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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小说的意象与意蕴

2011-03-18肖国栋

关键词:狂人鲁迅意象

肖国栋

(1.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24;2.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齐齐哈尔 161006)

论鲁迅小说的意象与意蕴

肖国栋1,2

(1.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24;2.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齐齐哈尔 161006)

鲁迅的小说创作始于对民族生存危机的清醒认知,而这种危机感最深刻集中地沉淀在他关于死亡的叙事之中,并由此展现了死亡施、受双方的复杂形态与关系,反思了民族历史与文化的非人性,更反思了启蒙者置身其中的宿命式痛苦及其身份与作用,从而彰显出死亡叙事的丰富意蕴。

鲁迅;死亡叙事;狂人意象;看客意象;孤独者意象

鲁迅的小说创作始于一种对于危机的先觉意识与启蒙动机,被启蒙对象则是闷在铁屋中由沉睡而渐近于死灭的人们。所以,他无法回避对诸多死亡事件、场景与人物的观察和思考,他的小说被浓厚的死亡氛围所笼罩。早在1935年,李长之就从进化论的生物学生存观发现了鲁迅小说对死亡的不能忘怀,他说:“人得要生存,这是他的基本观念。因为这,他才不能忘怀于人们的死。”[1]美国学者夏济安在《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中这样写道:“看来鲁迅是一个善于描写死的丑恶的能手。……他的小说中很多生动的形象都有着那样一种苍白的色调,呆滞的目光,缓慢而静悄悄的动作,以致在死亡完全抓住他们以前,他们就已经有点像僵尸了。丧仪、坟墓、死刑,特别是杀头,还有病痛,这些题目都吸引着他的创造性的想象,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各种形式的死亡的阴影爬满他的著作。”[2]因此,从死亡叙事角度对鲁迅小说加以研究,应该说是能够反映鲁迅小说写作的主要内容和特点的。

以表现主题意向的不同,我们能够把鲁迅所有直接或间接涉笔死亡的小说大致划分为三种意象类型:一是狂人意象,《狂人日记》里的狂人、《长明灯》中的疯子、《药》里的夏瑜、《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里的吕纬甫等属于这种类型。以狂人的方式突入一个庸常的世界,结果是发现一个密布死亡危机与痛苦的世界,鲁迅深入挖掘了国人各种嗜杀成性的欲望与诡计,并把由它所涵养成的文化视为吃人的文化,同时反省了身处其中的启蒙者宿命式的痛苦与价值危机。二是看客意象,《示众》、《阿Q正传》、《孔乙己》、《明天》、《药》、《祝福》、《伤逝》等小说都曾涉笔于此。在这类小说中,鲁迅通过社会舆论、民间习俗等对作品所涉及的死亡描写的种种反应建构了一个凡庸甚至充满邪恶的镜像世界。三是孤独者意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伤逝》中的主要人物或其某个阶段的情状有类于此。这些作品往往通过死亡叙事折射出主人公的精神困境,表征了鲁迅独特的生活感受力与深刻的思想穿透力。但是鲁迅小说主题意向并非是单一的,而是具有明显的复调特征,所以涉及不同主题意向的作品在类型划分上会偶有交叉,这使他的作品意蕴丰厚,耐人寻味。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在各朝代的文字记录与民间的习俗惯例中,多有出于各种理由和目的的吃人情况。而这种情况研究人类学的学者在世界各大洲、各种族里都有发现和记载,似乎成为人类文明进化的一个逾越的阶段。但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在时间上显然绵延得太过久远,而且被非常广泛深刻地积淀在我们的道德与习俗之中。在留学归国的十年沉默中,对古代历史与国民性的研究使鲁迅在这方面所受触动最为强烈。由这触动而引发的第一声呐喊就是振聋发聩的《狂人日记》,其具体又直接的缘起在他给许寿裳的信里说起过:“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3]《狂人日记》就是对这一发现的艺术概括与表达,小说的叙述基调、诸多吃人史实的发掘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都能让读者感受到死亡的阴暗与血腥的恐怖氛围。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被这样的历史、习俗与文化所笼罩,“死亡”又已经变得日常化了,并因此而使人习焉不察。

从叙述基调看,小说前半部分笼罩着叙述主体被迫害的恐怖氛围,弥漫着叙述者的迫害幻觉、联想与揣测,充满死的恐怖。没有月光,“我”会感到不妙;赵贵翁的眼色和路人的议论,都显示着既害怕“我”,又想加害“我”的样子,所以,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女人打儿子,嘴里说“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我”也会吃了一惊,遮掩不住;还有佃户告荒,说村人煎食“恶人”心肝,“我”就想到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也难保不被视为“恶人”吃掉等等。于是又有了半夜翻查历史,从每页“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吃人”的历史隐秘来。小说一直写到这里,终于道破了深隐在涂饰背后的“历史真理”。鲁迅还曾把这个发现推广开,把中国的历史视为从古到今铺排下来的“人肉的筵宴”[4],这已经不再是假借“狂人”伪装的直接表达了,更其赤裸裸地揭发了中国文化与社会的暴虐本质。正是以狂人作为起点,通过狂人的受迫害妄想,通过他与周边环境的紧张对立,通过他审视历史的异端眼光,对历史本真的发现才尤其撼人心魄,振聋发聩。这种“疯狂”与“真理”之间的关联是耐人寻味的,“疯狂”既是历史真理被发现的前提,也是它的逻辑结果。

对吃人史实的发掘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是在新的真理光芒下被照亮和呈现出来的。医书上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史书上写着孩子可以交换着吃,习俗里坏人则不但该死,还当食肉寝皮。由这样的历史遂养成了吃人的习惯与心安理得的心理,只要给出一个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或者不假思索地借助历史惯性。狂人甚至沿着这个思路一路反省到哥哥、母亲乃至自己自觉或不自觉的吃人积习,并把四千年吃人传统独自承担下来,产生一种原罪式的自觉。经过这样一个历史的考古还原过程,我们发现,鲁迅对我们民族“吃人”积习的拷掘与追问已经迫近于基督教所谓的“原罪”概念,成为民族共同体成员无可逃避的宿命。因此,所谓“没有吃过人的人”或“真的人”只有对历史加以彻底拒绝与反叛才能够出现或成长起来。这种对“没有吃过人的人”或“真人”的吁求,其内在思路仍然是进化论合目的性的理论诉求,民族的或存或亡完全取决于能否顺应这个生物进化的逻辑,合于它的目的要求可以得生,否则即会得死。但是,基于上面的分析,作为普遍背负吃人原罪的中国人又有谁能做到呢?所以,最后狂人病愈去候补的结局就是非常合乎逻辑的了,这同样是鲁迅不得不承认“救救孩子”的呐喊十分渺茫的原因。所以随着“原罪”的发现,我们看到狂人的疯狂具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必然性,因为“他只有在疯狂中,才能把自己拔出历史给定自身的非自我的本质……因而他的疯狂就是对他本真存在的一个隐喻,即他既丧失了文化和历史的生存依据,又必须和只能以对历史的拒绝与反叛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5]。从这个意义上说,狂人对“吃人”历史真理的发现就正是对历史的祛魅式还原,它的契机乃在于狂人获得了对死的自觉,从被吃的恐怖到“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从劝说吃人者的行动到“我也吃过人”的自觉,从“我”的无意的罪过到四千年吃人履历的发现——“死亡主题从生理性的恐怖转化为历史性的沉思,从由死亡唤起的独醒的意识转化为‘罪人’的意识,真正的生命历程恰恰存在于对死亡、对被吃和吃人的历史真相的愈益深刻的意识之中,存在于对自己背负的无可挽回的四千年死亡阴影的体认之中,存在于由于确认了现实和自我的双重绝望之后所作的和想作的反抗之中。”[6]

但是,正如我们在《药》、《长明灯》、《在酒楼上》、《孤独者》里所看到的,革命者、疯子和先觉者的反抗都是悲剧性的:夏瑜被杀掉,疯子被关起来,吕纬甫陷入颓唐,魏连殳通过背叛自己来表达反抗并充满自嘲地死去,总之都是以各种形式完成了他们失败的命运。而更为重要与可悲之处在于,在这些被目为“狂人”的改革者与革命者的失败与牺牲中,并没有人充分意识到其中存在的荒谬与罪感,这也正好说明了我们的“原罪”有多么深重,非有一个更深入、更彻底、更持久的全方位启蒙或革命方案是难见功效的。尼采在一种宿命论的意义上指出了这些先觉者和革新者的价值所在与命运轨迹:“几乎到处都必是疯狂在为新思想开路,冲破庄严的习俗和迷信的禁令”[7];而为了“打破任何一种伦理束缚,创立新的原则,如果他们原先并非真的疯了,则他们除了把自己弄疯或者假装发疯之外,别无出路”。

通过死亡叙事来映照世态人生的镜像,这是鲁迅小说死亡叙事的一个最基本和广泛的意蕴寄托手段,并期望以此达到深刻的政治批判、风俗批判和人性批判,这是由鲁迅小说对国民性反思的主题所决定的。在这方面,鲁迅具有一种类似于神经质似的敏感,拥有极其丰富的文学联想与想象。

鲁迅小说中死亡叙事的一个重要题材来源就是对刑罚事件与场景的描述,只是在不同的作品中关注与表现的侧重点略有不同而已,多数情况下是通过这种场面折射万人空巷争相围观的世态,《示众》就是鲁迅小说“看/被看”这种叙事模式的一个基本形态[8]。而《药》和《阿Q正传》则进一步明确了看与被看双方的关系性质:一种是先觉者与庸众之间的,一种是普通庸众之间的,在每一类中又重叠着身份各异的看客,从而形成一个复杂多端的社会意识与心理结构。

作为考察看客意象的重要介质,我们首先以阿Q为例来考察刑罚在看客的身心之中所发生的政治作用。在执刑前的“示众”实为阿Q的生死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主人公怎样看待生死乃是小说一个重要的“看点”,而阿Q却令人失望地表现出与尾随着他的看客完全相同的麻木,他甚至为自己没有能够临死前唱出几句戏文娱众而感到羞愧,同时他只是驯服地想:“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也未免要杀头的。”鲁迅所谓的中国人的生死久已为人随意处置实为对阿Q上述模糊意识的沉痛反省,鲁迅认为这是几百年间汉民族为异族统治者敲掠屠戮奴役成的一种性格与心理。在这个意义上也就不难理解夏瑜的牺牲为什么会变成为华小栓治痨病的验方良药,并且连夏瑜的母亲也为儿子的暴死而羞愧。这正是刑罚的效用之一,它的逻辑有效性在于使受刑者以及社会公众从内在的自我意识和道德情感都能自觉承认惩罚的合理性。

鲁迅小说刑罚之于看客的另一个意义在于以反讽方式表明这些刑罚原初震慑和惩戒意义的丧失,从而突出了看客生命意义的缺失。对于生命意义缺失的反省,这乃是鲁迅死亡意识内在的一个理论与心理诉求。

福柯曾经针对王权时代的古典法律做过阐述:

在古典法律中,罪行之为罪行不仅在于它对他人与社会造成了损害,更在于它触犯了君主的权力和意志。于是,作为回报,惩罚不仅仅是弥补损失,而是更进一步的某种东西:这是君主的复仇,这是他力量的回应。在他的力量的仪式性展开中,在断头台上,这正是曾经发生的罪行的仪式性的反转。在对罪犯的惩罚中人们看到权利的完整性得到了仪式性的重建,过分的惩罚应当回应过分的罪行,并压倒它。因此,在惩罚行为的核心自身中就必须有一种不平衡,在惩罚这边应当有某种超出,这个超出就是恐怖,这是惩罚的恐怖特性。通过惩罚的恐怖特性,应当领会到构建这个恐怖的某些要素:首先,惩罚的恐怖应当在自身中重新表现罪行;其次,在这个恐怖中应当有作为根本要素的君主之复仇的爆发;最后,在这个恐怖中应该有对所有未来罪行的恐吓。惩罚所依据的主要不是以法律为尺度,而是以压倒罪行为尺度。[9]

我们看到,在鲁迅小说中,刑罚的这些深谋远虑的出于维护政治权力的设计在群众当中引起的反应是复杂的。一方面它部分地实现了自己的设计目标,成为维护统治的最为有效的规训手段,如我们上文所分析的,刑罚的合法性在社会公众中被自觉认可和接受。但另一方面,王权的刑罚恐怖有时甚至不能满足看客鉴赏恐怖的心理需要,比如阿Q的死刑是以枪毙的形式来完成的,这样一种现代刑罚形式却无法满足观众嗜血的欲望,他们认为枪毙实在不如杀头过瘾。鲁迅在杂文中曾这样评论这个现象:“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臣民的欲望。”这样的状况充分说明,在鲁迅小说中呈现出来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暴虐的意义场域”[10],刑罚的震慑作用与政治企图只在一个很有限的范围内才是有效的。从上述分析我们看到,刑罚的施受双方都没有得到完整意义上的自我实现,而由刑罚聚照或折射出来的看客生命意义的缺失则是鲁迅国民性反思、改造的重要收获与着力点。王德威对鲁迅小说中的断头意象有过一个精辟的心理分析,很好地从正面阐释了鲁迅对断头意象中所隐含的生命意义缺失的焦虑,他说:“他对砍头与断头意象所显示的焦虑,无非更突出其对整合的生命道统及其符号体系之憧憬。……换句话说,鲁迅越是渴求统一的、贯串的意义体现,便越趋于夸张笔下人间的缺憾与断裂;他越向往完整真实的叙述,便越感到意符与意旨、语言与世界的罅隙。砍头一景因而直指鲁迅对生命本体意义失落的恐惧,以及一种难归始原的乡愁式渴望。”[11]

而展现看客思想意识与心理结构的更主要方式还是日常生活,鲁迅非常敏感于这类看似无事的悲剧,也因此这种悲剧显现出犹如梦魇般的性质。在《明天》里,宝儿的死使单四嫂子失去了生活的支点,也不再有将来,她只盼望着能在梦里再见儿子,可是在王九妈和村人那里宝儿的死却不过是一系列按照礼数操持的出殡仪式,蓝皮阿五之流则不过借机想贪占点寡妇色或钱的便宜。在《祝福》里,祥林嫂的儿子不幸被狼吃了,她几乎逢人便讲述一遍儿子被吃的故事,通过倾述缓释自己的丧子之痛,而具有反讽意义的是:“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至于祥林嫂本人的死,因为有了一嫁再嫁的劣迹,并且又死在了除夕祭祖祈福的时候,而只配得到诅咒。所以作品中的叙述者“我”会这样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这样的结局让“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与孔乙己相比,祥林嫂的死更使我们看清了看客们的冷漠甚至残酷,正是他们把祥林嫂驱逐到无聊赖活也死不安生的尴尬境地的,使作为“同类”的祥林嫂最后只能为求证阴间鬼魂的有无而恐惧着又向往着,在生与死之间感受着两难的局促不安。因此,也就无怪乎鲁迅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12]礼教和文化铸就的高墙不拆除,祥林嫂式的悲剧就会不断地轮回上演,人与人之间的差等关系也永不会得到改变,人们的精神还是不能相互了解,看客依然不会缺了可供消遣的戏剧。

在散文诗《墓碣文》里,鲁迅描写了一个没有心肝的死者,其墓碑刻辞说: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13]

“欲知本味”的认知目的与“抉心自食”的认知方式恰成悖逆,终致认知目的为不能知和无从知。这样的悖论是鲁迅写作《野草》、《彷徨》时非常典型的内心体验,因此从小说叙述者“我”或与“我”相关的作品中其他人物内在精神困境探询他们的生命在世的本味,是有效解读鲁迅有关知识分子精神裂变的一个重要角度,属于这一类型的作品大致上有《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我们可以把这类知识分子视为“孤独者”意象系列。他们都属于先觉的知识分子,他们一方面同情于处身物质贫困与精神压迫中的底层农民,另一方面又在追求自由恋爱和社会改革中遭受失败与被误解的痛苦,进而又生成一种无能又无奈甚至是自我怀疑的价值虚无感。

在《祝福》中,叙述者“我”与祥林嫂的故事之间并没有必然的人事瓜葛,是由于“我”的强行介入,这个原本隐而不显甚至微不足道的故事才略具轮廓地被“我”挖掘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叙述者“我”就像一个被委以重任的私家侦探,要把这个看来没有凶手但又残酷地致人于死亡的命案调查清楚,并由“我”负责公之于世。但是,在叙事展开的过程中,作为调查者的“我”却成了被调查者祥林嫂追问的对象,而“我”又在她的追问之下感到十分狼狈。在这个地方,如果联系鲁迅小说创作的启蒙主义预设动机,我们就会发现,叙述者“我”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格与心理优势,而被被启蒙者祥林嫂灵魂有无的问题推到了尴尬难言无能为力的窘境之中,最后只能以一句“说不清”敷衍了事。在这样的问答之中,原本秉持启蒙真理的“我”的自我形象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已可悲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存的无意义性,在日常事务的琐碎操作中来勉强支撑自己,以至于变得什么都模模糊糊、随随便便。而这种敷衍就集中体现在他奉母命所作的迁坟与送花两件事上。但这两件事所折射出来的反讽性不仅在于使命的全部落空,更在于吕纬甫发现这样的使命竟然也就是他所能完成的最伟大的责任!因此,他也就无法消除对自己的厌恶与鄙弃,生命在这无聊和自我鄙弃中日渐困顿与荒凉。《孤独者》里的魏连殳则以一种表面看来非常不同的方式重复了吕纬甫的失败宿命,他因为拥有名位而不像吕纬甫那样困顿,却因为付出了“躬行自己先前所反对的一切”的代价,而践行了抉心自食的自噬悲剧。在这两篇小说中,主人公都面对着一个叙述人“我”。相对于主人公的个人命运来说,这个“我”显然是一个“他者”。但小说的叙述又分明使读者感到“我”在故事中是一个审视者,作为自我二重化的产物,“我”无疑体现了鲁迅的一种自我审视,他不断地把自己异化为自我审视的对象,进行严酷的自我灵魂的拷问。在这个意义上,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几乎完全适合于我们说明鲁迅自己内在精神世界的性质与境况:“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12]104诸如此类的拷问最终似乎也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解答,但是在情节的安排上小说的叙述者“我”却都从主人公们的绝望中走出来,或者爽快地走在风雪中,或者心地轻松地走在月光下。这样的情节安排表明:“鲁迅的小说往往在结构上有一个‘顶点’:或是情节上人物的死亡,或是情感、心理上的绝望;又反弹出死后之生,绝望后的挑战,然后嘎然而止:这当然不是纯粹的结构技巧,更是内蕴着‘反抗绝望’的鲁迅哲学和他的生命体验的。”[8]43我觉得,鲁迅在他的上述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超越就在于面对绝望仍坚持“走”的态度,即使所走的不是路或者只是歧途,都毫不在意毫不踌躇。

在《伤逝》里,涓生与子君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然而短暂的爱情生活。但由于他们都不十分彻底的觉醒与自身的弱质,爱情在外在生活的变动与压力下,很快就走向了崩溃。他们的爱情留给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警示:“一个能坦然面对黑暗与死亡的人,未必就能同样坦然地面对爱与生存。……也就是说,面对黑暗与虚无,真正的爱与生存远比死要艰难得多,但爱与生存的‘此在’性意义与资格,又恰恰就维系在这个艰难上。”[5]156在这个故事里,子君的死成为涓生不能摆脱的重负,而他抛给子君负担的所谓“真实”不但没能解放自己,反而映照出自己的怯懦与自私,生命与生存的意义几乎同时沦陷到原有的黑暗与虚无中。

我们可以看到,从祥林嫂灵魂有无的拷问开始,鲁迅深入地反省了启蒙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与自我道路,发现了他们的尴尬与软弱,并同时探索着超越的可能性。这个过程伴随着深刻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精神痛苦,那“生命本味”就像是从炼狱底层逐一展开的图景,我们看到那些痛苦挣扎的灵魂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可是却没有预期的天堂等待他们。因此,挣扎本身就成了意义之所在,对于“生命本味”的求证最终就变成了对挣扎之意义的确认。

[1] 社科院文学所鲁迅研究室.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汇编 1[1913—1936][G].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1271.

[2] 夏济安.鲁迅作品的黑暗面[C]//乐黛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373.

[3] 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3.

[4] 鲁迅.鲁迅全集:第 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6.

[5] 徐 麟.鲁迅:在言说与生存的边缘[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23.

[6] 汪 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02.

[7] 尼采.疯狂的意义[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0.

[8]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0.

[9] 米歇尔·福柯.不正常的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89-90.

[10] 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89.

[11]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三联书店,1998:138-139.

[12] 鲁迅.鲁迅全集:第 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81.

[13] 鲁迅.鲁迅全集:第 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02.

Images and Implication in Lu Xun's Novels

XIAO Guo-dong1,2
(1.Faculty of Art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3,China;
2.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Qiqihaer University,Qiqihaer 161006,China)

Lu Xun's novel creation originates from his clear understanding of to the nation's existence crisis,which precipitates in his narrative of death deeply and concentrately.The complicated types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death doer and receiver are unfolded,through which this paper reflects the inhumanity of the national history and culture,and also reflects the enlighter's doomed suffering,his identity and roles in the midst of it,thus revealing the abundant implication of death narrative.

Lu Xun;death narrative;madman's image;spectator's image;loner's image

I210.6

A

1008-4339(2011)02-0177-05

2009-11-06.

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1552312).

肖国栋(1968— ),男,博士研究生.

肖国栋,xgdong390@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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