,则引申为牵动意念和追求的理性”[4]1002。可见,phronesis这个词从词源上就倾向于表示一种不同于理论理性而与实践相关的理性①在亚里士多德以前phronesis指广义的思想。在柏拉图那里,phronesis不只表示实践的理性,也可以表示理论方面的理性,和sophia是可以互换的。亚里士多德在早期的《优台谟伦理学》中受柏拉图影响也没有严格区分phronesis和sophia,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才将两者区分开,从而摆脱了实践理性和理论理性相混杂的状态,这也标志着实践哲学从理论哲学中独立出来。。
四、实践智慧的特点
那么实践智慧有什么特点呢?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有实践智慧的人善于考虑对他自己好的或有益的事情,但是这不是指具体的方面(如健康)的好或有益,而是对于他的总体生活好或有益。当然,如果一个人在实现某个目的方面深思熟虑,我们也可以说他在那个方面有实践智慧,但这些方面不属于技艺的领域,而总体上具有实践智慧的人是善于考虑总体的善的人[1]172-173。亚里士多德更多地把实践智慧赋予考虑总体的善的人,特别是管理家室和国事的专家[1]173。虽然人们一般认为实践智慧是与一个人自己有关,但一个人的善离开了家庭和城邦的善就不存在,故而实践智慧应该包括家政学、立法学和政治学[1]177-178。由于政治要考虑对全体公民有益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就倾向于把政治方面的实践智慧看成是最高的[4]1004。在他看来,雅典著名政治家伯利克里就是有实践智慧的典范。
虽然实践智慧和普遍的东西(如总体的善)相关,但它考虑的是具体事实,“因为实践智慧是与实践相关的,而实践就是要处理具体的事情”[1]177。实践智慧的特点是善于考虑,考虑总是相关于具体的、可变的东西。因此,有时候一个不知道普遍东西的人比起知道的人在实践上做得更好。实践智慧需要两种知识:关于普遍的知识和关于具体的知识;其中具体的知识尤为重要[1]177。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具体的东西不是科学的对象,而是感知的对象②感知(aisthesis)在廖译本和苗译本中都译成“感觉”,汪子嵩等在《希腊哲学史》(第三卷)中译成“知觉”,英译本中译成perception。就这个词的意义来看译成“感知”较好,海德格尔也曾将它与现象学的感知(Wahrnehmung)联系起来。本文所引中译本用“感觉”的地方都改成“感知”。。实践智慧的感知不同于对具体事物的感知,“而是像我们在判断出眼前的一个图形是三角形时的那种感知”[1]179。这表明实践智慧的感知包含了理智的成分,接近于数学的感知。这两种感知都有一个“停止点”,而不会无休止地变化,如在数学感知中这个停止点就是领会到这个图形是三角形,而在实践的感知中这个停止点就表示达到的“适度”。亚里士多德又指出,数学的感知更靠近具体感知而不是实践智慧,尽管它和具体感知不同[1]179。这里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三种感知:具体感知(感性的感知)、数学感知(数学直观)、实践智慧的感知。实践智慧的感知一方面相关于具体事物,但又不同于具体的感性感知,因为它具有理智成分,能从具体事物中把握应当做什么的“适度”,从而接近于数学感知;另一方面它又与数学感知不同,因为后者只相关于对普遍东西的认识。实践智慧的感知的特殊性需要和努斯联系起来才能理解。
亚里士多德对努斯的表述有些复杂。努斯有时被等同于一般的理智。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第六节论述努斯时,努斯被认为只是把握科学的始点。由于努斯相关于始点的普遍原理,而实践智慧相关于终点的具体事物,所以“实践智慧是努斯的相反者”[1]179。不过,亚里士多德在谈到努斯把握终极的事务时,又认为终极的事务不仅包括起点,也包括终极;而“所有的实践事务都是些终极的、具体的事务”[1]185,因此对实践的具体事务的把握也需要努斯。这样,努斯不仅体现在理论中也体现在实践中,在理论中它把握证明的起点,在实践中它把握终极的、可变的事实;也就是说,努斯从相反的两端来把握终极的事务。对实践事务的感知就体现了努斯的作用,“我们必定有对于这些具体事务的感知,这种感知也就是努斯”[1]185。在这种感知中,实践的可变的事务“就是构成目的的始点,因为普遍的东西就出于具体”[1]185。这表明努斯对于实践的具体事务的感知总是相关于普遍的东西,即总体的善。正如前面谈到的,实践智慧将具体知识和普遍知识结合起来,其特点就在于通过对具体事务的感知而洞察到如何做才合乎总体的善的。
可见在灵魂有逻各斯的两个部分(知识的和考虑的)中都有努斯的作用,但努斯又不同于逻各斯。“努斯是相关于始点,对这些始点是讲不出逻各斯来的”[1]179;“把握起点和终点的是努斯而不是逻各斯”[1]185。对于终极的事务只能由努斯把握,逻各斯只能在此基础上进行科学的证明或实践的考虑①关于努斯(Nous)一词的变化,可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3卷),第998~1000页。希腊哲学家一般将努斯作为最高的精神活动。在柏拉图那里,努斯被认为直接把握始因、第一原则;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继承了柏拉图的看法,把神、第一推动者、最高的善和努斯等同起来。而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努斯又被认为把握最具体的实践事务。这是对努斯概念的发展。一般将努斯翻译成“理性”,但这种理性不同于逻各斯意义上的理性。努斯的理性是直观的理性,而逻各斯的理性是推论的理性。在《后分析篇》中,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知识都需要逻各斯的推论,但知识不能把握第一原理,这只能由努斯把握。虽然知识和努斯始终都是真的,但努斯比知识更精确。这表明努斯要高于逻各斯,努斯所把握的终极事物是最确定的。。实践智慧不同于科学,因为其所考虑的对象是可变的、在人能力之内的事物,对于这些事物人才能有所作为;而科学包含证明,对于这些可变的事物科学无法作出证明,因此它们不是科学的对象。科学的对象是不变的东西、超出人能力之外的事物,人可以通过科学认识它们、获得知识,但不能考虑它们、对之有所作为。所以在题材方面就可以区分实践智慧和科学。实践智慧和技艺的题材都是可变的事物,故而它们同属于理智的考虑部分。可变化的东西包括了被制作的事物和被实践的事物。由于制作不同于实践,实践具有的逻各斯品质(实践智慧)与制作具有的逻各斯品质(技艺)也就不同。一切技艺都和事物的生成有关(比如建筑术使房子生成),它们对如何生成事物进行考虑,这种事物并不是现实存在的,也不是必然会生成或是出于自然而生成的,“技艺是一种与真的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1]172。不过,技艺所考虑的只是在某个方面对人有益,比如健身术只考虑对健康有益;而实践智慧所考虑的就不是某些方面的善和有益,而是对于好生活在总体上的善和有益。实践和制作之所以是两种不同的活动,就在于它们在始因上不同[1]173。这里始因就是目的,制作的目的是产生某种对自己有益的东西,这是外在于制作活动;而实践的目的就是实践活动本身的善,所以“实践智慧是一种同善恶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求真的实践品质”[1]173。
五、实践智慧的活动
实践智慧是理智中考虑(或推理)部分的德性,考虑得好是有实践智慧的人的特征,实践智慧的活动就是一种考虑活动,是对可变动的事物的思虑、考量。亚里士多德在论及实践智慧时谈到了好的考虑、理解和体谅,它们体现了实践智慧的活动方式的特点。
亚里士多德把好的考虑与科学、判断、意见区别开来。好的考虑(bouleusthai)是考虑的一种,考虑意味着探索和推理,所以好的考虑不是科学,科学研究不变的事物,考虑的题材则变动不居。好的考虑也不是判断,判断不含推理而且能够很快作出,考虑则有推理过程,要花费较长的时间。好的考虑也不同于意见,意见的题材是现成的,考虑的东西则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可见,好的考虑是一个探索、推理的过程,它与科学、判断、意见都不同。
好的考虑就是某种正确的东西。正确有多种含义。坏人也可以通过计算而达到他们的目的,虽然这也可以称为正确的考虑,但给人们带来的是坏事。而好的考虑应当是善的,好的考虑的正确是达到某种善的正确。不过善也可以通过错误的推理而达到;也就是说,通过错误的中介而达到正确。这种经过错误而达到正确的考虑也不是好的考虑。所以好的考虑不只以善为目的,而且达到目的的中介也要好,好的考虑是对人有益的正确,即“在正确的时间、基于正确的思考而达到正确的结论”[1]182。对于好的考虑而言,它虽以善目的为前提,但这个善目的不是通过考虑确立起来的,而是预先确定的;考虑的结果就是要达到正确的行为,正确的行为是达到善目的的手段,它作为确定的东西也不再属于考虑。就此而言,好的考虑是连接目的和手段的中介。
实践智慧不仅通过好的考虑得出正确行为的结论,而且也发出实践的命令,即要求人们做出相应的行动。在这一点上,实践智慧和理解(synesis)不同。理解是善于理解的人的一种品质。理解的对象不是永恒不变的事物,而是引起困惑和考虑的事物。所以理解和实践智慧都与同样一些事物相关联。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实践智慧发出命令(因为它的目的是一种人们应当做或不应当做的状态),而理解则只作判断”[1]183。也就是说,实践智慧是指导实践的,它要求人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因此它发出实践的命令;而理解只作判断,只认识事实是怎样的,并不要求人们去做什么。由于理解和理解得好是一回事,理解就是对实践智慧的事情判断得好。虽然理解和实践智慧不同,但显然在实践智慧的运用中也包含了理解的成分。
除理解之外,与实践事务的考虑相关的还有体谅(gnome)。“体谅,即我们说某个人善于体谅或原谅别人时所指的那种品质”[1]184。体谅的原意是判断,引申为好的判断(eugnomon),即“为人着想的判断”。原谅(sug-gnome)意为“与你一道来判断”①体谅是从原谅中分离出来的理智成分,原谅包含着体谅并且伴随着情感的要求,体谅和原谅的关系就如理解和实践智慧的关系。参见《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译本第184页注释2。。体谅就是对公道的事情做出正确的判断,而公道的人最能原谅别人。体谅表现为能够同情地理解别人,特别表现为考虑到别人的困难而宽容他们。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们用体谅、理解、实践智慧、努斯说的是同样一些人,因为这些品质都是同终极的、具体的实践事务相关。可见在实践中好的考虑、理解、体谅都不是相关于抽象的原则,而是相关于具体的、特殊的东西。实践的考虑不是抽象原则的应用,而总是要回应具体情况的要求。“当一个人能够分辨这些同实践智慧相关的事务时,他就学会了理解,懂得了体谅,并且能够原谅别人”[1]185。
实践智慧是作为理智的考虑部分的德性,显然好的考虑比理解、体谅更能体现实践智慧的作用,所以亚里士多德说:“好的考虑就是对于达到一个目的的手段的正确的考虑,这就是实践智慧的观念之所在。”[1]182亚里士多德在对实践考虑的论述中还隐含着一个三段论式,他在不少地方间接提到了这种实践的三段论。这里,大前提是善的目的,小前提是对具体处境的觉察,而结论是正确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实践的演绎也有这样的始点——既然目的或最大善是这样的东西 (不论它是什么,因为这里只是从逻各斯上讲)。”[1]188善目的是人们好的考虑的前提条件,可以成为实践三段论的大前提。善的目的在终极意义上是幸福,而作为具体行为的目的则是某种德性观念,如慷慨或正义。然而在实践推论中,小前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人们总是已经处于一个具体的境地,并在这个处境中选择某种手段以实现善的目的,因此人们需要通过具体事实的感知,把握复杂的情况。“实践智慧则相关于具体的事情,这些具体的东西是感知而不是科学的对象”[1]179。正如前面分析过的,这种对具体事物的感知是努斯的感知,“在实践事物中,努斯把握终极的、可变的事实和小前提”[1]185。实践智慧要对具体事实的各个方面进行开放的、复杂的理解、考虑,最终由努斯正确地把握它。当然,努斯对具体事实的把握是与善目的相关联的把握。实践智慧通过努斯对具体事实的把握,才决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以达到善目的,善就在具体情况中实现出来。所以,可变的事实作为小前提“就是构成目的的始点,因为普遍的东西就出于具体”[1]185。
亚里士多德虽然借用了科学的三段论(演绎)来说明实践智慧的活动,显然这种活动并不适合科学演绎的框架。实践的考虑本来就不同于科学,它的题材是变动不居的。科学演绎的大前提是确定的,推论过程具有逻辑的必然性,实践的考虑过程则是开放的、不确定的。实践的三段论只是一个类比的说法,正确的行为不可能以科学的方式演绎出来,实践智慧是要根据具体的情况、面对多种行为的可能性作出最好的选择。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考虑的结果就是要进行选择,所选择的就是考虑的结论。选择就是在诸多事物中选取更好的东西,只有拥有逻各斯的动物才有选择,非理性的生物有欲望和感情而没有选择。“选择这个名词就包含了逻各斯和思想,它的意思就是先于别的而选取某一事物”[1]67。所选择的就是正确的行为,即合德性的行为。亚里士多德把正确的德性行为用“高尚”(Kalon)表示②Kalon一词在希腊语中具有丰富的含义,除表示高尚、高贵外,还可以表示公正、美、善,它表达了对正确行为的崇敬。参见《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译本第6页注释5。。既然正确的行为就是德性的行为,那么这种正确就意味着适度。这要求“对适当的人、以适当的程度、在适当的时间、处于适当的理由、以适当的方式”做事情[1]55。显然要做到完全的适度是很困难的。
不仅德性行为根据不同的情况呈现出差异和不确定性,善事物也是如此,比如有的人由于富有而毁灭,由于勇敢而丧失生命。所以对于实践的研究表现出某种不确定性。亚里士多德指出,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研究具有同样的确定性,我们只能寻求与题材的本性相容的确定性。实践要求的确定性不同于数学的确定性,也不同于技艺所要求的确定性,这是由实践的题材决定的。由于事物的确定性是由逻各斯来规定,不同的题材所容有的逻各斯也不相同。对于实践来讲,这种确定性意味着适度,它只是一个模糊的图式,所以“实践的逻各斯只能是粗略的、不很精确的”[1]38。不仅实践的总的逻各斯是不确定的,具体行为中的逻各斯就更不确定,“因为具体行为谈不上有什么技艺与法则,只能因时因地制宜,就如在医疗与航海上一样”[1]38。正如医疗是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恢复身体的平衡,航海是根据海上的具体情况保持船体的平衡;与此相似,具体行为也要根据处境的具体情况获得德性上的平衡——不偏不倚、合乎中道。正确的行为不仅是德性行为,而且“正确就意味着真”[1]185,这意味着正确的行为也就是“真的行为”。这种实践的真不同于理论的真,这是由实践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对于实践题材“只能大致地、粗略地说明真”[1]7。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实践智慧的活动是很复杂的,它需要对具体情况进行考虑,作出正确的判断,并选择一个本身是善的正确行为。在实践智慧的活动中,具体的处境起到了关键作用。人们实践所面临的情况是变化不定的,实践智慧总是要求根据当时当下的情况选择适度的行为。这表明实践智慧的活动不同于科学和技艺的活动。确定适度的实践的逻各斯是不精确的,它不同于理论和技艺的逻各斯,同样实践的逻各斯所展示的真也不同于理论和技艺的真。
六、结语
从亚里士多德对实践智慧的内涵的分析来看,他将实践智慧定位成实践的理智德性。这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特有的理性能力,它处理的是可变的具体的事务,从而达到合理的适度,而其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人过上整体上好的、幸福的生活。只有从实践智慧与技艺、科学的区别中,人们才能清楚地把握实践智慧的特点。可见,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虽然源于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但它又鲜明地体现了不同于理论理性和技术理性的方面。这启示人们实践活动中的理性不同于科学技术理性。在实践生活中,人们需要发扬切合实践本身的实践智慧才能够求得善的生活。因此,实践智慧隐含着对科学技术理性应用于实践领域的抵制。这表明,通常流俗意见中将西方的理性主义等同于科学主义、技术主义、工具主义的做法是片面的;批评理性主义导致了现代性危机,并因此走向反理性、非理性主义的做法也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这无视西方实践哲学传统中对于实践合理性的追求,而这正是今天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的地方。
[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250.
[3]乔纳逊·伯内斯.亚里士多德[M].余继元,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56.
[4]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等.希腊哲学史: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Connotations of Aristotle’s phronesis
Shao Hua
(School of Humanities,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Phronesis is a core concept in both Aristotle’s practical philosophy and contemporary virtue ethics.Aristotle regards phronesis as a practical intellectual virtue,and he sums up its characteristics by differentiating it from science and technology.Practical deliberation carried out by phronesis is also a special kind of activity,different from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ctivities,which indicates that real practice reason differs from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reason.The view that equates western rationalism with scientism is not appropriate.Western tradition of practical philosophy contains critical elements on scientism,which we should inherit and carry forward.
phronesis;goodness;virtue;science;technology
B502.233
:A
:1009-3699(2011)01-0001-08
[责任编辑 李丹葵]
2010-08-15
邵 华(1981-),男,湖北黄冈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伦理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