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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文化传统与中国武术传承

2011-03-18侯胜川

体育研究与教育 2011年4期
关键词:中国武术口头武术

侯胜川

口头文化遗产被认为是非物质的(non-material)无形的人类遗产(intangible heritage)。20世纪后中期以来,口头传统(Oral Tradition)和口头传承文学,日渐得到学术界的关注,在人文领域形成了一种研究新潮流。中华民族拥有五千年的灿烂文明和三千多年的文字历史,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唯一文化传承得以绵延至今的国家。因为汉字文化的传承,使得中国在历史文化的积累方面令世界瞩目。在文化传承方面,以汉字为载体的各类文献,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使历史、传说、文学、思想及一切文明成就得以传之后世。[1]文化传承的最重要条件即“文献可征”,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足征之矣。”这段文字清晰地表明了孔子对文化传统的重视和对文献的重视,以及在文化传承过程中文献的重要性。但是,我们明白,不是所有的传承都是依赖文献记载的,当“文献不足”时,文化的延续和传承就要依赖于文物古迹等器物遗存和口传心授。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人类口头文化遗产申报工作的开展,口传心授文化的价值和意义正在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重视和关注。本文以口头文化传统的视角来审视中国武术历来的口传心授传承方式,追寻 “言传身教”、“ 不立文字”等中国武术传统教授方式背后隐藏的 “不得已为之”的“自然选择”的深层次含义。

1 不同于文字书写的口头文化传统

一直以来,文明人的自大情结使他们根本不可能看得起无文字的民族,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资本,使我们一向在俯视其他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华夏为中心坐地称雄、自以为是的天朝上国的优越心态,使我们超然于世界周边的番邦夷国之上,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汉字给我们的文化传承带来了足以自豪的文明成果。实际上,这种心态并非我们专有,19世纪英国人类学之父爱德华·泰勒在《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说道:“发明文字是引导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一个伟大步骤。为了评价它的全部意义,我们只要看一看那些部落的低级文化水准就够了:那些部落依然没有文字,而只是信赖记忆中的传说和生活惯例。他们既不善于借助记录积累知识,又不善于保留新的观察成果以利于后代。因此,字母文字的出现,就是文明状态和野蛮状态的分界线。”[2]同样,比爱德华·泰勒晚一个世纪的英国学者吉登斯把文字的有无称之为人们反思能力的前提,他认为反思是伴随着文字书写出现的,即无文字的社会没有反思的能力。他说:“为了把传统理解为与组织起来的行动和经验模式不同的东西,就要求人们割裂时间和空间,而这只有在发明了文字以后才有可能,书写文字扩展了时-空延伸的范围,产生一种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思维模式,根据这种模式,对知识的反思性转换从既定的传统中分离出来。”[3]没有文字就没有反思,就不能对传统进行阐释,在吉登斯看来,文字的作用如此之大,可以说没有文字就没有文明。很显然,无论是爱德华·泰勒,还是吉登斯,他们把这一作用无限夸大了。

从全球文明历史来看,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仅仅五千年而已。而从已知最早的汉字形态——甲骨文的使用来判断,我们所赖以自豪的博大精深的灿烂中华文明的成文历史仅有三千年,在四大文明古国中居于末位。在文字出现的5000年之前,至少延续了十万年的口传文化传统,这一传统的整体虽然在文明发生以后逐渐被书写文化取代了,但是其20倍的悠久积累之深远的影响力并未立刻停止。[4]众所周知,人类20世纪一百年创造的物质成果超过了人类两千年前的物质成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百年可以取代两千年,物质的价值可以等量,两千年的过程意义却独一无二,无法取代。

“武术的源起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是原始社会的生产活动和原始军事战争促使了武术的萌发,而原始的武舞有着与原始武术相依相成、不可分割的联系”。[5]在现今留存的我国各地原始岩画中,可以看到一些原始武术的图像,如云南的沧源岩画上有人与野兽搏斗的场面。可以说武术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一直延续至今。五千年的文明史中,即使在文字出现后的三千年中,文字书写对武术传承的作用似乎是个例外。我们发现,即使在中国武术鼎盛的明清之际,关于武术的文字记载也是极为有限,专门的武术著作更是罕见。我们只能从一些军事家的军事著作中对当时的武术生产管窥一二,然而,没有文字或者说几乎没有文字的武术传承似乎并没有受到文字书写文明的影响,武术——这一中华文明的灿烂明珠一直在民间以口传心授的方式薪火相传,绵延不息。因此,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古老的口传文化交流教育方式依然有着不可小觑的重要性,甚至在武术生产的过程中依然无可替代,因为,有关武术的文字记载的历史时间实在是太少,我们无法忽略那漫长的口传文化历史,甚至更应重视、审视中国武术的口头传承意义。

2 口头文化传统是武术传承的自然选择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说文》解释说:述,循也。作,起也。述是循旧,作是创始。“述而不作”指的是因循守旧而不创新。叶舒宪先生认为:“我们如果把这个说法还原到书写文化与口传文化相交替的大变迁背景下,那么很明显的一个新解释是:述,讲述、口述也;作,写作,著作,个人著作也。孔子以口头追述、复述古代知识为特长,以不写作为戒条。如此的文化价值观是深深植根于万年传承不绝的口头知识传统的。”[4]作为 “圣人”的孔子并没有给后世留下任何著作,我们今天只能从其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的《论语》中窥见孔子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及教育原则。孔子把自己比作远古时期不留文字著作的老彭,以示自己坚守述而不作的万古传统。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我们不难看出,孔子坚持学问要跟着前人的足迹前行,否则学问是不能登堂入室达到高超境界的,而前人的“足迹”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口头文化传承的传统。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 Browning)强调不要将生动的艳丽的花朵夹进印刷的僵硬的书中,让生命变得僵死。“盛开的黄色的花瓣枯萎了,一叶一叶的被积压在一起。[6]”将鲜花比喻口头文本,一旦写进书本中就变得僵死了,可见,在他们看来,口头文化传统的价值是异常重要,是书写不可替代的。

长久以来,传统的农业宗法结构构成了我国社会的主体,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虽然在文化政治上没有发言权,但是他们坚韧不拔的毅力却时时刻刻地在影响着社会的发展。作为根植于我国民间的武术自然难以游离于体制之外,有学者说武术是一种俗文化,贴切地说明了武术所具有的民俗特色。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底层民众大多难以接受文化教育,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在漫长的生产过程中,把武术当作是娱乐身心、消磨时间的一种 “道具”(当然这个道具在社会动荡的岁月还具有“救己”和“救人”的社会责任),所以武术又称之为功夫或工夫。由于其大多产生于生产劳动的过程中,所以又称之为“乡间把式”。在田间地头的耕作之余,师徒之间的信息传递不需要书写文字,口头传统是一种语言行动的记忆,师徒口头间的信息交流是维护武术文化记忆痕迹的重要手段,通过这一手段使得武术传承至今。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在汗牛充栋的文学书籍中罕有关于武术的史学资料和传世武学著作。即使在武术最为繁荣的明清时期,武学著述也是屈指可数,且大多关于武术的资料都出自军事著作中,如戚继光的经典军事武术著作《纪效新书》中收录的《杨家六和八母枪法》等。因此我们可以想象,正是内外因素的合力使得武术传承的“述而不作”变得合情合理。

3 口头文化传统是一种生命交流方式

在传统武术的传承过程中,口头文化传统实际上是一种生命交流方式,在没有文字之前,口传也是人们之间情感交流的唯一方式。口传心授指师徒间口头传授,不立文字,内心领会。明代解缙的《春雨杂述·评书》中说道:“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7]口头语言的交流是多方面的,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语气、不同的情景所表达出来的语言含义可以大相径庭。而文字的交流是单一的,缺失情景的。美国比较宗教学家休斯顿·史密斯认为:“说话是说话者生命的一部分,且由于如此而分享了那说话者生命的活力。这给予它一种可以按照说话者以及听者来剪裁的弹性。[8]”师徒在武术的习练情景中,熟悉的话题因为新鲜的措辞而赋予了新的生气,师父的每一个表情、眼神和发声在练功的情景中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徒弟的现场体验是一种立体式的感受过程。惟其如此,才能分享师父教授过程“场域”的魅力,这一点是书写文字所无法比拟的。口传和文字相比,在感知—思维方式上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正是中国武术传承选择口传的缘由。因为口传文化的延续保证就在于其严格的遵守口耳相传的定制,在这个定制里,不提倡另辟蹊径,也不推崇独树一帜。中国武术历来不立文字,口传心授的文化传承正是这种定制产物,因为在那个无文字的时代里,只有忠实于传统的“传唱者”,没有“作者”这样的概念。这样的理念正合乎孔子的“践迹”思想,追寻古人足迹,也是中国武术传承千年得以保持本真的根本所在。

中国武术的传承制度是一种类血缘的宗法关系。在这种制度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生活在一起,少则三年,多则数十年,徒弟执师如仆,为师父端茶倒水,农耕生活都和师父一起。其实,这正是传统武术习练必须的条件之一。众所周知,中国武术的修炼是“十年磨一剑”的漫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口头传授、武术创作、身体力行几乎是重合在一起的,即兴的互动武术传授情景,对于徒弟理解拳理和师父整理思路是非常必要的。离开这种生活的具体语境是无法达到那种时间打磨出的珠圆玉润的境界的。美国学者瓦尔特·翁(Walter ong)说:“原始的口头文化是没有实体性的符号记载的,这是因为语言发生的瞬时性,是作为一种具有法力的行为。”希伯来语中dabar一词既指向语言也指向行动。这可以解释原始人的“言灵信仰”,认为言语就代表着言语的对象本身,说出的话可以具有某种超然的魔法巫术力量。[9]使用口头语言思维的人们只关注事实本身,口头性的思维紧密地把人们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它贴近参与而不与客体保持距离,它具有的现场性使本来深奥的拳术理论不再复杂和抽象。

习练武术的过程中,常常有练武数载却难以进步的情况,有人称之为“武学障”,指的是因为个人的学识到了一定的瓶颈难以突破,囿于习练者的自身的领悟能力,所以才在原地踏步难以前进半步,这个时候只需要“给句话”,这句话对应了瓦尔特·翁(Walter ong)所讲的“法力行为”,有了“这句话”的魔法巫术力量,如同禅宗的当头棒喝,此后练功自然事半功倍,进步神速,达到另一个境界。试想,若单从文字上苦苦思索,何日才能体会,甚至因为体会的偏差,而导致 “走火入魔”。不但不能成功,反而连累身体遭殃。

中国武术被称为 “功夫”、“工夫”,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拳谚无不昭示着武术传承中的生命体验过程。所以,“武术传承实际上无法行诸文字,非耳提面命无法掌握,非有特殊天赋、广泛修养,无由臻于极境。”[10]形意拳巨匠尚云祥在给李仲轩传授 “虎豹雷音”时候说:“所谓雷音也不是霹雳打雷的一声,而是下雨前天空中隐隐的雷声,似有似无,却很深沉。”然后示范了哼“嗯、嚯”两个音。[11]很难想象,单凭文字的 “雷音”二字是无法体会老师想表达的深意,只有在老师的解释和亲自示范之下,徒弟才能亲身体会,启发灵感,从而尽快领会贯通。“因为学拳讲究悟性,不要给整套理论,给个话头,一句话就悟进去了,什么都能明白。”[11]

4 文字传承对武术带来的消极影响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由于文字书写的无极限,大量累积的资料会让人陷入无止境的信息而迷茫,这也正是文字书写和口头文化传统的一个极大的区别。在印刷时代,文字的传播不再是一笔一划地艰难雕刻书写,而是数以万计的简单复制。武术的习练,愈是简单愈是接近真理,左躲右闪的花架子不如简单直接的一直拳和临门一脚,繁琐的文字描述反而使人们不着边际、难以入手。在武术的成长过程中,神秘主义一直伴随左右,很多的武术传播者有意无意在为武术的神秘添油加醋,这就为武术的 “灰色”传播提供了一个能够使其自圆其说的场域。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全国范围的武术热催生了一个特殊的武术产业——武林秘籍横空出世。似乎一夜之间,各种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盖世神功变成了市场上随手可见的赚钱招牌,市面上各种“千金不授”、“父不传子”的绝世武功,令人目不暇接,难辨真伪。笔者曾经见到过《天龙神功》、《六脉神剑》、《降龙十八掌》等武侠小说中出现的所谓秘籍,内容庞杂,晦涩难懂,不明所以,更不用说照书习练了。而且,很多正规的专业武术杂志也参与其中,各种武术馆校的虚假广告用玄幻神秘的文字勾勒出排山倒海的武术神功威力,三日得气、五日开砖、三个月成就武林高手的传说吸引着懵懂的少年义无反顾地离开父母、学校,投身梦幻的江湖,落入歹人彀中。他们很快会发现武术原来和生活一样是如此的写实。

虚假、玄虚、故作神秘的武术秘籍使很多青少年误入歧途。实际上,从中国武术的传承来看,神秘主义一直伴随着传统武术的发展不曾离去。各门各派为了夸大自己、充实门面,相应地会借历史伟人、神话传说来加以支撑。我们所熟知的达摩、张三丰、岳飞等被封为某拳派的创始者,由于无从考察,各门派又乐见其成,刻意模糊,语焉不详,不做表述,造成了中国武术的某种神秘感。影视艺术作品更是推波助澜,刻意渲染,各地主管部门为了拉起武术旅游的经济大旗也都言辞凿凿、随波逐流。

5 结论

在数万年的人类历史长河中,口头文化传统以其内蕴的深厚性给后人留下非常宝贵的文化传统。孔子在书写文字取代口头传统的过渡期,毅然坚持古老的价值观,从而有效地在书写文明当中保留了口头文化传统的学习教育精髓——口传心授。21世纪的今天,中国武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困境,武术文化传承的断裂和嬗变都将给我们的发展思路带来冲击,武术的 “引进来”激发了人们关于竞技武术“非我”的声讨,传统武术的 “走出去”所面临的是自身“无我”——吸引力的不足。数以万计的武术学校教育并没有走出武术传承的困境。这个时候,我们不由得想起祖先创造并延传至今的教育精髓——口传心授,显然,口头文化传统的特有方式是武术传承培养精英、保持本真、避免迷失的有效途径。今天,我们无法忽视、更应珍视口耳相传的这一延续万年的传统。

[1] 郑培凯.口传心授与文化传承[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 爱德华·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M].连树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146~147.

[3] 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33.

[4] 叶舒宪.口传文化记忆与孔子《论语》.见孙康宜,孟华.比较视野中的传统与现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80~81,90~91.

[5] 邱丕相.中国武术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6] Walter Ong,Orality & Literacye:The Technologizing of the world,Routedge,1982,81.

[7] 口传心授[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370454.htm?fr=ala0_1.

[8] 休斯顿·史密斯.人的宗教[M].刘安云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396.

[9] Walter ong.Orality & Literacye:The Technologizing of the Word,Routledge,1982,32.

[10] 程大力.中国武术——历史与文化[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148.

[11] 李仲轩.逝去的武林——1934年的求武纪事[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7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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