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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乡奕奕

2011-02-26徐杉

四川文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清溪火车

□徐杉

上大学时,有位年近七十的老夫子欲将一位犍为籍的男生纳入门下当助手,从事音韵学研究。老夫子毕生敬仰清代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音韵学家段玉裁,正撰写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的补注。男生还没来得及高兴,老夫子提出一个特别要求:十年之内清心寡欲,寒窗苦读。男生犹豫不决期间,忽闻老夫子欲与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弟子结为连理,不由对同学们大发感叹:“七十岁尚不能清心寡欲,何况我等青年乎……”

我们大家正议论得起劲,一位中年教师路过插言道:“你们犍为有一位真正的学者,叫刘天倪,尤其在音韵方面。”

男生惊愕,莫非犍为是藏龙卧虎之地?

在大家的一再追问下,老师简略说了几句:刘天倪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亲密弟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与马一浮、郭沫若等人交往较深。当年从北京回到四川后,在成渝等地当过教师,办过实业,当过国民党的教官。1947年受国民政府委派到紧邻犍为县的沐川县黄丹开煤矿,可是时隔不久,解放军大军压境,刘天倪从黄丹出来便滞留犍为,以后在一系列政治运动中饱受摧残,但始终没有泯灭一个文化人的良知和责任。老师说自己年轻时喜欢诗词,可是苦于无人指点,只能胡乱涂鸦。下乡到犍为当知青时私下里听人讲起刘天倪,既兴奋又好奇,在一天晚上骑了三个多小时自行车冒险前去偷偷拜访。当被打残了一条腿、衣衫褴褛的半盲老人出现时,老师愣得不知该说什么!老人对这位不速之客也沉默无语,正欲关门之际,老师情急之下忙把自己的一摞诗稿递给老人。老人将诗稿凑到眼前翻了几页,说了一声“你来迟了”,就把他拉进寒碜的小屋。从此以后不时指点他读书、写作,使他迷茫的生活中树立起信心,在恢复高考制度第一年,他就考上重点大学……末了,他说刘天倪写了一篇文辞极为优美的《犍为赋》,称犍为“胜乡奕奕,水美山奇”,可惜无缘见到。

这番话引起同学们对犍为的浓厚兴趣,很想知道为何称其胜乡奕奕?

工作以后,我第一次到犍为出差,稍有空闲就独自去大街小巷穿梭,试图了解这座古老的城邑。那时城里还有许多灰瓦木墙的古旧民居,逢赶场时人头攒动,背筐挑担的农人挤满街头,茶馆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至下午,人流转眼间散去,四周复归宁静。黄昏漫步东城门外的河滩,看着斜阳的光影在残破的红砂石城墙上变幻,小草在石缝里摇曳,似乎能听到千年历史低声述说。

一天下乡途中,我无意间提到刘天倪,开车的司机脱口而出:“我为他挨过打!”

我很诧异,见他不过四十岁模样,倒回去三十年完全不具备见义勇为的能力。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自己小时候很调皮,有一次在街上看见刘天倪就大呼小叫“老右派,老右派”,母亲得知后揪住他耳朵一顿暴打。他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许多大人小孩都是这样称呼刘天倪的。母亲见他为自己申辩,又是重重一巴掌,说别人咋叫我管不了,但你不许这样叫,刘天倪是有学问的人,只不过如今落难了,他姓刘,你妈也姓刘,你骂他就是骂你舅舅……

司机的母亲是个文盲,但却有自己的价值观。我想,犍为百姓的忠厚仁义,也许是老先生顽强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我四处打听,希望能看到刘天倪先生写的《犍为赋》,可是渺无踪迹。我开始阅读犍为地方志以及相关书籍,但是我没有想到冥冥之中自己和犍为扯上关联。而这个关联人物是我原来并不知晓的大孃——我父亲的同父异母姐姐,忽然横空从犍为冒出来。

大孃是我爷爷第一个太太所生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荣昌县的名门闺秀,人称三公主,长得花容月貌。我爷爷从泸县到荣昌迎娶她时,摆足了排场,仅雇来护佑的兵丁就有一个排。徐家是当地的大户,几世同堂住在远近闻名的薰风楼寨子里,除了经营田庄外,还有煤矿等产业。可是三公主嫁到徐家后郁郁寡欢,生下我大孃不久就撒手而去。我大孃因天花留下一脸麻子,加上母亲早逝,于是性格乖戾,敏感多疑,经常无是生非,闹得合家上下不得安宁。在我爷爷去世后被她富有的姨妈接到成都,由两个丫头服侍起居,因为有丰厚的陪嫁,一个军官娶了她,可是在乘船逃离大陆路过犍为石板溪时又丢下她。于是她只好委身于一个船工,靠卖凉水、打煤饼、捡煤渣、替人缝补为生。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她才斗胆公开寻找自己的亲人,航运社的船工们沿河帮她打听,于是我们在犍为有了一位亲戚。大孃每次来我家都会絮絮叨叨讲述一些犍为往事。比如,从汉代起就兴旺的盐业,水码头上的江湖风云,英国人如何在芭蕉沟开煤矿,清末李永和蓝大顺带领的农民起义等。有时她会带一点犍为出产的双麻酥和酥芙蓉,并把它与早年在成都享用过的耀华、冠生园糕点相比较,末了总是夸犍为的糕点好。她每次从犍为来呆不了几天就想返回去。我母亲说你石板溪那个小屋家徒四壁,也没有一儿半女有什么值得挂牵?她说仔细想一想的确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就想回去。她老伴去世后,我的两个姑姑曾想把她接到北方去,可是几番劝说她都不愿意离开,始终有割舍不下的牵挂。70岁那年,她在一张马架椅上午睡时走了,没有痛苦,没有遗言。

大孃的出现与离去,使我对犍为多了一份了解,逐渐在我心中搭建起一个诗意楼阁般的犍为。大孃在离世前,让我为她画一幅肖像,说自己走后就以此作为遗像,并让我的兄弟为她端灵牌子等等。当时我年轻不懂事,不能理解她,还说她封建迷信。记得她坐在我的对面轻言细语,不急不慢地说,听到反驳也不生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是我最仔细的一次观察她,那双曾经细嫩的手磨砺得粗糙僵硬,青筋凸显,花白的头发用两根钢夹随意别在耳边,一袭旧衣裹身。而我父母给她买的新衣齐整地放在有许多樟脑丸的箱子里,所穿的每件内衣都缝有小口袋,即便是散碎角币也仔细放在贴身的地方。她的外貌已经找不出一丝富家小姐的痕迹,但内心却归于平静,将自己的不幸当成赎罪,坦然接受一切。

以后,我每次想起她都会定格在那天的情景,常禁不住自问:犍为究竟具有什么样的魔力?让她历尽磨难却又割舍不下?

很多年后,我的朋友卓红从北京来访。她当时师从我国著名学者庄孔韶教授学习人类学,正为撰写博士论文来四川做田野调查,她的选题是四川茶馆。我极力向她推荐犍为,因为犍为不但盛产茉莉花茶,茶馆鳞次栉比,更重要的是有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我与另一个朋友一道陪她去清溪镇,正是茉莉花开时,成片的白花铺满田野,沁人心脾的芳香随风四处飘荡,令人沉醉。从节孝牌坊回镇途中,我们走得有些疲惫,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愿意搭乘我们一段,刚坐上去,忽听附近传来一声吆喝:“吔——搭了三朵花哟!”接着一个个人头从花丛中冒出来,竞相打趣逗乐,小伙子毫不示弱,拖长声音回应。一呼一应之间,倦意全消,犍为人的幽默随处可见。这方山水滋养出他们喜欢新生事物的头脑,敏捷的舌头,和无数如茉莉花一般的女子。

卓红在清溪镇一个篾匠家住了一个星期,回来时除了厚厚的调查笔记外,还带了几份农民的申诉材料。她很感慨当地人对文化人的热情和信任。说去后的第二天就络绎不绝有人来聊天,陪她四处探访,讲述犍为清溪的往事。只痛惜许多地方随着工业化进程加快,农耕文化正迅速消失,留下没有附着力的民俗。后来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川西茶馆:作为公共空间的生成和变迁》,毕业后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文化研究》等刊物的编辑工作。不久,时任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的庄孔韶教授带领卓红等几个弟子再去犍为。在乐山相聚时,庄教授对我说:他们要选一些有代表性的村镇做田野调查,犍为清溪古镇就是一个代表,一个繁华的水码头,因上游修建电站航运停止而骤然冷清下来,没有漫长的渐衰过程,因此民俗文化保留相对完整……

卓红告诉我,她在清溪调查时有人说起过刘天倪,说1950年他从沐川黄丹乘船到达清溪镇,最初靠别人帮衬为生,然而镇上的人惜他是个才子,并不另眼相待,还不时请他听戏,品茶,唱和诗词,于是他在那里写下了《清溪赋》。

已经淡忘的念头又被勾起来,先前有人说起《犍为赋》,眼下又提到《清溪赋》,难道是记忆有误?还是老先生写了几篇?这些文稿又在哪里?我四处寻找,除了想了解这位传奇人物外,也想印证大孃描述中的犍为。可是天长日久,音讯全无,慢慢地再次退到记忆深处。

又过了几年,几位澳大利亚友人来乐山进行文化交流,特别提出要去犍为参观嘉阳蒸汽小火车。这个要求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不但我没有去体验过,许多朋友对此也很陌生。

一打听方知是嘉阳煤矿运输煤炭的专用列车,铁路建于上世纪50年代末,全长约20公里,比普通的火车轨道窄将近一半,车身也比较矮小,故被称为“小火车”。后来因为煤炭开采量减少,列车改为沿线矿工和农民的生活用车,并设立了几个站点,每列火车可以挂7节车厢,每节车厢乘坐20人。由于这种火车早已停产,无法买到配件,维修每一个部件,哪怕一颗小螺丝钉都需量身定做,故运行成本很高,为此嘉阳煤矿曾一度准备停开小火车,拆除铁路,后来几经思量才保留下来。

坐上嘉阳小火车,所有的外宾都兴奋起来,在震耳的轰鸣声中大发感叹。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藏于深山却有远亲来寻找的缘由!蒸汽机推动了欧洲的工业革命和社会发展,可是眼下给他们带来物质和精神享受的蒸汽机却在世界上消失了。嘉阳小火车是工业时代留在世上的惟一活化石,对英国移民后裔的澳大利亚人来说无异于寻找到自己的根!

一行人中有位政府官员,平时颇为矜持,可那天看到农夫赶猪、挑菜上车时不断拍照,激动得有些手舞足蹈,当看到列车下坡时服务员随汽笛声摇动刹车时,忍不住大呼小叫:我的上帝,太精彩了!

能通过小火车看到消失的历史是一件幸事。当晚回到宾馆,一群人余兴未了,围绕小火车话题滔滔不绝。他们来中国西部最不习惯的就是厕所,不但肮脏不堪,而且毫无隐私可言,有带雨伞进厕所遮羞的先例,并作为经验广为传播。然而对小火车沿线破旧的厕所不但容忍,还提出应该同小火车一样纳入文化遗产保护范畴。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手里还端着香气四溢的咖啡,看来对记忆是有选择的。面对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犍为,更古老的船形古镇、文庙、贞洁牌坊等安坐在那里,以小火车的资历只能算一个刚出道的毛头小伙子,对于小字辈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原谅?

以后不断有外宾万里迢迢去嘉阳感受小火车,小火车又成为西方文化与犍为的一条连接线。有一个英国人来信询问:犍为人是否对他们有种族歧视?不让他们与当地农夫矿工同坐,而是另外安排一节车厢。西方人很难理解当地“上把位就座”、“砸锅卖铁”、“扫堂以待”的待客之理。千年的礼仪传承深入犍为人的骨髓,使之充满古风遗韵。正是这样的差异、这样的含蓄、这样的丰富,才让远道而来的人充满兴趣去解读、去探究。

世界上有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却有意想不到的牵连。一天,作家郑自谦先生和画家梁焰先生一同来商议民间文化展览方面的事宜。其实我与郑先生是多年朋友,也知道他曾经在犍为工作多年,可是从未向他提及刘天倪的事。那天不知缘起何事,我忽然问他是否知道此人?郑先生答:不但认识,还是自己永生铭记在心的忘年交!老先生学识渊博,品格高洁,乃圣贤之人。接着向我们讲起与老先生相识的往事,令人唏嘘感叹。几天后郑先生约了我和梁先生,小心翼翼捧出一沓陈旧泛黄的文稿,没想到竟然是刘天倪的遗作《犍为清溪赋》!那一刻我心中生出踏破铁鞋,暮然回首的无限感慨。

拿起这沓文稿我竟有些不敢翻动,这真是难以想象的遗稿:指头大小的字迹,歪歪斜斜、一笔一划、吃力地画在劣质纸上,洋洋洒洒十九页,顶端用棉线联缀,陈旧的蓝色棉线已经发毛褪色,粗细不匀,似乎稍稍翻动就会裂开。郑先生说当时老人因为患白内障几乎失明了,在偷偷离开犍为时,摸索着抄完《犍为清溪赋》送给他,作为对苦难中珍贵友情的纪念,作为对犍为的怀念……

繄犍为之建郡兮,汉析土乎蚕丛。原夜郎之巨邑兮,通南夷而自降。迪教化于苗区兮,论厥功乎唐蒙。地坛曼而衍袤兮,固丰蔚其为大邦。

胜乡奕奕,水美山奇。宋称犍为,明号清溪。厥田上上,厥土赤泥;厥粟黍稻来麰,厥果樱柰橘梨;木为翠枏绿梓,蔬为紫薤黄齑;玄鲤肥鳜之鱼,白凤文翰之鸡。胥族聚而孳殖,乐易贸而直低。

老先生在开篇中写道,犍为原为夜郎国之地,汉武帝时大将唐蒙出使西南,苗人归降,通商贸易,宣威教化。于是边防巩固,地域辽阔,草木丰茂,乃置犍为郡。清溪在宋代时为犍为郡所在地,明代移至今天犍为县城所在地……历史沿革、风土人情、杰出人物,跃然纸上,正文不过六百余字,可是注释却用了几倍的文字。深厚的学养洋溢其间,《论语》、《楚辞》、《诗经》信手拈来,《汉书》、《史记》、《尔雅》挥洒自如,可谓字字珠玑,行行锦绣。题为《犍为清溪赋》,实则是借清溪写犍为,以犍为抒胸怀,所以眼界更开阔,也就不纠结于个人痛苦,不耿耿于个人得失。“曩政不纲,陵夷而土崩兮,民殿屎而徯我后。今鼎革而重光兮,喜元元之获救。何怔忪而忄雙戁兮……”强烈的忧患意识,坦荡无畏的君子胸怀,让他没有哀怨愤懑,也没有顾影自怜。在屈辱、折磨、饥寒、病痛中积蓄力量,最后以80岁高龄为《辞海》作音韵校编,如同春蚕、蜡烛一般,直到丝方尽,泪始干。

其实犍为又何止一个刘天倪!《犍为清溪赋》又岂是仅在写犍为!他所经历的苦难也是国家的苦难,民族的苦难,正因为经历了苦难,幸福才格外让人珍惜,美好才格外令人留念。可以说《犍为清溪赋》是一段历史的写照,一份深层爱意的表达。

反复诵读《犍为清溪赋》,品味其中的意境,我终于明白了“胜乡奕奕”的含义。胜乡:即胜地,既是山奇水美的风景之地,也是承载悠久历史文化的人文圣地;奕奕:形容神采焕发,也指充满活力、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犍为就是这样融川西南多元文化为一炉,集钟灵毓秀为一体的胜地。山川沃野,润育出一大批才思敏捷的文人;茶盏花香,熏陶出闲适幽默的生活方式;而伫立在岷江边一个接一个的码头又造就了犍为有奔向长江,指向夔门的大气。使之能从传统走向开放,从深厚走向宽广。

胜乡奕奕,但愿犍为能以此昭示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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