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访谈:话剧《四世同堂》编剧、导演田沁鑫
2011-02-27唐凌牟森
唐 凌 牟 森
去年是老舍先生诞辰111周年,话剧《四世同堂》于台北国父纪念馆首演,开创内地话剧台湾首演纪录。再经上海、天津等9个城市的20场演出之后回到北京,已是春节前夕,开始了最后连续15场的压轴演出。隆冬时节,竟在天桥剧场呈出一派热腾腾的气息……导演田沁鑫说: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算回家了。
人们对经典巨作的景慕、对老舍先生的思慕,对一个民族、一座城市、一群人的曾经过往怀有的那一份情意,都在……
特别高兴的是,这一期的“关注”栏目邀请到了牟森导演一起来谈《四世同堂》。两位导演,相问相惜相助相关切,真好。从上午,大家一直谈到了薄暮时分,都有些不愿走的意思。这一天是大年初三,新春的第一聚!
遥远的北平城的想象
《艺术评论》:田导,过年好!首先祝贺话剧《四世同堂》在北京演出成功!今天,牟森导演热情地愿意一起来谈谈《四世同堂》,他说,他也有问题想问你。
牟 森:我对你改编自现代文学名著的话剧《生死场》、《四世同堂》等非常感兴趣。我想先从技术上问个问题,你最开始出现的是一个画面,一种情绪,还是一个结构?
田沁鑫:应该是结构。一来我是北京籍导演,脑子里有京城的画面储备。二来我与老舍先生沾点亲,祖上是满族“正红旗”,会自带情绪。我开始并未看小说,凭过去电视剧的印象,大概的人物感觉都有。但由于当时忙于其他事情,我就想使巧劲先从结构入手。如果说中国话剧在剧本上有传统的话,就是三幕式,虽然国外也有。
《艺术评论》:因为原著的巨大容量,将《四世同堂》呈现在戏剧舞台上一直是让人不太敢触碰的。您作为导演,同时也是剧本的改编者,您是如何来把握这部鸿篇巨制,将一部80多万字的小说改编成3个小时左右的舞台作品?
牟 森:然后你是根据什么线来取舍故事,比如说各家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往主干上来填故事?这个过程是有意识的,还是下意识的?
田沁鑫:这个过程是比较理性的,有意识的。我有意对老舍的作品不深入研究,否则的话,我无法跳出他的文本进行改编方面的思考。
牟 森:可能不是不深入,而是要保持一种印象主义。
《艺术评论》:就是不能让自己掉进去,怕出不来了,是要对《四世同堂》进行一种整体性把握。
田沁鑫:我必须对其保持一个整体印象,细节由老舍先生提供。但是把握不住整体运势,细节就成了障碍,线索多,无法填充。比如小说第一部《惶惑》,我粗略地看,然而告诉和我一起的另一位编剧安莹,她必须全看,由她来告诉我其中有哪些故事并一一罗列出来,我来决定哪些事有意思。
牟 森:选择这些有意思的故事是依据什么原则?
田沁鑫:还是结构上的。第一部《惶惑》讲的是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北京人的精神气质发生了大的转向:一声炮响,大家都出来了,这样三家人的主力就出现了。作为反面人物的冠晓荷说了小说开篇的话:我不爱政府,它不让我做官;我也不爱国,国亡不亡跟我没关系。我觉得这话很具典型性,所以我就把其放在了开篇处,加上他“乱世跑官”的行为,这是非常明确的投机者立场。接下来就是钱先生,钱先生是小羊圈胡同里唯一知识分子形象,他身上糅合了老舍对知识分子的尊敬,承载了对知识分子的理想,所以他一出场就忧患,说“要亡国了!如果北平是树,我就是树上的花,如果北平没有了,我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他爱这个城,他有一个忠于!有士大夫精神,而且这种性情始终未变。这就让我想起了焦菊隐的戏,焦先生在做《茶馆》时,出场的人物不仅仅是人物,而且代表着一种立场,随着剧情推进而逐步变成了鲜活的人物,由此我获得了很大的启发,于是我开篇就表明三种立场。祁老人认为“北平城是风水宝地,日本不出仨月准回去”他只担心他活不到八十岁,过不了他的八十大寿。因为这不只是寿,这是人丁兴旺,家道兴隆!正是这些立场和态度构成了开篇“平民史诗”的基础,和我所希望的舞台“胡同” 感觉。之后人物便一个个登场。我没想什么是具体原则,现在想“平民史诗”是创作依据。
《艺术评论》:以话剧的形式对小说进行改编,如果从绝对容量上来说,肯定是要有内容的减少的,但最根本的是在于对原著精神内核的把握以及人物精神气质的传达。
田沁鑫:搭结构,就是为强化老舍笔下那些人物,再通过他们的行为,表达出原著的精神。
牟 森:在人物上又是如何取舍的?
田沁鑫:剧组先对小说的人物做了一个完全的统计,然后根据需要进行取舍,最后祁家9人、冠家5人,钱家4人,加起来就18人了,再加上胡同里的四大爷、四大妈、马姥姥、长顺、孙七、拉车人等,这样的话就太多了,巡演的难度势必会增大。所以必须人物取舍上下功夫。
牟 森:这种功夫是如何体现的?
田沁鑫:只能保留30个人左右,许多人不能删。删这种名著中的人物,心情会比较沉重,因为我特别想要胡同感。北京城里的老百姓自由、散漫,带有天子脚下一等臣民那劲,喜欢在胡同里聊天,聊上很长时间。如果不要胡同感,就祁家、冠家、钱家,三家人就可以了,但要胡同感的话,就不能只有三家人。所以取舍的难度不在三家人上,而是在老百姓的人员构成上。所以保留了李空山、蓝东阳俩反派;四大爷、四大妈属于热心肠的人,有平民代表性,需保留;小崔有后期的英勇行为,需保留;长顺和马姥姥虽然话不多,但能构成聊天的感觉,需保留;小文虽然戏很少,但最后在关于日本人的戏上是一个亮点,所以也要保留,就这样暂定了这些人,然后围绕这些人来展开故事。
牟 森:你拍这剧最大的难处在哪里?
田沁鑫:最大的难处就是第二步:形式——舞台形式或者说空间形式。小说给我的第一直觉这是一部胡同戏。但虽是胡同戏,又不是所有的戏都在胡同里展开,涉及到多家人,而且有室内戏。胡同里,院里,家里,这三个环境空间很不容易把握。话剧是呈现在一个纯物质舞台上,这个“黑盒子”,导演要找到好的形式表达,解决不好,不仅编剧有困难,舞美设计也为难,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形式感难题。
牟 森:这里可以理解为是具体的场景吗?
田沁鑫:空间感无法解决的话,戏就无法展开,剧本就无法编写。但由于时间紧迫,我就决定先照着胡同的感觉来。然后就一步步地摸索着走到了第三幕,这时候就感觉“寸步难行”,从文本结构到形式都很有难度,我不得不先跟舞美来谈。因为但凡结构严谨的中国大戏,都是有文本的,而文本进行不下去,我只好求助舞美帮忙。
牟 森:舞美是薛先生(薛殿杰)?
田沁鑫:对,我们有当年《生死场》的愉快合作,薛先生比较严谨,总问出处和为什么。我告诉他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展现理想的胡同感。我跟他说初期的一些想法,比如第一幕,卢沟桥七七事变,炮在远处响着,天光渐亮,胡同里面的人慢慢多起来,都在议论卢沟桥打炮的事,剧情慢慢展开。随着三户人家的不同立场,祁家小院打开,而且室内室外都要有。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的时候,他就摆出了一个和现在所看到的很相似的模型,胡同里小院的门可以打开,打开以后里面有四合院结构。这个想法很妙,基本上很好地解决了我的难题。此外,我在开始时还告诉他,我希望这个戏的舞美有版画的感觉。
《艺术评论》:这产生一种剔透之感,虚实相间的,不是结结实实的笨拙。
牟 森:这种版画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田沁鑫:我感觉这戏不能太实,像想象中朦胧的老北京,似实非实,似是而非。一想老北京这种感觉,就成画了。薛先生就提出版画感觉。我就提透视的外部空间,让舞台上的小羊圈胡同有透视感,挨门挨户的四合院也可以有朦胧透视的感觉,有进剧场看现代装置展的意思,展览主题是《四世同堂》小羊圈胡同。可以透视胡同薄幕后面游走的人群,比较有意味。
牟 森:第三幕表现死亡,除了现在这样,还有别的方向吗?
连战先生看演出
田沁鑫:没有,一开始就定下了“跑车”这种形式。第一幕,冠晓荷“乱世跑官”。第二幕,天安门集会。第三幕,南海事件。凭直觉往下做。这种形式可以帮助我从现实主义的表演状态添加一些表现的办法,小崔拉着冠晓荷这么一跑,后面跟出四个车夫都跑一下子,叙事上的形式感就出来了,也有气氛。然后第一幕结尾处下雨了,大家坐着洋车去天安门,便引出了第二幕。
牟 森:第二幕你主要抓什么?
田沁鑫:第二幕《偷生》有一个精神气质——难受。第一幕《惶惑》是日本人在城外头刚打炮,北京人还挺好事、挺“兴奋”。第二幕,日本人来四年了,而且在北京驻军,这令北京人感觉非常难受,混成“邻居”了,还是外邦!然后就耗子扛枪窝里反,分家,死人,当所长,自己内部搞的人肉味儿很强!我主要抓这种百姓的精神气质。还有,在全剧的风格面貌上,老舍先生这部小说的叙事比较宏大,按照抗日战争的侵略年份和地点来写。所以,第一幕“卢沟桥事变”,第二幕里面出现了历史上的“天安门集会”。当时华北政府成立,让所有的学生去天安门集会庆祝日本的节节胜利,这事对瑞宣而言,特别愤慨。他认为天安门是美丽的城、庄严的山,却变成了充斥着日本宪兵的城市,所以他发出了“多么高大的城,多么可耻的人”的感慨。第二幕结尾,钱先生回来了,乱世之中,好人越活越差,坏人越活越好,所有的坏人都当了官。外部的事件和内部的挣扎,互为表里,这是我要抓的主要矛盾。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老舍先生会把祁瑞宣作为小说必然的主角,因为他符合中国人的正义界定,代表着大多数中国人。
《艺术评论》:他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的、普通的中国人形象。其实每一家代表着不同的文化人格类型。
田沁鑫:对,他们的性格始终未变。
牟 森:如果你用一句话来概括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中所要表现的主题,会是什么?
田沁鑫:乱世中讨生活的中国人!
牟 森:那你的舞台版《四世同堂》的主题呢?
田沁鑫:乱世中讨生活的中国人的坚守!
牟 森:你在分配主角时,安排主角的次序是不是有个过程?
田沁鑫:没有过程,瑞宣肯定是第一主角,只是我以前不是太理解,为什么把这样一个非常纠结的人物作为第一主角,他忍让,但内心有力量,老舍先生把瑞宣作为一种中国人精神的代言。老舍先生的伟大之处也在于他内心中有一个理想的、方正的社会,其中有三四分的好人,像祁瑞宣,像我们大多数,我们活得并不显山露水,也不穷凶极恶,属于中间派,但我们却构成了华夏民族主体的精神——不爱言声,默默隐忍。因为家族缠绕,没能力出去打日本,被迫当亡国奴但是不会做汉奸,这是一种坚持,坚持到八年抗战的结束。瑞宣代表了中国人的典型性格,大多数中国人的面孔,所以他深入人心,很多人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大赤包这个乱世投机者的典型,他们是另一派中国人的形象,一家人都活得很开心,因为,自私自利不遮拦,阴谋诡计很澄澈。包括大赤包被抓,她的愤怒与自得,说得那些话特别干脆,这是另一派中国人,虽然为数不多,但具备典型性格,有意思!
《艺术评论》:从剧场效果来看,可能大赤包这个人物是最出彩的。虽然祁家是主角,而且也给了很多的情感和笔墨,但还是显得相对比较模糊和平淡,不如反面角色这么突出。
田沁鑫:祁瑞宣本人的外在表现是很无力的,想尽忠没办法,想尽孝也达不到,只能默默地承受。但这就是“中”字打头的中国人。反面角色生动,是因为他们是色彩,亦正亦邪,才相映成趣。
《艺术评论》:瑞宣的隐忍,有老舍先生自己的影子。
牟 森:你的看法呢?
田沁鑫:老舍先生和祁瑞宣不一样的是,抗战之初就去了重庆,是出城决心斗争的“国家”型人才。瑞宣是“家族”型。中国人讲“家和万事兴”,有家才有国。“五四”才提出“国家”这个概念。显然老舍先生是进步青年!可他也有瑞宣的纠结,有隐忍精神,有想象力,如果他困守京城,他就是祁瑞宣。但是,老舍毕竟出走了,他有勇气和行动力,就像他能够用自杀结束自己一样。
《艺术评论》:在您看来,老舍笔下兵荒马乱的感觉和今天人心的慌乱是一样的。
田沁鑫:确实,需要有圣人的出现,镇一镇。
《艺术评论》:话剧《四世同堂》有中正平和之气,与你之前的几部戏风格不是太一样。
牟 森:没那么冲劲了,和经验有关吗?
田沁鑫:确实有所不同,和年龄、心态有关。原来火爆、激进,同时也格局拘谨,要证明,要表达,可能鲜活,但都看得出来。这次有点儿格局,舒坦点儿了。希望能像牟森,大智显像,成大师了!我目前在初级阶段,追求大智若愚。
《艺术评论》:在导演《四世同堂》时你有没有刻意去追求一种浓郁的北京风味?
田沁鑫:国家话剧院的演员中有一多半不是北京人,短时间排练,客观一点的要求是:标准普通话,夹带点京味儿就行。再有国家话剧院可以全国巡演,有向不同城市普及话剧和普及经典的责任。所以,虽然我热爱北京,但是要客观。短时间排练,不强调“浓郁”,只要求语音、意思像!
《艺术评论》:排完这样一大型作品,从导演本人而言,你从中有何收获?
田沁鑫:感觉这是一出能够非常能温暖我这个北京人的家乡戏,满足了我对我非常热爱的遥远的有着方正建筑,讲客套、讲老礼儿的北平城的尊敬和想象。
《艺术评论》:谢谢田沁鑫导演!谢谢牟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