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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列车终点:芭沟

2011-02-26聂作平

四川文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火车站车厢古镇

□聂作平

山里的黄昏似乎来得更早一些,刚过六点,薄薄的雾气就在山沟里无声无息地弥漫。站在半山腰的芭沟火车站眺望,这座位于两列大山之间的古镇漫不经心地散落在山谷里。三三两两的房舍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像是一篇来不及修改的文章,有些杂乱,也有些随心所欲。杂列在房舍之间的是高大的树木,清一色地碧绿着。

6点10多分,小小的芭沟火车站有不多的人头浮动在暮色里,两三家用竹块搭建的小商店顺着铁轨一字排开,人们坐在小商店门前的石凳上,耐心地等待着今天最后一班火车的到来。

6点30分,随着一阵咣咣当当的声音,已经在芭沟铁轨上运行了半个世纪的小火车喷吐着浓烈的蒸汽徐徐进站。在芭沟,小火车大约停留10分钟,10分钟里,它扔下不多的几个旅客,又带上同样不多的几个旅客,开始返回它的始发地石溪。

小商店和站台上围观的人群随着火车的离去慢慢地散了,原来,他们并不是旅客,他们并不准备坐这最后一班小火车前往石溪,再从那座岷江边的镇子前往更远的犍为、乐山,乃至成都、北京。他们本来就生活在芭沟,生活在这座越来越寂寞的古镇。

火车是比汽车更早问世的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它像一只威猛强劲的怪兽,拖动人类从近代走向现代。即便在今天,火车也是这颗蓝星球上最重要、最大众化的运输方式。铁路伸向哪里,工业文明的烙印就打向哪里。一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火车由蒸汽机车开始,一步步更新换代,直到今天最先进的磁悬浮列车。

但芭沟的火车没有与时俱进,它一直还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蒸汽火车,当地人都亲切地称它小火车。大山腹地的芭沟是一个近似于死角的地方,早在民国时代,这里就因出产煤炭而成为犍为县辖下的工业重镇。上世纪50年代,国营嘉阳煤矿在这里兴建,为了运送煤矿,从石溪到芭沟的窄轨铁路应运而生。

镇上的张大爷是土生土长的老芭沟,他对半个世纪前那个小火车驶进古镇的日子仍记忆犹新。那是1959年7月12日,一列小火车从石溪出发,前往终点站芭沟。不到20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然花掉了整整三天三夜。当小火车驶进芭沟时,四乡八里的乡亲全都翻山越岭,前来观看这头不吃草只吞煤的怪物。

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运行于石溪和芭沟之间的这列小火车,它除了运送煤炭之外,同时还兼任着客运的任务。芭沟至今不通公路,小火车便是进出芭沟的惟一选择。每天,这列不知疲倦的小火车4次往返于石溪和芭沟,19公里多的路程,1小时又20分的运行时间。

这种简易的小火车自然无法和正规火车相比,虽然它的运行时刻和维修养护,基本按照国家标准铁路规范执行。但在更多的细节上,小火车显示了另一种风格:机车车身锈迹斑驳,可以看出它年代的久远;独有的炉门和汽笛,表达出古典蒸汽机车的韵味。车厢与车厢之间没有可以通行的走道,而是分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单元。木制的长椅分布在车厢两侧,简陋而坚硬。至于窗户,不过是冰凉的铁皮车厢上开出了一道道口子。最令外地人吃惊的是,所有的车厢居然都没有照明灯。6点半从芭沟返回石溪的晚班车,当它还穿行在山岭之间时,窗外黄昏的余晖已经越来越淡了,慢慢涌上来的夜色把火车罩在了川南山地无边的寂静中。火车在黑暗里穿行,车厢里悄无人声,偶尔有一两点红红的火头忽明忽暗,那是旅客融在夜色里吸烟的烟头。从芭沟到石溪,其间停靠4个车站,每当有旅客上车时,列车员都要打亮手电筒,为旅客寻找座位。用手电筒作列车的照明工具,这在全世界的火车中恐怕也只此一家吧?7时半后,小火车快要抵达石溪了,列车员再次打亮手电筒。这一次,他在微弱的光柱下清扫车厢。等到车厢清扫完毕,前面的黑暗中跳出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石溪到了。

与公路相比,短途的铁路往往有些捉襟见肘。比如当地人如果遇上急事,恰好又是在没有火车通行的晚上,他们只能选择当地特有的打“火的”——即打电话通知火车站,火车站派出一节车厢充当“专列”。不过,这种专列并不是经常可以消费的,每次几百元的收费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没有人愿意如此“专列夜行”。

小火车属于嘉阳集团,这是一家大型的煤矿企业。嘉阳集团的总部现驻于芭沟和石溪之间的一座小镇。而10年以前,嘉阳集团的总部就在芭沟——大山皱纹里的芭沟。

顺着火车站的石级下到山沟里,芭沟镇破旧的街道和看上去岁月悠久却依然高大的房屋,显示出它曾经有过的辉煌。芭沟的辉煌是和嘉阳联结在一起的,也是和日夜轰鸣的小火车联结在一起的。遥想当年,芭沟周围诸多的矿井里,黑黑的煤炭源源不断地从大地深处挖掘上来,再通过小火车转运到石溪,从而通过公路或水运抵达更远的地方。那时候,芭沟镇居民多达两万,深山沟里的这个小镇甚至比县城还要繁华。

在离火车站不远处,有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分布着礼堂和办公楼,院坝里全是高大的、几十上百年的树木,树下建有舞台,搭有石桌石椅。当地人说,这里就是当年嘉阳集团的总部所在地。昔日,这里宾客盈门,集团常在院坝里举行各种聚会和演出,扩音器里播放的音乐转过几座山也还能依稀听见。只是,繁华事散,今天的前嘉阳总部早已褪去了昔日的神光,只有一些老人坐在石桌前打牌,下棋。也有人闭眼打盹,在梦中,他们也许还能重见逝去的锦绣年华吧?黄昏的余光从高大的树杈间挤到地上,一些零落的光影模糊而亲切,让人从心底生出“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的莫名忧伤——不经意间,芭沟这座因小火车而名噪一时的工业古镇,已然裂变为宋词里伤感凄凉的意境。

据说,自从芭沟周边的煤矿再也采不出煤之后,芭沟就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败之路。先是嘉阳集团的搬迁,大批人马走出了深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接着是芭沟镇政府,也跟着搬到了山外——芭沟镇政府居然不在芭沟,这是让人最觉荒诞而又意味深长的事情。再接着,镇上原本办了好些时辰的中学和小学也解体了,从芭沟火车站可以俯看昔日的芭沟小学校园,孩子们在大山的阴影里奔跑欢笑的声音似乎还没散去,还在被山风传送到寂静的院落。

随着这一系列变迁到来的,是关于小火车的命运。火车的主人是嘉阳集团,而这家效益不尽如人意的企业,长期处于亏损状态,据说单是小火车一项,每年的亏损就达二百多万。对企业来说,当芭沟周边的采煤盛况已成往事,再维持这条铁路纯属不明智之举。据说,集团方面打算把它拆除,代之而起的也许是一条沿着铁轨旧址修建的公路。

但是,反对的声音声势浩大,这样一条世界仅存的活化石般的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小火车,有人以为,它甚至可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当许多地方都在挖空心思打造旅游业时,为什么不通过这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小火车来吸引眼球呢?

也许这样的争论都将是过眼云烟,小火车至今还在默默地运行着。由于媒体的介入,越来越多的外人——外地人和外国人,都知道在川南一角的深山里,瓦特的蒸汽机还在忠实地尽职尽责。芭沟人到火车站散步时,往往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身上背负着旅行包,手里举着相机或摄像机,睁大了好奇的眼睛走下小火车,打量着他们不熟悉的另一种生活。

小火车是继续运行还是就此打住,芭沟人无权决策,虽然几十年来,他们已经坐惯了坚硬的木椅,听惯了蒸汽机车爬山时粗大的喘息,看惯了穿过风霜雨雪准时出现在视野里的火车头。但是,至于这样的火车还能在他们的生活里行驶多久,他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古镇的生活是宁静甚至单调的,几条宽不盈丈的小街,街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影。在一些还带有嘉阳煤矿房字编号的楼房前,空地上,一些老人在无声无息地打麻将。一只肥大的黄猫无所事事地睡在阳光下,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跳跃在麻将桌边觅食。只有当稀稀哗哗的麻将声或老人们的咳嗽响起时,麻雀们才象征性地扑打一下翅膀。

我们去的时候正是暮春,芭沟周围山上一片片青葱与妖绿。花都开了,树都碧了,而芭沟镇的街巷之间,不少空地都被退休工人们种上了疏菜或花草,自然的生机与人世的衰败就如此和谐而又矛盾地交织在一起。一个坐在小酒馆里的老矿工用有几分伤感的声音回忆起往事,最终,他默默地喝了几口酒,叹息着说:人老了,牙也掉光了,再也咬不动从前爱吃的猪头肉了。

在老人漫长的叹息里,小火车尖利的汽笛声再一次掠过了古镇上空。是的,我们知道,古镇的破败已经无法挽回,就像从高空掉下的自由落体,永恒的自然定律决定了它将越来越快,越来越接近真实冰凉的大地。镇上的居民据说还有近两千,从两万到两千,这不仅是量的减少,也是质的裂变。在镇上,很少见到年轻人,年轻人都趁着年轻到远方去了。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大多是当年矿上的退休职工,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养天年,倒也不失为一种福分。对他们来说,远方是前世或者来生的事情,今生的命运就在此地——在这些起伏的山峦间,在日日准时响起的火车汽笛里。至于孩子,他们今后肯定会去远方的,顺着小火车的轨迹,他们也许会找到属于他们的世界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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