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顺应论看霍氏《红楼梦》译本中人名的翻译
2011-03-18卢培培
卢培培
(湛江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东 湛江 524300)
一、引言
《红楼梦》被众多红学家称为“一部反映中国封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其篇幅长、字数多、并且内容广博。所谓诗词歌赋、酒令灯谜、琴棋书画、医卜星象、蓄养禽鱼、针黹烹调、宫闱仪制、庆吊盛衰,面面俱全。
姓名是一个人的标记,充满着命名者赋予此人的一种文化象征意义。在《红楼梦》中,人物姓名千变万化,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典型的人物性格。据专家统计,这部小说中荣国府、宁国府以及贾王史薛四大家族里有名有姓的多达四百位,其中主要人物也有一百五十多个。要读懂这本巨著,首要问题就是要记住这些人物姓名,理清人物关系。在对这本小说进行汉译时,首要任务就是对人物姓名进行翻译。
对于人名的翻译,有音译和意译两种基本翻译手法。《红楼梦》现有两种英文全译本,一是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译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s)[1],另一种是英国汉学家戴维•霍克斯及约翰•闵福德翁婿的译本(The Story of The Stone,以下简称“霍译本”)[2]。杨氏主要采用音译的方式,从而致使外国读者无法辨认这些人物,无法理清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造成了人物性格饱满度不足,文化内涵无法得到传播。霍氏主要采用意译的方法对人物姓名进行翻译,其在序言中写道:“我自始至终恪守一个原则:把所有一切——甚至双关语——都译出来。正如我在前面指出,虽然这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但它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用一生心血反复改写而成的。我认为,小说中的一切都有其作用,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交代。”[2,p3]其通过再创造、借助法语及拉丁语、语境变体等翻译方法,重现曹雪芹大师的文化内涵,在人名翻译上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
对于《红楼梦》中人名的英译,大部分学术论文是从翻译方法上对译本进行表面分析的。比利时语言学家 Jeff Verschueren提出的语言顺应论,对文学翻译的考察具有强大的阐释力[3]。本文从翻译者的翻译原则出发,拟走出表面现象,探讨深层原因。
二、语言顺应论
语言顺应论是维索尔伦(Verschueren)于上个世纪 90年代提出的,揭示了语言使用的本质特征。他强调“语言的使用是一个基于语言内部或外部原因在不同的意识程度下为适应交际需要而不断做出选择的过程”[4,p56]。他指出人们之所以能在语言使用中不断地进行语言选择,是因为语言具有变异性(variability)、商讨性(negotiability)和顺应性(adaptability)。“变异性指语言具有一系列可供选择的可能性,商讨性是指在高度灵活的语用原则和语用策略的基础上完成的语言的选择,这两个特征自然地导致语言具备另一特征——顺应性。顺应性是指语言使用者从可供选择的不同语言项目中做出灵活选择以满足交际的需要的行为过程。”[4,p173]
顺应性是语言使用的核心和根本目的,为语言的恰当选择和意义的动态生成过程进行多角度阐释。语言使用过程中的选择必须顺应交际环境和对象,从而使交际能顺利进行。在语境因素和语言结构因素的作用下,语言的使用和选择具有灵活性和多样性,因而意义的生成就成为一个动态的过程。意义的生成过程是话语和语境互动的过程,不同的语境因素可以左右语言的选择,改变话语的意义,而不同的语言变化也会影响到语境的变化。总之,语言选择的目的就是使交际得以顺利进行。
三、顺应论在霍氏《红楼梦》译本中的应用
对霍氏译本中人物姓名的英译进行归类分析,可以发现,霍氏主要是出于对人物身份、语境关系、受众文化心理、审美需求以及人物性格特征的顺应而对人物姓名进行英译的。
1. 对人物身份的顺应
首先,对于具有社会地位或主人身份的人物,霍氏采取了依据汉语拼音进行音译的方法,这从某种程度上区分了人物的角色,比如王熙凤(Wang Xi-feng)、甄士隐(Zhen Shi-yin)等。
其次,对所有年幼男仆和女仆的名字采取了根据字面意思对译的方法。比如金荣(Jokey Jin),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喜欢欺负别人。他故意挑起了一场争斗,最后自食其果,成为人们的笑柄。霍克斯先生汉译为“Jokey Jin”,Jockey源于joke(玩笑)一词,是对这个小男孩的一种戏称。
再次,对于文中女戏子以及与佛教道教相关的人物,霍氏采取了借词这一方法,用法语、拉丁语等进行翻译。
红楼十二官,如“艾官”、“豆官”及“琪官”都是演员们的艺名,这些女戏子的名字中都含有一个“官”字,象征她们女戏子的身份。为了顺应人物身份,在译本中重现“官”这一象征意义,霍氏借用了法语词来翻译艺名,如龄官(Charmante)、文官(Élégante)、芳官(Parfumée)、宝官(Tresor)等。由于法国是文艺复兴发祥地,对英国文化及其语言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其印记是不可磨灭的,法国艺术家就经常会出现在英国的舞台上。用法语来翻译女戏子的艺名,由于法语具有阴阳之分,词缀“-e”表明这些戏子都是阴性的,原文中的姓名译文得到了忠实确切的表达。运用借词,霍氏成功地再现了汉语的“官”字,增加了译文的表达力,也成功地重现了这些人物的身份。
对于《红楼梦》中神通广大却又来无影去无踪的僧、尼、道、仙这一群体称谓的英译,霍译本使用拉丁语、希腊语、意大利语以及梵语,将西方神职人员的工作语言移植了过来,突出这些人物,暗示他们的超凡神力,给他们带上一点神秘色彩。如:智能(Sapientia,[拉丁语]“智慧”)、妙玉(Admantina,[拉丁语]“金刚石”)、茫茫大士( Impervioso)、渺渺真人(Mysteroso)、空空道人(Vanitas)等。
2. 对语境关系的顺应
顺应论认为,语境关系的顺应,是指语言使用过程中语言的选择必须与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相顺应,语言使用者在“特定场景”、“特定公共制度”与“特定社区”中对话语作出恰如其分的选择[4,p178]。针对不同的语境,不同的关系,名字在起指称作用时,会产生特定变化,称为变体。例如,Thomas Swift可能被他的朋友称为“Tommie”,被他的同事称为“Mr. Swift”,被他的孙子称为“Old Tommie”。针对不同的语境关系,汉语称谓也有不同的变体。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须模仿实际生活中的称呼方式,使名字的翻译形象起来,朗朗上口。霍氏译本中对语境关系进行了顺应,成功地再现了原文中的语境。例如,贾政在一般情况下直译其名,在仆人面前,译为Sir Zheng,而在小辈面前又成了Master Jia或Master Zheng,充分体现了译者对语境关系的顺应。
例 1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她好。(第60回,262页)
By an unlucky chance Mamma Xia had a granddaughter who worked in Tan-chun’s apartment and did various little errands for the maids, with all of whom she was popular. Her name was Cicada, but the maids all called her “Ciggy”.(CHAPTER 60,P620)
译者将“Cicada”变成“Ciggy”。变化后的形式更贴近现实生活,更易让目标语读者接受。在英国,人们经常缩短或改变一个人的名字来显示相互之间的亲密关系。
3. 对受众文化心理的顺应
对于真正成功的翻译来说,二元文化(biculturalism)交际能力比双语(bilingualism)能力更重要[5]。换言之,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须具备对文化的敏感性。对社会规约的顺应是指译者考虑到社会规约而对小说中出现的不符合目标语文化习俗的人物姓名进行意译。
霍氏译本中,把紫鹃曲译成“Nightingale(夜莺)”,而不是cuckoo(杜鹃),是对受众文化心理的一种顺应。在西方文化里,人们认为每当奸夫到来的时候,杜鹃(cuckoo)都会鸣叫,因而cuckoo的引申义,是“出轨的女人”,由其演变而来的cuckold意指“戴绿帽者”。“夜莺”在英语中象征对高洁美好的执著追求,与中文里的“杜鹃”相仿。书中57回,紫鹃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担心她受风着凉,便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第 57回,245页)虽然,宝玉是出于关心,但是这一个摸的动作,在男女授受不亲的中世纪,却是对女性的一个很大的无礼和侵犯,要是一般的女丫头,很可能借此机会对宝二爷投怀入抱,曲意逢迎,可是,紫鹃却立刻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第 57回,245页)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一顿奚落批评了宝玉的轻薄行为,并且,起身规避,清清白白,足见紫鹃的自重自爱。霍氏的曲译,顺应了受众的文化接受心理,避免了让目标语读者对紫鹃这一角色产生误解,可谓是经典之作。
作为诗社成员之一,贾宝玉号称“怡红公子”,怡红二字来自游大观园时宝玉题名“红香绿玉”,贾元春省亲时改成“怡红快绿”,故名“怡红院”,后来宝玉搬进去住,离黛玉的“有凤来仪”潇湘馆不远。有人说怡红中的“红”代表美好的女性,怡红反映了宝玉尊重女性,取悦女性的愿望和个性。霍氏把“怡红公子”译作“Green Boy”,而不是“Red boy”,也是对受众文化心理的一种顺应,呼应其对“怡红院”的译法——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霍译本舍“红”取“绿”这一做法,是考虑到“红色”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血腥与杀戮,如果直译,会使目标语读者产生错误联想,所以曲译为“绿色”。
4. 对审美需求的顺应
诗社成员的别号在霍氏译本中实现了对审美需求的顺应,译者将别号译名控制在两个单词之内,强调名字本身所具有的称谓功能,再现了诗社成员别号的优雅。如,怡红公子(Green Boy,绿公子);潇湘妃子(River Queen,江河王后);枕霞旧友(Cloud Maiden,云少女);菱洲(Amaryllis Islander,孤挺花岛民);蕉下客(Plantain Lover,爱蕉客);藕榭(Lotus Dweller,莲花居士)。
曹雪芹笔下家奴的命名反映了主子的情趣、意愿,乃至奴仆的命运。霍译本在翻译时采用单词意译,使得译名简洁生动,深入人心。如“金钏(Golden)”、“麝月(Musk)”、“双寿(Oldie)”等。“晴雯”(Skybright)这一译名更是霍氏的传神之笔,顺应了受众的审美需求。金陵十二钗副册判词第一篇:“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第五回,20页)就暗含了晴雯的名字——“霁”指“雨、雪初晴”、“彩云”即“雯”,暗示晴雯的悲惨结局。霍译本译为:“Seldom the moon shines in a cloudless sky / And days of brightness all too soon pass by/ A noble and aspiring mind/ In a base-born frame confined, /Your charm and wit did only hatred gain, /And in the end you were by slanders slain, /Your gentle lord’s solicitude in vain.”(Chapter 5, p48)译文音律工整,语义准确,而且还暗藏了晴雯的名字,点出人物命运,可谓火候独到。
5. 对人物性格特征的顺应
妙玉(Adamantina)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第五回,21页)曹雪芹用“金玉质”来定位妙玉的性格特征。金玉质指本质非常贵重,意指妙玉特别宝贵,特别贞洁。在17回中,贾家仆人就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第十七回,68页)霍氏译本用Adamantina(金刚石,钻石)英译妙玉,是对妙玉人物性格特征的一种顺应,贴近“金玉质”这一性格特征。
平儿(Patience,忍耐)的人物根本特征性格是“忍”。平儿本是孤儿,身为奴隶,男主人淫乐无度,不知怜香惜玉,女主人蛇蝎心肠,淫威无度。书中有一段宝玉评价平儿的文字:“思及贾琏唯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面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平儿是“薄命”,却能“周全妥帖”,皆是源于一个“忍”字。霍氏身影人物性格特征,以Patience作为译名,可谓上乘之作。
此外,如霍启(祸起),英译为Calamity(灾祸),也是对曹雪芹人物命名中所暗含的性格特征进行顺应翻译。
四、霍氏《红楼梦》译本中翻译失误及语义流失
虽说霍氏通过再创造、借助法语及拉丁语、语境变体等翻译方法,针对人物身份、语境关系、受众文化心理、审美需求以及人物性格特征的顺应而对人物姓名进行英译的,但在人名的英译方面,霍氏译本依旧存在一些翻译的失误及语义的流失。如Qian Hua(钱华)、Bu Shi-ren(卜世仁)、Bu Gu-xiu(卜固修)、Zhan Guang(詹光)、Dan Pin-ren(单聘仁)等这些人名的英译,霍氏采用的是直译的方法,未能表达出曹雪芹大师赋予这些人物的性格特征。在汉语中,这些名字具有双关意义:“钱华”即“花钱的人”,“卜世仁”即“不是人”,“詹光”即“沾光”,“卜固修”即“不顾羞”,“单聘仁”即“善骗人”。此外,由于译者对百家姓的发音方式并未完全掌握,而将“单聘仁”的姓译为“Dan”,属于误译,正确发音应该是“Shan”。
五、结语
语言顺应论认为语言使用的过程就是语言选择的过程,也就是顺应的过程。由于原文是源语作者的语言选择顺应其语境的结果,目标语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语言选择也要顺应这种选择,从而使得原文读者与译文读者的接受语境相顺应。人名翻译要实现信息价值的等值,在人名翻译中要体现文化价值。霍氏主要是出于对人物身份、语境关系、受众文化心理、审美需求以及人物性格特征的顺应而对人物姓名进行英译的。在语言顺应论的指导下,霍氏译本将这些人物生动地展现在了目标语读者面前。当然,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也造成了霍氏译本在人名翻译中出现了一些失误及语义流失。正如翻译家奈达所指出的:“对于真正成功的翻译而言,熟悉两种文化甚至比掌握两种语言更为重要,因为词语只有在其作用的文化背景中才有意义。”[6]这就告诉译者在翻译时要兼顾两种语言的形式的文化特征,力求顺应疑问的语言风格和文化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