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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创作论

2011-03-18陈自然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记忆文学

陈自然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从维熙创作论

陈自然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从维熙的文学创作从新时期初期的“大墙文学”开始引起关注,他重点描写沦落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遇及其抗争,挖掘他们真实而复杂的灵魂,引发人们对历史和人的反思。痛苦的记忆促使从维熙努力超越苦难。在《北国草》和《裸雪》两部长篇小说中,他在北国荒原和家乡大地上寻觅到了精神的故乡。

从维熙;“大墙文学”;精神故乡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河北籍作家从维熙以其独具特色和风格的创作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他的写作从20世纪50年代初起步,随着反右运动的来临落入低谷,70年代末复出,以“大墙文学之父”的美名享誉文坛。此后,他的目光投向更为久远的历史,以自己童年、青年时代的经历及所见所闻为蓝本,在记忆的长河里寻找更深的感动,并展开对时代、人生、历史、文化等问题的思考。他的创作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又不单纯倾诉个人遭际,而是将个人的生活与社会、时代紧密相连,典型地浓缩了一代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折射出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沧海桑田的变化。

一、“大墙”的记忆

著名作家汪曾祺曾说:“小说是回忆。”[1]一个作家的文学资源大体上由他的个人经历、阅读范围、理论素养共同构建,而前者则是一切的基础。

从维熙的全部创作就是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起点展开的,其中20世纪50至70年代沦落生活底层的苦难历程对于他尤为刻骨铭心,这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最大源泉。在1998年完成的长篇纪实作品《走向混沌》中,他回忆了自己从一个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一夜间沦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辛酸经历,让我们真实地触摸到那个时代翻云覆雨的独特脉搏。“双百”方针提出后的宽松氛围,党的“鸣放”号召,使得一贯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从维熙有了生命里罕见的一次“曝光期”——出于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信条的疑虑,他提笔写下《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几点质疑》一文,发表在《北京文艺》上;创作并发表了反映农村生活负面因素、批评官僚主义的小说《阳春三月》;在会议上就文学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直接对周扬提出意见……然而,自认为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行为却落入“引蛇出洞”的“阳谋”中,在接踵而至的反右运动中亲手为自己编织了罗网。他顺理成章地被划为右派,相继流放到京郊、塞外、山西的不同劳改农场劳动,由令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变成受人监管的体力劳动者。从维熙以全部的激情和心血记录了20多年沦为阶下囚的复杂心路历程——忐忑、忧愁、痛苦、愤懑、思考、渴望……自己的切身体验以及目睹的其他同类的命运遭遇,使他对人世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在社会的底层,不仅他的身体得到了锻炼,他的意志、精神也得到了磨砺和升华。这一切,都为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作了生活经验和思想上的准备和铺垫。

“文革”结束后迅速兴起的“伤痕”、“反思”文学大潮,给历经磨难获得新生的一代人提供了一个自由的平台,话语权的回归使得这些“归来”作家以“井喷”的姿态和速度回眸历史,创作出一大批从反思反右至“文革”历史的杰作。这些作品角度、写法各不相同,它们共同织就了一幅以苦难为主色调的历史画卷。宣泄苦难不是目的,正像丛维熙所说:“走过去的路就是历史……熟读昨天的历史后,才能更好地走好今天和明天的路。”[2]回眸历史,在反思中前行是人生旅程中的重要一环。

曾经的磨难历历在目,从维熙很自然地将目光对准了他所熟悉的“大墙”内的人。关注社会主义监狱和劳改人员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无疑是文学题材上的一大突破。但出现在他笔下的劳改、劳教人员,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渣滓,而是在政治高压下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这种身份的定位首先就决定了作者和读者的情感倾向。《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燃烧的记忆》、《远去的白帆》、《雪落黄河静无声》、《风泪眼》、《死亡游戏》等小说,诉说着身陷囹圄的右派、知识分子苦难的身心及其无望的抗争,对那段梦魇般的岁月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和反省。《死亡游戏》具有最为深刻的悲剧意味和启示意义,它讲述了三个敲钟人的故事,知识分子出身的他们不仅沦落到以“万物之灵的人向动物靠拢看齐”,甚至生吞老鼠以解饥饿的悲惨境地,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知识无用武之地,他们的精神还要承受外界的强大压力,最终,三个“敲钟人”不堪忍受身心折磨,分别用半截铁轨、掉落的电网和皑皑白雪自绝于大墙之内。在从维熙看来,苦难不是无意义的,三个敲钟人以宝贵的生命为人们敲响了警示之钟;而另一个方面,苦难的意义还在于它激起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热望,在《远去的白帆》中,他借两只被囚禁在笼中的天鹅作了这样的比喻:“只有把它俩关在笼子里一些日子,让它们感到囚笼狭窄,才会使它们向往在蓝天飞翔的快乐,产生挣脱牢笼飞上蓝天的欲望!”[3]因而,“大墙文学”的基调不是颓唐绝望,从维熙极力颂扬的是扭曲的环境中正义之士昂扬向上的精神和情操,他们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始终“有着坚定的政治信念。这种坚定的信念,是从维熙‘大墙小说’着力表现的重点”[4,p288]。作为“大墙文学”开山之作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就塑造了一位深受迫害却矢志不渝的老共产党员葛翎的崇高形象,他在大墙之内与恶势力展开斗争,最后因采摘伸进大墙内的玉兰花悼念周总理而被枪杀。“批邓”、“天安门事件”以及剑拔弩张的政治斗争给小说增添了浓厚的政治色彩,这是时代的必然产物,从维熙自己对此感到不满,认为“它明显地留有非文学的政治胎记”[2],但它的价值不可否认——它不仅开创了新时期文学一个新的类型,同时更让刚从梦魇中醒来的人们感受到丑恶中的高尚,给人以面对现实的力量和面向未来的勇气。

剔除政治因素,在从维熙的“大墙文学”中,险恶环境中人的不同灵魂的显现更加值得关注。在他的多数小说里,总会出现卑琐、丑陋与高尚、纯净两种不同色彩的灵魂,二者的鲜明对峙彰显了善与恶、美与丑的较量,无论双方输赢如何,结尾总会展现一个光明的前景。《大墙下的红玉兰》是戏剧性最强、矛盾冲突最为激烈的一篇。对垒双方分别被设定为旧社会的土匪恶霸和受到诬陷的劳改局处长,二者同陷牢狱,以往的积怨和现实的矛盾构成了双方冲突的核心,一个屡施毒计实施报复,一个坚守正义顽强抗争,二者的矛盾最终在一声枪响中被终结,至此,双方人格的优劣、灵魂的高下立现。同时,葛翎并未白白牺牲,小说结局“前进的列车”预示着祖国的黎明即将到来。不能不说,从维熙这个时期的创作还渗透着建国后文学“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的影响,人物塑造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简单化、绝对化倾向。从维熙也认识到这一点,在某些篇章中,他努力超越政治批判,试图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优点和弱点展开反思。《走向混沌》里,他从落难知识分子跌宕起伏的命运沉浮中,“既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可爱,更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可悲。说其可爱,是他们中的多数不计恩怨得失,尽管他们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几年的惩处,但是仍揣着一颗赤诚报国之心。说其可悲,也正是由于这种屈原精神,限制了他们对社会的透视和洞穿的能力,他们往往不去思考功与罪的界限,而沉溺于个人前程的幻灭感之中。”[5]他清醒地认识到知识分子群体的个人性、懦弱性格、奴性思想,痛感他们理性思辨能力的缺失,认为这是导致他们命运的一层动因。尤其是他们在残酷环境里为求自保而诋毁别人,暴露出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杂质和霉斑:“反右斗争告诉我,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十分凶残……右派分子泯灭天良地整起右派分子来,比一般知识分子之间的倾轧,还要残酷十倍。”[6,p58]《风泪眼》,更是将知识分子的软弱、犹豫、逆来顺受与普通农村女性的坚韧、自信、知恩图报进行了对比的描写,写出了知识分子在农民朴素精神感召下的自我反省。在诉说苦难的同时,从维熙并未推卸知识分子自身的责任,以难得的自审精神还原了历史和人性的真实。

由于“大墙文学”都取材于自己的切身经历,使得从维熙这批作品充溢着饱满的激情和主观抒情色彩,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叙述者与人物、情境之间的失去间隔”[6,p269]的弊病,但作为“文革”后刚刚得到恢复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来说,以作家自己的情感影响读者,是一个作家社会良知的体现,也是那个时代文学肩负的重任。

二、精神的还乡

或许是苦难的记忆太过深重,心灵的漂泊太过艰难,从维熙始终在寻找精神的栖息地,来盛放自己疲惫的心。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梦魇开始前的岁月,追溯着洒满阳光的青春和天真无邪的童年,让自己的精神还乡之旅落脚在古老的荒原和质朴的乡村,用北国大地的泥土来疗治心灵的创伤。在这样的心态中,诞生了《北国草》和《裸雪》两部感人至深的作品。

在喷薄而出的“大墙文学”创作之余,从维熙总是难忘一个记忆——20世纪50年代中期亲赴北大荒,与北京青年垦荒队一同在黑土地上创业的历史。1956年,他就以《第一片黑土》之名开始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却因突如其来的反右风暴而中断。历经20多年的人生坎坷并将其以文学方式重现后,从维熙重新拾起了这个难以忘怀的故事,他说:“这既是出自于一个作家自我的良知感悟,也出自于对历史使命的自我重荷——因为在共和国成立的初期,天空一片湛蓝。”[7]更名为《北国草》的这部长篇小说,既是对一代人青春的追忆,更是对祖国青春的回望,在经历了国家的灾难时期和个人的人生磨难后,这种回望尤显得重要,它会使人们千疮百孔的心灵照进温暖的阳光,忘却痛苦记忆,接过青春的接力棒继续满怀信心地前行。

《北国草》是从维熙的巅峰之作。小说自始至终洋溢着的对祖国建设的澎湃激情,沐浴在新中国阳光下的年轻人无私忘我的奉献牺牲和理想主义精神,高尚纯朴的品质,对每个读者都是一次灵魂的净化。小说塑造的不同阶层和出身的青年人——革命家庭的后代马俊友,集军人和工人品格于一身的卢华,资产阶级家庭的叛逆邹丽梅,知识分子出身的欧阳井瑞,从法国归来参加祖国建设的白黎生……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汇聚到沉睡了千年的处女地北大荒,在开垦荒原的艰苦劳动中,不断过滤掉自身的缺点,升华了自己的意志品质,为新中国建设无怨无悔地付出了汗水、心血甚至宝贵的生命。在新的历史时期到来之际重提理想、价值和艰苦奋斗精神,从维熙以这样的方式启示人们从苦难中超拔出来,去寻找人生新的坐标。

如果说催人奋进的《北国草》代表了一代青年走过的共同脚步,唤醒了人们对曾经拥有的不掺杂质的理想的记忆,那么《裸雪》则在个人化的抒情中,带给我们一种久违的感动。它将精神的原点定格在逝去的童年时代,一点一滴地挖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亦真亦幻的记忆呈现令人或惊讶,或颔首,或微笑,或叹息。最终它令我们发现,每个人的精神故乡就在自己心里,就在那片养育了我们的土地上。

50年代初,刚刚步入文坛的从维熙追随的是孙犁的创作脚步,文风清新自然、恬淡舒缓,被归为“荷花淀派”的一员。而20多年后的“大墙文学”却因个人经历和作品题材的缘故,风格变得庄重沉郁。直至1993年发表的长篇纪实小说《裸雪》,才又让人们看到了年轻时的从维熙的影子。小说从内而外透着纯净高雅的格调,满溢着童真和童趣,是一篇饱含深情的心灵告白。小说记叙了自己从童年到少年时代在家乡玉田的一段生活经历,虽然时光短暂,却在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有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小芹、嘎子哥、春儿姐、小石头,有性格各异但善良纯朴的家人、邻里,孩子们的嬉戏玩闹,大人间的矛盾和情谊,自己朦胧的情窦初开,生活中的乐趣和困窘,构成了作者对人世的最初记忆。尽管生活中掺杂着疑惑、烦恼、痛楚和不幸——父亲追求革命被关进大牢最后在狱中病逝,小芹妈、瞎表姐等女性摆脱不了生为女人的悲惨境遇,日本入侵给中国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但,记忆的主色调是温暖的,它来自于家人浓浓的爱和小伙伴真挚的友情。从维熙深深感受到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是什么——无论在人生旅途中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只要有情和爱在,我们就不孤独。回到生养我们的这片热土,寻觅曾经拥有的点滴温情,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精神的故乡。小说以抒情的笔调再现了一个时代、几个家庭、一群顽童的生活,“吸收了他早期清新隽永的风格,又有着后来创作深邃凝重的特点”[8],带给人们关于往事、情感和生命的深深的遐思。

从《北国草》到《裸雪》,从维熙在心理的时空完成了精神的还乡。对世间每一个个体而言,找到自己的精神故乡是生存的根本性问题。认清生命之根,才会为自我在世间的漂泊找到最终的栖息地。

从维熙及其同时代同命运的作家们,在新时期文坛注重叙事、审美、个性的文学大环境中,其现实主义的创作无疑显得较为传统,但他们深入灵魂深处的真诚写作给当代文学留下了一笔宝贵财富。

[1] 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后记[J].收获,1986,(2).

[2] 从维熙.回眸昨天(代序).风泪眼[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

[3] 从维熙.远去的白帆.风泪眼[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 2006∶58.

[4] 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288.

[5] 从维熙.走向混沌[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176.

[6]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 从维熙.从维熙文集(第一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1.

[8] 蔡葵.《裸雪》∶人生黎明风景线[J].文学自由谈,1994,(2)∶611.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On Cong Wei-xi’s Creation

CHEN Zi-r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ngshan Teachers College, Tangshan 063000, China)

The literary creation of Cong Wei-xi began to attract people’s attentions from “the literature about imprisonment” of new era. He mainly described the intellectuals’ fate and their struggles in the bottom of the society, unearthing their real and complex soul, causing people to reflect on the history and human. Cong Wei-xi tried hard to get rid of the sufferings because of the memory of pain. In his two novels Northern grass and Naked snow, he found the spiritual home in his native land and northern wildness.

CONG Wei-xi; the literature about imprisonment; spiritual home

2010-09-08

陈自然(1971-),女,河北霸州人,硕士,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台港文学。

I206.7

A

1009-9115(2011)03-00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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