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态差异和词语选择看莆仙方言的过渡性特征
2011-11-02蔡国妹
蔡国妹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108)
从形态差异和词语选择看莆仙方言的过渡性特征
蔡国妹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108)
本文拟在词汇层面,从“形态差异”和“词语选择”两个角度观察莆仙方言的过渡性特征。研究结果发现,闽南话的许多用法在莆仙话中或者保留,或者丢失,或者有所引申发展,而闽东话的许多固有特征在莆仙话中却未见。较之于语音层面,莆仙话在词汇层面接受闽东话的影响相对较弱,这显然与莆仙话的形成历史发展相一致。
形态差异;词语选择;莆仙方言;过渡性
一、引 言
许多学者在分析闽南话或闽东话特有的语言现象时往往有一种很有意思的发现,即他们的分析结果有时是与闽语的另一个分支——莆仙话共有的,即从严格的闽语五大分区而言,这些特点可能并非闽南话或闽东话特有的。笔者曾做过粗略的调查,侯精一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概论》[1]中所谓“闽南话所有”的词汇莆仙话全有,所谓“闽东话特有”的词汇与莆仙话共有的也接近一半。反之,习惯为莆仙话专有的一些词汇同样有相当部分是与闽南话或闽东话共有的。笔者还曾将《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①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编写组.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油印本).1962.的“莆仙方言词汇语法特点举例”中的词语与闽东话和闽南话进行对照,发现这部分所谓的“不能不净选闽南闽东都没有,而又确实只是莆仙特有的东西”有不少在福州话和厦门话中同样存在。即“举例”中莆仙、厦门、福州三地共有者42条,莆仙与厦门共有者47条,莆仙与福州共有者21条。
这种现象客观上是无法避免的,所谓方言特征词也总是相对的,只能是一些区内相对统一而区外相对罕见的词语。只是由于莆仙方言的过渡性色彩使得这种共现现象显得尤为突出。这也一定程度上切合我们的一般认识:莆仙话是脱胎于闽南话、受闽东话影响而独立出来的闽语次方言。因而,莆仙方言具有“混合程度高”、“似榕非榕、似厦非厦”的特点。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说对莆仙方言的研究可以到此为止。如果说语音上的研究已成规模的话,那么词汇与语法的特点还有待进一步挖掘。虽然,李如龙、陈章太先生的《闽语研究》[2]中“闽语的一致性”、“闽语的差异性”的词汇比较部分对莆仙话与厦门话(闽南话代表)、福州话(闽东话代表)的异同有简要的比较,但就莆仙方言而言,由于受写作目的和编排方式的限制,内容还不够丰富,一些最具方言特色的词语和语法特点由于在其他方言中缺乏对应而不能收录。黄金洪[3]对仙游话与厦门话、福州话的异同也做过较具体的量化统计(258/82,即莆仙话与闽南话的词汇共有率约是其与闽东话的3倍),统计不能代替具体的比较分析,而且任何一种统计方式都得逐一判断方言对应词的同与不同。因此,本文拟在沿海闽语内部(莆仙话与闽南话、闽东话合称为沿海闽语),从词汇层面与闽南话(以厦门话为代表,下文或简称为厦,必要时与闽南泉州话对比,下文简称为泉)和闽东话(以福州话为代表,下文或简称为福)对比分析探讨莆仙话词汇的过渡性特征。具体分析从形态的差异和词语的选择这两个层面进行。
本文注音若非特别说明,均为莆仙话注音。本文注音采用数字标记调类,具体是:1(阴平)、2(阳平)、3(阴上)、5(阴去)、6(阳去)、7(阴入)、8(阳入)。
二、形态的差异
(一)附加的差异
阿 普通话一般通过词语的重叠表示亲属称谓,如“爸爸”、“弟弟”、“妹妹”等,沿海闽语一般通过加前缀的方法表示,所不同者,厦门话与莆仙话加“阿”,如“阿公、阿妈、阿叔、阿姨、阿兄、阿姊”等,福州话一般用“依”,如“依爸”、“依弟”、“依妹”等。
但“阿”在莆仙话中不仅可出现于称谓名词前后,还派生出一种新的用法,即可以作为带有处置意味的动词的词头,如“伊含我阿拍”(他把我打了)、“碗阿捧”(碗端着)、“物乇阿抢”(抢东西)、“咱齐阿合”(咱们合作)等,有时甚至还可以放在个别形容词或疑问代词之前,如“阿紧”(赶紧)、“阿甚生”(怎么办)等。
囝/囝囝 这是沿海闽语共有的词缀,且其用法基本相同,如“囝”词义的变化过程就是不断走向虚化的过程,即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一般,由特指到泛指[4]。但其内部依然有些小小的差异。如:①莆仙话与闽南话的“囝”可以用于并列结构的亲属称谓词之后,无实义。如“妯娌”叫“同姒囝”,“兄弟”叫“兄弟囝”,“姐妹”叫“姊妹囝”。这种用法未见于福州话。②闽南话和福州话中“囝囝”可以连缀,表示“人或动物的幼子儿”。如:厦门话“牛犊”说“牛囝囝”、“羊羔”说“羊囝囝”,“猪崽”说“猪囝囝”、“小鸡儿”说“鸡囝囝”,“小鸭子”说“鸭囝囝”,“小孩儿”说“囝囝侬”或“囝囝”。福州话“囝囝”重叠后缀,也可以表示程度加重,附加上“更小”的意思 ,如“牛囝囝”(小小牛)、“猫囝囝”(小小猫)、“碟囝囝”(小碟儿)、“儿囝囝”(婴儿)等。“囝囝”连缀的原因可能是实词虚化的结果。莆仙话没有,基本上只用一个“囝”,只说为“牛囝”、“羊囝”“鸡囝”“鸭囝”等。只是“小孩儿”,莆仙话却说“囝囝(侬)”,似乎也有“更小”之意 ,但并不作为后缀。
草、水 闽南话有非常丰富的词尾,除了以上沿海闽语共有的“头”“囝”之外,还有“声”“水”“母”“相”“形”“仙”“气”“草”等。如:“声”用作词缀时表示事物的量,如:点声(钟点)、斤声(斤数)、岁声(岁数)、范声(样子)。“草”用作词缀时表示事物的状况,如:力草(力气)、货草(货色)、市草(市情)。“水”作名词词尾 ,表质地、数量 ,如 :钱水(钱数)、色水(色泽);作形容词词尾,表示性质状况 ,如 :硬水(繁重、艰巨)、软水 (轻松)[5]265-270,[6]。这些词缀大部分在莆仙话中已经消失了,部分保留下来的词缀其构词能力也已经大大减弱了,只在个别较古老的词语中使用。如:“力草”(力气)、“喙草”(语言表述的情况)、“脾草”(力气)、“字草”(识字能力)、“色水”等。
暝 “今年”、“去年”、“明年”、“前年”福州话说成“今年暝”、“去年暝”、“明年暝”、“昨年暝”,后都加了一个意义已经开始虚化的“暝”,而厦门话与莆仙话却没有。如厦门话分别表示为“今年”、“旧年”、“明年”、“前年”,莆仙话分别表示为“今年”、“旧年”、“过年”、“昨年”。
(二)重叠的差异
AA(名词重叠为形容词) 厦门话与莆仙话中都有一种通过名词或动词重叠构成形容词的构词法,如:“樵ts‘02”指木柴,但“樵樵”形容人很干瘦;“猴”指“猴子”,但“猴猴”形容人很像猴子一样瘦;“糜mue2”为稀饭,但“糜糜”指的是稀烂;“卵”为“蛋”,但“卵卵”形容小孩子圆滚滚的;“糊”为动词,但“糊糊”指的是像米糊一样的浓,如此等等。福州话则无。
AA(具体名词重) 福州话有一种具体名词重叠式 ,如:杯杯 (杯子)、缸缸 (缸儿)、瓶瓶 (瓶子)、盘盘(盘子)等[7]。莆仙话和闽南话则无。
AA(文白异读式造词法) 厦门话中另有一种特殊的文白异读式构词法是莆仙话和福州话罕见的,即利用单字文白异读的重叠造成新的双音词。这种双音词有三种形式:①WB(W代表文读音,B代表白读音。下同):胆胆tam ta~(形容词。胆小、胆怯);②BW:缺缺 k’i|k’uat(形容词。残缺;短缺);③B1B2:石石 sia tsio|(名词。大理石一类的石板)[5]261,[8]。这种构词法莆仙话只保留如“火火”hue6h03(虚火)等个别词语,福州话则基本未见。
A+AB(形容语重叠式) 闽语中,A+AB基本上是莆仙方言的独有特征,重叠后强调描状性质,表示程度高,AB有三种词性:①形容词:朴朴素、生生动、耳耳聋(听力很差);②名词:头头前(很前面)、酒酒气(带有浓厚的酒味)、有有然(很有趣);③动词:敢敢做(很敢干)、会会食(很能吃)、肯肯讲(非常肯说);④数词:四四角(四四方方)、十十成(十全十美)。闽南语和闽东话有时似乎也可说“大大方”(大大方方)等,但其常用度远不及莆仙话那么普遍。
三、词语的选择
词语的选择差异覆盖了多种词类,这里仅举形容词、代词、介词等进行分析比较。
(一)形容词(反义)的选择
沿海闽语形容词语义场有些与普通话保留一致,如“长短、远近、厚薄、轻重、直弯、利钝、深浅、生熟”;有些虽然与普通话不相同,但沿海闽语保持一致。如“穧少(多少)、粗幼(粗细)、空滇(空满)、过幼(老嫩)”等;有些形容词语义场则沿海闽语内部不甚一致。而正是这种不一致,为我们打开了探索莆仙话与福州话和厦门话的亲缘关系的另一个窗口。
试比较(厦门话、福州话中有相同说法的取与莆仙话相同的一种列出),见表1:
表1 普通话、福州话、厦门话、莆仙话形容词比较表
可见,莆仙话与厦门话的反义词义场构词表现出很大的一致性。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并不意味着莆仙话的反义词完全照搬厦门话,这里有三种情况:
1.有时莆仙话的反义词与福州话相同而与厦门话相异
如“坏”在莆福两地均说为“呆”,厦门说“否pai3”;表示人个儿高,莆福两地均可说“悬”,而厦门必须说“躼”。
2.有时莆仙话兼取厦福两地说法而有所分工
如:厦门话说“狭”,福州话和莆仙话说“窄”,与普通话一致,但年长者口语中也是“狭 ke6”;“绳子绑得紧”的“紧”,莆仙话中一般说法是“縆eŋ2”与厦同,老式说法也可以说“橂 te6”,与福同。
3.有时莆仙话发展出自己的形容词
如“密疏”在普通话和福厦两地说法一样,基本义相同,但在莆仙话中说成“密栊laŋ1”。“坏”厦门话说“否p ai3”,福州话说“呆*”,莆仙话不但说“呆*kai2”,还说“寸*ts oŋ5”。“寸”是同音字 ,本字不明。
(二)代词的选择
沿海闽语的三身代词都是“我、汝、伊”。其复数形式 ,闽南话是“阮、恁、”。李如龙[9]认为,闽南话的“阮、恁、”是“我侬、汝侬、伊侬”的合音,而后者很可能是闽东话的“我各侬、汝各侬、伊各侬”省略而来。
莆仙话一方面采用了闽南话的人称代词复数形式“阮 kŋ1、恁 tŋ1、ŋ1”①存在于莆仙话中的仙游话。,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我厝 kua1lou5、汝厝 ti1lou6、伊厝 i1lou5”集体表示法②存在于个别临近闽南话的周边地区,如枫亭、灵川镇等地。,同时还常见另外一种人称代词复数表示法“我辈、汝辈、伊辈”,这里的“辈”从语源来说就是普通话的“们”。
另外 ,莆仙话中的“即”(这)、“许”(那)指示代词可以虚化为体标志,表示进行体和持续体;福州话进行体标记和持续体标记为“礼”(本字为“里”),来源于可以单用的处所动词兼介词;闽南话(泉州话)则用“嘞”,来源于方位后缀,相当于“这里、那里、地上”等的“里、上”[10]。
(三)介词的选择
对照李如龙等的《介词》[11],单就数量而言,闽南话约32个,福州话约16个,莆仙话约13个。三地固有的介词中词形相同基本义相近的有“遘、乞、含、除起”等4个,莆泉共有而福无的介词有“搦、合、并、据在、为着”等5个,莆福共有而泉无的介词有“著、趁”2个,福泉共有而莆无的介词有“共(将)”1个。总的说来,三地的介词是异大于同的。同一类介词其用法在三地也是有同有异。如泉州话表示所在的时地介词有“伫、带、□lok8、垫、按、嘞”七个 ,福州话中有“夹、着、住、屈”四个 ,而莆仙话中只有一个“著”。表示被动的介词泉州话有“度、护、传、乞”等 ,莆仙话只有一个“乞”。福州话中表示材料用具的介词有“掏、拈、获”等,莆仙话中只有一个“用”。因此,闽南话和闽东话往往有更多的同义介词,而莆仙话相对少些。如果说闽南话和闽东话的介词功能趋于分工分布的话,莆仙话的介词功能则趋于综合。
词语的选择当然不限于以上三种词类,其他如“茶心(茶叶),铁笔(钢笔),流水(潮水)、衫(衣裳)、册(书)、姊(姐)、西北雨(雷阵雨)、粗(粪)、牵车(拉车)、吼 (哭)、喝 (叫)、举手 (揭手)、燃 (烧火)、喘气(呼吸)、南风(春夏之交的暖和、潮湿的天气)、骨力(勤快)、伤好(太好)”等 ,也是莆仙话与厦门话采用相同的说法,而与福州话不同。
可见,莆厦之间有更多不同于福州话(和普通话)的常用词,且来源往往较为古老。但这并不意味着莆福之间没有共同的根词,如:“娶”厦门话用“娶”,福州与莆仙为“讨”,“吃午饭”、“吃晚饭”莆福均可说“食昼”、“食暝”,“昼”、“暝”为借代引申。“肥皂”厦门话说“雪文”,莆则直接说“胰皂”。厦门话“瓶子”说“矸”,如“矸囝盖”(瓶盖)、“矸囝窒”(瓶塞),莆福则说“瓶”,与普通话一致。
四、小结
对比分析结果表明,闽南话的许多用法在莆仙话中或者保留,或者丢失,或者产生新的用法,而闽东话的许多固有特征在莆仙话中却未见。较之于语音层面,莆仙话在词汇层面接受闽东话的影响相对较弱。这显然与莆仙话的形成历史发展相一致。李如龙[12]等认为莆仙话是宋初置兴化军(公元979年)后,由于长期独立为一个行政单位,受邻近的闽东方言影响而从闽南话中分化出来的一个闽语次方言。以闽南方言为母体,融合闽东方言某些因素的方言混血儿,必然在血统上保持与母体更多的相同基因。总之,莆仙方言的语言事实再次证明:“汉语方言与方言之间的接触后产生的语言融合是以一种方言为主同时带有另一种方言的部分特征,是两个方言之间有机的结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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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长楫,欧阳忆耘.厦门方言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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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长楫.厦门话文白异读构词的两种形式[J].中国语文,19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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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如龙,张双庆.介词[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0.
[12]李如龙.汉语方言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13]周磊.我国境内语言接触的层次与方式[M]∥薛才德.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北京:学林出版社,2007:15.
Transitive features of Puxian dialect seen from morphological difference and word choice
Cai Guomei
(Chinese Department,Minjiang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108,China)
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transitive features of Puxian dialect from the angles of morphological difference and word choice at lexical level.The results show that many usages of Minnan dialect are either kept or lost or further developed in Puxian dialect while many inherent features of Mindong dialect are not found in Puxian dialect.Puxian dialect receives less influence from Mindong dialect in lexical aspect than in phonetic aspect,which is obviously in line with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Puxian dialect.
morphological difference;word choice;Puxian dialect;transition
H177
:A
:1009-3699(2011)01-0121-04
[责任编辑 勇 慧]
2010-05-08
福建省教育厅B类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编号:JBSO9112).
蔡国妹(1975-),女,福建莆田人,闽江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方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